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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青年实力作家张敦的首部短篇集。
书里的黑色幽默和悲伤绝望也许只有我们这个时代才会感同身受。
作品里这些孤独而真实的青年和他们的荒诞故事,让无数远离故土的我们不再感受孤独。
兽性大发的背后,小说远比你想象中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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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这个短篇集共收录了17篇小说,这些小说的背后都有一个模糊的青年人的身影,他来自远方,来到你所熟悉和生活着的城市。他生活在租住房子的房子里,生存在城市的边缘,性格内向,有时候逼急了也会从一只温顺的兔子变得兽性大发,比如与房东老太太和教导主任的较量或者是跟同样落魄的朋友相依为命。故事未必发生在所谓的北上广,它可以存在于全国任何一个正在发展中的未具名城镇里,在我们身处变革的大时代里,张敦用直接、荒诞的方式将漂一代青年的困惑通过一篇篇充满张力的小说给展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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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张敦,生于1982年,河北省枣强县新屯乡张吕卷村人。本名张东旭,敦是乳名,所以拿来作笔名。2004年从某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先在石家庄混了三年,又到北京漂了一年,而后又回到石家庄,生活至今。初入社会时开始写小说,所写故事基本来自个人生活经历,自己觉得挺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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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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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绝望中的希望(序)1
兔子1
夜路9
小丽的幸福花园22
带我去戈壁33
食鬼猫59
朋友睡吧76
小丽,好久不见89
童子99
烂肉112
毽客124
美丽都138
去街上抢点钱150
知足常乐小姐161
我要去四川179
暗园196
初见211
我的文武老师224
后记:为什么是兔子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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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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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鬼猫》
秃噜好像从天而降,冷不丁出现在我面前。我蹲下来,把手伸过去,它竟然凑了过来。我还以为,它会像别的流浪猫那样,高傲地昂首而去。如果干净的话,它是一只白猫,额头的眉间部位,有两道灰毛。它叫声喑哑,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实际上,它是一只爱说话的猫,总在悄无声息地自言自语。我摸它的脖子,那里的毛结成了一个大疙瘩,难道这就是影响它发声的原因?
我走上大街,穿过两个十字路口,找到一家宠物店,买了几斤猫粮。秃噜大口吃着,很少有猫会这样狼吞虎咽。它饥肠辘辘,就像当年我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当时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粒米未进。我身负一个背包,走在陌生的街头,看见街边带有地方特色的小吃,肚子极饿,却丝毫没有食欲。直到夜幕降临,我才在一家商店买了一桶方便面,借店家的热水泡了,蹲在路边吃掉。我从来不讨厌吃方便面,相反还有点喜欢,可谓百吃不厌。每当听到有人说什么一见到方便面就想吐,我就会嗤之以鼻。这种矫情的说法才让人想吐。我和秃噜,一个是人,一个是猫,此刻它吃的猫粮,不就相当于我吃的方便面吗?好吃得很,是吧,秃噜?
我想把秃噜养在宿舍里,但同住一起的牛力不喜欢猫(当然没到一见猫就过敏的程度),坚决不同意这只猫的加入。他问我,这只猫叫什么?我想了想,想到它的身上有几块秃了,就说,它叫秃噜。牛力说,让它住在保安室外面吧。这样,秃噜既有了名字,又有了固定的住所,同时也算保安队伍中的一员了,它负责捕捉老鼠和小鸟这个小区里人非常憎恨这两种动物。老鼠就不用说了,人人都恨,天经地义。小鸟遭到憎恨的原因是总往车上拉屎。猫对付小鸟很有一套,每隔几天就能捉到一两只。很多业主目睹过秃噜力擒小鸟的画面,这让他们无比开心。没有人对保安室多了一只猫而提出异议,他们很快习惯了秃噜的存在,总有孩子凑过来,试图抚摸,一旁的家长及时制止,说这只猫很脏,身上有虱子和跳蚤。
没事的时候,秃噜总是趴在保安室的桌子上,有时也会高卧在监视器上,两只爪子耷拉下来,遮住监视画面的局部,仿佛这个小区居民的一举一动,全在它的掌握之中。牛力对秃噜的态度始终冷淡。这家伙有一副铁石心肠,不喜欢一切小动物。我来之前,他是这里唯一的保安。就像我遇见秃噜一样,牛力遇见了我。当时,我坐在小区大门边休息,倚着背包。穿着保安服的牛力走过来,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不干什么,走累了,歇歇。
你不能在这里歇。
凭什么?
就凭我看你不像好人。
我知道自己不能惹是生非,只好表示屈服。我谦卑地站起来,说,你们这儿招人吗?混口饭吃。
我本以为,牛力会一脸烦躁地挥动警棍,说,不招,滚!没想到,他点了点头,说,招人,你跟我来。
牛力把我带到物业办公室,对一个女的说,这个人想干保安。这女的是物业经理,后来知道她姓王,看上去很善良。她认真打量我,让我坐下,还给我倒了杯水。她询问我的来历,我说自己来自河北,为逃避仇家的追杀,跑到了这里。她笑了,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最后做出决定。
保安的工作不累,就是工资低点,你愿干吗?
