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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骆驼草,属落叶灌木。身躯并不高大,但根系发达,扎根极深,不怕风沙,不怕干旱,即使一年不下雨也不会枯死。在恶劣的环境中,骆驼草与大自然抗争,顽强地生长,以它不屈的意志滞止了风沙的流动。这正是我们这些病残作家自强不息的真实写照。本套丛书的作者都是中国当代著名的作家,更是伤残人作家中的杰出人物,他们不屈服于命运的精神,如同顽强生长在茫茫沙漠中的骆驼草,彰显着生命的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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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书选入作者从1979年至今发表的短篇小说、散文、随笔等28篇。作者作品众多,本书所选文章主要是围绕着对残疾的认识、对生命意义的探讨和对人道、对爱的理解这些主题展开的。史铁生的小说情感充沛真挚;散文感人至深;随笔深邃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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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初中,1969年去延安地区插队落户。 1972年因双腿瘫痪回到北京。在街道工厂工作,后因急性肾损伤,回家疗养。1979年后相继有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命若琴弦》、散文《我与地坛》以及长篇小说《务虚笔记》等多种作品发表。1998年肾衰竭致尿毒症,终至透析。之后,有随笔集《病隙碎笔》、散文集《记忆与印象》以及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出版。2010出版随笔集《扶轮问路》和剧本与影评集《妄想电影》。2010年底去世。
其作品多次获奖,主要有:《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奶奶的星星》获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94年获庄重文文学奖;1997年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获上海市长篇小说奖;1998年小说《老屋小记》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和北京市文学艺术奖;2002年获华语文学传播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同年,《病隙碎笔》之六获首届“老舍散文奖”一等奖;随笔集《病隙碎笔》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散文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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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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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午餐半小时
没有太阳的角落
“傻人”的希望
夏天的玫瑰
在一个冬天的晚上
足球
命若琴弦
来到人间
车神
原罪?宿命
老屋小记
散文
秋天的怀念
合欢树
“忘了”与“别忘了”
我的梦想
我与地坛
好运设计
我二十一岁那年
随笔
对话四则
康复本义断想
“安乐死”断想
减灾四想
《病隙碎笔》之五
在北京友谊医院“友谊之友”座谈会上的发言
“透析”经验谈
在残疾作家联谊会成立大会上的发言
《姚平诗集》序
曾文寂文集《咀嚼人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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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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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半小时
“轧轧轧”的缝纫机声骤然全停,世界轻松了下来。暖洋洋的太阳从稀里歪斜的小窗户里照进来,光柱中飘着无数飞尘。人们纷纷伸懒腰、打呵欠,互相瞧瞧,张张苍老而呆板的面孔都像是融化了,从眼窝和嘴角现出淡淡的笑来。半小时午餐时间到了,喘口气的时间到了,尽情笑骂一阵子的时间也就到了——这是照例的规矩,就像是西方的愚人节。
最幸福的人就在于他们有一种天赋——自行其乐。“什么叫福分?你他妈觉着是福分,那就是福分,嘁!”这理论是熨活儿的白老头嚼着馒头夹臭豆腐时发明的。至于是谁热情传播的却搞不清,反正所有的人都信服。也许这理论与阿Q的精神胜利法相近,可总共这八个半人有一个双腿瘫痪的小伙子只能算半个人谁也不知道阿Q是什么,倒是有人知道鲁迅。为了他是否也住在中南海,大伙昨天刚刚探讨过,尽管那个瘫痪小伙子表示了不同意见,但最后大伙还是同意了白老头的见解:那么有名的人,还用说?嘁!
搪瓷缸子响了一两阵,这间低矮的老屋里弥漫着浓厚的韭菜馅味儿。“搁了几毛钱肉?”“肉?哼,舌头肉!”于是世界又是那么安静了。别忙,逗闷子的合适话题眼下还没找到。
后窗户外传来汽车急刹车的声音,人们一齐停止了咀嚼,支棱起耳朵。“活腻啦!”——准是什么也没轧着;又一阵发动机的隆隆声,汽车开远了。序幕也就拉开了。
“昨天下班,”眯缝着两只小圆眼睛的夏大妈向前探了一下脖子,急忙把嘴里的一块烙饼咽下去,“昨天下班,”她又赶紧喝了口水,做了一次深呼吸,“昨天下班,差点没把我吓死,走着走着,脊梁后头就是这么一响。”
“妈呀!怎没把你噎死呢!”坐在对面的“小脚儿”掰了一块菜包子扔进嘴里,“就这点屁事,我还当你捡了金刚钻呢。”她撇一下嘴,转过脸去,右腿搭在左腿上,四五寸长的缠足得意地摆动几下。
瘫痪的小伙子边吃边扒拉着算盘:“夏大妈,您这月半天事假,半天病假,扣你九毛二。”
“我回头一看,”夏大妈接茬说,“胡同这么窄,汽车这么宽,我可往哪躲?我这个跑呀……要是你那两只宝贝脚,非给汽车打眼儿,没治儿。”她瞅空报复了“小脚儿”一句。“赶我跑到胡同口,汽车才开过去。几个小学生说是‘红旗’;光听人说红旗车,可咱压根儿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算红旗车,你说……”她在腿上拍了一巴掌,似乎颇为没能把红旗车看个仔细而遗憾。
众人听到“红旗”都肃然得没有了笑声,只有白老头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说道:“你可真算白活。红旗车?个儿大!漂亮!窗户上的玻璃枪子儿打不透,德国造儿,全那样!”他的目光和瘫小伙子的目光相遇了,于是又补充道:“眼下中国也试验成功了,坐那车的全是中央的名人,早年马连良……”听见瘫小伙子偷偷地笑,白老头含糊了。
然而“小脚儿”却独自吃吃地笑了起来,众人越是骂她“疯老婆子”,她越是笑得前仰后合了。
“叫车,叫车!这儿疯了一个!”白老头一本正经地朝门口跑去。“今儿早晨一来,我就看她屁股不像屁股,脸不像脸的了……”
“白大爷,一天事假,两半天儿病假,扣您一块八毛五。”瘫小伙儿又算清了一笔账。
“扣吧扣吧,省得钱多贼惦记。”白老头在门旮旯蹲下来,慷慨地说,眼睛却仍旧看着“小脚儿”,一脸得意而狡猾的笑。
“小脚儿”终于止住了笑,却打起嗝逆来:“呃!刚才这老东西说我,”她戳了夏大妈一指头,“呃!我非给汽车打眼不可,呃!我要是给红旗车打了眼儿,可他妈算我造化了,呃!消消停停一躺,来俩勤务兵侍候我,吃香的喝辣的,呃!”
