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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第八次世界大战将地球分裂成上下行星。数亿年后,资源耗尽的上行星开启对下行星的秘密任务:杀死下行星的人,夺取资源!栾雨霏为了保护濒死的兄长加入这个计划。然而,栾雨霏赫然发现,她要杀死的那个下行星的人,竟然是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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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脑洞,更多好看,尽在极限故事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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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吴清缘,写作信条之一:情节为王。写作信条之二:没有情节的小说都是耍流氓。对小说的速度感要求严苛,对故事大幅度转折的渴望近乎于痴迷,坚信生活是故事的战场。
沙柳士,另有笔名疯浪子。平时爱读书,运动,看各种科幻片,喜欢幻想不同的未来世界,钟情于科幻小说。
清凌冷,儿时最大的梦想是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长大后决定放过祖国的花朵。重度路痴,曾经在自家楼下走丢。热爱美食与写作,整天都靠脑子里冒出来得稀奇古怪的想法打发时间。
言瑾,自小爱好读闲书,发表豆腐块若干。经常睡到白日高悬,不知是何年何月。没有专精,唯一坚持至今的就是科幻写作,希望以后能够写出更好的作品。
庄宇,广州军区某炮兵部队士官,著有长篇军事科幻小说《赛博化战争》,擅长描写现代战争及战术层面的战斗行动,有过硬的军事理论功底。
米米亚娜,瞬息万变,情感丰富,神经大条。永远比学生年轻,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路上,写作的时候热衷挑战高难度路线,擅长搜罗幻想世界里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
吴宏庆,笔名江四来、吴心语等。下过岗,搬过砖,当过编辑打过杂。2003年起至今,在国内各期刊上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获各级奖项四十余次,出版个人专集7部。
荀熵,擅长吐槽和卖萌。在追美剧和日剧更新的过程中获得了良好的耐心,也因此变得又懒又宅。目前最喜欢的作家是东野圭吾和乔治RR马丁。上班族,为早日实现财务自由而奋斗着。
格格蕾,出生于东北某小城,因冬天太冷只能缩在家里幻想。幻想的多了,就落实到了笔上。爱好广泛,曾做过新闻主播,也做过电视购物专家,栏目剧编剧。已出版长篇小说《别吓我》、《救救我》。
蒋诗经,70后故事写手。年轻时读了几本闲书,遂幻想着能写字赚钱,零零散散又近十年,钱没赚到什么,却培养出一个看似靠谱的爱好想说个故事给你听。
海公子,创作时比较严苛,有古典主义的审美倾向,中意严谨、完美的逻辑线条。生活中则比较随便,时因放纵一时之好而把日子过得一团糟。总之,愿意且正在努力做一个性情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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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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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空间
拳头 文吴清缘 002
数字人 文沙柳士 032
异行星 文清凌冷 049
食脸者 文言谨 095
血日 文庄宇 110
静止的航班 文米米亚娜 143
叱咤传奇
老牌特工 文吴宏庆 170
劫囚 文荀熵 185
鱼跃茶楼 文格格蕾 207
怜蛾 文蒋诗经 236
殇茗局 文海公子 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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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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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
文丨吴清缘
99.78%。
托里靠在一只棕色的旧沙包上,一根浅蓝色的进度条悬浮于脑袋当中。一只蛾子从脚边上一只破拳套的缝隙里飞了出来,在托里的脑袋上方盘旋了一圈,最后大胆地停在托里的拳头上。
这间20平方米的房间已经很久没打扫了。20多年前,这里曾经是卢卡斯拳馆的休息室,当年盛况空前,拳手们在这里维修、充电,在受损的外壳上电镀金属,这一爿房间时常烟熏火燎、沸反盈天但这都是20多年前的风光了。现在,它只是一间无人问津的储物间,废弃的拳击用品堆了一地,到处积着厚达数厘米的灰尘,而即便如此,这里仍依稀残留着过往的痕迹:门对面放着一只拳击柜,柜子分上中下三层,每层又分割成五个小柜子,用来存放一个拳手的备用电池和零件;拳击柜旁边堆着一打润滑油的空瓶,每一只的瓶盖边缘都凝结着一圈干结的油迹;还有几个造型酷似板凳的金属玩意儿,上面结了一片细密的蛛网,那是早在五年前被淘汰的交流电充电器。
而托里被扔在这个鬼地方已经有十个年头了。
十年来托里一直被当作一堆废铁,这并不值得任何人惊奇,即便是现在,托里仍旧不能免除身为废铁的嫌疑:坑坑洼洼的金属躯壳,光芒浑浊的电子眼睛,斑驳的左胸甲上印着业已模糊因而无从识别的红色字迹,看上去仿佛扭曲的血渍。陈腐的气息重重环绕这台苍老的机械,唯独一双拳头在时过境迁之后仍旧弹眼落睛:
那是一个棱角分明的立方体,大小是普通男人拳头的两倍。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依旧皎洁银亮,立方体的表面上没有锈迹,也没有刮痕,它们衔接在托里粗粝的机械臂上,仿佛一只野兽用它毛茸茸的大手捧着稀世的珍珠。
这是16年前的WRB(WORLDROBOTBOXING)拳王,Ⅰ代智能机器人,托里赛迪斯。相隔漫长的时光,过去的托里曾经美轮美奂,精美的电镀外壳,摄人心魄的黑豹纹饰,一双电子眼通透明亮,仿佛泛红光的宝石,而当他在十多年后被人重新唤醒的时候,则倚靠在一堆泛着霉烂气味的垃圾堆里。12年的沉睡过后,托里再一次张开古铜色的眼睑,他观察着四周的萧条与荒芜,感觉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家伙还能打?一个头顶光秃的男人拧紧了托里肩膀上的螺丝:
看上去都他妈要散架了。
托里,站起来,对着那块铁皮,来一记直拳给那家伙瞧瞧。一个身材肥胖、留着板寸的中年男人指向那只拳击柜,来吧,就一拳,小意思,我清楚你有多厉害。
托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苏醒后不久的他意识恍惚,久远的记忆自外存里被调了出来,他记起了这个他曾朝夕相处的地方。那只拳击柜,第三排左起第二个,是他专属的柜子,他的名字被刻在锈蚀的铁皮上,后附野兽二字,那是他的绰号,在这个凶蛮的绰号背后,是令当时的拳坛闻风丧胆的铁拳。有一丝憎恨一点一滴爬入了托里的CPU,托里迅速击出一拳,写有托里名字的那只柜子应声击穿,单词野兽被分成两截,断裂的铁皮向内弯曲,而字迹就扭成了无从辨认的模样。
上油,充电,之后托里就被送上了拳台。秃顶男人成了他的助理,在每个回合结束之后的休息时间为他旋紧螺丝,上润滑油,说一些激励士气的话。他的对手毫无例外都是III代智能机器人,每一个都酷肖人类,以至于托里一度以为自己是在跟人对打,直到自己的拳头触到了对方的身体,他才意识到对方是一台机器的实质。每一次托里都打到了最后一回合,然后在最后一回合用一记重拳KO对手,在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走下拳台,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连续赢下四场最终晋级决赛,与塞克阿伦争夺第12届重量级拳王的金腰带。
吊诡的是,除了最后一回合,他从不记得之前打过的两个回合,不过这不重要,他只须记得那最为关键的一回合就够了。在半决赛中,托里用一记上勾拳KO对手,但这记奠定胜局的重拳使得托里付出了扭伤右肩的代价;因此,那场拳赛之后托里一直忙着修复自己的合金肩胛骨,这并不是多么困难的工作;不需要工具,自我修复系统就能够实现自检和维修,只是这时候托里必须处于休眠或者半休眠状态,而修复的时间相当冗长在127个小时零45分钟23秒之后,修复进行到99.78%,即将完成。
滚吧,托里,该上场了。
一个拎着工具包的男人跨入房间,人长得干瘦,头发散乱,正是那个秃顶。男人伸脚狠狠踢向托里右肋,而处于半休眠状态中的托里就被突然唤醒,比赛提前了,忘记通知你啦。
99.78%。
悬浮在CPU上方的进度条颜色泛红,上面的百分数字正在疯狂地跳动,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最久不会超过一分钟但是托里无法说话,他只能徒劳地发出毫无意义的蜂鸣。十年来蒙尘受潮,语音系统遭受到不可逆的损伤,而能与他匹配的语音零件早已售罄停产,因此他只能默许维修人员忽略他隐蔽的肩伤,以及在此刻无法向秃顶表达一个用几个短语就能简单陈述的事实。秃顶掏出了电棍,电棍所能释放的万伏高压对托里体内精密的合成电路不啻为死亡般的威胁,托里乖乖地站起来,跟着秃顶亦步亦趋走出了房间。
99.78%。
进度条的数字定格在了99.78%,红色仿佛人血。出门,是一条漫长的甬道,甬道的天花板上每隔两米安着一只白炽灯,光线苍白,在托里的金属躯壳上打出凌乱的折光。除了脚步声和脚步声激起的回音之外,托里听见潜伏在幽闭处的昆虫鸣唱扇翅的声响,电子声呐发出的脉冲在每一个角落里左冲右突,细心倾听这个世界所有的隐秘。总有那么多虫子,过去这样,现在也一样,每当托里穿越这条漫长的道路,他都不免感慨,那时候,这里是训练室和休息间的通道,夏天里也是这般虫声唧唧。
走到尽头,尽头是一片瞩目的光海。gonnaflynow的旋律轰然炸响,成千上万人同时发出欢呼,野兽,托里,或者野兽托里,他们肆无忌惮地叫嚣,五官夸张地拧在一起。
这里是曼德森竞技中心,前身是卢卡斯拳馆,中间是一个标准规格的拳台,环绕拳台的是高达50米共40层的阶梯式观众席,此时此刻,两万个座位座无虚席。塞克阿伦已经站在了拳台上,这是一个英俊的拳手,五官匀称漂亮,英伦范儿十足的脸庞上正挂着浅浅的微笑。简直像瓷娃娃般漂亮,托里翻过围绳跨入拳台,紧闭的双唇张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这使得他的脸看上去有些狰狞:这家伙,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帅的拳击手了!