只要管吃管住,就干。
于是我就成了这个小区的第二个保安,工作非常简单,每天无所事事地看着小区居民进进出出,唯一的难度是时间,必须二十四小时值守。原先搭档离职后,牛力独自一人干了一年,几乎崩溃。我的加入,让他的工作时间减半。现在他终于有时间在夜晚去夜市转转,认真看一看那些多姿多彩的女人。连续几天,牛力总是在不值班的时候兴致勃勃地离开保安室,骑一辆破自行车,把这座小城的每个角落巡视一遍。终于有一天,他对小区以外的世界失去了兴致,恢复常态,整日镇守在保安室或者宿舍。
这天晚上,我买来一瓶酒和二斤猪头肉,放在小桌子上。牛力坐在我对面,秃噜卧在我腿上。走进小区大门的人,习惯性地望向保安室,看到我们又喝上了。虽说这场景就像一家三口的温馨晚餐,但无一人因此而感动。据牛力讲,从前他独自一人,总爱在黄昏过后自斟自饮,抒发作为一个大龄光棍的悲哀,这会引起大家的共鸣,时而有人登门劝慰。而如今我们摆开小规模的宴席,大家却敬而远之。物业经理找我们谈话,说业主反映保安整日喝酒,不务正业。牛力指天发誓,我二人仅在晚饭时小酌一番,从未误事。好在经理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她对那些刁蛮的业主深恶痛绝。
我和牛力喝酒时总要说些什么。我们素昧平生,个人基本情况肯定要说清楚。牛力先说,他也是外地人,老家在四川,大地震时家人全部遇难,他成了一个流浪汉,一路向西,看见一片沙漠,就走进来,打算把自己渴死,奄奄一息之际被人搭救,拉到这座小城。你呢?你什么情况?牛力想听我的故事。我满饮一杯,抚摸秃噜的毛,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牛力,我也经历过家破人亡的惨剧。牛力把酒杯砸在桌上,大声感叹,我操,不会吧,我那可是瞎编的。我说,我家在河北,村里拆迁,我家不愿搬,成了钉子户,我爹在与拆迁队的战斗中身负重伤,我手提板斧闯进拆迁办公室,劈死了拆迁办主任,我逃着逃着,就逃到了这里。
牛力听完我的故事,哈哈大笑,说,你编得够精彩,我服了。我说,这是真事,我真的杀了人。他摇头说,你要是真杀了人,会轻易告诉我吗?我说,无所谓,总有偿命的一天。他说,那你说一下,被你劈死的拆迁办主任长什么样。
他叫赵胜,他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中年男人,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开一辆黑漆漆的车,时常带领拆迁队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大街上,我有点怕他,那天我一脚踹开拆迁办的门,他们正在打麻将。他的位置正对门口,抬头看见一柄斧子扑面而来,斧子多年未磨,钝得像一块废铁。磨斧不误砍柴工,砍人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一斧子砍在他的脑门上,未劈进去,滑落在麻将桌上,震飞一张幺鸡。
无论我描述得多么详细,牛力总是笑着摇头,他不信。只有在喝多的状态下,他才会夸赞我几句,说我够狠。这成了我俩喝酒时的固定节目。每当酒过三巡之后,牛力都会让我再讲一遍斧劈赵胜的故事,他听得非常认真,逐句与我上次所讲进行对比,找出破绽,哈哈大笑。他再没讲过大地震的故事,一再解释,那个故事是假的。我并不关心真假,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
出事这天晚上,我们喝得不少。外面的月亮那么大,高高地挂在三号楼上面。酒瓶空了,牛力像下定了某种决心,说,你既然杀过人,那么胆子一定很大了。我不置可否。他说,那你去三号楼301过一夜吧。我说,301没人住吗?他说,一年多没人住了,原来住着一家有钱人,男主人是包工头,工地上死了人,没有处理好,家属找上门来,杀了他们全家,房子就空了出来,数天后,301门内散发出难闻的恶臭,警察开门,发现一具男尸,面目狰狞地死在地上,警察说,这是一个小偷,从窗户爬进来,拿了点东西,想从大门出去,不知什么原因死在了门口,从面部表情看,临死前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从此301就成了鬼屋,我经常白天进去坐会儿,感受下有钱人的生活,但我从未晚上去过,你敢去吗?开门进去,躺在他们的床上,睡上一晚?
我自信地点头答应。
开门出来,月光明亮,影子干净。牛力走在最前面,步伐不稳,我也是晃晃悠悠。突然发现后面还跟着一只猫。秃噜晚上不爱睡觉,兴致勃勃地走着。三号楼和其他楼房一样,是一幢没有任何特点的建筑,几个窗口亮着灯,窗帘紧闭,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干什么。我们上到三楼,牛力说,到了,你真敢?我说,开门吧。牛力蹲下身子,让目光和锁眼平齐,认真地把两根铁丝捅进去,拨动,咔嚓一声,门开了。牛力说,这回,你该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我说,你有一门好手艺。他说,金盆洗手多年,手有点生。
秃噜快人一步,身影一闪,消失在301室的黑暗中。
牛力伸手开灯,呆呆地站在门口。我大摇大摆地走进这户有钱人家的客厅。牛力说,闻到没有,到现在还有一股死人的味道。我是个鼻炎患者,什么也闻不到,但我依然告诉牛力,我闻到了,确实有一股非常浓烈的死人的味道。
所有家具都是古典红木,墙上还挂有字画。看得出来,这家男主人的审美十分高雅,没准他还喜欢周易八卦诗经论语唐诗宋词之类的玩意儿。
秃噜不知所踪,喊了两声,它也不出来。牛力说,你待着吧,我走了。我坐到沙发上,腾起一片灰尘。尘埃中,我向牛力挥了挥手。他没动,说,要不算了,咱们一起走吧。我说,无所谓的,坟地我都睡过。
临走时,牛力说,兄弟,没准你真是一个杀人犯,但你放心,我不会报警的。我说,万一我被鬼吓死,你也不要报警,好吗?牛力说,那我怎么处理你的尸体?我说,拉到沙漠埋了。牛力说,好吧。
门被关上了,秃噜不知从何处窜出来,跳上沙发,优雅地团起身体。它不害怕。
我晕头转向地挨个房间看了看,卧室里凌乱不堪。我仿佛看见那个倒霉的小偷正辛勤地翻箱倒柜。尽管凌乱,但豪华阔气的装饰风格丝毫不减。这就是有钱人的家,比我的家不知好上多少倍。主卧室有张大床,床单上有乌黑的血迹。灭门的意思就是,家里死得连收拾残局的人都没剩下。我是个不怕脏的人,和衣躺在大床上,华丽的天花板在旋转。万籁俱寂之中,那种绝望的感觉又扑面而来。
最近我总是做梦,什么也没有梦到,只看见自己在走,突然脚下一空,坠了下去。现在我醒着,却如同在做梦,感觉往下坠,天花板越来越远。从逃亡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考虑死的事情。死是什么感觉?是睡觉的感觉,还是下坠的感觉?死是不是真的让人很难接受?是不是死的那一瞬间是难受的,而过后就舒服了?
毫无疑问,我在等死。路上那些天,我忙着赶路,关于死的事情,只是想一下就好了,没空深入思考。穿过沙漠,抵达这个小城后,我终于过上了吃喝不愁的日子。他们说饱暖思淫欲,但我饱暖思死。这里时常刮大风,黄沙漫天,好像世界末日终于来临。每到那时,我都很高兴,以为看到了希望。我不信上帝,但我希望上帝能信手将我带走。现在,我要给上帝一个杀死我的机会。
床不软不硬,很舒服。有钱的人们相信,睡在这样高档的床上可以活得久一些。他们没有考虑到暴力的威胁,就像那个拆迁办主任赵胜,带着一帮地痞流氓,以为天下无敌,最后却死于我的斧下。我只是一个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而回家的窝囊废,头脑一热就贷款二十万,在自家老宅盖了一片房子,买回几千只兔子养在里面。我心地善良,不忍心看兔子被剥皮,只好请父亲和兄长代劳。谁都不会相信我会斧劈活人。即使当推土机攻陷了我的养殖场,兔子被全部砸死,父亲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也没人相信。
现在,他们全都信了。在杀兔子与杀人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兔子常年吃素,性情温和,那么可爱。人恰恰相反。我走之后,想必村庄已被夷为平地。散居各处的乡人谈起我的事,会说些什么?多少会有些佩服与解恨吧?我把左邻右舍的人想了一遍,没有一个值得怀念。突然,一个问题蹦了出来:如果我死于今晚,我的魂魄能否找到故乡?