“您还抽点什么不?”白老头眯缝起眼睛凑过来,脸上又换一副恭维的神情。
“呃!那是!”“小脚儿”斜扫了白老头一眼,板起面孔。“白老头子——哼!到那咱还未准用你呢;白老头子!买两条中华过滤嘴儿去。”
“喳!”白老头应道,随即抓起“小脚儿”的手,认真地号起脉来。“您是醒着呢吗?”他又说。
“小脚儿”搡了他一把:“怎么着?他撞了我!”瞧她的意思,仿佛“造化”绝不是什么难事。
“就冲您这把糟骨头?还消消停停一躺呢?是消消停停一躺——在太平间,要不火葬场。”白老头撅断一根火柴,不紧不慢地剔着一嘴黄牙。
“小脚儿”圆睁着眼睛没了词儿,事情真有点窝囊了。“我死了有我儿子呢!”她忽又来了精神。
“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山挖一点就会少一点,有什么挖不完呢?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瘫小伙子念经一样地自言自语,头不抬,眼不斜,清理着账目,咬着半拉火烧。
“你儿子怎么着?”有人感兴趣地问。
“他得给我儿子找房结婚!我儿子三十二了,对象二十九了,着哇!”“小脚儿”眼睛都亮多了,虽说菜包子滚到地上,“这回算抄上了!房管所那破房咱还看不上了,得他妈给我一个单元,有厨房有厕所的。我儿子儿媳妇住一间,我自个儿住一间……”
白老头捅捅她:“我提个醒儿——你可早让车撞死了。不要紧!那间房我替你住着,将来还能给你看看孙子什么的,”他又耸耸鼻子,大约流些眼泪也容易,“你就算积了阴德,下辈子准托生只好东西。”
有人刚要笑,可是话又被另一个老太太接了过去。说是老太太,其实也并不怎么老,不过是拔了满口的牙一直没镶上,外加有点哮喘。嗓子里的“小哨儿”一响,她说道:“不知怎的!让汽车撞着也分个命好命歹。我们老头子地震那年让车撞折了腿,是农村的手扶拖拉机撞的,你讹谁去?开车的穷得叮当响,怪可怜的……可我们老家有个傻丫头去年让一辆‘上海’撞死了,怎么着?一千块钱!一千哪!才是辆‘上海’……”
众人的眉毛都皱成八字,嘴张得唯恐不圆。这儿再没什么开玩笑的意思了,每个人都放慢了咀嚼的频率,似乎盘算着什么。一时老屋里颇有些寂寞,就连白老头脸上也没有了狡猾的笑纹。
“罗婶儿病假三天,扣您两块七毛七。”唯瘫小伙子例外。
“要是我,”被称做罗婶儿的说,“我就不要那一千块钱,多少钱也有花完的时候,我让他们给我找个正式工作,或者给坐‘红旗’的他们家当保姆就行。我们有个老街坊,不知哪辈子积了德,在一个大干部家当保姆,人家顺手给你点什么破的旧的,用不着的,吃不了的,就他妈够你一发。当然,给我分个正式工作也行……”
众人眉间的竖纹一齐消失,可以算茅塞顿开。
“要不还得说是现在好?”专管钉扣子的卢奶奶从老花镜上头挑着一只眼对了,她只有一只眼看着大伙,也有了感触,“早年我们老头子给个开药铺的掌柜的拉包月车,十冬腊月我抱着我们大闺女去找他,他从厨子那儿给大闺女拿了块年糕,还不挨了顿骂?有钱的吃什么?吃……”她伸开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似乎中间是偌大的一个碗或者盘,“吃、吃”了半天,终于又没“吃”出什么来。花镜后面的一只眼眨了又眨,“你瞧,头两天我们老头子还念叨着……噢,吃绿毛乌龟,还让海军捞了活对虾,空军给运……”
“那是林彪!您弄混了。”瘫小伙子双手捧腮,似笑非笑地说。
“嘁!”白老头咧着嘴站起来,就地转了个圈又在凳子上坐下,“你可跟着瞎掺和呀?林彪又成药铺掌柜的了吧,你又吃了林彪的年糕了吧,老了老了弄个历史问题你可怎么跟儿女交代!”
