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图
一
A
潞江坝,一个乡镇,傣语称勐赫,位于中国云南西部,耕地面积三十五万亩。耕地三十五万亩这样的数据源自于资料,这些资料是静止的,被固定,其实耕地依然还在缩小。潞江坝,在一个河谷,江河之间,平坝,最低海拔六百米左右,这里古木林立、民风淳厚、多种民族聚居。
B
我在潞江坝待了三年多。当我第一次进入这个世界,我充满了好奇,毕竟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我不曾熟知的世界。好奇往往能解决一些陌生,而且能更好地解决陌生,好奇也在一定程度上能产生某些方面的无限可能。现在,我总觉得自己与那个世界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陌生感。语言,确实是可以更好地接近一个世界。我正努力用断断续续的当地方言接近那个世界。古木林立、民风淳厚,这些早已失去鲜活力量的语言,在我不断进入那个世界的过程中,又开始变得鲜活起来。
C
在那三年多的时间里,我经常来到怒江边。很多次我去的理由很简单,只是去江边看看。我还跟着一些人在江边的某块田地里,种上了豆子,种上了咖啡,以及其他种种,我便成了劳作人群中的一员,在劳作的过程中,无意一望,就是怒江。我真的想彻底融入眼前的世界,而那时我所认为最好的融入应该就是成为那些劳作群体中的一员。我跟着那些劳作的人来到那些庄稼地,我跟着那些劳作的人回到了那些村寨。咖啡是近几年才出现在那个地域,近几年潞江坝有很多外来的植物。我就是一株外来的植物。我们很多人必然要面对如何才能像一株咖啡那样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的问题。但真实的情形是我不能以一株外来植物的方式真正融入那个世界。我们那些外来者必须要解决很多东西。我要成为其中一员的那个群体延续着古老的直觉,那种传承下来的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直觉。我们很多人需要的可能就是这样的直觉。有那么一些时间里,朝汤汤江流一望,我便彻底被一些源自江水的东西摄魂了。有意来到江边,同样是属于摄魂的一部分。摄魂这样的表达应该是最为准确的。一条大江里面是有着那么一些让人无法道清的东西吸引着我们。看看怒江是有必要的,我们可以通过来到怒江边解决属于内心的很多东西。
去江边,我必须要经过一条街道,必须要穿过那些我参与耕种的田地。在去江边的路上,经常能看到一些寻尸启事,各种各样被江水吞噬的尸体。其中一张寻尸启事上写着的是一辆面包车翻入怒江,车子与车上的人都失去了踪影;还有一张启事上面写着的是某个人因为车门没有关紧,而意外从车子里甩出来,直接就甩到江里了,至今不见尸体;还有一个又一个的启事,呈现着被怒江水吞噬的各种形式,很多人的死因往往无法辨清,根本不知道是意外还是蓄意谋杀,抑或是自杀。自杀,在那些启事上,我没有见到自杀这样的字眼。自杀是有点太过坚硬和残酷了。那些尸体中,有那么几具应该是属于自杀的。死亡与那个地域文化之间的关系,一直被我忽视。也许一些宗教信仰文化的东西,会让死亡呈现出另外一些方式?看着那些启事,我就发悚,但每一次见到启事,我都会停下来认真研究着那些死者。一个死者,一群死者。
那些寻尸启事经常会让我们浮想联翩,那些失踪的人的事迹甚至会被我们传播并不断篡改。有一个寻人启事,就贴在江边寨的某个电线杆上,我们有一个朋友指着那张寻人启事跟我们提起了那个人。据说前些时日,这个人背着十多万的钱去到某地赌博,没输钱,那他包里到底有多少现金?这是一个谜。这件事以及这个死者,让我们有了各种各样的想象。他从江的上游回来时,经过某座大桥时,连人带车翻入怒江,很多人去打捞他,很多人都在期待那被水浸泡过的几十万。从那张寻人启事上,我看不到任何关于钱的信息,或者只有关于找到那具尸体之后会有多少酬金这样的字眼。但在一些人口中,钱是绝对有,而且钱的数量正在不断增加,虚构的钱财。我们经常会因那些寻尸启事,而让平时有点枯燥和乏味的生活变得有了点波澜,以及某种意味深长的味道。