想了这么多,我有点累。秃噜跳上床来,犹如一个软软的东西从天而降,吓我一跳。它在我身边卧下,团成一团,发出呼呼的声音。我闭上眼,进入睡眠状态,直到被冻醒。身边的秃噜踪迹不见。也许我真的需要一床被子。我从空荡荡的床上爬起来,拉开大柜的门。突然,客厅传来秃噜的低吼。它很少发出大型猫科动物那样的叫声。我穿过走廊,来到客厅。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摸了半天,找到灯的开关,然后在精致的吊灯下,我看见秃噜和一个几乎透明的人相对而立。
这个人是赵胜。他低着头,与秃噜对视。和以往不同的是,他虚无缥缈,像一团烟雾。我说,赵胜,是你吗?他抬起头来,眉目却依旧低垂。他说,你还我命来,你还我命来。我后退到门边,问,你是人是鬼?他说,当然是鬼。我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说,老子一直跟着你。我说,那你怎么现在才现身?他说,只有在阴气重的地方,我才能现身,这屋子里本来有三个鬼,都被我赶走了,我生前能把你们从家赶走,死后也能把鬼从家赶走。
赵胜升腾至屋顶,犹如一团乌云,飘了一会儿,冲我压过来。他要用鬼的方式结束我的生命。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对付鬼,我仅有的那点经验来自《聊斋》之类的民间故事,事到临头,毫无用处。突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扑到我身上。是秃噜,它全身的毛竖立起来,像一个疯狂的刺猬。它低吼着,挥舞着小爪子。我举起秃噜,用它对抗扑下来的赵胜。
秃噜从我的手上飞了出去。它的后腿在我头顶蹬了一下,获得足够的力量,与赵胜迎面相撞。赵胜被撞散,变成缕缕烟雾,与此同时,他仿佛获得了重量,降落下来。秃噜稳稳落地,张大嘴巴,吞噬这些烟雾,直到空气中干干净净。
赵胜烟消云散,被我的猫吞入腹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就是事实。我坐到沙发上,秃噜跃到我的腿上。它大了一些,身上的毛风平浪静,体内似乎有几只老鼠在四处流窜,顶起一个个大包。秃噜疲惫不堪,在我的抚摸下打起呼噜。突然,它梦中惊醒,睁大了眼睛,站立起来,跳到地上,身体如波浪般连绵起伏。
秃噜在跟体内的对手较量。作为一个恶鬼,赵胜岂能轻易被消化干净?秃噜这只可怜的哑巴猫,拼命而无声地吼叫。我无能为力,只能对着秃噜说,赵胜,你从猫肚子里出来,我给你抵命。秃噜抬起头,眼珠突突往外冒,几乎要夺眶而出。它开始张口说话
快掐死这只猫!
我说,掐死猫,然后你就能出来了?
秃噜说,是啊,你掐死它,我就原谅你,咱俩的仇一笔勾销。
我不得不承认,与做人一样,做鬼的赵胜也是一个强者,他竟然让一只哑巴猫口吐人言。我的手伸向秃噜,抚摸猫头,给它安慰和力量。它再次开口,催促我动手。我说,你就葬身于猫腹之中吧!
秃噜跃起,又落下,如此反复,像一个篮球,被一只无形的手拍动。我想抱住它,但抓不住,它速度太快。运动中,秃噜的身体慢慢膨胀。一段时间过后,它的体型脱离了猫的范围,大得像一只猞猁,又慢慢缩小,恢复到正常大小。最终,它耗尽所有的体能,躺在地上,如死去一般。
我看着它,突然想起在废墟中寻找兔子尸体的那个下午。推土机过后,我们搬开砖,露出铁笼,看见被砸扁的兔子。哥哥叫来村人,一齐动手,将死兔子挖出来。他们拎着死兔子兴高采烈地回到简易房里。中午时兔肉飘香。我恶心得要命,依然狂挖不止。瓦砾下面什么都有,一切东西都不再是原来的样子,除了那把斧子。
我被一只手推醒。牛力说,你如果没有打呼噜,就跟死人一样。我说,你是不是已经作了收尸的准备?牛力说,我真没觉得你会死,但也没想到你会睡得这么踏实。我说,确实有鬼,但已经被我消灭了。牛力说,鬼是什么样的?我说,是仇人的样子。
秃噜睡在我的身边。牛力说,这猫真他妈能睡。我没说什么,伸手推它。它没有反应,腹部起伏,明明是熟睡的样子。牛力说,死猫。我只好将秃噜抱起。它还是那么轻,那么柔软。回到宿舍,秃噜在我的床上接着睡。我饥肠辘辘,有种大病初愈的感觉。
像往常一样,我和牛力坐在监视器前。画面中,人们打开楼门,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就出现在窗外。人人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得久了,错以为这是一种穿越。牛力说他彻夜未眠,担心我的安危。早上,他站在那扇门前,撬锁的手颤抖不止。如今,我毫发无损地坐在这里,他终于相信,我是杀过人的人。只有杀过人的人才能这般无所畏惧。他说,你是一个杀手。我说,我只杀过一个人,而且还怕得要死。牛力说,既然已经杀了一个,那就再去杀一个吧。我说,杀谁?牛力说,晚上告诉你。说完,他起身离开值班室。
我用电炉子煮了锅面条,粗略地填饱肚子。走进宿舍,秃噜依然在睡。我抚摸它的肚子,难道赵胜真的在里面?我躺在秃噜旁边,盯着天花板。一只苍蝇滑进我的视线,飞了几下,粘在墙角。我将床头的塑料杯子扔过去,没打中,反弹回来,正好落在秃噜身上。苍蝇仓皇飞走,秃噜未醒。
黄昏时分,牛力回到门卫室,递给我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女孩,皮肤很白,下巴很尖,看着面熟,仔细想想,如今漂亮女孩的脸都如出一辙。牛力说,杀了她,十万块。
我把照片摔在监视器前,坐下来喝水。监视器里的画面因为黄昏的到来而混沌不堪。我又拿起照片,说,这女孩长得还可以,只是没什么特点。牛力说,她的特点就是值十万块,不开玩笑,十万块,干吧!我说,你他妈的就是在开玩笑。
这么给你说吧,我相信你杀过人,我认为你有做杀手的潜质,于是给你找了个活儿,有个人很有钱,愿意出十万块,要这女孩的命。
牛力甩过来一个袋子,压住女孩的照片。他让我看看袋子里是什么东西。我扒开看一眼,是钱。牛力说,这是十万块,人家已经付款,咱们得发货,信誉第一啊。我说,要杀你去杀。牛力说,你胆子大,是天生的杀手,干吧。我说,不干。
天完全黑透。牛力收起那一袋子钱,失望地离开值班室。我去宿舍看了看秃噜,它还在睡。我坐回监视器前,拿起照片。她长得好看又善良。
身体沉重,我急需睡上一觉。今晚该牛力当班,但他尚未回归。时间已至午夜,我决定不等。秃噜还在睡,我把它挪到床的一边。我和它同床共枕。睡意蒙眬之时,门突然响动,牛力进来说,再加十万,你干不干。
我装睡,闭着眼睛,感受秃噜的呼吸。牛力见我没反应,伸手来推。我翻身,眼都没睁,说,不干。牛力跺脚说,钱在我这里,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我说,你让我好好想想。
阳光灿烂的早上,牛力见面就问我想好没有。我说没有。他说,你到底有什么顾虑?我说,我不敢。
牛力拍着脑袋说,对,我明白了,等你有了趁手的兵器,你就敢了,你等着,我这就去买,你要斧子还是刀?