哄笑声中,卢奶奶慢慢合拢伸开的手指,满脸羞愧地笑了一会儿,不言语了。
人们重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
“要是我,说什么也得让他们把我们(孩儿)他爸调回北京来,支援三线时说是三年就回来,这可倒好,我们‘小援子’今年都十三了。”墙角处有人叹了口气。
火炉前有人点了支烟:“甭提了,要是我,能求他们帮着把我儿子从云南转回来就行了。”
“还得给分个正式工作!”柱子后头吐出了一口痰,“我们二小子从内蒙回来两年多了,一直分配不出去。要是红旗车开到了厂门口,下道命令,厂长也得屁颠屁颠的!可惜……”
“唉!也甭贪心不足,能给咱老姐们儿长几块工资就行啊……”
低矮的老屋里又一次沉默了,说是水足饭饱后的发呆,显然不准确,因为一双双眼睛都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向往的光?欣喜的光?还是如愿以偿的光?说不好。总之,是这间东倒西歪的小车间里罕见的光,是这些年过半百的眼睛里少有的光。人们像一尊尊石像,直勾勾地望着一个固定的地方;有的在抠腮边的痣,有的在揪鼻孔里的毛,有的从鼻孔里抠出些东西来在手指间揉着……好像都在谛听着什么福音。
“冰——棍儿!”深秋的风送进来一声悠长的呼唤,竟把人们从那忘我的境界中唤醒过来。
“唉,我可不想让汽车撞死。”不知是谁最先恍然大悟了。小巷深处响起一阵开心的笑,夹杂着庸俗的污言秽语。
“轧轧轧”的缝纫机声响了,世界又紧张起来。
没有太阳的角落
她像一道电光,曾经照亮过这个角落,又倏地消逝了。
这是我们的角落,斑驳的墙上没有窗户,低矮的民屋顶上尽是灰尘结成的网。我们喜欢这个角落。铁子说这儿避风,克俭说这儿暖和,我呢?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想离窗户远一点,眼不见心不烦——从那儿可以看见一所大学的楼房,一个歌舞团的大门和好几家正式工厂的烟囱。我们喜欢这个角落,在这儿才可以感到一点做人的乐趣;这儿是整个“五·七”生产组最受人重视的“技术角”。铁子把仕女的图样设计得婀娜窈窕,大妈大婶们才能整天在那些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然后只有我和克俭能为仕女们长上脉脉含情的五官。大妈大婶们都很看得起我们,“啧啧”地赞不绝口。
“到底是年轻人哪!”
克俭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咱们生产组可离不了你们。”
铁子舒心地点上一支烟。
“就是正式工厂真的要你们,咱也不能给!”
我说:“那公费医疗呢?工资还是一天八毛?”
“就你矫情。依着我们还不好办?我们都是有儿女的人……”一个大妈竟擦起眼泪来。
我们哼起了《菩提树》,互相谁也不看谁。
门前有棵菩提树,
站在古井边,
我做过无数美梦,
在它的绿荫间。
……
这深沉的旋律能够安慰心灵。我想,铁子和克俭一定也和我一样,想起了那梦一般的童年和那梦一般的插队生活,在陕西,在东北和内蒙……
我们?我们是怎么回事?唔……
清晨、晌午或者傍晚,你会在这条幽深的小巷中看见我们。我们三个结队而行,最怕碰见天真稚气的孩子。
“妈妈你看哟!”
我们都低下了头。
“叔叔们受了伤,腿坏了,所以……”
铁子把手摇车摇得飞快,我和克俭也想走快些,但是不行。
“瘸子吗?”
母亲的巴掌像是打在我们心上。
这最难办,孩子无知,母亲好心。如果换了相反的情况,我们三个会立刻停了下来,摆开决死的架势……还有什么舍不得的么?那些像为死人做祈祷一样地安慰我们的知青办干部,那些像挑选良种猪狗一样冲我们翻白眼的招工干部,那些在背后窃笑我们的女的,那些用双关语讥嘲我们的男的,还有父母脸上的忧愁,兄弟姐妹心上的负担……够了!既然灵魂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何必还在人的躯壳里滞留?!我不想否认这世间存在着可贵的同情。有一回,一个大妈擦着眼泪劝我说:“别胡想,别想那么多,将来小妹会照顾你的,她不会把哥哥丢了……”我不知当时我的脸色是什么样子,那个大妈哆哆嗦嗦搂住我,一个劲叫我的名字。天哪,原来这就是我活在世上的价值!废物、累赘、负担……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独立,可以享受平等,就像没有人相信我们可以得到正式工作一样。可我们的仕女图画得并不比那些正式工人画得差、画得少。我们忍着伤痛,付出比常人更大的气力,为的是独立,为的是回到正常人的行列里来,为的是用双手改变我们的形象——残废。
“算了吧,”铁子对我说:“等到二老归西,难道咱们还那么不知趣地活着?”
“弄个炸药包,和他们同归于尽!”克俭说。
“和谁?”
“谁冲咱们翻白眼就和谁!”克俭把拐杖使劲往地上一杵,险些摔倒了。
幸亏人可以死。我们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哼着歌走在小巷深处。
今天像往日一样,
我流浪到深夜,
我在黑暗中行走,
闭上了我的两眼;
……
春风乍起,吹绿了柳条的时节,她来的。
“我叫王雪,我坐在这儿行吗?”她走进了我们的角落。
“当然。”
“只要你乐意。”
“有什么行不行的?”
我们每人一句,都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调。克俭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不外乎“德性”、“臭酸相儿”一类的评语。铁子冷酷的目光在眼镜后面闪了几下“哼”了一声,低下头去。这是一种防御,一种以攻为守式的防御,防御什么呢?
她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
“你也是病退回来的?”我问。
她摇摇头。“我是困退回来的。”
“你干嘛不去正式工厂?”我的语气就像是在说“您何必屈尊到这个角落里来呢?”
“待分配,和你们一样呀。”她总想朝我们笑一笑,但都被我们依次“抵抗”了回去。
“和我们一样?”铁子冷笑了一声,没抬头。
她朝大妈大婶群里望了一眼,说:“你们不也是待分配的知识青年吗?”
