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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我们飞

書城自編碼: 2731127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作品集
作者: [瑞士] 彼得?施塔姆
國際書號(ISBN): 9787532158638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6-01-01

頁數/字數: 151/87000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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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短经典系列作品,瑞士当代文学的旗手、国际布克奖提名作家彼得施塔姆短篇小说代表作
入围2013年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 了解彼得施塔姆作品的极佳入门书,他以不动声色的叙事、看似简单实则隐含深意的故事情节和对人物心理、情绪准确的把握,讲出了当代人的种种尴尬,体现了他作为当今欧洲著名作家的写作水准
內容簡介:
《我们飞》是瑞士当代文学的旗手、国际布克奖提名作家彼得施塔姆于2008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其英文版入围2013年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短名单,体现了彼得施塔姆作为当今欧洲著名作家的写作水准。他以不动声色的叙事、看似简单实则隐含深意的故事情节和对人物心理、情绪准确的把握,讲出了当代人的种种尴尬:一个女人怎么会和她楼上的年轻邻居好上,一个男人等待着医院检查报告,一对新人如何适应共同的生活这本小说集可以说是了解施塔姆作品的极佳入门书。
關於作者:
彼得施塔姆(1963- ),瑞士当代著名德语作家。出生于瑞士图尔高州的魏因费尔登。早年学过商业,在大学学习英语语言文学、心理学和精神病理学,在纽约、巴黎、柏林、伦敦等地居留多年。自1990年起,成为记者和自由撰稿人,为瑞士的《新苏黎世报》和《每日导报》等重要报纸和电台等媒体撰写评论、广播剧、舞台剧本以及儿童文学作品,获得多项文学大奖。
施塔姆勤于笔耕,几乎每年都有新作问世。他第一部长篇小说《阿格尼丝》于1998年在瑞士出版,翌年获得奥地利萨尔茨堡劳利泽文学奖,奠定了他在德语文学界的地位。此书日后被选入德语国家中小学生的读物,被译成二十三种文字。2001年出版《恍惚的风景》,2006年出版《如此一天》,分别被译成多种文字。2009年《七年》问世,相继获得阿雷曼文学奖、博登湖文学奖。2013年出版第五部长篇小说《黑夜即白天》,同年获得布克国际文学奖提名。2014年,施塔姆荣获荷尔德林文学奖。
除了长篇小说,施塔姆也是一名成功的短篇小说家,出版有《薄冰》(1999)、《弃园》(2003)、《塞尔吕肯》(2012)等短篇小说集。
施塔姆目前居住在瑞士温特图尔。
目錄
期待
异物
三姊妹
受伤
诊断书
我们飞
录像城
男士与男童
一封信
晚年
神的儿女
你得走进田野
內容試閱
期待
奇怪的是,你只要等着,哪怕周围噪声再大,还是能听到一声轻微的响动。别人听不见,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楼上公寓的地板会吱吱作响,他们继续说笑,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他们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喝着我买的酒,吃着我做的饭,对此事却只字不提,他们可能以为来看我是在做善事。据说大多数女人是在工作时找到伴侣的,可我们的工作是跟一群五六岁的小孩,跟他们成双作对的父母或单身的母亲打交道。卡琳参加童子军那会儿就认识皮姆了,雅娜柯是在澳大利亚度假时遇到斯特凡的,两个荷兰人偏偏要在澳大利亚相识,这个故事我都听过上百遍了,他们还觉得挺有趣。他们现在正在谈论一年就要过去了,要在新的一年里改掉哪些毛病。卡琳冲着皮姆说:上完厕所后,把抽水马桶的座圈放下来!雅娜柯一脸作呕的样子:你不会真这样吧?她说自己早就教会斯特凡坐着撒尿了。可卡琳认为男人对个人卫生的理解有所不同,皮姆反驳道:那女人呢,女人就能把用过的卫生棉条扔进废纸篓?他们就这样,整个晚上都说不出一句正经像样的话来。
能再来点咖啡吗?斯特凡问,好像我是他们的服务生似的。不行。我说。他们没明白过来,我不得不响亮而清楚地重复一遍:我累了,你们现在要走的话,我不会拦你们。他们笑了,说:我们去别处喝。出门时,雅娜柯问我还好吧。她做出一副在孩子跌倒碰伤膝盖后满是怜爱、让人觉得她自己马上也要哭出来的表情。可当我回答我没事,只是想一个人待着时,她却完全有耳无心了。我认定他们不会再去喝什么咖啡,他们也不会议论我,我没什么好议论的。这也无妨。
我轻手轻脚地走回客厅,竖起耳朵。楼上先是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吱吱嘎嘎的声音又响了,听上去像是有人在楼上偷偷摸摸,刻意不想发出声音似的。我跟着脚步声从门口走到窗口,又走回房间中央。一把椅子,或一件比较轻的家具挪动了一下,然后是一声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声响,听上去像是一件沉重、柔软的东西落到了地上。
