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之美是灵魂不可抑制的溢出
黛玉纯净而有仙气。她的美是其灵魂不可抑制的溢出,如清水出芙蓉,具一种除去性的干扰才能欣赏的美妙。与宝钗之无情也动人不同,此一种美是以情凝就,本人是要为之付出代价的。黛玉善良而高贵,活在凡尘,却冰清玉洁,与众不同,不屑存半点机心,其心从各方面皆无可挑剔。雪芹无一丝一毫之保留,如醉如痴地描画出这样一位人间仙女。
黛玉是雪芹的理想,但是她的美妙很大程度上被世人忽略了。黛玉兼有灵气与魔意,不唯柔顺,还有小性子,会百般折腾人。但与世人理解的相反,小性子不是黛玉本质,绛珠仙子岂是小性之人。其所有的孤僻与小性子都在宝玉你放心之承诺前,以后再不曾闹一次别扭,可见本性中并无小气。
黛玉是至情之人,至情之人自有计较处,并非什么都不计较,但何等待遇却不是她计较的东西,相反却很洒脱。黛玉计较什么,许多红学家根本不明白,才会起劲攻击她的小性子。黛玉之计较在于知己,其美妙也在于知己,所以使小性子也与众不同。而如何不同,却不依不饶,则非要宝玉知道,绝不允许他误会。否则不可饶恕。黛玉追求的是灵魂的倾向性,是心有灵犀的默契,所以对宝玉之心非常在乎。在黛玉看来,如果优秀男人只是一件优良商品,则人人都有资格去争抢。她却不屑去做一个竞争者。这里的关键处不在于对方有多优秀、于自己有多满意,而在双方是一种生命共同体的关系,心中容不下他人的位置。不管局外人多优秀都不可替代。宝玉却一再误会,明明黛玉不计较处,却以为是在与其他女儿竞争,并有意偏心让着,所以黛玉愈加生气。黛玉根本不屑参与竞争,而是以宝玉为镜反照自己:如果对方有某种特殊的东西单一地指向自己,则自己必有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的品质。我为的是我的心,看似吃醋,其实是要确认,确认自己能影响宝玉的灵魂才满意,而此先一直是有疑问的。一旦确认,则再无犹豫试探,不如意则宁可一死。八十回后北静王提亲,多少人欢天喜地,黛玉却断然离去,便是为此。
黛玉之折腾有时近乎魔意,连宝玉都受不了要撤了,因为实在没什么可付出的了,黛玉却不依不饶,要宝玉连最后的平淡虚无都必须捐出来。假使宝玉真的掉头走了,自己将尸骨无存,黛玉却不肯有丝毫圆滑。她最在意的是真假,不屑于压抑自己说违心之话,于通常人关心的事情并不很在乎,更不是一般人以为的吃醋。宝玉之灵魂完全被黛玉引领,能清楚地感受到黛玉的这种需要,却苦于无法证明自己,至于作无可云证,是立足境之叹。黛玉却补一句,无立足境,方是干净。黛玉明知宝玉心,为何还是要让他神魂颠倒,动辄得咎?读者须从女儿的立场出发才能理解。纸上得来终觉浅。女儿天生无明确性,惯以扑朔迷离的方式显示高明,探索男人是否知趣,绝不明说自己心思,而要男
人去猜。猜错了不只是不知趣,更是不在乎自己。天天对此,男人要烦死了。宝玉于此却极有天分,非但知趣,不介意女儿花样百出的折腾,而且会主动地去欣赏,从中能看到更本质的东西,即女儿的灵气和真情。这就是意淫。黛玉看到了宝玉的这一面,也为之动心,但仍不满足,因为不想只是作为意淫的对象之一,如此则索然无味。使小性子就是为了证,因为不放心才百般试探。但她忽略了宝玉的处境也很不好,上有贾政、王夫人之威压,下有袭人之枕边盘问,内有少年性觉醒之烦恼,身不由己,前途不由主观意向决定。宝玉的这种处境,黛玉很少去考虑,也并不真正了解,只是奋不顾身地追求至情。在她看来,真才是有,假不如无,宁可无也不肯假,大不了一死。这是唯美主义的特点,追求极致完美,不屑向现实妥协,事不成则决绝而去。反过来,宝玉对黛玉也不是如对香菱、平儿那