我们谁也没吭声。待分配?天知道我们待了几年了。像处理西瓜似的被扒拉过来扒拉过去,拍拍听听,又放在了一边。最后我们就“来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有了我们的角落。
“我先坐在这儿看看你们是怎么画的。”她终于有机会朝我笑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我在我们之中还算好惹一点的。
角落里静悄悄的。那大学里在做广播体操。
她把头和铁子挨得那么近;她的肩和克俭的肩碰在一起了。这两个蠢家伙,竟像是两个大气不敢出的小学生!刚才的威风哪去了?我想笑。他俩都没闯进过姑娘的心,都还没来得及和姑娘挨得那么近就……只有我,但那也都是往事了。
克俭一连画坏了好几笔;铁子把仕女的头发画得像拆下来的旧毛线。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了好多往事,都是什么呢?好像又是那封信……
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了。
我们尴尬地抬起头。
她还是“咯咯咯”地笑。
铁子脸上最先出现了恼怒。
“我能看见我的鼻子!”她说:“我正看你们画画,就看见了我的鼻子,原来人可以看见自己的鼻子!”她那大而黑的眸子对在一起,轻轻地晃着头寻找鼻子,依旧“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们都笑了起来。角落里吹来一阵轻松的风,好像还有一点温暖。
春雨蒙蒙,天空里闪过一道电光,搅动了三颗枯萎的心。
我们的角落里从早到晚萦回着歌声:《菩提树》、《土拨鼠》、《命运》、《茫茫大草原》……先是轻轻地哼,后是低声地唱。我看见铁子认真地控制着自己的口型,克俭竭力压低自己的下巴颏,为了使歌声更低沉浑厚一些,似乎那样更能显出男子汉的气魄。我偷眼去看王雪。我发现铁子和克俭也在偷偷地看她。王雪随着我们歌声的节奏轻轻地晃着头,两个小辫一个弯了一个直,一个直了一个又弯。我们的歌声更响亮了。
老人河,啊,老人河!
你知道一切,但总是沉默,
……
“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说。
我们三个一齐望着她。
“你。”
“我?”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
铁子和克俭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不敢说其中没有一点嫉妒。
“你们干嘛光唱这些让人伤心的歌?”
“你爱听什么?”克俭说。他的脸红了一下。
“《晒稻草》,我最爱听胡松华唱的《晒稻草》。”王雪清了一下喉咙唱起来。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
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那是一个好心人写给我心上的姑娘的……算了,不要想那些过去的事吧。
她爬到赶车台上去,让妈妈上草堆,
她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快乐向前。
王雪还在轻轻地唱,随着欢快的节拍摆着两条小辫。
我们三个干脆停下了手里的活、愣愣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心中的防御工事已经拆除了,没有进攻,没有退守,没有伪善也没有卑屈……心就像和平的蓝天,就像无猜的童年;眼前出现了一泓春水,闪着无数宝石一样的光斑,轻轻拍打着寂寥的堤岸。她长得多美!但并不像那些做作的演员,用浓眉大眼招待观众,用装腔作势取媚邀宠。她怎么说呢?长得真实。她的心写在脸上,她看得起我们。
忽然铁子唱起了那支歌。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那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王雪像听了侯宝林的相声似的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弯了腰。“什么破歌呀?!还有愿意挨鞭子的哪?准是你瞎胡编的……”她那样随便地拽住铁子的胳膊,摆着、晃着。
她可真不像有二十三岁了,她还像个小姑娘呢。
正像歌中唱的那样,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我们边唱边画,边画边唱,唱《晒稻草》,唱《友谊地久天长》,唱《哎哟,妈妈》,唱那些欢乐的歌。我们的产额天天在增长,令大妈大婶们惊讶。王雪贪婪地学着,我们争着把看家的本事都端出来教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三个都用了长辈似的口吻和她说话,不是教训,是——譬如:
“王雪,你考大学吧,你别像我们似的。”
“王雪,你应该学外语,当翻译。”
“王雪,你不如学小提琴,只要下功夫准行。”
“王雪,你得注意锻炼身体。”
“王雪,你要记住‘防人之心不可无’。”
“王雪,晚上回家走大街,别走那些小黑胡同。”
……
王雪每天提前半个多小时就来上班,打扫车间,打扫我们的角落。灰尘结成的网没有了,斑驳的墙上挂上了漂亮的年历。遇上一天她来晚了或是请了假,我们就总会念叨她,角落里就没有了歌声,我们就又想起了招工干部挑剔的目光和母亲脸上的忧愁。那些日子,我们生活中的全部乐趣更是都在这个角落里了,但要有王雪,只要有王雪,只能是王雪。为什么呢?我还没来得及细想。
我们三个也都早早地就来上班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早,一个比一个早,而过去我们都是踩着铃声走进角落的。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为什么。当我发现我们三个之间出现了一种隔阂的情绪时,我才明白了,那是由不自觉的嫉妒造成的,我们都想和王雪多耽一会,一天八小时太短了!而嫉妒说明了什么呢?有一次铁子和克俭竟吵起架来,无非是要在王雪面前证明自己的见解是对的。年轻人呵,残废了,却还有一颗年轻的心在跳!