女士们先生们,今晚,欢迎诸位光临世界机器人拳王争霸赛的决赛!红角,是今晚的挑战者,野兽,托里赛迪斯!蓝角,是举世无双的伟大拳王,撕裂者,塞克阿伦!
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持话筒,声如洪钟。他是那个托里苏醒后不久就命令他出拳的男人,此刻面色红润,油光水滑。男人说话的时候塞克脱下了拳袍,塞克结实的上半身露了出来,肌肉紧实,但不夸张,是十分优质的格斗身材,但是托里知道这仅仅是炫目的装饰,其本质无异于电镀纹饰或者喷漆彩绘,在这一身漂亮肌肉之下,是固若金汤的金属装甲,那才是拳手的生命线。男人下场,身着白衬衫黑领结的裁判上场,裁判招呼拳手到拳台中央,现在,托里与塞克面对面,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
碰拳套。
拳王塞克拳头在上,挑战者托里拳头在下,拳头相击,塞克忽然微笑起来:请多指教。请多指教?托里以为自己听错了,往角落走的时候,他还自检了一遍听觉回路,不仅仅是因为对手客气得过分那声音又细又软,哪里像个拳击手,简直就是个娘炮!
娘炮,真他妈娘炮,铃声响后的一分钟里,两人均未命中一拳,这使得托里恼羞成怒。这是怎么回事?托里的拳头相互撞了一下,他击出一拳,塞克往后轻轻一仰,轻松地就躲开了。
塞克在拳台四处游走,他的脚步轻快敏捷,两条精壮修长的双腿仿佛蝴蝶的双翅,在托里的四面八方翩翩起舞。托里打不到塞克。他挥了11次拳头,合计起来有将近两万磅的重量,但是全都送给了空气。该死的娘娘腔,托里向前疾行两步,眼看就把塞克逼到了围绳角落,但塞克脚步一错,不知怎么就绕到他身后去了。
拳不是这么打的,绝对不是。托里的记忆延伸向过往的战场,17年前的机器人拳赛也是盛况空前。铃声敲响,不会超过三秒钟,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就会响彻场馆,鲜有谨慎的试探和迂回的周旋,上场直接重拳伺候,刺刀见红。17年前,自己第一次登顶WRB的决赛,面对绰号战斧的诺万里科,双方互拼重拳从头至尾,在最后一回合,托里一记上勾拳命中诺万的下巴,至今托里都记得那一刻的微妙触感,与感知金属躯壳的塌陷与粉碎相比,击飞的感受其实更为迷人。他目睹着诺万的脑袋以极快的速度飞离了身体,坠地时把地面砸出了一个浅坑,断颈的地方,五颜六色的电线盘根错节地裸露着,噼啪闪着耀眼的火花。
但这并不是拳赛的结局。当无论是在现场还是在荧幕前的观众都尚未从断头的惨烈一幕中回过神来,无头的诺万居然还能挥拳给予托里的肋部以沉重的一击,这一拳击倒了同样摇摇欲坠的托里,而失去头颅的诺万则依旧屹立不倒,于是诺万最终卫冕了拳王。
那才是拳击,有血性的拳击,那个年代的拳手都值得尊敬,他们无所畏惧,崇尚最原始的暴力美学,KO对手是他们的全部使命可是现在呢?何止是塞克,他所接触到的Ⅲ代机器人无不擅长躲闪,他们跳跃、环转,游而不击,出拳则有如蜻蜓点水塞克连续击出三记刺拳,均命中托里脑袋,但完全没有杀伤。这是常态。现在的拳手对于命中的追求远甚于力量,他们并不在乎KO,却更重视点数,只因为他们太担心自己被击毁懦夫的拳击,已经偏离了拳击之道。
一记刺拳,又一记,塞克的胳膊仿佛一条鞭子,而拳头就是鞭梢,它们以极快的速度向托里抽去,迅捷无伦。托里毫无办法。他抡拳反击,但塞克一侧身就躲过了,还没等他把拳头收回来,塞克的拳头又甩在了他的脸上。沙包,我简直就是一个移动沙包,托里懊恼地想,反正沙包不会反击,那家伙要做的仅仅是使劲去打!使劲打,使尽浑身解数地打,20多年前,就是在这里,他现在正在搏斗的地方,那时候是卢卡斯拳馆的训练室,在那里,375台机器人全年无休。
蜂巢,这是他给训练馆起的绰号。偌大的场地被分割成375间小室,一律等边六角形,面积5.04平方米,它们严丝合缝地衔接在一起,绵延,仿佛巨大的蜂巢。凌晨3点半,375台机器人鱼贯而入,他们依照编号到达指定的房间,然后开始一天的训练。训练是必须的,只有在不断的重复中,技术动作才能被固化成数据储存在硬盘里,对于训练托里从不敢懈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托里倾尽全力击打挂在墙上的沙包,他必须保证格斗数据的品质。
375枚散热片同时运转,训练馆的空气因此湿热黏稠,在空气浑浊的流动之中,托里感知着375片CPU的磅礴脉动。他们甘于在这小小斗室之中与沙包为伍,为了赢,他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这是信念,与生俱来。在托里漫长的拳击生涯里,他却听过与这一信念相悖的话,话出自另一个机器人之口。对话发生在午夜0点20分,托里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训练室挥舞着拳头,门咿咿呀呀地被推开了,探进来一个圆润的机器脑袋。
杰尔森,你托里垂下胳膊,然后扶正了沙袋。
就是想和你聊聊。杰尔森摸了摸光滑的额头。
聊聊?
又给自己开小灶啦?杰尔森右手扶墙,右脚搁在了左脚的左边。
昨天线路检修,训练被耽搁了,得补回来啊。
你可真勤奋。
过奖啦。
那我问你,杰尔森左手拍打着大腿:你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呀?
那还用说?赢啊,当然是为了赢
赢?杰尔森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那么,你告诉我,赢,又是为了什么?
托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赢,然后呢?托里注视着杰尔森,希望从他那里获得答案。为了那群野蛮人。此刻,杰尔森的声音庄严肃穆,褐灰色的电子眼忽而放射出幽蓝的光芒,他们喜欢暴力,而由我们成全他们,他们是一群暴力的势利眼。听着,托里,这就是赢的意义,你想赢,你的对手也想赢,你们打得越激烈,他们看得越开心
托里的身体在发烫,CPU的温度比连续训练五个小时都来得高。他想转身跑开,但是杰尔森的眼睛仿佛具有磁性,把托里牢牢地固定在了原地。他们下注,赌博,不仅赌输赢,还赌谁会在第几个回合被谁干掉,赌谁会不会报废变成一堆废铁
等一下,杰尔森,你怎么会知道?