那次穿过大街,我又见到了那个流浪汉,以前他每天都在街道上转悠,找吃的东西。在去江边的路上,幸好不曾遇见他,如果哪怕只见到一次,我都会放弃去江边。在关于一个流浪汉的猜测里,往往含有许多的危险。这个流浪汉会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是一个女孩,她总是一个人在出生地到处游荡,她经常会出现在以出生地命名的那条河边。因为她脑子有点问题,我们很多小孩都不敢和她玩。我们怕她会伤害我们,直到她病好了,她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人。相反她总是被人伤害,她经常遭受各种形式的来自村里人的暴力。某一天,村里人突然发现她的肚子隆起来了,人们都在咒骂那个把她肚子搞大的人,后来她挺着个大肚子就嫁人了,后来她恢复正常了,基本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恍惚地就来到河边,同时恍惚地在河边待很长时间。街道上的那个流浪汉竟然没有和这条江发生关系,这让我很吃惊,我开始设想如果那个流浪汉与这条江之间发生了一定联系,他还会不会像现在那样邋遢?我一本正经地认为,那个流浪汉,甚至是所有人,会在一条江里看到自己,甚至看清一些别的东西。我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在江边以近乎打坐形式坐着的我,感受到了外部世界所带来的困扰,而这些困扰我又往往无法抗拒,诸如战乱、饥馑、灾难以及信仰的缺失,同时我还感受到了内部经常出现的迷失,诸如浑噩、急躁、忧郁以及同样信仰的缺失。
那个流浪汉,突然之间就从那个世界消失了。我曾多方打听他的下落,都以无果告终。我偶尔会把流浪汉的失踪与那条江联系起来,也许流浪汉的失踪真与那条江有着一些关系,会不会是自杀?这样的疑问也经常会出现,一个流浪汉的自杀,将不会有任何的寻尸启事。我曾多次假想过,那个流浪汉无意间见到了那些寻尸启事之后,他一定羡慕过那些被寻找的人,至少有人在寻找着他们,他也希望能得到一张寻尸启事,就一张寻尸启事就足够了,至少那足以说明还是有那么一些亲戚朋友在挂牵着自己。这只是我的假想。最终没有任何一张寻尸启事是提到他的,不然我真想看看人们在一个寻尸启事里面是怎么形容他的,毕竟那些寻尸启事的表达应该是某种程度的简化与准确,很简单明了准确地就把死人的某些特点勾勒出来。那个流浪汉最大的特点,应该是一目了然的流浪汉特征,当然还应该有一个很突出的特点,那便是他的胃,那可能是一个硕大无朋的胃,抑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胃?
二
A
小镇的镇政府在小平田,小镇的格局基本是类化的,类化从很多城镇开始,早已渗透到很多村寨。这个小镇的一些建筑,即便内里是类化的,但在外观上还是有意地保留一些民族的特色。很多村寨正经历着一些变革,从建筑形式的变革开始,到语言,到文化等等,有些是以悄然发生的形式变革着,而有些被冠冕堂皇地变革着,像对于那些民族语言的彻底变革,让那些本来有文字的语言失去文字的形式,只剩下口头语,然后口头语也在不断经受冲击。而那些属于不同民族的庙宇经受的改革程度,还不是很明显。在潞江坝还是有那么一些古旧的村落,当然也只是局部的古旧。在一些村寨中,一些古旧却有特点的建筑释放出来的能量,那是属于给精神上带来震荡式的东西,依然让人倍感惊讶。
B
我经常来到小镇上。来小镇,我是为了抗拒很多东西。一些东西,必然要抗拒。只是有时,我抗拒的方式可以说是有点无奈而颓丧。与我一样的人还有一些。我们一般都是晚上来镇上。白日异常闷热。我们经常是用在小镇上的某些烧烤摊上吃东西喝酒的方式,来宣泄一些东西。这样的方式里面,同样也夹杂着无奈和某些复杂的东西。其中一次,是白天,我来到镇上寄一个快递,那是关于工作调动之类的信。在寄信的过程中,我遇见了一对夫妇,他们一度觉得我的一辈子将耗在小镇的那个村子里。我一见到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跟他们说我要调离那个村寨了。那时的我,当知道自己要调离了而多少有些得意。在小镇上,我们就着酒谈论理想,是理想,我们中的一些人都觉得来到那些村寨中并不是最终的理想,岳以及别的一些人却觉得在那些村寨教书育人也是很不错的选择。