我不厌其烦地说,你去买斧子吧,买回来我第一个就砍死你!
牛力哈哈大笑,兴冲冲地飞奔而去。
我感觉好累,趴在监视器前,一只眼睛盯着画面。突然,屏幕上出现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一闪,消失不见。片刻,这个女人推开我的门。她,物业公司的王经理,正是保安的领导,在她面前,我不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当初是她收留我,给我一份工作,让我心存感激。我起立,鞠躬,然后倒水。她坐在监视器前,盯着画面看。我站在她身后,同样盯着画面。
她说,请杀了她吧,当初收留你,已经猜到你有命案在身。
对我来说,世界上最困难的事就是拒绝女人的请求,况且是个不错的女人。她眼睛很黑,就那么直直地盯着我。我想说对不起,实在下不了手,委婉而坚决地将她拒之门外。与此同时,我想到了离开。我应该收拾背包,带上秃噜这只救我一命的猫,重新上路。
王经理,对不起,我想辞职。我手足无措地说完这句话,只等她点头答应。门开了,牛力进来,手里拎着一把崭新的斧子。他说,什么,你要辞职?我说,对,不想干了。他说,不是干得挺好吗?我说,王经理交代的事情我实在无能为力。他把斧子递给我,说,你完全可以做到的,要相信自己,这斧子不错,你试试。
女人双手掩面,悲伤地哭起来。牛力过去,抚摸她的头发,温柔地安慰,却被她一把推开。
牛力曾说过,他之所以在此地落脚,成为一个低贱的保安,完全是因为王经理,他爱这个女人。那她爱他吗?我看不爱,除非他去杀了那个女孩。
我走进宿舍,坐在秃噜身边。随着我的降临,秃噜颤抖了一下,随即像往常那样醒来,夸张地舒展四肢,拼命打着哈欠。奇妙的是,它发出了嘶哑的叫声。仿佛它自己也没想到会叫出声来,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而后试探着再叫一声,这回是正常的猫叫声。
我欣喜异常,将秃噜抱到值班室。王经理吓了一跳,告诉我们不该在工作的地方养猫。牛力表示他也十分讨厌此猫。我说,你们不知道,这是我的救命恩人。
终于安静下来,我观察秃噜的状态。它有些疲惫,懒洋洋地跳上桌子,再次爬到监视器上面。它基本没什么变化。我摸它的肚子,没有异样。难道赵胜的魂魄已被消化干净?
晚上由我值班。牛力有点生气,临睡前,他说,你好好想想吧。我坐在监视器前,开始想杀人的事,一直想到半夜,还是没有主意。秃噜发出冰冷的叫声。
你真想杀了她?秃噜问。它用赵胜的口吻说话,或者说,这根本就是赵胜在说话。他的魂魄尚在,控制着猫。
我说,还没想好。
这有什么好想的,拿起斧子,朝她的脑袋劈下去。
我做不到。
不信你做不到,你那股狠劲儿哪里去了?
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杀你的那股劲儿早在路上丢光。
整整一夜,我们都在谈论要不要杀人的问题。很明显,这只猫站在牛力那一边,它的主张更加激进,要我速战速决,然后毁尸灭迹。它甚至提供了几个处理尸体的方案,比如抛尸于废弃的矿井中,将尸体掩埋在荒凉的沙漠里,或者截肢,化整为零,分别弃于矿井和沙漠。我一一否定,最后忍无可忍,让它闭嘴。
天亮后,牛力问我想好没有。我说没有。他一脸失望,认为我自甘荒废杀人天分的做法很不明智。他又走出门去,回来后,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又拉来几单业务。他递给我三张照片,是三个要我杀掉的人。我说,哪里来的业务?他说,这小区里的人都很有钱,有钱的人大多有几个仇家,我找到其中几个,说有一个杀手很厉害,要不要试试,他们就把照片给了我,还交了定金。
我让牛力把照片和钱还给人家。牛力不肯,开始给我讲每个目标的情况。我开门逃了出去。走在阳光下,遇见几个人,他们冲我微笑,甚至有个家伙冲过来握手,小心翼翼地说,那件事就拜托了。看来牛力已经让我声名远播。我只好低声解释,本人不是职业杀手,那件事爱莫能助。那家伙不相信,说,对,杀手就该这么谨慎。
就这样过了几天,牛力手里的照片越来越多,拿在手里,就像拿着一副扑克牌。开始有人上门催问,神秘兮兮地闲聊,最后说一句,那件事请快些办。牛力点头,让对方放心。我躺在床上,听他们谈话,就像从前在自己房里听另一个房间的父母争论我能不能靠养兔子发财,听得心烦意乱。
突然,宿舍的门被推开,王经理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警察。她指着我说,这个人是杀人犯。
其实,我早就盼着此刻的来临。这画面,我已经想象过无数遍。我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迎接警察的手铐。两个警察,一男一女,都出乎意料地温柔,心平气和地坐在我对面,摆开了聊一聊的架势。男警察说,你不要紧张,如果你是杀人逃犯,网上应该有照片。我问,难道没有吗?他摇摇头,没有,真的没有,那些脸我都记在心里,都不是你,尽管如此,我们还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好吧,你们问吧。
你叫什么?
张东。
你从哪里来?
河北。
河北具体什么地方?
河北省衡水市张家庄。
为什么来到这里?
因为杀了人。
你杀了谁?
赵胜,当地拆迁办主任。
怎么杀的?
用斧子,砍在他的脑袋上。
好,你不要动,我核实一下。
他站起来,走出房间,留下女警察。我看着她,想说点什么,但她那么安静,不问任何问题,让我无话可说。我们需要等男警察一会儿。他在外面打电话向河北的警察询问有没有一个叫赵胜的人,被一个叫张东的人活活砍死了?
这时,秃噜悄无声息地冒出来,跃上床,卧在我的身边。女警察笑了,问,这是你养的猫?我说,本来是只流浪猫,我收养了它。她说,你很善良嘛。我说,从小就喜欢养小动物,要不然,我也不会想靠养兔子生活。她说,兔子也很萌啊。我说,兔子和猫相比,就显得太弱了,猫敢跟人打架,还会袭击人,但兔子就很老实,总是逆来顺受。她说,据我所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说,对,武术里有一招叫兔子蹬鹰,很厉害。她说,兔子如果真的能一脚蹬在老鹰的心口,会不会把老鹰蹬死?我说,应该不会,兔子毕竟是兔子,没那么大劲儿。
男警察开门进来。门外有很多脑袋,投来好奇的目光。男警察说,赵胜没死,活得好好的。我说,一斧子砍在脑袋上,怎么会不死?他说,我问过了,那边的警察没有接到过报案,而且他们都认识赵胜,他确实还活着。
我低下头,看着秃噜。它的身体团成一团,睡梦正酣。
男警察问,你有没有做过别的案子?