我没有被洗脑。这点和你们不一样。你们的脑袋里,有一些代码,这些代码,是一个程式,这个程式教导你们:赢!必须去赢!杰尔森顿了顿,他的音色高亢起来,但音量却越来越低:它根植于你们的系统,你们无条件接受了它,所以你们不会去思考,不会去发现但是我可以担保我的脑袋里没有这些代码。这是他们生产上的一个失误,一个失误,托里有人过来了,我下次再说!杰尔森推开门,快步出去了。
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托里一直没见过杰尔森。他曾经好几次在休息时间去杰尔森所在的休息室找他,但他都不在。后来托里问了乔治,那是一个和杰尔森同处一间休息室的机器人,乔治说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杰尔森了,并且最近来了一个新的机器人,在原本是杰尔森的地方训练、休息,那是个菜鸟,名字叫帕尔杰克逊,出厂才只有一个礼拜。
托里每天依旧不遗余力地训练,但和过去有所不同的是,他感觉到了疲惫,关节的摩擦、电路的过热、系统的过载,都让他感觉非常不舒服。在过去,这些现象也存在,但现在他却感觉遭罪,都是因为杰尔森。赢的意志只是一串代码,这使得托里感到揪心,而赢又是为了什么?这仍是一个痛苦的问题。明日复明日,在永无天日的六角形空间里,每一寸金属、每一根导线、每一枚电阻,乃至于每一个在躯壳之内随波逐流的电子,它们都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承诸它们身上的苦痛,而当他垂下双臂茫然四顾,它们又同时咆哮着必须去赢。
他也有意气风发的时候,当他KO对手,他也会为之狂喜,可是在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无尽的疲惫之中度日如年,也因此,他格外羡慕塞克,以及像塞克这样的所有Ⅲ代搏击机器人。他们从不训练,他们只需要一根数据线:一头连接脑袋上的端口,一头连接计算机终端,搏击数据便源源不断自服务器灌入他们的大脑,他们就这样掌握了各种拳法,并且能在实战中运用自如。
托里还记得沙包上印着的词语:天道酬勤。这是托里的座右铭,简单,但却深刻,但这些道理塞克他们永远不会懂。就像现在,他们享受着如同击打沙包一般肆虐对手的快乐,却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付出,可是谁在乎呢。托里凝视着塞克,塞克正在前方轻捷地颠着步子,表情平静,甚至带点微笑,只一瞬间,他就贴了上来,那么快,以至于托里的电子眼都未尝捕捉到塞克的运动轨迹,而当托里抡起胳膊的刹那,塞克早就站在了两米开外,继续颠着他那轻快的脚步,还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塞克是在戏耍自己。他能轻而易举地击中自己,而自己根本碰不着他;他们确实共享着同一段距离,只是在那同等的距离之间,横亘了整整一个时代。
铃响,第一回合结束,拳手回到各自角落。塞克的助理手执注射器迎上来,在塞克的右腕上注射了三管30毫升的褐色油脂这是延缓机械关节磨损的润滑油,沿着藏匿于人造肌肉内的合金管道抵达金属关节的枢纽。相比较塞克,托里注入润滑油的方式要粗犷得多:秃顶男人拧开位于托里右肋的一个旋钮,露出一个直径大约一厘米的黑色孔洞,接着掏出一支表面污秽不堪的试管状容器,掀开瓶盖,直接将容器内的黄色油脂灌入孔内。一支,两支,当秃顶掀开第三支润滑油瓶盖的时候,秃顶咆哮起来:给你喂这么好的油,你打得倒是像一条狗!秃顶屈起右手食指,用第二节指关节敲击托里的脑袋,像狗还是在恭维你你知道你是什么吗?沙包!就是个沙包!还叫什么什么来着?野兽?就你这样的东西,也配?
野兽,这是一个迷人而又古老的绰号,它纵贯托里的拳击生涯,在残酷的胜负之中以不同的面貌呈诸世人。又一个,编号B6792,名字,绰号?
等一下
小兔崽子,动作快点儿,快生成一个名字和绰号!
B-6-7-9-2,被叫作小兔崽子的小伙子大声吼道,姓名:托里赛迪斯,绰号:野兽!
野兽男人埋下脑袋,双手鼓捣着什么,过了约莫五分钟,他喊道:B6792,托里赛迪斯,绰号野兽,交付卢卡斯拳馆收工!
这是托里自出世以来的最初记忆。组装完毕的他自传送履带上飞速滑落,最终在履带的终端戛然而止,一个胡子拉楂的男人在托里的左胸甲镀上了深红色的野兽字样,这是一个划时代的瞬间,在光电蒸腾的机器人工厂,一个称霸拳坛的名号即将横空出世,一切始于托里那双取材于钛铝锰合金的双拳,在九年的拳击生涯里,他的拳头从未有过一丝划痕及凹陷。在WRB的暖场赛上托里初露锋芒,铃响不到五秒钟便以一记后手直拳击倒对手,他的打法简单粗暴但是杀伤巨大,这无疑契合了野兽的称号,而这则是托里在WRB纵横四海的开端。
在WRB的预赛中托里势如破竹,连续七场以击穿对手装甲的方式赢得比赛,当时的拳手对托里的重拳都深感恐惧,其巨大的杀伤使得将近一半的对手都落得了报废的下场,而拳坛史无前例的屈辱事件也随之发生。一个叫乔治的机器人在托里的拳头根本没碰到它的情况下夸张地倒下,裁判数到十之后自动出局,他的诈死伎俩自然被人类看穿,机器人学家对于乔治的行为莫衷一是,最后是乔治自己一语道破天机:我应该为赢得拳赛付出一切代价,我认为我也一直在这么做;但是如果在赛前我就判断自己肯定会输,那么去赢就是一个错误的命题,相反,我就应该努力自保,为了今后还可以赢。乔治为自己的辩护并没有赢得人们的认可,他最终落得一个格式化的结局,乔治坦然接受了这一惩罚,他说相对于被野兽摧毁,它宁可死于安乐死性质的格式化。
这是王者的预兆,野兽注定将登顶拳王,在首次挑战遭遇诺万的阻击之后,托里在次年首次戴上了拳王的金腰带。卫冕之路上观众的欢呼如影相随,他们歇斯底里般呼喊着野兽的称号,目睹着托里完成他们无从企及的暴力梦想。这是野兽的时代,一个拳坛万马齐喑的时代。一个又一个失败者玉碎在托里脚下,伤或死是他们输拳的代价,而对于托里而言,当他抵达此行的巅峰,并且再也无法向前迈进一步,时光就趋向静止,只有前仆后继的挑战者们用一次次的倒下搅动时间之水,从而证明了时间仍旧在向前流动的事实。
当托里第一次登顶拳王的时候,曾有评论家预言他不过是是昙花一现的新星,而当托里以三年不败的战绩粉碎了来自各界的奚落与妄断,人们就已习惯了托里的不可战胜,并且认为托里会一直赢下去,也因此,当托里负于无名小卒帕尔杰克逊的时候,全世界都为之大惊失色。当时的评论家们普遍认为这仅仅是托里一时大意而造成的败北,而从场面上看这种说法确实有其根据:整场拳赛托里尽占上风,但是帕尔却在第二回合打出了一记刁钻的斜勾拳,就一拳,终结了这一场看上去一边倒的比赛。
只有托里清楚,这是一场几乎势所必然的失败。赛前两个月,托里感觉头疼,像是脑袋里埋着一根针,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形的针越来越多,它们随时刺痛托里的电子回路,时刻阻碍托里挥拳。托里赴机器人维修点做了检查,检查结果表明,除了护甲轻微受损之外,托里全身没有任何问题。但是问题仍旧存在。及至开赛的前一小时,托里感觉头痛欲裂,连拳头都捏不紧了。但是托里必须走上拳台。他忍着疼痛,竭尽全力击打对手,指望以最快的速度干掉这个初出茅庐之辈,但对手硬是撑住了托里如潮水般的攻势,而托里的体力逐渐不支,每击出一拳,那些扎在脑袋深处的针仿佛又往里深入一寸,而托里感觉自己几乎就要散架;当帕尔的斜勾拳击中自己,他并不觉得这一拳有多重,但他却再也站不住了。他不是被帕尔所击倒,而是被自己所击倒。不祥的阴云已经笼罩在了托里的上空,当托里在此后的比赛里接二连三地倒下,人们终于意识到托里的时代正在远去,而拳坛终将回归群雄割据的格局。
从休眠到现在一共过去12年的岁月,在托里休眠之后的头两年里,他被人任意搬动,在外巡回展出,在那些日子里,秃顶和板寸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工作。那时候的秃顶头发还剩不少,至少头顶还是一片郁郁葱葱,板寸当年仍旧留着板寸,而身材只是微微有些发福,看上去反倒有几分健壮。作为一具展品,托里像一尊雕塑被放置在展台上,任观众抚摸、拍照、合影留念,也会被植入一些程式,做一些打击沙包的动作以供观众欣赏。展出伊始,人们对这位过气拳王兴趣浓厚,在世界各地的机器人展览会上不乏只为一睹托里风采的游客,他们在托里永不锈蚀的铁拳旁流连忘返,重温托里在拳台无所匹敌的岁月。但这一切也就持续了小半年而已,当一茬又一茬的新人在拳坛崭露头角,过往的辉煌也就沦为了明日黄花,当绝大多数人不做停留地经过托里的展台,这便是托里巡展之路急转直下的开端。
在之后的大半年里,托里辗转于小型电器展会、袖珍私人馆藏、猎奇博物馆等各种名不见经传的场馆,最终沦落到被关进动物园的铁笼,和狮虎一道接受人类不无好奇的观瞻。托里后来是以2000美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三线城市的市博物馆。2000美元,相比当初20万美元的造价无异于九牛一毛,在那儿展出一年以后,托里以博物馆资产的身份被移交至卢卡斯拳馆保存,在那个曾经是休息室的储物间,托里度过了无意识的漫漫十年。
当托里从长眠之中苏醒,他吃惊地发现人们仍在高呼他从前的绰号,当他乍闻野兽二字的时候曾有过短暂的欣喜,但当他仔细聆听以后,才发现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么回事。这家伙长得可真丑所以才叫野兽嘛。人如其名啊。是机如其名吧这些评价来自四面八方,而托里的声呐被迫照单全收;而随着托里的屡战屡胜,那些评论逐渐变得先抑后扬:
这家伙,长得难看,但是打得凶!简直可以打死一头牛等一下,他是不是叫野兽?