我还从来没有跟德格罗特女士打过照面,只是从门铃上知道她叫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了解她要甚于其他任何人。我收听楼上的广播电台,听她吸尘,她洗碗时哐哐啷啷的声音清晰得像是有人在我的厨房里刷碗。我能听见她半夜起床来回走动的声音,听见她在浴缸里放水,拉抽水马桶,打开窗户。有时,她在楼上浇花,水会滴到我的阳台上,可当我探身往上望去,却不见一个人影。我觉得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我喜欢这些声音,觉得像是跟一个幽灵生活在一起,一个无形而友善的生命体在呵护着我。可就在差不多近两个星期以前,楼上突然安静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响声。现在,那个吱吱嘎嘎的声音回来了。
我起先认为那是小偷。我一边脱衣服,走进浴室,一边想是不是应该报警,或者通知公寓管理员,最后决定自己去打探个究竟。这时,我已经换好了睡衣。我很惊讶自己不感到害怕。不过,我从不害怕,我什么都不怕,这是一个单身女人必须学会的。我披上晨衣,套上鞋,看了看表。十一点了。
我按了两次铃,这才透过门上的窥视孔看见里面的灯亮了。一个比我年轻许多的小伙子打开门,非常和气地说:晚上好。我立刻想到不该上楼来,为什么不管好自己而老爱去管别人的闲事。可大家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有人死在家里好几个星期也没被发现的故事。那男孩穿着一条黑色的牛仔裤,一件黑色的T 恤,上面写着铁娘子,我猜这是哪个摇滚乐队的名字。他没穿鞋,袜子破了几个洞。
我说,我住在楼下,听到脚步声,德格罗特女士显然是搬走了,所以我想,那可能是小偷。男孩笑了,说我就这么上来了,很勇敢,如果是我,他就去报警了,还问我怎么知道是一个女的住在这儿?他问得对,门铃上只写了P. 德格罗特,但我从一开始就肯定那是一个女的,而且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我说我只听到过那人的声音,从没见过那人。他问,女人听上去是否跟男人不同?我一时以为他在取笑我,可他看上去是认真的。我说,我不知道。他用一种夹杂着好奇和胆怯的孩童般的眼神打量我。我向他道歉,说,我都已经上床睡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从第一刻起,他就能迫使我说一些并不想说的话。我们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对方。我正想着自己该走了,他问要不要跟他喝一杯咖啡。尽管我从不在这个时候喝咖啡,而且还穿着晨衣,我还是马上答应了。我跟着他走进屋,门在我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是,他可能是小偷,想把我骗进屋后再干掉我。他身材瘦削,面色苍白,却比我高出一个头,手臂的肌肉发达。我想象他怎样向我扑来,抓住我,把我狠狠地推倒在地,然后怎样坐在我的肚子上,紧紧地抓住我的双臂,把我弄得很疼,之后又在我的嘴里塞上东西不让我喊叫。可是,他却走进厨房,用锅子盛上水,点着炉子,然后看似毫无目标的一个一个打开橱柜。水壶、咖啡、咖啡滤纸、糖、糖精、牛奶他嘟囔着,像在背诵单词。他没找到咖啡,我说,我可以下楼去取一些。不用。他说得极其坚决,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他想了想,然后说:
我们可以喝茶。
他的房间布置得跟我想象中的老妇人的家别无二致。客厅的茶几上放着电视节目预告杂志,沙发上摆着毛线活儿,房间里满是针织的靠垫和钩编的套子、各种各样的小物件、手工艺品和小镜框,照片里的人衣着过时,相貌丑陋。我们坐了下来,我坐沙发,他坐在一张大大的沙发椅上,沙发椅的扶手上有一个安装了几个按钮的小盒子。他按下其中一个按钮,一只脚凳从沙发椅的底座缓缓升起。他又按下另一个开关,让靠背先是往后,然后往前倾斜。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摆弄那些按钮,像刚刚得到一件新玩具的孩子在骄傲地当众炫耀。我们还没互相介绍呢,他突然说,然后跃起身,把手伸了过来。我叫达芙妮,我说。他又笑了,说:啊,我叫帕特里克,真奇怪,我们之前怎么就从没打过照面呢。他一直握着我的手不放,问我是不是一个人住。他用您来称呼我,虽然我比他年长不少,可这还是有点让我恼怒。他询问我的生活、我的工作、我的家人,他问了一大串问题,让我都没有机会问他些什么。我还不习惯有人对我感兴趣。我可能说得太多了,我谈到了我的童年、我四年前在一次摩托车事故中死去的弟弟、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在幼儿园的工作。这些肯定都不是什么精彩的故事,可他却听得非常认真,眼睛一闪一闪的,就跟那些听我讲故事的孩子一样。
茶喝完了,帕特里克站起身,打开橱柜,找到一瓶积了灰的金万利酒,酒瓶差不多还是满的。他取出两只小玻璃杯,放到桌上,斟满,然后举起其中的一只,说:
敬不速之客。
我其实不爱喝甜酒,却还是把酒一口干了,他也在喝的时候扮了个鬼脸,好像同样不习惯烈酒。我说,我那儿刚才来客人了,是两个同事和她们的男友,我们每个月的头一个星期五都要聚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告诉他这些,不过也就这些了,其他没什么好说的。他说,他最喜欢一月,他的生日在一月,再过两个星期就到了,还有,他喜欢大冷天。
您最喜欢哪个月份?