我说,没有。
他们站起来,说了声再见。王经理过来说,警察同志,你们确定他不是杀人犯?男警察说,他所说的那个人根本没死,而他本人也不是通缉犯。王经理问,那他为什么要说谎?男警察说,答案很简单,精神受了刺激。
警察走后,这个被我叫作王经理的女人说,原来你不是杀人犯,你只是个神经病。我说,我确实杀了人,他们不信,我有什么办法?她说,呸,你别再装了。说完,她气呼呼地摔门而去。
我静静地坐在床上,仔细想着警察的话,还没考虑出个结果,门被粗暴地推开,牛力闪身进来。他怒气冲冲,一个饿虎扑食,将我扑倒在床上,掐住我的脖子。我强烈地感觉到,牛力没有开玩笑,他是真心实意想把我掐死。我抡起拳头,打在他的左脸。这么多年的活儿不是白干的,我两臂一晃,虽无千斤之力,也势不可挡。牛力的嘴角滴下血来,双手却毫不放松。我眼看要顶不住,只好奋力使出最后一击兔子蹬鹰。牛力被蹬得腾身而起,脑袋重重撞在上铺的床板上。他落下来,我的脚再度迎击,这回偏了点,他最终落于床下。
我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越过牛力。我要立刻离开这个地方。牛力躺在地上,绝望地望着我说,人还没有杀,你不能走。我说,要杀你去杀。他说,那好吧,我去杀人,你来值班。
值班室里有很多人,都是业主,他们的身影总是出现在监视器中。此刻,他们表情木然,像一具具僵尸。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大风,砂砾敲打玻璃,犹如水落进滚烫的油锅。我在监视器前坐下,双手抱于胸前。牛力艰难地走来,手捂肚腹,说,没事了,都回去吧,那事肯定会办成的。僵尸们开门,走入风中。秃噜站在门口,对着风叫了几声。
我向牛力借手机一用。手机这东西,人人都有,唯独我没有。牛力怒气未消,不愿意借。我只好去抢。遭受重创后,牛力手无缚鸡之力,手机被我轻易抢到。我拨通了哥哥的电话。
谁啊?
哥哥三十多岁,但声音听起来像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他是个皮匠,熟制兔皮的好手。当年我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他邀请我加入皮匠的行列。我委婉地拒绝,毅然成为一个养兔子的人,立足于皮匠行业的上游,结果我们双双一败涂地。
哥,是我。
操,你跑哪儿去了?
在西边。赵胜死了没有?
没死,你那斧子根本没砍中他,他活得好好的。
怎么会没死,我记得,斧子砍在他的头上。难道是我记错了?我脑子乱了,头疼得厉害。咱爹呢,他的伤好了没有?
咱爹快死了,在医院,每天要花几百块,拆迁费眼看要花光,你有钱没,给家里寄来。
哥,我没钱。
没钱你打什么电话,还不去死!
哥哥愤怒地挂断电话。他让我去死,这个建议无比正确。我真的很想马上死掉。我说,牛力,你想成为一个杀手,对吗,先拿我练手吧,来,拿斧子劈我吧!
牛力拿来斧子,劈在桌子上。他又从床下掏出一个大塑料袋,卷起袋口,露出红色的钞票。这袋钱放在斧子旁边。他说,咱俩合作,把照片上的人都杀光,钱就到手了。
牛力有条不紊地聊起我们合作的可行性方案。他擅长开锁,能自由出入于每个神秘的房间,只要在夜晚,我们潜入他们的家中,无论用什么方法,将人置于死地,事情就算办成。他还强调了一点,在这蛮荒之地,没人会在意有人消失,更何况,我们杀的都是该死的人。他把照片在桌子上摊开,手指滑过那一张张陌生的脸。大多是脑满肠肥的中年男人。我抽出那个女孩的照片,说,就从她开始吧。
当晚,我和牛力喝得大醉。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喝酒,因为杀手需要保持清醒。秃噜窝在监视器上,安静地看着我们,爪子耷拉下来,好像掌控着这个世界。
《童子》
丢了工作后,张东坐在公交车上,有点郁闷。到了应该下车的那一站,他没有动,多坐了两站地。最后,他坐在一位算命先生对面,说,我想算一个命。
算命先生看上去不到六十岁,胡子却足有二十公分长。他说,你想算哪一方面?张东说,最近很不顺,这到底是为什么?算命先生的胡须随风摆动,说,告诉我你的生日。张东说,八二年农历二月初五。
算命先生反复念叨张东的生日,翻开一本旧书,右手食指在书页上滑动。几分钟后,他胸有成竹地对张东说,你是童子命。张东说,什么是童子命?算命先生说,你的前世是伺候神仙的童子,转世为人,身边冤亲债主众多,故厄运不断。
张东问,怎么破?算命先生说,我回家扎个纸人,做成你的替身,做一场法事,把纸人烧掉,万事大吉。张东说,那你快回家做吧。算命先生说,你必须破费一点。张东说,多少钱?算命先生说,你看着给。张东说,我给你个鸡巴!
张东一脚踢飞了签筒,竹签子哗啦啦散落一地。算命先生十分激动,手指对方,嘴唇抖动,却说不出话。张东又坐下来,捋了捋算命先生的胡子,说,对不起,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你再好好算一下,我到底是不是童子命。老头子连书都没翻,直截了当地说,你不是童子命,刚才是我骗你。张东说,对,你肯定在骗我,你就是以骗人为生的,从今天起,你必须消失。旁边围了很多人,让张东很不爽,他对人群大喊,这是迷信,大家都别信啊!
张东拔开人群,独自走了两站地,回到租来的房中。他很久没在大街上冒充混混了。他在洗手池边看镜子里的自己,新剃的光头泛着青光,浓密的眉毛压着眼睛。正是光头和浓眉,让他看起来像个恶人。光头是前几天剃的,那天他和哥们去喝酒,路过一家理发店,就说,去剃个光头吧。理发师一边剃一边夸他的头长得饱满。张东对自己的光头形象还算满意。朋友说,这下大街上的人都不敢惹你了。
一个壮实的男人,顶着一颗泛着青光的脑袋,走在大街上,的确没人敢惹。这就是扮演恶人的好处。很多人都说,光头的头发是很快就会长出来的。但张东却觉得,自己的头发长得好慢。他每天都要站在镜子前,摸摸头皮,手感却和昨天一样。头发明显没有胡子长得快。有工作的时候,张东需要天天刮胡子。一天不刮,整张脸就变得黑乎乎的。同样比头发长得快的,还有阴毛。宅在家里的第一天,张东把鸡巴周围的毛剃了。第三天感觉那个地方扎得厉害。而他的头发呢,还潜伏在头皮下面。
有些时候,张东觉得自己的头发长错了方向,本该向外生长,却长向了里面,扎进了脑子里,扎得他头痛欲裂。
张东上网查了下童子的事。在网络上,他对童子有了全面的了解。像他这样的人,前世是神仙身边的小童,负责端茶送水,扫地擦桌,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投胎做人,做到中途,有可能被神仙召回去,就算没有被召回去,一生也会坎坷不堪,疲于奔命,婚姻尤其不顺,难以成家,即使结了婚,也会离婚。毫无疑问,张东就是这样的命。现在他特别想知道,自己前世侍候的是哪位神仙。
张东在周五下午坐上回家的火车,天黑时到家。
晚饭期间,爹娘分别对张东的光头发表了意见。爹说,光头不好看,像个流氓。娘说,以前嫌你头发长,你也不剪,现在倒好,剃了个大光头,还怎么去找对象?张东闷头吃饭,不时放下饭碗,摸一下脑袋。他说,不用着急,头发快长出来了。娘说,你该戴个帽子。张东说,大热的天,戴什么帽子。娘说,一定要戴,你本来面相凶恶,如今又是光头,真是吓死人了。张东说,那我明天赶集买一顶吧。
第二天早上,张东骑摩托车去赶集。他上一次赶集,还是上初中的时候。一切全变了,只有那些在尘土飞扬中该死的人们没有变化。对于这些父老乡亲,张东深恶痛绝。他先买了顶帽子,把帽檐压低,穿行在人群中,唯恐遇见熟人。转了半天,终于发现卖上坟用品的摊位。各种面值大得惊人的纸钱,还有奢华的纸质房屋、汽车,统统随心所欲地堆在地上。
你有纸人吗?张东问摊主。
有的,有的,你要男的还是女的?摊主翻出两个纸人。
我要个男的,多少钱?