我们很多人,在那个小镇上,谈论最多的应该是以什么样的一种方式离开小镇。我们很多人都觉得离开的必然,那时我们总觉得至少我们理想的终点应该是城市。而真正来到一些小城市生活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一些人才猛然醒悟,我们可能更适应那种在乡村在小镇上的生活。那样的生活里面,有着很多属于自由以及轻松的东西。我们曾喝着酒,慢慢让自己放松下来,最后只剩下酒,然后在那条被植物包围的公路上摇摇晃晃地开着摩托,那时我们甚至已经忘了那样开摩托车是很危险的,那时我们只是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除了自由,似乎别的已经不再重要了。
C
无论是小镇上,还是村寨的街子上,都有一些小饭馆,但似乎那些小饭馆的作用最终都成了喝酒,或者说重点是喝酒。我们很多人心里面,早已把那些小饭馆定义为小酒馆。在那些小酒馆里聚集着一群酒鬼,或者说是嗜酒如命的人,他们表现出来的就是一副嗜酒如命的样子。他们经常会在农忙时节,早早就来到酒馆里,直到夜色降临,有时甚至更晚才回家。农忙时节他们应该是去劳作才是,但他们早已不管家里面的农活,农活都让家里面的其他人去做。
提到这里,我必须要再次提提其中一个酒鬼,他的媳妇我是亲眼见过的,而且见过的次数还不止一回,他的媳妇年纪三十不到,但见到她时,我觉得在她的身上年龄早已模糊不清,她看着很老,真的很衰老。她的怀中还有一个才一岁多点的小孩,而那个酒鬼从来就不顾及她以及儿子,只顾着喝酒,甚至还在某些时间里借着酒劲狂揍她。那个酒鬼,于那个家无疑就是灾难。确实是灾难,而她也一直在苦苦挣扎着,她只有苦苦挣扎着,很多人批评过那个酒鬼,但那个酒鬼无动于衷。在那个地域,像那个酒鬼一样的人还有很多。我们通过他们反证自己,我们甚至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诸如精神、人性等等方面令人悚然的东西。那些酒鬼,他们打扑克喝酒。几碟下酒菜:花生,炒干巴,一盘黄豆,一盘瓜子。
其中有几个人因饮酒过量住院,脑溢血、脑血栓、心脏超常跳动,当喝酒似乎影响到了生命之时,一些人开始戒酒,但能够彻底戒掉的寥寥无几,栗就是没能成功戒酒的人中之一。栗代表了一个群体,栗便是代表了曾多次刻意戒酒却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戒掉的那些人,栗是脑溢血,曾多次出现失忆的情况,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多次脑溢血。我们很多人曾隐隐替他担忧,但直到现在他依然活得很好。据说,栗依然准时出现在那些酒馆。那些酒馆中的几个曾经因这样那样的原因而从那个街道上消失,但栗还没有从那个街道消失,栗已经在那个村寨工作多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从那个地方调离,他根本也就不曾热衷调动过,他只是见证了很多人调离那个村寨。栗喝酒之后的醉态,曾被一些人带着鄙夷的语气说起过。从他身上,我看到了酒所具有的魔幻色彩,酒能制造的超幻色彩。也许,那个女人的丈夫,栗以及其他很多人,是需要远离酒,或者至少是少沾一点酒了。酒于他们而言太过危险,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到酒真的轻易就把人击垮,重点是整个身体的击垮,不只是肉身的击垮。
那个女人以及那个小孩,亟须那个男人回来,他们需要他在很多时间里面承担起家里面的一些东西,那个女人真的太累了。做到如何不贪杯,以及真正意识到酒所能制造的恶,对他们才会有一定作用。那些酒鬼,随时要喝得醉醺醺的,随时会失控。关于日常生活的状态,关于人生际遇,就在一个小酒馆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前些时日,正好是需要摘咖啡的季节,我再次回到了潞江坝,又进入了那些小酒馆之中。我依然看到了很多人早早就来到小酒馆之中,依然一副要喝个天昏地暗的架势,我在小酒馆看到了那个女人的丈夫,依然喝得醉醺醺的。