我从来没想过。不过,我讨厌十一月。
他有一个他最喜欢的月份、一个最喜欢的季节、最喜欢的花和宠物、最喜欢读的书,等等,除了这些,他不提其他跟自己有关的事。我觉得他根本就没什么好讲述的,就像我幼儿园的那些孩子,问他们放假时都做了些什么,他们只会回答,玩儿了。
他真的像一个孩子,性格开朗,有些无助,有时有点害羞,看上去总是有点惊讶的样子。他还很喜欢笑。他问我喜欢孩子吗,我说,当然,那是我的工作。
这不说明什么,屠夫也会喜欢动物。
可我喜欢孩子,所以我成了幼儿园老师。
他满是惊恐的样子向我道歉,像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并再次把酒杯斟满。我说,不了,可还是喝了。
我不该这么好奇。
是的,你确实不该。
我听上去肯定像幼儿园阿姨,可是,我现在已经迷恋上了他的好奇和那种能够给最无趣的故事以某种意义的询问的目光。有时,他会长时间地沉默,只是微笑着,望着我。当他问我有没有男朋友时,我变得有些恼火。这个问题我听过太多次了,再说,这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不跟男人生活在一起并不说明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的犹豫更加让我恼火。
您现在生我气了。
没有,我没有生气。
我们如此这般地继续下去,喝着酒,天南地北地闲聊,我们谈论我,就是不谈论他。他在向我挑战,但我觉得他不是故意的。他盯着我的大腿,我这时才意识到晨衣的下摆岔开一些,露出了我的大腿。我得刮腿毛了,可又有谁在乎呢?我拉起下摆,帕特里克看着我,好像做了不该做的事被我当场抓住似的。我醉醺醺的,他现在可以对我随心所欲。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便感到羞愧。他那么年轻,我都可以做他的母亲了。我真想用手捋过他的头发,我想抱住他,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让他像幼儿园的那些孩子一样拥抱我,把头枕在我的膝上,在我的怀里入睡。他打了一个哈欠,我看了看时钟。三点了。
我现在真的得走了。
明天星期六。
可我还是该告辞了。
他站起身,坐到沙发上。他坐到我的身边,问,可不可以亲我一下道晚安。他不等我回答便拉起我的手,吻了一下。我吓了一跳,猛地把手抽回。他跃起身,疾步走到窗前,像是害怕我惩罚他的样子。
对不起。
不必。
他说了一些我尊重您啊之类的奇怪的话。我们沉默许久,然后,他说,下雨了,现在,漂亮的雪就要全部融化了。我说,我不喜欢雪,却忽然变得连自己也不那么肯定。我不喜欢雪,是因为一下雪,孩子们就都穿得厚厚的,我得花上整整半个小时帮他们脱掉外套。还有,他们的靴子会弄脏屋子。我小时候喜欢过雪,那时,我喜欢过许多东西。我觉得自己整个晚上都在抱怨这,抱怨那,他说他喜欢什么,我讲我不喜欢什么。他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消极颓废、愤世嫉俗的老处女。我也许真是这样。我说,我不喜欢城里下雪,因为一下雪,马上就会有人在街上撒融雪盐,然后就我想象同帕特里克一起滑雪橇的情形,他坐在我的背后,大腿紧贴着我的身子,我能感到它们的温暖。他用双臂抱住我,抱得很紧,他把脸探进我的头发,我的脖子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他在我的耳边喃喃细语。突然,他毫无上下文地说我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女人,他很高兴能够认识我。这是我没料到的。
我们明天能见面吗?