我感到了这个,不那么早早地去上班了。不,我绝不是小说中那种高尚的情敌,正是因为我深深爱上了王雪,心上的防御工事就又自然地筑起来了——那是一道深壕沟,那是一道深深的伤疤,那上面写着三个醒目的大字“不可能”。何况还有那封信呢,那封信……哦,心在追求人间仅有的一点欢乐的同时,却在饱受着无穷痛苦的侵噬,这痛苦无处去诉说,只有默默地扼死在心中,然后变成麻木的微笑,再去掩饰心灵的追求。
铁子和克俭也都不那么早地来上班了,因为一个大婶无意中说了一句话:“自打王雪来了以后,你们也都不睡懒觉了。”唉,他们和我一样,我敢打赌!
王雪可真还是个小姑娘呢,她一点也看不出这些细微变化的缘故。
夏天的晚上,她央求我们和她一块儿去附近的小公园看露天电影晚会。
她举着已经买好了的四张票,说:“《玛丽亚》可好看了,去吧!”
“我不爱看电影,”铁子说:“那样的电影,看完了三天都堵心。”
“那咱们看《甜蜜的事业》,同时演好几部呢。”
“我也不去,”克俭说:“甜蜜啥呀?甜蜜个屁!”
“那你去吧,啊?”她又对我说:“散了电影,路可黑了……”
“你害怕吗?”我们同时问。
她皱着眉,难为情地点了一下头:“嗯。”
我们都同意陪她去了。因为能保护她,我有一种自豪感;铁子和克俭大概也是。
小公园里晚风习习,凉爽,飘着阵阵清淡的花香。多少年了?五年了!自从架上这两只拐杖我就再没来过这儿。来这儿干什么呢?只能勾起往事:这儿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园,欢歌笑语恍如昨日;这儿遗留着我少年时代的希望,不过已经认不出哪棵白杨是我栽下的了;那片草地上曾有过一群即将去插队的青年,用心里涌出的朴素无华的诗句讴歌美丽的理想……可是后来呢?
天还没黑,银幕前只坐了几个孩子,仰着小脸望着空白的银幕。他们怎么会那么有耐心?噢,他们会幻想出五彩缤纷的画面,去填补空白的银幕。他们还太小呢。
铁子和克俭也都沉默着。
王雪“哧哧”地笑起来。
小树林里对对情人在漫步,在依偎,在亲吻。
“你别笑,将来你也那样。”我不知怎么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王雪满脸绯红。“去你的,我才不呢……”她嗫嚅地说。
唉,还是别想这些的好。
可是铁子又冒出一句不该说的话:“王雪,你跟我们在一起走不嫌寒碜吗?”
“寒碜?为啥?”王雪一跳,揪下了两片树叶,淘气地塞进了克俭的脖子。
“你不怕吗?”我问。
“怕?怕啥?”
我没法回答她了。那封信!那封信是这样写的:“你不要和他来往过密,你应该慢慢地疏远他。因为他可能会爱上你,而你只能使他痛苦,会害了他。”那时我就懂了,我没有爱和被爱的权利,我们这样人的爱就像是瘟疫,是沾不得的,可怕的。我就离开了我心上的姑娘。她现在在哪儿呢?
“怕啥嘛?问你!”王雪在我肩上捶了一拳,手里托着一只花牛牛。呵,但愿你永远像个小姑娘。
“噢,我是说天黑了,你不怕吗?”
“去去去!”她不好意思了。“我们看《甜蜜的事业》还是看《三笑》?”她为了打岔说。
又是克俭说:“三笑?笑个屁!”
铁子说:“看《猎字九十九》吧,图个热闹算了。”
“不!我想看《甜蜜的事业》。”王雪站住不走了。
“那你一个人去看吧,散了电影一个人回去。”铁子故意逗她。
她不言语,捧着花牛牛委屈地跟在我们身后走。
我真有点可怜她,但铁子和克俭忍着笑冲我挤眼。我忽然觉得世界是那么美好、甜蜜,我们像三个顽皮的小哥哥,逗弄着一个可爱的小妹妹。
她可真像是个小妹妹。一演到打斗和紧张的地方就闭起眼睛,紧抓住我的拐杖,或者嘟嘟囔囔地埋怨铁子和克俭。我有个强烈的愿望:时间停下来,让她永远是个小妹妹,让我们永远做她顽皮的小哥哥,永远这样相处在一起,忘记过去、现在和将来,忘记一切……有一次我真的忘记了我自己:为了去拣王雪掉在地上的毛线团,我的手竟离开了双拐,像健康人那样去追赶、弯腰伸手,“啪!”我的胳膊摔破在石头上……我愿意再摔十次,因为王雪当时心疼得快要哭了,是我满不在乎的样子才又使她破涕为笑。
人们说,爱情是压制不住的。真的,只需要找一个借口,理智就会服从感情,什么“决心”之类就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个夏天,在那个小公园里,我们一起度过了好多个甜蜜的夜晚。借口就是:在漆黑的小路上我们得保护王雪,得把她送上回家的汽车。都看了些什么电影,记不得了;只记得落日、晚风、明月、繁星和那个不把我们另眼相看的“小妹妹”。
秋风起了,吹黄了小路两旁的草丛,吹谢了草地上的野花,吹光了小树林的茂叶,吹去了小公园里甜蜜的夜晚……如今想来,那只是一场梦。
一天,王雪忽然发起愁来,独自默默地发呆,叹气,好像一夜之间变成名符其实的大姑娘了。
“你怎么了?”铁子问。
她看看我们,想说又没说。
“你病了?”克俭问。
她想说又没说,脸上起了一片红晕。
“有什么难事告诉我们,谁欺侮你了?”