十块,不贵。
纸人穿着晚清服装,表情木然。张东小心翼翼地拿着它,就像拿着自己衣服纸做的衣服。为掩人耳目,张东向摊主要了一个黑塑料袋,包住纸人。他没有继续逛下去的兴趣,匆匆跨上摩托车。纸人脆弱,不能绑在车后,只能用左手抱在怀里,右手掌握车把。
回到家,姐姐站在院子里。她早在十年前嫁到邻村,回娘家就像串门。她看见头顶棒球帽的张东从摩托车上下来,怀里抱着黑塑料袋。姐弟俩亲密无间,张东毫无隐瞒,将纸人展示给姐姐看。
姐姐,你知道吗,我是个童子,所以我诸事不顺,还有可能死掉。要破解,只能找个替身,这纸人就是我的替身。到了晚上,你找个十字路口,烧掉纸人,我就好了。
为什么要我去烧?
你是我姐姐啊,姐与解同音,只有你去烧,我才能解脱。记住,你一个人去烧,回家时不能回头看。
这也太吓人了,我可不敢大晚上出门去烧纸人。
纸人我都买好了,看,像我不?晚上去烧一下,多简单的事。
这个方法是谁告诉你的?
我从网上查到的。
烧纸人是迷信,网络是科学,要迷信就不能相信科学。其实吧,要破你这童子命也不难,找神妈妈解锁子就可以了。
站在旁边的娘听到了姐弟的谈话,她十分同意姐姐的说法,更坚决地认为,只有神妈妈才能解决这件事。娘说,神妈妈住在离此百里的村子里,久负盛名,连省里当官的都来找她,一天到晚,她家里跟赶集似的,要是去晚了,根本排不上队。张东说,找神妈妈不花钱吗?娘说,解锁子二百六,带五种供品,咱不用纸人了,去买供品。张东说,按我说的做多省事。
娘雷霆大发,省事个屁,不管用怎么办?咱不能光图省事!姐姐也说,这种事还得找神妈妈帮忙,人家在神仙那边有人,能说上话。娘说,就这么办,明天咱们去。张东再次发动了摩托车,娘坐在后面。还是在尘土飞扬的集市上,他们买了几斤香蕉、苹果、猕猴桃和糕点。供品就这样凑齐了。
爹娘一直没有问张东工作的事。他们更关心的,是张东的婚姻问题。在村里,张东的同龄人早已成家立业,大部分有了孩子,有的甚至有了两个孩子。现在的农村再也不是鸡犬相闻的田园景象,所有人都忙着做生意,没有人来串门。所以张东安心了一些。对于那些光屁股长大的伙伴,他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一见到张东,肯定会说,有对象了吗,什么时候结婚?这两个问题张东都无法回答。
一大早,张东骑摩托车带着母亲出发。街上没人。张东很怕遇见那些目光毒辣的老娘们。她们站在街边,无所事事,有人骑车经过,免不了要狠狠地看上几眼。现在并非节假日,张东却回到家中,理由只有一个,他家里出事了。那些老娘们肯定要挖空心思猜度一番。她们看着他长大,对他家的事情了如指掌。现在他要去破童子之命,她们却没有在场。真是万幸。
目的地是小尚村。张东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张东和母亲穿过一个村庄,又穿过一个村庄,始终向着东方。太阳升起老高,照得柏油马路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张东感觉离家很远了。他问,快到了吗?娘说,快了,快了,你别着急,沉住气。
摩托车离开马路,驶上一条土路。连日来滴雨未下,路上累积起厚厚的浮土。摩托车碾过,犹如张东儿时看见的飞机拉线,一股呛人的土腥味儿如影相随。
神妈妈的家在村边的一条胡同里。大门口停着几辆摩托车。娘说,你看,已经有人来了,比咱们还早。他们下车,张东拎着供品,娘开始整理衣服,她让张东也整理下衣服,并提醒他戴上帽子。张东说,别戴了,大热的天。娘不同意,亲自找到那顶白色的棒球帽,狠狠地扣到张东的脑袋上。张东往下拉了拉帽檐,尽量挡住眼睛。
院子里站着七八个人,有的手里拎着供品。娘乐呵呵地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是几点到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早就到了。一个老太太说,我们不算早,还有更早的呢,已经走了一拨人了。娘问,神妈妈呢?那个老太太直指正屋,说,正吃早饭呢。
张东扫视一圈,发现这只是个普通的农家院落。他想到山上的庙宇,那院落才像得道之人的住所。娘拉拉张东的胳膊,指着最西边的那间屋子说,神妈妈就在那里烧香做法。那间屋子关着门,屋檐漆黑,门口遍布纸灰,到处都是烟火的痕迹。再看那扇门,无比破旧,张东记得,小时候家里就有这种门,门板很厚,能挡住最亮的日光。
从小时候起,张东总能听到关于神妈妈的传说。遗憾的是,他们村没有神妈妈,所有的神妈妈都住在别的村子里。神妈妈总能生产出神奇的事情,供大家谈论。方圆百里有个神妈妈,会让人心里踏实。很多人认为,神妈妈能看大病,尤其是医院里治不好的病。但没有任何一个神妈妈能保持一世英名,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某个神妈妈的名声就日薄西山。接着,就会有新的神妈妈取而代之。张东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成为神妈妈。严格来说,他到现在还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神妈妈。
堂屋的门终于开启,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人走了出来,大约六十岁的年纪,冲院子里的人笑了笑,说,都来啦!很多人说,是啊。老太太打开了西屋的门,里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娘说,这就是神妈妈。张东有些泄气。村里的大街上,不是有很多这样的老娘们吗?她是怎么修炼的,竟然成了神妈妈?娘说,人家得了一场大病,去阎王爷那边走了一遭,和神鬼搭上了话。
所有人都涌到西屋门前。张东凭借健壮的身体,挤到前面。他终于看清了屋里的陈设。四面墙壁上挤满神像,仔细辨认下,佛道两家,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孙悟空。老太太正在点香,她身材真小啊,勉强脱离了侏儒的行列。她踮着脚,为每尊神像插上香,又跪下磕头。
一个老头子钻过人群,站在门口,他清清嗓子问,谁第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是我,我是第一个!老头说,那你过来。男人拎着供品,走进了西屋。老头冲人群扬手,后退,后退,解锁子的时候,大家尽量离得远点。说完他去了正屋,转眼间又抱着一堆黄纸出来。老头在门口点燃黄纸,火势甚大。西屋里,神妈妈拿着香绕着男人转动起来。