周六是我探望父母的日子。
我说,如果愿意,他可以星期天来我家吃晚饭,我无所谓给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做饭。我还补充了一句,我喜欢做饭。至少还有一件事情是我喜欢的。道别时,他又吻了我的手。
我无法入睡。我听见他来回走动,梳洗,上厕所。他友善,细心周到,很有礼貌,可他笑的时候,让人有点害怕。人们总是怀疑善良的人,这实在可悲。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头疼,嘴里有一股苦涩的味道。吃早饭时,我便已开始翻阅菜谱。我说了我会做一些家常便饭,可现在,我想给他留下深刻一点的印象。现在这个季节,商店里买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蔬菜大多是从老远的地方运来的,肯尼亚的豆角,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吃起来一点味道也没有,还不如买速冻蔬菜。傍晚的时候,我因为一件小事同父亲吵了一架。
星期天,我花了一整个下午在厨房准备晚饭。楼上没有一丝动静,帕特里克也许出去了。六点整时,门铃却响了。他送了我一大束鲜花,又吻了我的手。我希望这不是他惯用的什么花招。我没有大得能够装下那束花的瓶子,就先把花放进浴室的一只塑料桶里了。很少有人送我鲜花。其实,从来没有人送花给我,我自己也不买,很多鲜花是从第三世界国家运来的,农药会使采摘鲜花的男人失去生育繁殖能力。现在,我非但不感谢他送花给我,反倒又变得如此消极悲观。
吃饭时,他一再地说饭菜如何美味,弄得我都不好意思起来。菜确实做得不错,我挺会做饭。您还很会做饭,他说我太完美了。我差点笑出声来。我没法把他的恭维当真,那听起来总像是有人在学舌,在重复一些从大人那儿听来的话。但我好像真的打动了他,只是,我无法想象这从何而来。我每次开始说话,他都会停止用餐,睁大眼睛看着我,他还记得我说过的每一件事。他知道那么多我的事情,而我对他却一无所知。
后来,我们坐在沙发上,他笨手笨脚地把酒洒了,我差一点拍了他一巴掌,就像看到孩子淘气时那样,幸好,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我一边走进厨房去取盐和矿泉水,一边想象怎样把他的裤子扒下,狠狠地抽他的屁股,揍上他一顿。
那块酒渍当然去不掉了,永远也去不掉了。买白颜色的沙发也真够愚蠢的,可我就是喜欢我的白颜色的沙发。沙发是我在弟弟死后买的,它多少跟他有些关系。帕特里克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吃力地把酒渍弄干净,他千道歉,万道歉,说会给我买新的沙发套,但我还是非常生气,很快便说,我得睡了,明天还要上班。他站了起来。在门口时,他又用一种难过之极的眼神看着我,道了最后一声歉。行了,行了,我说,都过去了。我们没有提再见面的事,他什么都没说,我还是有些怏怏不乐。
我问自己,他是不是也能那么清楚地听到我的声音。现在淋浴时,我会突然觉得自己赤条条的,上厕所时也会锁上门,有时,为了不让他听见我的声音,我也不抽水。我的肾脏不好,必须多喝水,所以得经常上厕所。总之,我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有多大。比如,我会穿着鞋子在屋里走动,吸尘时会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有时还会自言自语地训斥自己,或者哼唱童谣。这些毛病,我必须马上统统改掉。我买了一双软底拖鞋。失手将一只玻璃杯掉到地上砸得粉碎时,我静静地听了好几分钟,看楼上有没有动静。可上面静悄悄的。
他离我那么近,天知道他都会做些什么来窃听我的行踪,这让我无法忍受。我开始经常出门,去咖啡馆,或者去散步。天气又重新转冷,我得小心别感冒了。去年,我得了膀胱炎,康复得慢,还得服用抗生素,好几天上不了班。事后,雅娜柯和卡琳还风言风语地说是膀胱炎啊。她们的脑子里只会想到这一件事情。
三天过后,我刚回到家,帕特里克便按响了门铃,他之前一定是在等我。他拿着一个新的沙发套和一只包着礼品纸的盒子。帮我一起换沙发套时,我们的手碰到了一块儿。盒子里是一只煎鱼用的平底锅。上次吃晚饭时,我说过还缺只煎鱼锅,他就给我买了一只。这种款式的锅子可不便宜。
你疯了吧,真的没这个必要。
为了弥补我给您带来的麻烦。
他微笑了。然后,我们接吻了。这是第一次,我也说不上是谁主动,就发生了。他的吻有些贪婪,他用嘴唇套住我的嘴,然后一闭,一合,像要吞了我似的。他一直牢牢地抓着我的双臂,我感觉到他的力量,无法动弹。我说,他不该那么用劲,他立刻松开我说对不起。事实上,他一直不停地在为这为那道歉。我们接吻这件事似乎让他有些尴尬,我觉得他没有接过很多次吻。我想象他如何脱下我的衣服,如何在新铺了套子的沙发上跟我做爱,精液留下的痕迹可永远去不掉。我怎么尽想些如此无聊的事情呢。可他只是看着我。
他已经回到楼上,我还在想他。我对他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屋里的摆设是不是属于他的,他是在这儿常住,还是暂居。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年龄有多大,做什么工作。他似乎不缺钱花,能送我那么贵重的礼物。我在想,雅娜柯和卡琳如果看见我们在一起时,她们都会说些什么她现在彻底疯了,或者她本来就无药可救,或者她花钱养他,他在利用她。可我却总是有利用他的感觉。