三
A
小镇背靠高黎贡山脉,正面对着怒山山脉。高黎贡山被保护得很好。而怒山上面,古老的树木基本就没有,入目的有一些陡峭的山石,荒漠的大地。小镇前面流淌着一条大江,怒江,或者是潞江,是同一条江,这里面又有着一些关于命名方面的意指。
B
有一片真正的密林真是不错。我进入高黎贡山的次数寥寥可数。高黎贡山深处有一个寨子叫小地方,没想到还有这么素朴的命名。我看到了很多很素朴的命名,有关时间和空间的东西。一直以为随着空间消失,时间也就消失了,而实际有时空间消失了,但时间可以在某些地名上留下属于空间的东西,从地名介入,可以抵达一个族群、一段历史人对环境的命名,很有意思,有时很简单,有时也是很深邃。在高黎贡山中,秩序一片井然。自然世界本身有着制造出让自然本身异常迷人的能力。自然世界本身的和谐,不断感染着我,我需要的就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和谐是自然世界本身经过了多少时间的沉淀才制造出来?给了我很多遐想的空间。
C
那个女的逃离了,而留在家里面的竟然是女人的丈夫以及三岁的女儿。当从别人口中知道这个事情时,我们很多人都觉得太疯狂太不可思议了。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主要是女人的丈夫是入赘的。我们一直都不敢轻易评判这个事情。真正无法定义,里面有着太多有关价值观之类的东西。现在很多人逃离乡村,他们有着逃离的理由,而且有些人逃离的理由很合理,眼前的那个男人同样应该有着他留守的理由。但很多人并不理解他,很多人都觉得这个男人应该毫不犹豫地离开眼前的世界,像那个女人一样遁逃,或者应该是比那个女人更决然地遁逃。这样的遁逃,直到现在还依然没有发生。直到现在那个遁逃的女人还依然没有回来,也许那个女人将不会再回来,很多人都这样认为。那个女人的决然,让那个乡村感到很吃惊。随着那个女人的遁逃,可以说那个乡村的一些秩序便被打乱了。现在,在很多村寨,一些由村寨多年延续下来的秩序早就遭到了冲击,当我们真正深入那些村寨,很多不和谐的因子让那些村寨表现出某种程度的混乱,那些混乱同样也带来了一些不安,但很多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消除那些不安。
那个男人从我们眼前消失,他们才跟我说起,就是他了,他是外省的,从外省入赘到那个村寨。那个女人据说跟着另外一个人跑到外省后,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于那个男人的影响如何?那时,我们对面是一棵酸李子树。我曾多次爬到那棵树上偷吃李子,就在那棵树上,我多次看到过他,他与当地人无异。我看到的是已然融入了当地的他,如果没人说明,他已经没有任何所谓外省的特点了。我们很多人都在进入那个陌生世界的过程中,渐渐与那个陌生的世界越来越近,从外表上看,我们正真正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没有人再会问我们从什么地方来。我们就这样不断被一个世界消磨,并最终被一个世界融化,即便有些融化只是属于表象上的融化。我们不知道他到底是属于哪种方式的融化,但他一定曾努力要融入那个世界,并最终融入了那个世界。也许,如果他真的是在这个世界终老,那他可能会成为人们口头的一个笑话。而在我们看来,眼前的这个男人了不起。
在那之后的多次我见到了他,甚至有那么几天我还跟他说了很多,但也仅仅只是闲聊,我们知道绝对不能触及某些东西,我甚至连他是哪个外省的都不曾问过他。外省这样的字眼,于他应该是敏感的,也许也未必,也许潞江坝这样的字眼,他更会敏感,就像我一样。我想看看他由内心而生出的忧伤,但忧伤的神色被他藏得很深,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任何的忧伤之色,或者忧伤早已干涸。在我们看来,他因女儿而活得更真实,也更忍辱负重。这同样也应该是他留在那个村寨唯一的理由。是忍辱负重,不然他应该早就离开了那个村寨。他的媳妇,一直出现在人们的口中,以被批判的无道德者角色存在着,如果某一天那个女人再次回到那个村寨,会不会引起一些轰动?