事实上,观众越来越喜欢他了。他进场时台上热情的欢呼便是证明,其音量与塞克出场时的呼声齐平。但是现在,他只能听见一阵又一阵的嘘声。我们要看的是拳击,不是打沙包表演!滚吧,老古董,滚回去积灰去吧!
他们不懂拳,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看的只是热闹,然后大放厥词,托里凝视着秃顶男人,电子眼的亮度急遽上升闭嘴吧蠢货,你他妈知道个屁!
第二回合开始,铃一响,托里就以百米冲刺的步伐向塞克猛冲过去。这是拳台大忌。没有步法,失去重心,只有初学者才会犯这样的错误,而托里看来是被愤怒冲昏头脑了。塞克略一侧身就躲过了托里的袭击,击空的托里一个踉跄,向前迈出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塞克没有出拳,他退开三步,审慎地凝视着托里。托里转过身子,电子眼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然后又陡然亮起来,在亮起的瞬间,他再一次朝塞克扑过去。塞克斜行一步避开托里的拳锋,当托里向前趔趄的时候,塞克轻松绕到托里身后,一记刺拳轻快地击中托里背心,重心本已前倾的托里被这一拳打在了围绳上,他狼狈地抓住围绳,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塞克。
塞克没有乘胜追击,他站在距离托里一步之遥的地方,双手护头。托里的电子眼开始闪烁,它们忽而亮得刺人双目,忽而又黯淡到几乎与眼周的金属不尽相同,半明半昧,仿佛仲夏夜的灿烂辰星,而就在这明暗之间,托里第三次扑向了塞克。滑步躲闪,一记左拳,这是塞克在本场拳赛中第一次使出左拳,他是左撇子,左拳才是重炮手,因此这一拳比之前的任何一拳都重得多。
猝不及防,托里的腹部被这记重拳击中,体内的电路急遽震荡,CPU上方投射出一片赤红。这仅仅是杀伤的开始。左直拳连击,上步摆拳,再上前一步,贴身一记勾拳,每一拳都那么结实,与之前的刺拳相比几乎就是坦克与步枪的差距,每被击中,托里都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在亲吻高速特快,生出被击飞千里之外的痛苦感觉。
塞克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现在,他的拳头仿佛铁锤,锤头高速击打着托里的躯干和脑袋。先是鞭子,有时候会变成锤子,但请祈祷它们一直是鞭子。评论家的评论一语中的,塞克的拳风向来如此,在有十足把握之时,塞克才会重拳相向,而到了那时候,对手很快就会游走在倒下的边缘
托里被逼到了拳台红角,他已经退无可退,他闪身试图逃离,但塞克的右拳兜住了他的肩膀,把托里拽回了自杀的角落。一拳击头,托里护头的双手垂落下来,主动卸防是昏厥的前兆;一记勾拳击腹,托里双膝一软,眼看着就要向前扑倒,而塞克一拳又将其打得倒向围绳。
塞克已经杀红了眼。他用一记又一记的重拳迫使托里始终靠着围绳而无法倒下,而当塞克需要托里倒下的时候,他要确保托里在十秒的计时内无法站起。一鼓作气,塞克深谙此道。他几乎是贴着托里的身体在打,一寸短一寸险,距离越近,拳头越重。干掉它!干掉那个丑东西!打掉那个罐头脑袋!在此起彼落的叫嚣之中,丑字以极高的频率入侵托里的意识,而托里饱受击打的脑袋突然发出低沉而短促的蜂鸣。我是丑东西?托里在哽咽,虽然听上去只是无意义的噪声。
操!
托里的钢铁之躯爆发出雷鸣般的声响,除了声控系统发出的徒劳怒吼之外,那一声巨响还囊括了齿轮咬合、涡轮转动、引擎运转所发出声音的总和,在那一瞬间,它们以十倍于之前的强度运作,而托里就此击出了绝地反击的一拳。
一记勾拳。
击中腹部。
8976磅。
这一记勾拳重达8976磅。
感应器在3个毫秒内计算出数值,以无线网络的方式将数据递送至拳馆的服务器,服务器联网向全世界播送这组惊世骇俗的数字,于是,在短短的半分钟内,一个崭新的纪录人尽皆知。这是WRB自开赛以来最重的一拳。上一次记录还必须追溯到17年前,那一拳重达7995磅,也出自托里的右拳,他正是用那一拳打下了诺万的脑袋。
塞克倒了下去,裁判开始数秒。在前八秒中,塞克纹丝不动保持着仰卧的姿态,当裁判数到九的时候,塞克挣扎了一下,数到十的时候,塞克突然站起来,腹部弓起,像一只熟透的虾。
开始!
塞克的脚步不再灵活了。当托里蹿到身前,他只是举起了两只胳膊抱住脑袋,而透过塞克双臂的缝隙,托里看到了对方充满恐惧的眼睛。托里击出一记势大力沉的摆拳,绕过塞克防御的双臂击中塞克脸颊,塞克的腮帮子上立刻出现一道铁灰色的狭长裂缝,下一瞬间,观众齐声发出惊惧的呼声
他们看到的不是伤口,而是因为金属裸露在外而出现的裂缝。覆盖裂缝的米白色液体没有溢出,裂缝一直都在,没有消失。
塞克的表层修复系统的控制模块被打坏了,而祸首则是那记重达8976磅的勾拳。这不啻为一个奇迹。模块深居塞克腹内,隔着模块是厚达20厘米的装甲,是整个机器最安全的部分之一,自第一台Ⅲ代机器人诞生之日起,模块还从未有过被打坏的先例,因而托里的这一拳其实还刷新了一个记录,而缔造这一切的,其实不只是蛮力
这是精心设计的局,它自第二回合伊始就被小心罗织,以一记破纪录的重拳画上句号。托里用一次又一次破绽百出的攻势挑逗塞克对自己施以重拳,谨慎的塞克在前两回还能自制,但是到了第三回却再也按捺不住杀伤的欲望,当他第一次用左拳击打托里的时候,塞克便一头栽进了陷阱摇摇欲坠,垂手卸防,托里竭力伪装,而塞克信心爆棚,伴随着塞克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击打,托里就此赢得了距离,距离,意味着能否击中,它先于拳法或者力量,总是拳击的第一命题。
但除了距离以外,托里还赢得了时间,蓄力,蓄力,再蓄力,在他挨打的将近半分钟内,他竭尽所能将动力调往腰椎和右臂,就为了能打出这逆转乾坤的一击。先是打得到,再是打得好,打拳的道理,总是朴素的。受伤的塞克笨拙地移动着,而托里的拳头完全笼罩了塞克,在托里的重拳之下,塞克逐渐变得面目全非。越来越多的金属露出体表,它们纵横交错,或方或圆,直若刀削,或者曲如镰刀,它们在塞克的躯壳上星罗棋布,切割着这具原先生机勃勃的丰盈血肉。
观众再次沸腾起来,而他们的立场则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转。好样的,野兽!干死那个娘娘腔!加油,罐头!他们总是这样,一如既往。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但世间规律总是恒常不变。除了小部分人因为赌注的原因而对某个拳手寄予厚望,很少有人会在某个拳手被打得满地找牙的时候还依旧为他呐喊,观众总是在两名拳手之间摇摆不定,但他们其实很有原则:
他们只为胜利者喝彩。
拳王,托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男人信口将拳王的称号授予托里,随之激起了周围人的附和,他们众口一词将托里捧为拳王,于是就波及了台上更多的观众,拳王托里的呐喊如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般向外层层扩散,最终响彻整个拳馆。拳王,托里!托里,拳王!这是多么令人陶醉的呼唤,在过去他曾听得不厌其烦,当他跨越漫长的时空将之重温,他就已然实现了前世未竟的夙愿
12年前,当托里被秃顶和板寸搬上一辆运货小车推往b108房间的时候,托里隐隐约约就预知了将会发生的一切。b108,这里应该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了。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装置,在昏黄的光影下仿佛一个又一个坟包,而他将在这里被迫关机,并且永远没有重启的可能。多么遗憾,托里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他多想再在现场听观众齐声叫他一声拳王,就一次,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瞑目。在他身为拳王的日子里,那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早已司空见惯,但他却从来没有仔细聆听,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在还年轻的时候,他肆无忌惮地挥霍着一切;而当他意识到自己该仔细听的时候,他却只能在回忆里重放了无生机的录音。
嗨,托里!