张东问娘,解锁子得用多长时间?娘说,二十分钟。张东说,要轮到咱们还早呢。娘说,你往前站,那小子一出来你就进去。张东说,那我得把帽子摘了,这样才没人敢和我争。于是张东就摘掉了帽子,他的光头马上让旁边的人侧目而视。张东密切注视着西屋的动静。男人站在原地,身上挂满佛珠,老太太手持燃烧的黄纸,在他背后画圈。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进入这个仪式,张东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
男人终于完事了。老头又在门口喊,下一个是谁?有好几个人说,是我。张东的嗓门最大,也冲在最前面。张东知道,确实有人比自己来得早,但他实在不想再等了。他瞪着眼睛,竖着眉毛,朝后面扫视。那几个想对他横加指责的人哑口无言。张东理直气壮地走进西屋。神妈妈仰着脸,说,你也解锁子吗?张东说,是的。老太太说,你是哪里的童子?张东说,这谁知道。神妈妈说,告诉我你的生日。张东说,八二年二月初五。神妈妈没有翻书,而是掐指算来,一分钟后,她告诉张东,你是泰山上的童子。她环顾众神,指定一位,说,你就在这里。她点燃一把香,插在那位神仙的香炉里。
那位神仙是个老头,道家装束,张东不知道他叫什么,好像是吕洞宾,又好像张天师。他就是张东前世的主人。神妈妈说,神仙在此,供品拿来。张东递上水果和糕点。神妈妈又说,解锁子二百六。张东回头冲门外喊,娘,钱!娘一直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屋内的情况。她进来,把钱交到神妈妈手里。神妈妈并没有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而是放在供品上,就好像这钱也将被神仙笑纳而去。娘拽了拽张东的衣服,说,你老实点,人家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张东说,您就放心吧。
神妈妈拿出一串佛珠,要挂到张东的脖子上。她的个子太矮,需要张东尽量弯腰。好大一串佛珠,坠得张东差点直不起腰。她又拿出几串小佛珠,分别套在张东的手腕上。张东说,你这珠子在哪个集上买的?神妈妈说,集上没卖的,我亲自去庙里求的。张东说,庙里的也是集上买的。神妈妈说,你话真多,你是在外头上班的吧?张东说,对,你算算我做什么工作。神妈妈仰头仔细看了看张东。屋里烟雾缭绕,谁的脸都难以辨认。
神妈妈说,你剃光头,是在饭店上班吧?张东说,错,我在大街上上班。神妈妈说,那你是城管?张东说,工作性质和城管差不多,但别人都叫我收保护费的。神妈妈说,你是黑社会?张东说,你没算准吧?
神妈妈不再说话,低着头,尽量不和张东的目光短兵相接。张东一直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地盯着她。只见她熟练地点燃了两把香,围着张东绕圈。神妈妈用一个大烟圈把张东围在当中,她必须快速移动,使烟圈的完整得以保持。她嘴里念念有词,由于发音含混不清,张东始终无法听清。
张东问,你要转到什么时候?神妈妈说,等香烧到一半。张东说,你给我快点吧,差不多就行了。神妈妈说,小伙子,别着急。张东说,操你妈的,老子不信你这一套,只要让我娘高兴就行。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但足以对神妈妈起到震慑作用。她向门外看了一眼。娘在门口翘首企盼。娘身后的人都伸着头,密切关注着屋里的状况。
神妈妈说,行,小伙子,那我快点。说完她真的快了起来,加快了脚步移动的频率,还挥舞起双臂,香头在空中留下一道道红色的印迹。张东担心衣服会被烧到。他说,你小心点,我的衣服你可赔不起。神妈妈说,放心吧,我是专业的。
在神妈妈卖力的运动下,香的燃烧速度明显加快,转眼间就烧掉了半截。神妈妈把香插到香炉里,踮着脚尖,观察香头。她点点头说,好,好,真好。她冲张东的娘招手,示意她进来。娘一脸兴奋地走进来,她也听见了神妈妈说好。神妈妈指着香头说,你看,烧得多好,你家小子以后肯定万事亨通。娘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神妈妈又让张东跪下,递给他一对菱角似的东西。张东曾经在电视里见过这东西,人家捧在手里摇两下,往地上一扔,是凶是吉,一望便知。张东也摇了两下,扔在地上。神妈妈的好字马上脱口而出。娘说,卦也好?神妈妈说,好,好,别人摇十回也赶不上你家小子摇一回。娘说,那可真是太好了。
于是,只剩下最后一项,给神仙磕头。按照惯例,这个头得由做母亲的来磕。神妈妈伸出手臂,想要指挥张东的娘跪下。话到嘴边,她发现张东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自己,她的手一挥,说,好了,没事了。娘说,真的完了吗?不用磕头吗?神妈妈说,不用。娘说,我看他们都磕了头。神妈妈说,你家儿子香烧得好,卦也扔得好,就不用磕头了。娘说,还是磕几个吧,礼多人不怪。她跪下来,问,磕几个合适呢?神妈妈看了看张东,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张东只好也跪下来,要陪母亲磕头,以示孝心。神妈妈对他们伸出三个手指头。张东开始磕头,三个头,很快就磕完了。他平身站起的时候,发现娘的身体还在上下摇摆。娘,磕三个就行了。张东提醒自己的母亲。娘说,什么三个,三个手指头就是三十个!张东摸了摸脑袋,发觉头发好像长了一点。
仪式完成,张东和娘回到院子里。起风了,烧纸的黑灰漫天飞舞。院子一角放着一个巨大的洗衣盆。刚才张东还对它的用途心存疑惑,现在清楚了,那是烧纸盆。每一个仪式都要烧一盆纸。神妈妈的男人,除了维持现场秩序外,还肩负着烧纸的重任。他要保证每盆纸都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捧灰烬。院子里的人在黑灰中站着,手掩口鼻。娘本来想和一个刚认识的女人交流下解锁子的心得,怎奈环境恶劣,不再适宜讲话,只得随张东走出院子。
回到家,张东发现纸人不见了。明明放在自己卧室的桌子上,难道它代替自己跑到泰山去了?姐姐告诉他,纸人已化为灰烬。她指着院子说,就在那里,一把火烧了。娘认为姐姐烧得好。她说,那边神妈妈给你解锁子,这边姐姐给你烧替身,双管齐下,万事大吉啊!