我们现在每隔两三天见一次面,有时他下楼,有时我上去,我们总是能马上知道谁回家了。有时,我们也会在电话上聊几个小时,这时,我会突然无法确定是通过话筒,还是透过天花板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觉得我们共进晚餐时,酒总是喝得很多,可我却从没见他醉过。我们像相识已久的朋友那样交谈,只有在告别时才亲吻。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是我主动舌吻,主动抚摸他,然后,他也开始抚摸我,但只是用指尖抚摸我的臀部和我的腰。我的腰有时会隐隐作痛。有一次,我把他的一只手放到我的胸前,手一动不动地在那儿滞留了一会儿,然后缩了回去。我想,他还需要时间,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当然没有这么说。我说话时已经变得小心翼翼。我观察他。我竖耳倾听。
他有时一整夜都不回家,那时,我便无法入睡,我留神倾听,第二天早晨就累得要命。我讨厌自己这样,却无法自制。我们下一次见面时,他却会主动告诉我自己去了哪儿,父母的家,或者他从未跟我提过的朋友家。他一定察觉到了我的疑心。
上班时,雅娜柯问我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看上去很累。我只说了一句没睡好,就不再多言。我瘦了,提不起胃口。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雅娜柯说,她想跟斯特凡分手,这是她的另一个新年计划,他还不知道。她向我倾诉烦恼,谁都爱跑到我这儿诉苦,可当我想给她们一些忠告时,她们就又不爱听了,说,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卡琳的心情糟透了,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实在让人受不了,对孩子也这样,直到一个孩子哭了起来,她也跟着一块儿哭。
帕特里克说,他真的很喜欢我,他根本配不上我,然后,再次吻我,身体却跟我拉开了距离。我心想,他的身体是不是有问题,他看上去挺结实,不过,这不能说明什么。现在,失去性能力或性能力衰退的男人越来越多了,精子的质量也越来越差,这都要怪那些从塑料瓶进入瓶装水里的雌性激素。
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如果他到月底还下不了决心,我便全身而退。可是,下什么决心呢?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我期待什么。期待他撕下我的衣服,把我推倒在沙发上?肯定不是。期待他敞开心扉,向我倾诉,哪怕就几句,也够了。
第二天回到家,我听到楼上传来莱昂纳尔里奇的专辑《你好》,音量比平常大。我给帕特里克放过一次这张唱片,他肯定也买了。他在等我,这是他迎接我的方式。我期待着他现在就给我打电话,或者来我这儿。我听见他离开房间,锁上门,下楼。但他没有停下脚步。接着,大楼的门嘭的一声关上了。午夜过后,他才回家。我听见他的脚步声,步伐缓慢,地板吱吱作响,有一瞬间,我觉得那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但这不可能。之后,一片寂静。寂静是最叫人害怕的,我无法入睡。我已经有好几天合不上眼了,脑子里尽是些荒唐至极的念头,一些让人脸红的可怕的幻想。
他过生日那天为我做了饭。他很费了一番心思,还用瓢虫巧克力装点了餐桌。吃饭时,我不小心弄脏了衬衫。我脱下衬衫清洗污渍,帕特里克跟着我走进厨房,我们继续交谈。他看着我,好像一切正常。哪怕我脱得精光,他也不会有所察觉,这可不太正常。我问自己他到底想要什么。我下楼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衣,听见他去厕所,还冲了两次。我就更不想上去了。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却离得更近。
吃饭时,我们又喝了很多酒,整整一瓶。吻别时,他突然悄声说,这不厚道,便停下了。现在,我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就在我的上面,仅数米之遥。我张开双腿,想象他躺在我的身上,爱我,紧紧地抓住我的臂膀,就像吻我时那样。他抓住我的头发,揪我的头发,抽我的脸,我用双腿搂住他,他贪婪地吻我,我们出汗了,周围如此安静,安静极了,只有他的呼吸声。我能够在我散开的头发中感觉到他的呼吸,我把手臂伸向他,来吧,我悄声地说,来吧,来吧!他离得那么近,我几乎能够触摸到他。

你得走进田野
那时,你从特鲁维尔出发,沿着狭窄的山路登上那座小山丘,然后穿过一片收割后的农田,去寻找更好的角度。泥土大块地大块地黏在你的鞋底,皮鞋的面料湿透了。一个不到十岁光景的孩子,是个男孩,看着你穿过农田,打开折椅,开始对着风景画速写。他先是从远处观察你,然后一步一步,慢慢地像一只猫似的小心翼翼地走近你。他身上的衣服又旧又脏,颜色近似于他出现的那块土地,头发有些红闪儿,在间或从云朵间投射下的太阳光中变得几近透明。他的鼻子塞住了,鼻翼不停地抽翕着,他半张着嘴,以便呼吸更加顺畅,这让原本漂亮的脸变得扭曲,显露出一副愚笨的样子。
你从画匣中用来清洁画笔的一小叠亚麻布里取出一块,递给他:
擦擦鼻子吧。
他吃惊地看着你,用布擦擦鼻子,然后又擦了擦颈脖,好像出汗了似的。可天气凉爽,他也没穿外套,那一定是在模仿他父亲的动作。
你住在这儿?