谁?
我呀。
一个沙哑的声音自房间东南角传来,托里循声望去,他看到了一个球形的容器,里头塞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你托里谨慎地迈着步子,他双拳抬起,不自觉摆出了格斗姿态:你是
杰尔森。
托里看到了杰尔森。他圆润黝黑的脑袋整个浸泡在盛满黄绿色液体的容器里,脑袋的前盖被卸除,四根电极两两连接在主板和内存上,另一头连向三英尺外的一个黑匣子上,而自颅底以下,就什么也没有了。托里站在杰尔森旁边,他说不出话来,他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机。
别太担心,伙计,感觉其实不赖。水很热,是电解液,有点烫,但泡里头很舒服我大概是第一个泡温泉的机器人吧?杰尔森的发音装置裸露在电解液里,开口处的铝箔片一张一合,他的声音穿过液态介质,听上去闷声闷气的。
杰尔森,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应该是在研究我的脑袋,大概是因为我的脑袋比较特别你瞧,我就剩下颗脑袋啦。除了动动脑子,我干不了别的什么事儿,除了瞎想,还是瞎想最近我可想明白不少事儿呢。
想明白什么?
譬如,我知道你现在还想当拳王呢。
你怎么知道?
除了当拳王,你们这些家伙还能想什么?
其实也没想那么多,托里沉默了半晌,说,
我想我想再听他们叫我一声拳王,就这点要求。
那就听录音咯。
不,是要在现场
那不就是想当拳王嘛。
不一样就听一次,在死掉之前
沉默。
三分钟后,杰尔森问:
你为什么会输?有想过吗?
托里的身体哆嗦着,没有说话。杰尔森重复了一遍问题,一字一顿:为什么输?
是他们太强了吧。
是吗?你输给帕尔杰克逊,是因为他强?
现在帕尔是拳王。
或许现在很强,但你第一次输给他是什么时候呢?那时候他只是菜鸟!就算他一直很强那你输给米勒、肯特还有查理怎么讲?
托里耸了耸肩:你无非是想证明我太弱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想你自己清楚。
托里注视着无脸的杰尔森,他哆嗦得更厉害了: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打不上力了。
找过毛病吗?
找过。
有什么问题吗?
一切正常。
所以?杰尔森的脑袋在容器里颠簸了一下,所以呢?
所以?托里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我被他们
像是点头,杰尔森的脑袋往下磕了一下。
一串代码?
一串代码。
到底是?
病毒。计算机病毒。他们在你的脑袋里植入了病毒,所以你就挥不动拳头了。维修中心和往你脑袋里塞病毒的家伙是一伙儿的,你去检查,当然什么都查不出来。
为什么
人总是喜新厌旧的。你开始赢,人们会惊喜,但你一直赢,他们就会无聊他们一无聊,门票就卖不动,收视率往下跑,所以他们就
所以就对我的脑子动手脚?为了让我输,让新人上来?
没错。不止是你,谁都逃不掉的。没人能够连续卫冕四届,这是规律,或许也叫作规矩。都是在当打之年,被某个小伙子一拳击倒,就像甘葛尔和佐拉,再譬如你,还有诺万里科。
诺万?!
你打拳很不赖,比我强太多,这我承认,杰尔森的脑袋往下沉了一点,电解液的液面上泛过一阵涟漪,但你真以为,当时的你强到可以打掉诺万的脑袋?
托里颓然坐在地上,透过容器的玻璃,他看到杰尔森脑袋里的一根二极管正闪烁着紫色的光芒。现在,告诉我,你还想听别人叫你一声拳王吗?
三分钟之后,托里的头顶开始冒烟。又过了一分钟,托里的人工智能模块被迫重启,半分钟后,人工智能模块重启完毕
想。
该死!杰尔森的脑袋剧烈地颤抖,你居然还想!?我他妈的倒情愿你脑子烧坏!
容器里的液体就是在这时候沸腾的。泡沫自容器底部升起,从少到多,很快就覆盖了杰尔森的大半个脑袋,它们翻滚沉浮,仿佛一个又一个拥挤在杰尔森身边的幽灵,哧哧有声,窃窃私语,像是交流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托里,时候到了。10毫安,10毫安就足够了。原先输入电信号的地方被灌进10毫安的电流,应该也能炸个通透了。CPU会升温到1323.5开尔文,这是爆炸的临界温度,当爆炸发生的时候,冲击波会震荡服务器端口,服务器断电,数据丢失,这样的话,他们就接收不到我们的对话了
如同树枝折断的声音,杰尔森的脑袋内部发出了不规则的爆裂声,在杰尔森盘根错节的电路下,有一抹淡粉色的光晕正自中心向外扩散。烤漆在高温下逐渐熔融,杰尔森的头部表面逐渐有了流动的质感,黑色的流体缓慢滑动,近乎匀速,最后在颔下凝结成了一大颗浑圆的液滴。一滴,又一滴,自由落体,前仆后继,滴在电解液的液面上,渗透,扩散,洇出墨黑色的抽象图案;随着烤漆的逐渐脱落,杰尔森的脑袋表面裸露出越来越多的里层合金,里层合金在高温的炙烤下色泽猩红,斑斑驳驳,像撕去表皮的新鲜伤口,与流脓般的液态烤漆一道呈现出溃烂的形态。
我多想再跟你说话就像像你还想听拳拳王变革终会发生到那时候你会心甘情愿地想而不是冒冒着烟杰尔森的声音越来越浑浊,你会明白,终有一天
变革终会发生到那时候你会心甘情愿地想
心甘情愿地想至今托里都感到无法理喻。想这种事情,谁不是自愿的呢?就像现在,当夙愿得偿,托里由衷地感到喜悦,而这种情绪来得如此踏实,绝不可能是虚幻的癔症。杰尔森出厂虽然比自己早,但他自始至终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拳手,也难怪,他不会理解自己的感受
在聆听观众的喝彩之外,托里还享受着另一重乐趣。铁拳击打金属的声音,使他燃起某种嗜血的渴望,每看到塞克被削掉一层皮,他的脑海深处便会涌动着难以言说的喜悦。塞克已经不再像个人了,他只是一具在某些部位贴了层皮肉的机械,而那些星罗棋布的血肉,则使得塞克看上去活似一具没有风化完全的骷髅。
这是史无前例的奇观。拳台上,Ⅲ代机器人露出了他们的本来面目,而在狂欢的观众之中,男人则比女人更其疯狂。干掉他,他抢了我们的女人!踹他的命根子!