“谁活得腻歪了?谁?!告诉我!”克俭把手指弄得“嗄巴巴”直响。
“没有谁欺侮我,”她吞吞吐吐起来:“是妈妈,妈妈非让我见那个人不可……”
角落里静极了。
“是二姨给我介绍的,一个大学生……”
听得见风把电线刮得“呜呜”地响。
虽然这是早已想到了的事,虽然我早就筑起了护御工事,但我的心仍像掉进了一眼枯井,往下掉,忽忽悠悠地往下掉……我说不清那一瞬间都想了些什么。好像只想着明天,明天可怎么过呢?我还能拄双拐兴致勃勃地朝这儿走么?希望,尽管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希望,但是没有它是多么可怕!我迫切地想要一支烟……铁子和克俭已经点起了烟,把打火机递给我……“扑通!”我的心摔在了漆黑的井底。我真想就永远呆在这井底,忘记世界,也让世界忘记我……
然而王雪那求助的目光望着我们,像一个信赖我们的小妹妹那样。“我应该见他吗?”她说。
王雪是个好姑娘,她应该享有比别人更多的幸福,她最应该!她单纯,不会想到要避开我们,难道因为这个我们反而要影响她的幸福吗?难道好人只有用牺牲去证明她的好么?难道幸福只是为那些把我们另眼相看的人预备的?我们的心灵不是在顽固地追求么?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不想见,有啥意思……”
她在盼望我们的帮助,她需要我们的帮助,因为她还像个“小姑娘”呢。原谅我刚才那一瞬间的罪过吧,我是多么自私。
“你应该去见。”铁子最先缓过劲儿来。
“爱情是有意思的,”我说。
“就是!”克俭也说。
“处理得好,爱情会使你幸福,对工作和学习都是一种促进力量,世界就会变得美好起来……”我是在背书么?但书的作者未必有我体会得深。
我们三个都一本正经起来,谁也不说谁“酸文假醋”、“装蒜”或“瞎掰”——像三个称职的哥哥似的。我奇怪我们都能说出那么像样的爱情伦理,唔,只不过是因为我们过去都像是那只吃不到甜葡萄的狐狸罢了。王雪那么出神地、松心地、信赖地听着我们的“爱情伦理学”。她佩服我们了,她更看得起我们了,她眼睛里的闪光告诉我们这个。我们被一种自豪感驱使着,为了无私地爱护着一个“小妹妹”。
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又结队走在幽深而寒冷的小巷里的时候,我们又唱起了那支一夏天都忘记了唱的歌。
今天像往日一样,
我流浪到深夜,
我在黑暗中行走,
闭上了我的两眼;
好像听见那树叶对我轻声呼唤,
朋友,回到我这里来找寻平安。
我们又都早早地来上班了。不,跟过去不同,我们三个之间谁也不嫉妒谁,只是想和王雪再多呆一会。因为她的男朋友有办法给她安排一个正式工作。王雪要走了,要离开这个角落了。她说以后还会来看我们。我们的心还要什么呢?在这世界上?
冬天,王雪当上了正式工人。她去报到的那天,我们三个冒着小雪又去了一次那个小公园。
雪花飘呀飘,像我们那紊乱的心绪,雪花无声地落呀落,世界是那么孤寂。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小路上留下了奇特的脚印和车辙。这小公园里,好像到处都有她的歌声。
我们从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晒干,
你在那边我在这边,两人相距很远。
……
我用手去接那晶莹的雪花,雪融化在掌心里,像一滴泪。
她像一道电光,曾经照亮过这个角落,又倏地消逝。我们祝愿她幸福,她是好人。
“傻人”的希望
缺心眼儿的人怕别人说他缺心眼儿,就像心眼儿多的人怕别人说他心眼儿多一样。这似乎是个规律。根据这规律,席二龙并不缺心眼儿似的。有一回,别人使劲拍他的后脑勺,说那无疑疙疙瘩瘩的像核桃,娶媳妇怕是困难了。二龙急了,说:“你要把我惹急了,我趁你不留神,一刀宰了你!”别人说:“那你也得挨枪毙。”二龙愤愤不平地喊:“我缺心眼儿!谁不知道?缺心眼儿的才不枪毙呢。”凭这一点判断,席二龙不仅有自知之明,而且对客观世界也颇有所知,即便算不得机灵,可也算不得傻。
可是二龙有时也真冒点傻气。从六十年代过来的人都记得,中国有过一回更名改姓的竞赛热潮:姓卫的倘若嫌原名不好听,女的就可以改做“卫红”,男的就可以改做“卫革”或“卫东彪”;姓向的也可如法改革;复姓东方者尤其得天独厚,除去“红”这个好字眼不得擅用外,什么“赤”呀、“亮”呀、“春”呀、“盛”和“胜”呀,随手拈来,无一不好。席二龙耳闻目睹,羡慕之余也动了改革之心。无奈姓席,“席红”?“席革”?总都像是一张什么席,毫无气派。要不就学某些姓“钱”姓“刁”的干脆连姓也改了?可他那位盼子成龙的父亲还在世,又不让。这天他抱了一摞报纸坐在桌前,那上面好听的字眼多啦,凭什么姓席的就不能叫得气派点呢?老天长眼,报纸上的头一行字里就有席,他乐得跳起来:“就叫‘席万岁’吧!”然而他又坐下了,举起巴掌在脖子上狠狠一击,仿佛那儿落了只蚊子。前面说过,二龙对客观世界颇有所知,很快就明白了叫“万岁”绝不高明,他又往下看。功夫不负苦心人,第二行又有席字。席二龙改名为“席身体”了,他也想叫“席健康”,但那太俗。这都是往事了。揭人家的短总该适可而止。
林彪死后,席身体又叫席二龙了。只是在批孔老二的时候,别人又拿他开心,叫他做“席老二”。他拍拍厚实的胸脯喊:“他妈他是孔老二,他妈我是席二爷!”别人于是问:“席二奶奶身体可好?”他满脸涨红地笑了,两手端起棉裤的裤腰往上提,裸露的粗腰在更粗的棉裤里直转。唯男大当婚一事是二龙一块难言的心病。
细论起来,席二龙到底是有点缺心少肺的,但除了后脑勺长得欠佳,其余各部分都称得上粗壮、匀称,绝非一辈子难于为姑娘所爱的那一种。至于穿戴邋遢,那是因为母亲长年卧病,不能帮他料理之过。再者,他还要供养母亲(哥哥不孝,结了婚就一分钱也不给妈了),也顾不上讲究穿戴,而且总得为日后结婚攒几个钱吧?二龙就没立轰轰烈烈的志向,图清洁队工资高点,当了淘粪工人。后来他觉得这实在是一大失算:猪肉不少,卖肉的有了可开的后门儿;一演外国电影,卖电影票的也有了资本;逢死人多的时候,火葬场都长了行市!唯独掏大粪绝无私利可图,谁缺那玩意儿?“虽说那玩意全是从后门儿来的!”二龙急了,管谁爱听谁不爱听呢,就这么说!二龙不傻,这笔账算得过来——挣钱多点顶屁用?没后门儿可开才不吃香呢!不吃香就难找对象,不吃香也没脸找对象,何况后脑勺还像核桃呢?二龙想起来就窝囊。怎么办呢?