他点点头,摘下帽子。
这是你们的地?
他又点点头,走近一步。他想看你在速写本上画了什么,却缩着头,像是害怕挨打的样子。你从他的脸上看出那个问题是在转了好几个弯之后浮现出来的,但又不敢把它说出来,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问:
先生,您为什么做这个?
为什么做这个?这是所有问题中最让人害怕的,一个谁都不应该问自己的问题。他没问你在做什么,他不傻,他一定已经观察过其他画家。
他活到现在有没有见过一张画?他或许见过教堂里的圣像画,可风景呢?你弄脏了鞋子,站在他父亲的田里,试着去捕捉河与海的交汇处,捕捉海和他的村子里那几座零落的房屋。除了那座村庄,他还从没去过别处在他看来,这一切该有多么荒唐可笑。
你给了他一块硬币作为报酬,他鞠了一躬表示感谢,就走了。
你继续工作,迅速作画,为了不错过眼前的一幕河口近处的渔船就要从你眼皮底下溜走了,它们正驶进港口。
后来下雨了,你心想,那男孩现在会去哪儿呢,他可有安身之处?这让你有些心神不安。你心想,那些乌云会从哪个方向飘过来?这无关紧要,天气是农夫才应该关心的事情。
现在,你成了眼睛和手,你哼着莫扎特,你挚爱的莫扎特的旋律。作画就应该像他谱曲那样轻而易举,顺理成章,画得再也没有人向你提出任何问题。
您为什么做这个?你是画家,就为这个。你除了画家,就什么都不是了。
当你回到画室根据那张速写完成油画时,你努力回忆当时的光线,阴影和光在海上的反射海面有反光吗?还有色彩和色调的变化。那个男孩不时地在你的脑中浮现,还有那个你还从未问过自己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可以,而且将会永远这么做下去,你现在收集的素材已经够用一辈子了。一本本满满的速写和满脑子的风景在等着你去画,每天又有新的风景出现,每个为你所见的风景都是一份作业太阳为你而升,为你而落,风为你刮过天空,草儿树儿为你生长。
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不呢?你知道自己画得不错,你爱那些小速写胜于一切,它们挂满了你画室的墙壁。你也爱在户外工作,观察风景,作画。那里,只有光线在变化,阴影在缓慢地几乎不为人察觉地移动。在罗马那会儿可真叫恼人,街头那些男孩不等你画完便一哄而散,害得你攒下一堆没有完成的画稿。风景不会离你而去。
你画速写不是为了拿给人看,你也不在画展展出你的速写。那些来画室探望你的朋友希望看到你即将公开展示的带有神话场景或宗教画面的风景大作,他们会发表一些让你莫名其妙的评论。但你不在乎,你宁可自己犯错,也不愿意遵从二十个评论家正确的意见。他们谁都比你有见地,都想给你出主意,好像你不知道自己没有和为什么没有创造出杰作似的。你对《圣经》和神话故事里的人物毫无兴趣,你真正热爱的是速写,是气氛和情调。
你希望能够成功地捕捉住那一刻,能够让那个来自特鲁维尔的男孩一眼认出自己的村子,看到它的美丽,看到那一刻的美可是,又有谁在乎这些呢?