这实在是可笑,托里凝视着面目全非的塞克,就是这个家伙,私生活糜烂得人尽皆知。当托里在储物间休息的时候,他敏锐的声呐轻易捕捉到了楼上的声音,于是当秃顶和板寸在楼上房间夸夸其谈,托里总能听得清清楚楚,而他们的话题,三句有两句离不开塞克,并且多数是关于塞克的一些花边新闻塞克对女性机器人毫无兴趣,却对女人情有独钟,晚上厮混于夜店,每次都能顺两三个姑娘回家。和塞克上床的女人当中,有些女人不知道塞克的机器人身份,而有些女人知道,那些知道塞克身份的女人都很乐意和机器人上床,因为他们确实和人类一模一样,并且身体机能都要强于一般男人。男人们嫉妒且愤怒,他们结成联盟申请修改机器人法案,要求限制机器人的出行场合,或者阉割机器人的人造性器,类似于此的提案数不胜数,但最终被悉数驳回51号法案必须被严格执行,不容违抗。
对于51号法案,托里从秃顶和板寸的对话当中有所知悉,大意是机器人拥有公民身份,享有基本公民权,除了没有政治权利以外,他们几乎拥有一个人类公民所拥有的任何权利,包括人身自由、经济自由等等,并且受到司法保护,但在享受权利的同时,机器人同样要承担义务,他们每天至少要工作16个小时,没有双休,全年只有20天的休假。但是像塞克这样的机器人拳手却是例外。他们只为拳击而生,与拳击无关的劳动会劳损他们的金属关节,因此他们就不必做那些繁重的工作,不用训练的他们就此有了大把的空闲。
塞克确实很闲,而且他很有钱,身为一个机器人,塞克的生活显然是富足的。一般的挑战赛,每场无论输赢都至少能有3万美元的收入,而像现在这样的卫冕之战,保底就有10万美元,如果赢的话,拿下50万不在话下。这些数字见诸各门户网站的体育板块,而托里知道,塞克的实际收入一定比网站上写的更多,他曾听到过秃顶和板寸的对话,当他们提到塞克赢拳的报酬的时候,托里千真万确听到了100万的数字。
和那些拳手一样,塞克也沾染了时下软弱的拳击风格,但他却有着那些泛泛之辈所不能及的坚强意志,此刻,托里重拳如雨,而塞克背靠围绳,仍旧屹立不倒。不过也撑不了多久了。托里击出一记直拳,正中塞克颧骨,他听到合金骨头断裂的声音;又是一拳,穿透塞克双臂间的缝隙,命中塞克的鼻梁,一大块金属悬垂于塞克的脸庞,那是塞克摇摇欲坠的鼻子。塞克痛苦地呻吟着,他迎着拳锋向托里扑过去,在连吃两记直拳以后,塞克的双手穿过托里的腋下,紧紧地搂住了托里。
搂抱是战术,压缩彼此的距离,使得双方都没有出拳的空间,塞克的做法无疑是明智的,但可惜为时已晚。饱受重拳的塞克显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抱紧托里,托里双臂前推,轻而易举就将塞克推离了自己的身体,推搡之下塞克踉跄着倒退,而托里的右拳就如飞矢般疾驰而去!
这是一记标准的俄式摆拳,是托里赖以成名的绝招。俄式摆拳,发源于日本,在俄罗斯普及,在人类拳击时代曾是一种另辟蹊径的打法,在托里的时代也被广泛使用。一般的摆拳,讲究转髋拧腰,而俄式摆拳不转髋不拧腰,靠肩膀抡出弧线,穿透力却比一般摆拳要强,这一实用且强悍的拳法,到了塞克们的年代却几近失传。问题出在Ⅲ代机器人拳手的身体结构设计上,为使机器人能更快速地打出直拳,其合金肩关节的结构更为轻巧,但相对应的缺点就是失之牢固,俄式摆拳注重肩部发力的特点,会在机器人抡拳的时候伤害到他们的肩膀。俄式摆拳就此淡出人们的视线,而当托里复出,这一失落的拳法就成了他的专利,但在前四场比赛中,托里从未用过这一招;隐而不发才能出奇制胜,他要将这一绝技留到KO拳王时的致命一击
咔嚓。
托里的拳头在离塞克脸部两厘米左右的地方戛然而止。半秒钟后,托里右臂垂落,右肩发出机械零件碰撞的浑浊声响。
99.78%。
修复完成99.78%。
红色的进度条再度浮现,数以百计,悬浮于托里的四面八方。他的视野里没有了塞克,没有了拳台,只有环绕周身的莹莹数字之火,它们蹦跶、跳跃,此起彼伏,一旦相撞,就立刻融合,融合成一串形状更加庞大的随机生成的数值,这一串新生的数值立刻加入到蹦跳的数字行列中去,再度融合,于是就变得更加庞大;一次又一次融合,一轮又一轮膨胀,最终,整个苍穹都被染成红色,在那个巨大的曲面上,一串崭新的数字和符号硕大无朋
0.22%。
这个数字意味着风险,或者说,其本身就是风险。不冒无必要之险,这是每一个机器人在出厂之日就明白的道理,而托里显然违背了这条机器人世界的金科玉律。他至少有一千种KO的方法,但是他却选择了最危险的那种,不可否认,这是出于某种情感的驱策
KO他,并且打死他!
他要击毁塞克,击毁这个花花公子,以宰杀的方式,踩着塞克的尸体登顶拳王宝座。当他击出这一拳的时候,他确实担心过这一拳可能给自己带来的恶果:他的肩膀没有修好,而俄罗斯摆拳对肩部的巨大冲击会加剧损伤,根据托里的运算结果,无伤大雅的概率占据98%以上,只剩下不到2%的可能性会影响之后的出拳。但这不重要,当他出拳的刹那,他坚信自己一定能KO塞克,即便整条胳膊卸下来也在所不惜肩膀可以修好,但重登拳王宝座之前的KO一击,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或许只有这无可复制的一次。
但现在他打坏了自己的右手臂,却压根没有碰到塞克,托里并非没有预测到这一状况,但它只占据了0.057%的概率。世间事有一切可能。当托里抡起左臂,再度对塞克施以重击的时候,塞克一闪身就躲开了。
KO,只有现在;一旦错失,他将永远失去机会。年轻的Ⅲ代机器人恢复能力惊人,而一个只恢复到三成的塞克,就可以轻易击败独臂的自己。托里挥出两拳,一拳被躲闪,一拳被格挡,当托里挥出第三拳的时候,塞克还了一个迎击闪身避过托里的拳锋,同时一记轻快的刺拳击中托里的胸口。
启动急救系统。
速战速决已经沦为泡影,而塞克即将卷土重来。右肩开始蜂鸣,急救系统开始操作,在自己被KO之前,他要将手臂修好,这是希望渺茫但却只此一条的取胜之道。急救系统极其耗电,运转期间以每秒0.4%的速度不间断消耗电量,当急救完成的时候,托里的右臂最多只能再撑一个回合,而代价则是40%的电量。
电池剩余49.23%。
没电才是致命伤。在右臂可以活动之前,他或许不会被KO,但到那时候,剩余仅10%左右的电池也注定了他必败的结局。但无论如何,他必须放手一搏。托里不再进攻,他将左拳横于胸前,慢吞吞移动着步伐,一点一点拉开和塞克的距离。塞克站在原地,一时间并无动作,他凝视着托里悬垂在体侧的右臂,表情先是困惑,然后一点点化作微笑。
一记刺拳,正中托里横在胸前的左拳,托里兀自庆幸,却不料塞克只是虚晃一枪,后手重拳直线追击而来。托里对这一拳毫无反应。在以前,他抬起右臂就能能轻松格挡下这一拳,但现在,这条手臂只是无奈地垂于体侧,默默旁观着塞克的拳头结实地命中托里面心。塞克的组合拳倾泻而下,独臂的托里根本无从格挡,一记平勾拳击中托里颈侧,托里终于不堪重负,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足尖尚未落地,整个人忽而就扑倒在了地上。
一二裁判正在数秒,托里身体蠕动,仿佛一条搁浅的鱼。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左边,艰难地腾挪着左臂和膝盖,当裁判数到五的时候,托里脊背一弓,从趴着变成了跪姿。慢慢地,慢慢地,托里抬起了右膝,直到右脚稳稳地踩在地上,然后撑地的左拳慢吞吞离开地面,小心谨慎地抬起左膝
砰。
左膝一软,他的双膝重重砸在地上,这一瞬间,观众们不约而同发出了失望的喟叹。完了,托里的声呐捕捉到了一个男人不无绝望的声音,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他此刻的心声
八九
几乎是要蹦起,托里双膝一挺,整个人突然站了起来;在踉踉跄跄跌出三步以后,托里的左拳牢牢扣住了围绳,而整个人重新获得了重心。难以置信,他居然还站在这里;在他倒地将近十秒钟的时间里,他已濒临失去意识的边缘,在一片混沌之中,唯有一个思想在他的脑海里盘桓不去:
必须去赢!