二龙决计换个工作了。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对象,他便把几年勒裤腰带勒下的二百块钱全部取了出来,活动活动路子,换个有后门可开的工作去。“别以为席二爷不懂这一套!”他咕哝着,一边沾着唾沫嘎巴嘎巴地点钞票。
及至二百块钱只剩下一小把硬币的时候,傻小子有点傻造化,二龙当上了建筑工人,专管盖楼房的。他索性把剩下的硬币全买了猪头肉和二锅头,凑到母亲的病床边。人生难得几回乐,喝他一回!母亲也高兴,二龙更高兴。
喝着喝着二龙想起了哥哥,说:“妈,哥和嫂的房子也够小的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母亲就愿意看着俩儿子能亲亲热热的,说:“妈活一天算一天,将来还不是你们哥俩亲?”她直劲给二龙夹猪头肉。
吃着吃着,二龙又想起了叔叔,说:“妈,二叔家的房子也够不方便的了,等赶明儿我给他们弄一套单元。”
“你爸死后,二叔待咱不错。”母亲给二龙斟酒。
吃着喝着,二龙又想起对门刘三婶来,说:“妈,三婶待咱也不错,等赶明儿我给她们弄……”
“唉,先顾顾你自个儿吧,你都三十二啦!”
“妈,这回好办了。我弄一套单元,您一人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
“你和谁?”母亲眉开眼笑地看二龙,以为儿子真找着对象了呢。
二龙转了转脖子,在乌黑发亮的领子上蹭蹭痒,说:“不行,我得要三间一套的单元。”
“干吗?”
“将来孩子要是长大了呢?”
母亲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叹了口气。他嘿嘿地笑了,满脸涨红,两手端起裤腰,裸露的粗腰又在里面转了。
二龙独自合计了好几天,决定务必得让妈抱上孩子再死(嫂子生了两个全是丫头,而母亲的寿命看来不会很长),刻不容缓,他着手托人介绍对象了。他自知缺心眼儿,而且后脑勺出奇地难看,所以不打算找城里的姑娘。“我还看不上她们呢!一个个机灵鬼儿似的,往后欺侮我,我妈该难受了。”这是他的理由,似乎他自己难受与否倒还在其次。他对世界也了解,深信能弄到房子的人,弄到别的也不难;弄到什么都不难的人,托人给介绍个对象也就不必太难为情。他逢人便托,无论男女老少,见面没三句话,就端端裤腰说:“咱条件也不高,找个农村的,模样别太丑就行。我能弄到一套单元。”就这么一句,多了也想不出来。
过了一年多,他感到别人没把他的大事放在心上,都说“行呵行呵,我给你留神”,可都是光说不练。常言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二龙则是“缺心少肺忽生一智”——何不显显能呢?他开始了外事活动,只要是说得上话的,处处吹嘘:“等赶明儿我给你弄一套房子,我在建筑公司专管盖楼房,我有路子。”然后再说那句“模样别太丑就行了”。一般熟知他的人都不信他的,可也不忍泼他的冷水,打碎他的希望。却偏偏有一天他碰上了一个不了解他而又认真的人。
“等赶明儿我给你弄一套房子。”二龙说。
“你能弄到房子?”那人来了兴致。
“我在建筑公司专管盖楼房,我有路子。”
“噢!党委书记是你的亲戚?”
“那倒不是。”
“噢!革委会主任是你父亲的老战友?”
“没听我爸说过有老战友。”
“噢?”
“我跟领导说说就行,都是一个单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和谁呢?”
那人像见了鬼似的蹦起来,立正了有一刻钟,然后哈哈大笑了。
“……模样别太丑就行。”二龙还在说。
“就凭你和领导说说?那我也会!”
“我们是内部,你算老几?”二龙觉得那人真可笑。
“算了吧老兄,你是真傻还是跟我装傻?”
二龙急了,因为总算有人认认真真地跟他商量终身大事了,机不可失!他站起来,抓住那人的胳膊:“你不信?”
那人吓得一哆嗦:“嗯,不太信……”
二龙把那人揪到窗前,指着远处,远处有一架起重机的长臂悬在落日的红光中。他说:“不信咱俩去看看,那座楼我们正盖着呢。领导说了,那座楼是给本单位职工盖的,重点照顾岁数大了要结婚的。我席二龙缺心眼谁不知道?不会说瞎话!”