四
A
村寨。潞江坝因为有好些少数民族的聚集,而有很多民族聚居的村寨,也有混杂的,语言的混杂,以及某些文化的混杂。在潞江坝,还有几个还算纯正的民族村寨,像有一个叫潘家沟的傈僳族寨子,像有一个叫芒棒八队的傣族村寨,还有像一些德昂族村寨。这些村寨中的一些,把自己彻底打开。那个傈僳族村寨就是这样的。在那些村寨,人们在信仰原始宗教的同时,还笃信那种外来的信仰。在潞江坝,信仰耶稣基督,只在那些傈僳族村寨里面存在着,那种宗教的力量并没有释放出那种向周边扩散的力量,反而以一种很内敛的姿态在这些村寨存在着,在那些貌似闭塞的村寨中,展现出宗教生长的力量。
B
有某些宗教意识是好的。我们这个世界需要一些柔软些的敬畏以及至真的善,而应该少些粗暴,少些征服欲之类的东西。潞江坝,宗教以一种显性的姿态存在着,没有人会觉得宗教存在的怪异,很少有人会有意抛掉宗教。那些去庙宇的人群,那些在村寨中的某棵神树下进行祭祀的人群,我是曾多次出现在他们的身边,我甚至曾经加入到了那些群体之中。我们正以一些看似繁缛的方式进行着安心的过程。民族与信仰之间的碰撞,一定曾在这个地域剧烈碰撞着。在那个地域,我已经感觉不到信仰与信仰之间的对抗,以及民族之间的冲突所应有的尖利了。
C
他突然就昏倒在了院子里。他出院后,说话断断续续,模糊不清。话语的缺失,可能是因为记忆某种程度的受损。而幸好他除了会讲傣语,还会讲汉语,这样在面对着一些事物需要表达时,他可以借助两种语言进行互补。但在面对一些事物时,他依然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那时他甚至会杜撰出一些新词,而那些新词的脱口而出让我们面面相觑,但也仅仅只能是面面相觑。一直以来,他经常在一些悬崖之下,甚至是之上,放了一些木桶,都是用栎树做的,蜜蜂自己会来筑巢。在所有人看来,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他再次胜任了体力活。他如猴般在那些悬崖边上穿梭自如,这才是让那些人最为吃惊的,远远望去,他就是猴,所有的攀援动作姿态与猴子无异。提到猴,在这里有本可以绕过,但不想绕过的事情。在多年以前,那时还没有禁止狩猎,据说就在那些悬崖中,经常能见到一只猴,这只猴的结局可想而知,而他是狩猎群体之一,他拾掇着残存的记忆时说,他曾吃过猴脑。
五
A
潞江坝史记。这是简略的史记。如果再细化的话,这将是一部充满着鲜活细节的史记。但这里只能被简略,简略的史记被放在了那些口传史中,以及在那些简单的文字之中。简略的文字,意味无穷。西南丝绸之路经过潞江坝,现在还能见到很多遗址,像双虹桥,以及一些保留得很好的古道段落。自明以后,潞江坝被土司统治了好几百年。二战时期,潞江坝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一些战争遗迹至今犹存。然后是知青下乡开发潞江坝,据说从那时起,毒瘴四起、蛮荒的潞江坝变得富饶美丽,有歌为证。
B
在潞江坝,我接触了一些口传史。这些口传史释放出了倍感惊人的力量,这样惊人的力量可能更多只是于我自己而言,我津津乐道地和很多人说起了那些民间传说以及其他,在一些时间里我自己都被自己给感动了,那些民间叙事的方式都有着让人着迷的力量。同时,那些民间的叙事,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想象力。
C
在那个民间,孤独总会乘虚而入。那是某年某月,孤独迅速蔓延,那个民间的人与物都感觉到了孤独。首先是有一只猫出现在了某个屋檐下面,那时正下着雨,那只猫就那样蜷缩着呆呆地注视着那些雨线。那个民间的某个女人出现在了屋檐下,她看到了那只猫,她以女人的母性敏感地感觉到了那只猫的孤独。那个女人蹲在猫边也呆呆地望着那些雨线,最终索性坐了下来,也开始感觉到了孤独。忧郁的猫慢慢爬向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伸出了双手,抚摸着那只猫。直到雨停,直到太阳再次出来,那只猫忧郁而深邃地再次望了那个女人一眼,才一溜烟消失了。然后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出现在了屋檐下,他就那么和自己的女人对视了一眼,也索性蹲坐了下来。据说,忧郁在那个民间就那样蔓延着,并最终溢满了整个民间。那个民间的人、动物以及植物,都患上了不同程度的抑郁症。随着抑郁症而来的是强迫症。孤独是危险的,强迫症是危险的。
一些孤独者,总会出现幻象,最终那些人把现实和幻境混淆。当幻象在整个民间蔓延后,人们便开始无法分辨哪些是现实哪些又是幻境了。在那些幻境中,祖先再次回来和他们一起生活。在那些幻境中,植物是活着的,根繁叶茂的植物拖着根繁叶茂与一些人进行交谈。一棵有着灵性的树木,就那样在幻境抑或是现实中,成为那个民间的重要部分。