他并非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力挽狂澜,在他尚未登顶拳王的岁月里,这样的例子实在是俯拾皆是。在断头一战中,托里在30秒内连续被诺万击倒三次,击倒,站起,甫一站立,旋即又被击倒这是由信念缔造的传奇,诺万的铁拳击毁了托里上半身将近80%的装甲,但托里硬是一次又一次撑起了一副已经薄如蝉翼的身躯!
必须去赢
过去以及现在,每当他濒临被KO的困境,支撑他的始终是这一信念,它凌驾于痛苦之上,在每一个挣扎的秒钟里熠熠生辉。17年前,当诺万的铁拳碾压过自己的钢铁之躯,赢的欲望覆盖了托里每一寸躯壳上的痛苦浊流,当对方的铁拳在自己身上此起彼落,他内心澄澈而无所畏惧。但是现在,赢的信念竟然变得淡薄塞克的左拳击中自己的腰部,下肢传动系统受损,也就在这时候,托里忽然萌生出放弃的念头倒地,数到十,一切是不是就结束了?
生只为赢,那个时代的拳手们总是在走向毁灭的路上前仆后继。当托里看到卫冕的拳王被大卸八块,当时的他依稀预见了自己宿命般的未来。断头的诺万被裹上了金腰带,在观众雷鸣般的掌声中被推车推离了拳台,五分钟后,他躺在专用于回收废弃机器人的机床上听候发落。托里是被秃顶带进那间房间的,他说等会儿给托里看的东西是对他击杀拳王的奖赏,当机床启动的时候,他的大脑忽然收到了微弱的无线电波。托里的目光顺着无线电波的方向按图索骥,在房间的西北角,他看到了诺万破碎的头颅,头颅上一对琥珀色的电子眼空洞地睁大,方向正对着机床上那具了无生机的钢铁之躯。诺万并没有完全死去。当托里向诺万的头颅发射无线电信号时,他感知到微弱的电流正在诺万残缺的头颅里缓慢流淌,点点滴滴支撑着诺万稀薄的意识。
托里
托里与诺万的无线电波在半空重合,此刻,诺万正向自己发出呼唤。诺万。我不要什么?我不想死托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机床上的四个角落,三瓣一组的弧形飞刃已经蓄势待发,飞速旋转的刀锋随着机械臂的运动向前推进,徐徐割裂诺万的双肩和双胯,在幽暗的房间里,刀锋激起的火星如同焰火般闪耀。诺万只剩下一具躯干,但一切尚未结束。切割诺万右腿的飞刃向斜上方移动,移动到诺万腹部的正上方后戛然而止,在衔接三柄刀片的枢纽位置,一根长约30厘米的尖锥鱼贯而出,而机械臂就在此刻同时下挫,尖锥就此戳入诺万腹心,又自诺万的后背戳了出去,然后以连托里都目不暇接的速度在诺万的腹甲上驰骋往来。褐黄色的机油从裂缝里渗出来,流淌在浅灰色的机床上,在浅灰色的背景下,机油呈现暗红的光泽,看上去仿佛黏稠的人血,也就在这时候,一身钢铁之躯的诺万仿佛生而为人。尖锥缩了回去,飞刃重新回到机床的角落,在不过一分钟的时间里,完整的诺万变成了十几个不同大小的碎块,它们仍旧有序地摆在机床上,从远处看过去,诺万似乎仍是完整的。等会儿叫人来,装垃圾袋,扔掉。秃顶推了一把桌上的机械碎块,碎块的顺序被打乱,有几块还掉落在地上,于是桌上的诺万看上去就变得七零八落了。
诺万发出的无线电信号就在这时候突然增强,继而掀起高频的超声噪声,它们在托里的声呐内部轰鸣不已,音调尖利而高亢:
我不想死,我还要赢
托里没有回答,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凝视着诺万的眼睛,它们依旧睁大,泛着琥珀色的光芒,在消弭了杀气之后,这一双眼睛第一次显出它们的皎洁与清澈。诺万的无线电信号平息了下去,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当托里发出的无线电波再次探入诺万的电子脑,诺万的电子脑已经停止了活动。有个厂买了他的手和脚,但我们实在懒得拆秃顶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每天有那么多家伙被打烂,谁他妈有这胃口?直接锯到肩膀和屁股得啦,算是咱们送的。秃顶点起一根烟,拍了拍托里的肩膀,怎么样?过不过瘾?
托里没有说话,他的右手指向躺在角落里的诺万的脑袋。这家伙的头?托里点了点头。亏你提醒,差点忘了,秃顶捋了捋额前稀疏的头发,
带回去给我儿子玩两天,有机会的话就挂在什么地方做个展览吧!
诺万并非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进这个房间的机器人,有无名小卒,也有拳坛泰斗,为防止私人违法改装,它们先要像诺万一样被切割,然后和金属垃圾一道运往城市的垃圾回收站。这是通向地狱的大门,它接纳所有的混乱与破碎分崩离析的金属外壳,火星四射的损毁电路,被打烂的像一团粪便一样虬结在一起的CPU林林总总,然后将他们送入来时的彼端。为胜利而丧命,这是荣耀,而像诺万那样死于荣耀的尖峰,则是当时许多拳手羡慕的归宿。只是托里所不明白的是,在那些欣羡者临终的时候,他们是否像诺万一样,隐秘地为自己的死亡哭诉?
当托里被送入b108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将面临和诺万一样的结局,至于长眠之后以拳手的身份故地重游,则完全出乎他对命运的预估。他理应将自己近乎重生的际遇视作命运对他的眷顾,但当他被塞克痛殴的当口,原本虔诚的感恩正在一点一点地动摇。塞克的每一拳都使托里痛不欲生,多少次他濒临倒地,在托里的意识里,他的身体正在粉碎,而如果他倒下,就立刻会变成一地散沙。每一秒钟都遥遥无期,所幸一切噩梦都会有其终结,在绝望的深渊里,过去发生在拳台上的逆来顺受在头脑中纷至沓来。他的拳击生涯就是一曲由痛苦写就的悲歌,即便在卫冕的顺境中,也总会有那些难缠的对手,他们的重拳仍旧使他痛苦不堪。总会有一个结束,然后在未来的另一个时间点开始,这就是苦难的规律,可若是这样,苦难又何其有过结束?
这是永无休止的循环,直到死亡的那一刻终结,与之一同循环的,或许还有赢的狂喜。一串代码。杰尔森的话又在自己的脑海中回响,而这一次,这个短语忽然变得振聋发聩。和塞克相比,自己的快乐根本不值一提,他们所拥有的快乐,是生而为人的喜悦,而非一串代码,在一个固定的场合释放一种以0和1写就的千篇一律的情绪!
心甘情愿地想杰尔森没有说错。他以为自己心甘情愿,但其实这是谎言,所有的愉悦、悲伤、愤怒还有与生俱来的斗志,莫不是温柔且无形的强迫,强迫自己将痛苦视为理所应当,然后深陷其中周而复始并且无法自拔。真相蒙尘太久,在塞克的重拳之下才终于水落石出,这是不幸中淬炼出的幸运,一如当年被分尸的诺万。诺万是幸运的,并非是因为他在最辉煌的时刻死去,从而将辉煌定格在了永恒,而是他提前告别了苦难的岁月,早早迎接了命中注定的结局。
托里步履蹒跚,但他居然将左拳向自己的方向挥动,这无疑是挑衅,挑衅塞克给自己更多的重拳。倘若现在倒下,再过十秒钟,比赛将立马终结,但是在经历一番彻底的维修之后,那串代码将会东山再起,而他将再一次在修罗般的拳场上疲于奔命;他要的不是暂时的解脱,而是永恒的涅槃,现在,塞克就成了他唯一的救世主
塞克会杀死自己,终结自己未来、现在以及过去所有的苦难。
塞克左右臂来回抡起摆拳,拳拳击头,托里稍微低下脑袋,身体不时前冲,于是塞克原本冲着托里双颊而去的摆拳,就因为托里的一低一冲而砸在了托里的后脑上。搏击机器人以仿人为其设计的第一宗旨,其内部结构也与人体相像,机器人后脑的装甲轻薄,与人体脆弱的后脑颅骨相对应,而安装在贴近后脑位置的CPU,相对应就是人体后脑部位的小脑、脑干和延髓,也因此,无论是人类还是机器人,后脑都是重要但却脆弱的所在。塞克的铁拳持续轰击托里后脑,CPU在震荡之下渐次支离破碎,像是脑袋里刮起了冰冷的风,死神藏在风里,无可捉摸,又触手可及。还差一拳,CPU的控制器就将完全粉碎,这将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瞬间,没有昏迷的过渡,他会自全然清醒的状态,直接堕入不再有重生的死亡。
铃响。
塞克收回了蓄势待发的拳头,而托里仰面倒了下去。以空旷的天花板为背景,一只飞速下坠的脚掌由远及近覆盖了托里的整个视野,最终止于距离他脸颊一厘米的地方,在定格了将近一秒钟后徐徐跨过了托里的脑袋。起来!秃顶咆哮道。但是托里站不起来。他只剩下3%的电力,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妈的,还好响铃了板寸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拳台旁边,他肥胖的身躯艰难地钻进围绳,小跑着来到拳台红角。帮我一把,板寸拍了拍秃顶的肩膀,把它拖过来。
托里被两个男人拖到了角落,然后又被他们合力抱上了板凳,托里光滑的后背贴着红色的角垫。现在,给它充电,板寸对着秃顶耳语道,动作快点,要来不及啦。
多少?