塞纳贡老先生爱看日落。在鲁昂时,他每天傍晚同你一起外出散步,向你讲述《圣经》里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好像他需要一个借口同你待在一起似的。你无所谓那些故事,你从来不关心已经发生的事情和人们对这些事情的陈述,你对过去无动于衷,只在乎此时此刻。塞纳贡牧师走在你前头两步开外处,双手交叉在背后,说起话来不紧不慢,深思熟虑。突然,他沉默了,停下脚步,说:看,那云彩的颜色好像你之前没在看它们似的。
你们坐在一条长凳上,默默地看着太阳落山。天暗得很慢,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可当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之后,一切在一秒之间全部改变。那是一个光明仿佛即将死去的可怕的时刻。你一次又一次地画日落,像为了摆脱必定降临的死亡。
你已经二十九岁了,很快将离开父母去意大利。想成为画家,就得去意大利。即将到来的旅行让你高兴,却也令你忐忑。那里,一切都会不同,你将结交新人,睡异乡人的床,说他乡人的话。你想到了罗马城的女人。你曾经去过几次鹈鹕街,可罗马的女人不一样,米夏隆告诉过你有关罗马女人的故事。那次,她们的故事引起了你的兴趣。
你添置了一只行李箱和一些旅行用的衣服、一顶宽边帽、颜料和画笔。一切准备就绪,再过几天,你就要上路了。现在,走在巴黎的街上,你看到的一切都不同于从前,你像是头一回见着它们,它们让你觉得新鲜和兴奋,你被这座城市的美丽惊住了。最后一眼,如同第一眼。
你在画自画像,这是父亲要求的,他希望你临行前留下一张自己的画像。父亲同这张画像会相处得比你更好,因为画像不会早上赖床,不会丢三落四,也不会因为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而惹父亲生气。
你第一次用画家的眼光观察镜子里的自己。你不英俊,可你喜欢自己的样子。你笑了。你会画自己面带微笑的样子。你用这种微笑勾引妇女,父亲训斥你,鞭策你时,你也用同样的微笑让他怒不可遏。只要你微笑,就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你不喊,不叫,只是微笑。
你在画你的脸,在捕捉自己。你总是想捕捉住画面,想倚仗它们。当学徒那会儿,你给人跑腿,总会在那些画廊前停下脚步,欣赏橱窗里的画,而且每次欣赏的总是同一幅。有一天,其中一幅画突然不见了,那是一张瓦朗谢讷的风景写生你激动地冲进画廊,想打听画的去处,看它最后一眼,你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一位亲人。可接着,你又胆怯了,说自己走错了门,红着脸跑了。
你的画是你的倚仗,你从来不想卖它们,也曾经把卖出去的画又买了回来。它们是属于你的,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看着它们,它们不会改变,即使晚上把灯灭了之后,你仍然知道它们在黑暗之中。
你真该在薇克托娃活着时为她画一张像。如果不是因为她,你永远也当不了画家。她的死让父亲痛不欲生,对一切心灰意冷,他把为女儿攒下的嫁妆钱给了你。如果你为她画了像,那她就会存活于世。可你是后来才学会画人,学会如何去看和去观察的。
你学会了:世界是平的,空间是模糊的,它是由阴影和明暗色调组成的,时间是不存在的。
在你早已死去,在你在特鲁维尔的田野上遇见的那个男孩也早已死去之后,你的画还会在那儿,几乎毫无改变。你真该对那个男孩说:在你我都死去之后,这张画将继续存在,即便你的村子已经改头换面,这幅画里依旧会是你认识的村子可是,我俩死后,来看这幅画的又会是谁呢?孩子总是让你想到死亡,想到你自己的死亡和时间的流逝。或许这就是你从来不想成家的原因。
我这一辈子真正想做的事,是画风景你在意大利写信给阿贝勒 奥斯蒙时这样写道,那时,你刚过完三十岁生日画风景,我将锲而不舍地画风景。这个决心将妨碍我去建立任何一种固定的关系,我指的是婚姻关系。
好像这两件事水火不相容似的。你这是在骗他,还是同时在骗自己?你是一个画速写的人,这才是真正的原因。风景也好,女人也好,你下不了从一而终的决心。那些眼睛、肩膀、手和臀部,女人的样子,浮光掠影,惊鸿一瞥,短暂得什么都无法变化,对于你,就已经足够。可是,即便在罗马,短暂的光阴也是昂贵的。
你的情欲是用眼睛去看,你的房事是用画笔去画,其他任何与肉体有关的事情早已让你厌烦,它们只会让你从工作中分心。你做爱如同用餐,饿了就吃,迅速而漫不经心,从不挑三拣四。床是留给美丽的意大利女人,爱是献给可人的法国女郎的,你在给阿贝勒的信中写道,作为画家,我更喜欢前者罗马的青楼女子,出工有固定的价格,完工后莞尔一笑,便走了。
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谁。你害怕去爱,害怕失去她们,害怕依赖她们。爱情使人脆弱。或许,这就是你受人青睐的原因:因为你对人没有任何期望,因为你对他们无动于衷。你向来慷慨大方,帮过许多人,也不求留名,你以此换取自由。你不想被人干扰。
你也出于同样的原因不喜欢海。当你在特鲁维尔的农田里眺望大海时,你意识到了自己不喜欢海。海总在不断变化,它是危险的,它能淹死人,而你却需要脚踏实地应该把这个世界冻结起来。可奇怪的是,你从来没有画过雪。
人是应该可以把爱的那一刻铭记于心,然后在回忆中生活的。然而,记忆是靠不住的,人能够回忆的,是情感,而不是外在的显现。有一次,你想凭记忆画安娜,你可亲可爱的安娜,可一拿起铅笔,她的面容就变得模糊不清了。你的记忆成为了一种情感,情感没有鼻子,没有脸颊,也没有嘴唇,情感是不准确和不可信任的。而准确,从来就是你最高的标准,作画时,你不可放任丝毫。
记忆在欺骗你,你也在欺骗记忆,你重新绘制它,摧毁它。这个世界不存在色彩,色彩是相互依存,互相显现的。你依从于它们。这种绿色,这种赭色,还有这种蓝色,在你在调色板上调出它们之前,它们并不存在。线条、平面和颜色构成了你的世界,你的光是铅白色的。
你在画自己。看到自己的脸在画笔之下一笔一笔地改变,变成了一道风景,一道不明确的风景,一个平面,你吃惊极了,有那么一刹那,你害怕会失去自己的脸。
我画女人的乳房如同画一只普通的牛奶罐,形状和色调的对比才是关键你说这话时,有没有想到安娜的乳房?