那个孤独的民间,经常要想方设法打发时间。白日很长,黑夜同样很长。他们不仅要打发白日,还要打发漫漫长夜。白日里他们通过劳作来打发,还可以通过到处游走来打发。那个民间,夹在几座山中,他们长时间里种植的是洋芋、荞麦、稗子、玉米和大豆之类的作物,他们也曾经被自己的那些庄稼感动过,特别是被它们的长势。长势,一定程度上意味着的是收获。一些人出现在了那些坐落在山坡上的庄稼地里,劳作累了,便索性躺在田埂上,看天色,看庄稼,看到洋芋开花了,看到稗子开花了,看到荞麦开花了,看到大豆开花了,花色纷繁,收获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舒适。曾经,在那个民间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所有人都躺在田边欣赏着眼前的那些庄稼,不说话,只看着。
那个民间最终找到了打发黑夜的办法,就是让记忆力超强的人来讲述民间的过去。关于那个民间的创世神话,关于那个民间的迁徙史,关于那个民间的狩猎史
在许多个黑夜,那些民间艺人所使用的都是最纯正的本民族的方言。那个民间,有着太多不会讲汉话的人,他们不知道该如何用汉语表达。他们只有用方言表达时,才表现出让人震惊的熟稔与流畅。在那些夜晚,方言的纯正,以及属于本民族的故事的纯正,让一个民间忘却了白日里的孤独。六月,在那个傣族聚居的寨子里,那个民间艺人,光着膀子,拿出了好几卷书,我有幸在白日里聆听到了一个民族的故事,以及一个民族对于世界的看法。我是幸运的,比起许多白日里异常孤独的人而言。在那些民间,我看到了一个民族对于本民族族源的珍惜,我同样看到了属于一个民间的文化是通过什么样的形式在延续,并且繁衍。而现在,那些珍贵的属于本民族的书籍,正在丧失能读得懂的人。
六
A
潞江坝。有时于很多人而言,就是一个某种意义上让人话语缺失的地域。
B
在潞江坝,我就是一只候鸟,我们很多人都成了候鸟,我们往往在最热的时间逃离那个世界,我们同样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候鸟,某一天,我们就像某种走失的候鸟一样从那群人中消失,我依然看到一些人,或者就是一些候鸟还在潞江坝与某地之间来回奔跑。
C
她被诊断出子宫癌,似乎现在各种各样的癌症已经在民间泛滥,但她被蒙在了鼓里,很多人合伙努力不把这个足以致命的消息透露给她,这样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但她在选择自杀之前,还是感觉到了生命中的各种隐痛,来自各种真实的疾病带来的疼痛,以及各种隐喻意义的病痛。然后她就自杀了,没有任何征兆的自杀。
现在,在那些民间,一定有很多人无法坦然地面对她的自杀。毕竟在她身上,很容易就会想到自己。同时一些人会容易想到别人,像那些酒鬼可能也会想到经常被自己揍的媳妇。这样她的死,既危险,又可能会给那些已经有点混乱的民间带来一点反思以及重建秩序的可能。现在的很多民间,确实是太需要重建某些秩序。
她因子宫癌引起的身体上的各种不适而茶饭不思,但她一直忍着,但她无法忍受的还是来自丈夫不分青红皂白的痛打。丈夫往往是在喝醉酒之后开始打她。在那些民间,很多人要经常面对这样被酒精作用下的误打。如果一群人都效仿她会如何?可能没有人会敢想这样的情景的发生。我曾在私底下偏激地假想着那些遭受不公的女人,通过从乡村遁逃的方式来应对,但很尴尬的遁逃发生了,却是最不应该遁逃的人逃离了,而那些所谓遭受不公的人,几乎很少听到从乡村逃离的,她们依然在默默地忍受着一些东西。她也一直在默默地忍受一些东西。话语的缺失感,在她以及许多妇女身上尤为明显。那天,丈夫喝得醉醺醺的,她照例被丈夫打了一顿,丈夫直到午后,还没有把家里的羊群赶出圈,但她不敢言,丈夫继续出去到外面喝酒,她便想不明白了,或者她便开始感觉到了那种无法消除,难以忍受的病痛,她便想到了死。她的老公在醉醺醺中变得有点清醒了,便回来了。她的丈夫终于想起了家里的羊,要爬上楼梯去拿一些饲料喂羊,而出现在她丈夫面前的是正对着祖先牌位上吊自杀的她。在她自杀之前,她把卖牛得的七千多块钱藏起来。她死后,她的丈夫一直在寻找着那七千多块钱,除了在她的鞋子里找到六百多块钱外,别的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在祖先牌位前自杀,这样无意的行为也充满了各种隐喻的意味。她可能是刻意地选择了那个地方。很多人都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