样,只是要在对方心里占一块位置,他更在乎黛玉是否被牵动,所以也是百般试探,不成则不知所措,发狠砸玉。所以贾母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二人听了此话竟如参禅。
黛玉其实是宽容的,而且不屑争宽容之名。黛玉不在乎宝玉的其他女儿,如宝玉与袭人的性关系,以及宝玉对香菱、平儿的殷勤,也不介意宝玉去妙玉那里讨要红梅。宝玉吃丫环嘴上胭脂,世人众口皆谤,黛玉却说:干也罢了,必要带出幌子来;看见宝钗在宝玉床前做针线,黛玉第一感觉是要笑,而不是翻脸、迁怒。《访妙玉乞红梅》一回,李纨要人好生跟着宝玉,黛玉却拦道:不必,有人跟去反不得了。妙玉为煎茶之梅花上雪
水,公然讥讽冒犯,当宝玉面要打擂台,黛玉却从容待之,事后也毫无芥蒂。在黛玉看来,弄雪煎茶是妙玉分内事,如此行事反显示出妙玉之动机是单纯的,不似宝钗之刻意不动心。妙玉以自己常用的绿玉斗给宝玉喝茶,分明是鼓励宝玉品尝自己。黛玉心如明镜却不在意。这就是仙气,是不在乎人间的利弊得失。
黛玉能宽容还因为其行事出乎公心。这一点与晴雯类似。晴雯看不上袭人之屈身俯就,不屑为之;黛玉也看不上宝钗之无为而有以为。虽微词讥讽,却不屑用类似手段去竞争。湘云口无遮拦,说戏子长得像黛玉。宝玉为劝和,私下对湘云所说之话笨拙之至,极不得体,可以说是出卖了黛玉。结果不但当面遭到湘云抢白,又被黛玉听到,简直是无地自容。黛玉借机说宝玉,却不是指责宝玉背后出卖,而是指责他误会己心,不了解自己想什么。宝玉只有落荒而逃,躲起来大哭参禅。黛玉不是介意宝玉误会,而是气宝玉无灵气、不醒悟。这里除了女儿之调皮外,更有关切,怕宝玉入魔。所以事后反去查看。
黛玉其实不是悲切委屈可怜之人,相反是率性而为、不肯迎合。她于得失利弊计算很快,但不屑去经营,也不愿被安排,得到什么就是什么,不如意就决然而去,拒绝苟且偷生,所以不可能另嫁。尽管处境极其不利,但不会乞求怜悯。黛玉之挖苦宝钗,非一味刻薄,更是劝导其不要刻意做好人。而宝钗也借黛玉读《西厢记》《牡丹亭》事表明,这其实是一种无奈,不是剥夺别人的生存必须成就自己的奢侈,大家处境其实类似,都是无奈,故宁可女子无才。黛玉早先之敌意不是因为宝钗也对宝玉动心,而是责怪她用手段上下经营。一旦宝钗解释清楚,黛玉就释然接受了。能被感动,也恰好说明是出乎公心。如果只是情敌,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可能释然。女儿之间的低层次竞争非常不好。小人表面上为你考虑,骨子里处处竞争。女儿若如此,将来会走向反面,变成鱼眼睛,故大观园之崩溃有某种必然性。黛玉看不上这样的手段,痛恨宝玉也去注意金玉姻缘的说法。宝玉其实是照顾女儿心情,但黛玉恼宝玉不知趣,不依不饶,怀疑其心到底在何处。
黛玉也不是一般以为的病美人,说话绝非如凤姐批评的蚊子哼哼。命运之威压当前,的确如捧心西子,但注意力并不在捧心;环境稍微改善的时候,则有女儿的活泼、灵气甚至魔意自然溢出,反应极快,花样百出,伶牙俐齿不让湘云。譬如她会斥宝玉睡一个枕头的提议放屁,会起身按住宝玉拧嘴,会打趣湘云只恐石凉花睡去;解开了与宝钗的心结后,会借惜春绘画肆无忌惮地大玩大笑:铁锅一口,铁铲一个炒颜色吃,打趣宝钗列嫁妆单子,倒打一耙反诬李纨招女儿笑闹。这些是感觉安全时,女儿活泼灵动之天性的自然流露,是黛玉之本来面目。1987年版电视剧的导演对人物的理解完全是错的,脸谱化地诠释了一个二维病美人,其一味病病歪歪、悲悲切切的表达,不是黛玉本色。可惜了那个形象气质可遇不可求的女演员。最新版形近于妖,不值得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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