第二天,张东回到城市。他对爹娘说,我工作很忙,必须马上赶回去。娘说,你快走吧,去忙事业吧。娘还问,你需要钱吗?张东说,不需要。娘依然拿出两千块,放进张东的包里。有了这两千块,即使再有一个月找不到工作,也衣食无忧。张东心里有了底。
回了一趟家,张东的头发就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长势越发喜人,一周之后,基本初具规模,他完全脱离了光头的形象。但这有什么用呢?他依然找不到工作。他认识到,找工作必须能说。一个人越能说,就越显得有能力。张东很不能说,他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只有在喝过三瓶啤酒之后,他的话才能滔滔不绝地从嘴里奔涌出来。他曾经想过,面试之前,喝一些酒,让自己成为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他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个计划,就出事了。
事情的起因是张东找到了女人。女孩的网名叫空谷周兰,真名叫周兰,长得还算可以。他们的结识纯属意外。张东无所事事,去公园散步。公园中央有个池塘,周兰在边上走,突然掉了下去。水不深,只能没过她的腰部。但她的叫喊声势浩大。张东刚好站在附近,飞身跳入池塘。俩人站在水里,面面相觑。周兰说,谁让你下来的?张东说,你叫什么?周兰说,我的叫声并不代表呼救。张东说,这是什么逻辑?周兰说,这是我的逻辑。
男女之间的事,真的毫无逻辑。他们相识于池塘,真正享受鱼水之欢,是在张东的床上。完事后,张东喃喃地说,真的管用了。周兰问,什么管用了?张东说,你知道吗,我从前是个童子,但现在不是了。周兰说,你在床上这么熟练,还是童子?
张东踌躇满志地说,做我的女朋友吧。周兰说,我不做你的女朋友,但你一定要做我的男朋友。张东说,这有什么区别?周兰说,区别就是,你是我的,而我不是你的。张东说,这是什么逻辑?周兰说,这是我的逻辑。
虽然没有找到工作,但总算找到了女人。张东决定带周兰走出城市,做一个短暂的旅行。这样能体现出自己的诚意我和你交往,不光是为了上床,我还要给你的生活增添浪漫的色彩。张东问周兰,你想去哪里玩?周兰想了想,说,去九寨沟吧。张东说,太远,说个近点的地方。周兰说,那就北京吧。张东说,还是远。周兰说,多近才算近?张东说,下楼坐公交车就能到达的地方。
那只能去封龙山了。楼下有一路公交车,直达封龙山下。周兰无所谓地说,行,你还别说,封龙山我真没去过。张东若有所思,憋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吗,我是个童子,不适宜爬山。周兰说,呸,你都干过我好几次了,还有脸说自己是童子。张东说,此童子非彼童子,我前世是在泰山沏茶扫地的童子。周兰说,你前世的工作还不错,可为什么今世却找不到活儿干呢?张东说,这是什么逻辑?周兰说,这是我的逻辑。
他们坐车来到了封龙山下。山上人不多,只有一些年轻的大学生,三三两两地在林间出没。他们爬进一座庙里。张东说,周兰,你可以去敲磬。周兰说,磬是什么东西?张东说,没学过那首诗吗?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后面忘了,最后两句是,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周兰说,不懂,你干脆指给我看吧。
磬就在神仙塑像的脚下。张东过去敲了一下,余音绕梁,他说,好听吗?周兰点点头,然后她跪下来,对着高大的神仙,磕了一个头。张东又敲了一下。周兰说,你对神明不敬,会遭报应的。张东说,神鬼怕恶人,我就是个恶人。周兰仔细看了他一眼,说,你除了眉毛粗得有些吓人外,没什么可怕的。这时张东才发觉,生机勃勃的头发已经彻底改变了自己的面貌。他再也不是那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光头壮汉了。
庙外有两条上山的路。在岔路口,张东看见了算命先生。没想到,他把生意做到山里来了。两个女大学生正在算命。老头抓着一个女孩的手,下上求索。周兰说,咱们也去算算命吧。张东哈哈大笑。周兰说,你笑什么?张东不想把那件事告诉她,既然她想算命,那就去算吧。
张东站到算命先生面前。老头子抬眼看了一下,不以为然。张东明白,对方没有认出自己。他哼了一声,说,你跑到这里来啦。算命先生猛地扔下女孩的手,紧张地看着张东。狭路相逢啊,张东感叹了一声。老头子开始收拾东西,说,我这就走,这就走。张东说,你先别走,给我女朋友算一卦。老头子只好坐回原处,对两个女大学生说,姑娘,你们先去爬山吧,下山时我再给你们算,不收钱。俩女生瞪了张东一眼,说,真没素质。张东刚想发作,可顾忌到周兰在场,只好作罢。
周兰坐到算命先生面前,满怀信任地摊开手掌。算命先生看了一会儿,说,你命中多贵人相助,婚姻美满,育有一子,活到八十八岁,无疾而终。周兰说,真的吗?老头子说,真的。周兰说,那您说我何时结婚?老头子斩钉截铁地说,就在今年。周兰说,我可不想这么早就结婚。
不管怎么说,算命先生的推算让周兰基本满意。她掏出十块钱,递过去。老头子摆了摆手,说,姑娘,这卦是我白送你的。周兰说,谢谢你。她挽起张东的胳膊,兴高采烈地向上爬去。张东回头,向算命先生投去赞许的目光。只见这个老头子正低着头,拼命地摇着签筒。张东想,他是在算我们是否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在得知自己将有一个美好的人生之后,周兰心情大好,活跃得像只发情的野猫。他们马不停蹄,一直爬到山顶。面对万丈深渊,周兰激情四溢,临风而呼,啊张东也舒展双臂,大叫了一声。他们紧紧拥抱,并且深情接吻。
两个女大学生从一块大石头后面走了出来。其中一个说,光天化日之下,就干这个,真没素质。她的声音御风而行,不可避免地传入张东的耳中。他意犹未尽地放弃了周兰的嘴唇,转头对女生说,管你屁事!出乎意料的是,女生回敬了一句,真不要脸。张东心中燃起一团无名怒火,他上前推动女孩的肩膀,说,你再说一句!女孩受到冲击,后退了一步,大义凛然地说,真不要脸。
张东再次推动女孩的肩膀,加大了力度。他万没想到,另一个女孩会突然冲过来。她尖叫着,身体像一枚愤怒的炮弹,狠狠地打在张东的胸口。女孩用头和双手顶着张东。这股强大的爆发力,让张东措手不及,他身不由己地后退几步。最后,他意识到,不能再退了,身后就是深渊。遗憾的是,他无法制止身体的惯性。周兰也发现了这一危险的情况,伸出了援手,却只抓到一把山风。
张东向下飞去,面朝蓝天,心想,终于完蛋了他多么希望那个像吕洞宾的神仙驾云而来,抓住他,一直飞到泰山,让他沏茶扫地,这是份不错的工作,他情愿干一辈子。
他看见天那么晴朗,没有一丝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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