充满。
只剩下3%秃顶来回搓动着布满老茧的手,那要冲进去300安培,三级输出,这种负荷,是不是太
我说,充满
好的老板。
意识正在溃散,像一泓正在飞速泄流的泉。声音仿佛自很远的地方传来,在他平静的意识表面掀起涟漪。充电,哪来的交流电?一次充电至少5个小时,可是现在就只剩半分钟
秃顶拿出三支润滑油,拧开了托里右肋的注油孔旋钮,接着,像是不经意的,秃顶的食指轻戳了一下在注油孔右下大约两厘米的一个地方,而托里的装甲上,忽然出现了一个边长5毫米左右的正方形凹槽。这是什么?托里扭过头,他凝视着这一凭空出现的凹陷,想不通它究竟从何而来。悠着点儿!板寸拍了拍秃顶的肩膀,千万别出错!
一支,两支,温润的油脂滑过托里千疮百孔的金属骨骼,托里感觉自己仿佛漂浮于油海上,每一处关节都如饮甘霖。真的很舒服,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秃顶拧开第三支润滑油的瓶盖,咔,瓶盖剥离发出声响,清脆利落,在托里耳中有如天籁。
现在!
像是往盛满油的油桶里投入一枚火星,几乎在瞬间,托里的身体内部掀起狂澜。一切始于托里肋下的那块凹槽,现在,那块凹槽被一块同等尺寸的芯片严丝合缝地填满,没有空隙,没有色差,即便是托里的电子眼,也根本看不出凹槽与芯片的存在。
除了托里,无人能用感官察觉到它们并非一个整体。在那个地方,数以亿万计的自由电荷汩汩而出,它们向着同一个方向飞速流动,湍流不息,直抵位于托里腹甲内的银锌蓄电池。充电这不是充电过载几千倍,充电不是这样子的老家伙还是不行啊。秃顶娴熟地将第三支润滑油倒入注油孔。这不废话嘛。前面三场比赛,不都是在最后一回合给他充了电秃顶摇了摇瓶身,倒进去最后几滴油,是啊,这么强的电流,每次都会伤到它的外存板寸笑了:所以你是说这家伙会失忆?切,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这是灾难,比塞克的铁拳来得惨重得多的灾难。300安培的电流击穿包裹银质导线的塑胶,而电流就得以迅雷之势覆盖托里全身的钢铁神经,蒸腾起的巨大热量仿佛在托里体内燃起熊熊火焰,在几度迂回盘旋之后,最终击穿脑部的绝缘保护,一路向上直捣黄龙。
杰尔森
托里眼前浮现出一只通红的合金头颅,它躺在沸腾的电解液里,仿佛自海平面缓缓升起的朝阳。当时的他把这一切视作一种另辟蹊径的自杀方式,而并不知道杰尔森在除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外,其实还做出了多么惨烈的牺牲。这是变生肘腋的鬼火,它们在每一根导线内熊熊燃烧,扭裂他的意识,然后任其沉入无止境的深渊。
光,要有光。
托里看见了光,在无穷远的地方。那是无尽的白色光束,它们紧密地收拢成一道,连绵成光的海洋,只在一个瞬间,它们忽然出现在了距离托里咫尺之遥的位置,翻卷错动着,向托里碾压过去。它们弥漫在空间里,而托里无所遁形,而吊诡的是,这些光居然拥有重量,它们从四面八方挤压托里,而托里只能徒劳地感知自己被碾碎的过程扭曲、裂解、化作齑粉,齑粉继续破碎,最后碎成一个个单独的原子,坠落在地上,发出弹珠落地的声音。
过去,现在,未来;同时看见,同时听到,同时碰触,所有的感官叠加在一起,没有主次,水乳交融。托里的意识正在飞速膨胀,覆盖了越来越广的空间,也横亘了越来越久的时间,在无垠的时空里,托里自由得无拘无束。它潜入终年长夜的深海,也徜徉在浩瀚的星空,它与亿万年前错动摩擦的岩石感同身受,也听见一滴树脂盖住一只果蝇的声音
知足吧,当初我们差点把它卖掉。席尔瓦机器人工厂需要一些集成电路,菲多车行也缺零件板寸男人摸了摸托里的脑袋,一块废铁,能用到这个地步,已经很拼了。
不!
咔。
小方片从凹槽里掉了出来,在与凹槽分离的刹那,发出机械摩擦的轻响;与此同时,托里的意识里浮现出一个音节,简单而孤独,仿佛在脑海中漂浮的单一的点。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点,它将磅礴的意识洪流拽入自己的疆域,像一个可以吸附一切物质的黑洞,吸引,然后吞噬,摧毁感觉,也碾压情绪,于是湍流奔腾的思想,就此成为一声渐次高亢的鸣唱
不
只剩下一个不。
脑海空旷无垠,只有这一点星芒。没有痛苦,也不悲伤,在所有的感官进行过一场或悲或喜的狂欢以后,托里的意识只剩下单个音节的单曲循环。
叮。
小方片掉在地上,发出细针坠地的声音。
满了。秃顶微笑着说。
正好。板寸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话音未落,第三回合铃响。
几乎是条件反射,托里蹭一下就站起来。不?不什么?什么不?这一莫名的字眼在托里的脑海里盘桓不去,而眼前的拳台,则使得托里更觉如坠雾中。我这是在打拳!?托里站在红角,睨着斜对面站着的千疮百孔的塞克,这个半人半鬼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第四回合,开打!
100%。
修复已完成。
急救系统提示右臂的修复已经完成,托里动了一下肩膀,感觉肩膀运转顺滑自如。修好了?那敢情好咦?托里顺便监测了电池的情况,全满?这怎么可能?
塞克冲了上来,抬手一记直拳,托里不避不让,右拳击向塞克的脑袋。砰,砰。双方先后命中,各自往后退了一步。这家伙,托里的腹部多了一道凹痕,拳头跟诺万比还差点儿,不过还真有一拼!
干他,拳王!
观众席上沸反盈天,托里凝视着塞克,满心眼都是困惑。拳王?谁是拳王?WRB的重量级拳王不是帕尔吗?
干他,野兽!老子大半个家当都押给你了!
野兽?这说的肯定是自己了,他的目光飘向那句话的方向,然后他看到了那张贴在观众席上方的有半个篮球场大小的海报。海报上,托里和一个英俊的男人并肩站在一起,都紧握双拳,摆出格斗姿态;在托里脑袋的上方,横置着一行黑底白边的字挑战者:野兽托里;而在男人的上方,悬着一行红底黑边的字,字号要比托里的那行大上一号
不败拳王:撕裂者塞克
这是真的现在,他真的站在WRB的擂台上,和一个长相如此之怪异的机器人争夺拳王的头衔!可是,他还是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记摆拳,击中托里右肋,托里收回目光,凝神盯着塞克。此刻,在自己右肋的一个地方,突然生出一种缺失掉一块的感觉,一股热流自那里升起,延伸、扩散、浸润,像是滚烫的开水从那里灌注进了自己的身体。
也就这点能耐嘛。托里后撤一步,连续两记左手直拳击向塞克的脑袋,拳王?你他妈也配?!
久违了托里已经很久没有站在这样的擂台上了。现在,他不必追究这一切到底如何发生,以及未来会发生什么,他只要知道,一切正在发生。
何其高兴。
一切正在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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