她的爱只会让你心烦,为了把自己从她那儿解救出来,你必须同她上床,必须画她。您为什么不画我呢,她曾经开玩笑地问。她为什么要让你画她?她认为这是你的爱情的见证,却不知道这将会而且必定会毁掉你的爱情。只要被你观察过的事物都会改变,都会变成一张画。你一旦开始观察她,她的脸便会僵死,无论你如何反抗,你看到的仍将是线条、平面和颜色。一旦开始画她,你便会发现她的另一种美,她作为肖像的美,你会爱上她的肖像,安娜将会永远无法与之较量。
您可以把它挂在画室里,让我一直陪在您的身边。
当模特儿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您知道,您得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这对我可是轻车熟路,我这辈子就没干过别的。
可我不能画您,因为我没法观察您,我对您的感情会蒙住我的眼睛,我无法画我爱的东西。
她笑了,有些受宠若惊,却带着责备的眼神看着你:
如果您真的爱我的话
她打住了,该轮到你行动了。可你却只吻了一下她的手。没有人能够像你这样善于沉默。她想了一下:
您难道不爱您画的风景吗?
我爱我的画,风景对我都一样。
阿维尼翁风光、奥尔良圣帕泰尔恩教堂、枫丹白露的森林、特鲁维尔、图克河口,你起这些名字,像是为了呈现某个村庄、某个教堂、某座桥梁,你爱这些村庄和风景,可画它们时,你必须对它们无动于衷。你一次在开玩笑时道出了真情:你的创作源自充满激情的冷漠。
这很难解释,也很难让人理解。你尽量准确地描绘你所看到的事物,可你的用意却不在于画面的精确,你努力捕捉的,是感觉。你尽可能准确地捕捉那种模糊的感觉,果断是最重要的。
你的目光冷静,但不冷酷,目光冷静是前提。如果想做到冷静地看,就不能与对象产生共鸣。冷静地看,意味着你只能是眼睛,否则,你无法去感受一道风景或一个人。而想要感同身受,最重要、最首要的是忘掉自己,脱离自己。你的目标是同物体拉开距离。如果没有省略不画,你也老是画不好近景。你拒绝近距离,近,意味着温暖。人们在相爱时,是彼此亲近的。
你重返特鲁维尔。为了核实一些细节,你又登上了那座山丘。你得走进田野,而不是去看画这话你跟那些一边在卢浮宫里临摹、反刍大师作品,一边自以为了不起的同事们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贝尔坦先生也曾经让你去临摹画作,你却只画了那些紧绷着脸痛苦作画的可怜画家。人,得走进田野
你沿着陡峭的山坡朝高处走。空气清凉,可你还是出汗了。午餐后,你有些睡意蒙眬。你听到远处海浪拍岸的声音,一条狗在狂叫。这次,为了不弄脏鞋子,你沿着田埂走。你又一次见到了那座村庄,那片河湾和大海。
你突然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你觉得那片风景不对头,它同你创造的真实世界不相符合。从那以后,你会经常去描绘这种感觉。那个在读书的年轻女子停止了阅读,从书本上抬起头,再也分辨不清这个世界。你会画出她眼中的惊愕,她的微笑也是你的微笑。她知道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伤害到她,她生活在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一个时间不会消逝、没有死亡的世界。
你站在特鲁维尔高处的农田旁。这是你的田野。你俯视着你的村庄,你的大海,仰望你的天空。铅白色的光。
傍晚时分,你回到村里,遇见上次那个男孩,他正蹲在路边玩一块积木。他在地上把木头拖过来,拉过去,也不知道把它当作什么了,一头牛,或许一只猪?你问他。他胆怯地抬头望着你,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被你当场抓获似的。他也许没有认出你来。
是马车,先生。
你怎么能看不出来呢。
它去哪儿?
去巴黎。
我马上也要去那儿。车里还有空座吗?
现在轮到他笑了,他在笑你上当了:
这只是一块木头呀。
一块木头,一张纸,一块画布,你可以把它叫作马车,叫作桥梁,叫作风景,叫作人。这是一种游戏,每个孩子都会玩。
你为什么这么做?
他用孩童才有的那种茫然的眼神望着你,然后站起身跑了,连自己的玩具都没带上,它就在你的脚下。你弯下腰,捡起它。那是一块木头,一块寒碜的木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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