那人听了也觉着有些道理,便又问:“可只照顾你,又不照顾我呀?”
“凭什么不照顾?”二龙脖子一梗。
“不是说照顾本单位职工吗?我又不是你们单位的。”
二龙提提裤子,心眼儿来得真快:“就说你是我弟弟!”
“嚯!我姓啥?你姓啥?”
二龙扑通一声坐在床上。是呀,这倒没料到。他傻了一会眼,又傻了一会眼,心里盘算:“这可又难了。”爱情的力量据说可以很大,二龙再傻了一会眼后,一拍大腿:“豁了!你要给我说成了媳妇儿,我把房让给你!”
“真的?”
“真的。”
“一言为定!”
“我席二龙不会说瞎话。”
从那人家出来,二龙不知不觉来到那幢尚未竣工的楼前。多好的一座楼呀!前面有阳台,后面也有阳台。二龙给它砌过砖,抹过灰,每一块砖他都是那么拿鸡蛋似的生怕碰坏一个角。那是自己的楼呀!二龙攀上脚手架,走到楼房里去。他记得砌这几个窗口的时候他当过一回临时小组长。他喊过一声:“这回谁不卖力气,让他妈谁绝后!”哥几个真给他争气——超额完成任务,受到了党支部的表扬。二龙又走到他早已看中的那套单元里去,他每天都要来这儿看看的。记得在这儿他差点和一个工人打起来,因为人家砌歪了一块砖,他骂人家是“丫头养的”。可现在呢?这房子八成得让给别人了……月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框里洒进来,洒了一墙、一地。二龙摸摸地板,地板是钢筋水泥的;又摸摸墙壁,墙壁砌得真结实。“我席二龙不能说瞎话。”他冲着墙说,泪珠子摔碎在地板上。
真不含糊,没过三天那人家就给二龙介绍了一个模样不太丑的农村姑娘。消息很快传遍每一个知道席二龙的人的耳朵。“谁?就是那个席身体,啧啧啧,傻小子有点傻福气!”人们背后说。“二龙,听说对象挺漂亮?”人们当面问。他嘿嘿一笑:“比咱强多了。”
二龙忘记房子的事带来的悲酸,高兴了,穿戴也干净利落了,干活比以往更卖力气;可是谁要让他加班或者开会,就火冒三丈:“他妈席二爷没挣那份儿开会的钱!就晚上有会儿工夫,我有约会!”管你是书记是主任呢,全这么说,而且说完就走。谁笑话?记住他!等结婚那天要给他喜糖吃才怪呢!
晚风中二龙和姑娘遛马路,转商场,逛公园。
湖波荡漾,柳丝依依。长椅的这头坐着姑娘,那头坐着二龙,中间放着二龙给姑娘买的红皮包。二龙想:“咱可不能那么搂搂抱抱的,让人看了,有多流氓?”
“二龙,城里可真好。”姑娘说。
“可不!”二龙说。
“二龙,我还是头一回逛这个公园呢。”
“可不!”
“二龙,那座楼房可真高。”
“可不!”
“二龙,听说楼房里做饭不用煤,取暖不用火?”
“可不!”
“二龙,咱以后也住楼房吗?”
“可……不……!”
“真的?”姑娘高兴了。
“……”二龙可难受了。
“你说话呀!”姑娘焦急的大眼睛望着他呢。
二龙心想:“豁了!”一拍大腿:“可不!”
二龙历来以“我席二龙不说瞎话”而自傲,这回可难坏了他。你说那房让给那人不让呢?不让?那人会说他席二龙说瞎话;让?姑娘又会说他说瞎话,而且天哪!姑娘将来就是“孩子他妈”,会骂他一辈子的!这事实在是失算,可现在还有什么辙呢?
他独自默默地溜达,想呵想的,居然给他想出辙来了:“我又没说把一套房全让给他,让给他一间,妈住一间,我们俩住一间不就行了么?孩子?以后再说吧。”他朝那座楼跑去。自从脚手架拆掉以后,他就去盖别的楼了,一个月没来,喝!玻璃都安好了!二龙跑上楼梯,往左走有三个单元、往右走有三个单元,每个单元有三间房、一个厨房和一个厕所。“真他妈盖了!”二龙拍着阳台上的栏杆自言自语着。
二龙又天天来看这楼房了。母亲教他的:勤看着点,只要一能住人咱就先搬进去,占两间,留一间给那个人,咱也不能坑害人家。
这天二龙跑进楼,发现有点古怪:左边楼道口安了一扇新门,右边楼道口也是;他又跑上二楼、三楼,全是。“管他的,多安个门还不好?”
这天二龙又跑到楼前,又有点稀奇:楼前砌起了高墙,楼后也砌起了高墙,楼左楼右全是。“管它的,多一道围墙更安全!”
这天二龙再跑到楼前,简直邪门儿:墙上拉起了电网。“管他的,现在贼多,不能不防。”
忽然有一天,建筑公司里到处传说:“那座楼房不归咱们啦!”二龙问了又问还是不信,没下班就跑到楼前,门口添了巡逻的士兵。左面楼道口的门上写着“1”,右面门上写着“2”。很清楚:三套单元合为一套单元,每套单元里面有九间房,三个厨房和三个厕所。很清楚:两个厨房已改成贮藏室,两个厕所正在改成洗澡间。不太清楚的是:谁来住?
在那座楼房的每一个窗口都挂上了轻柔漂亮的纱帘的时候,建筑公司里到处传说:“席二龙这阵子可真是傻了,结婚的双人床都买好了,姑娘又不愿意了。”真是,二龙现在可是真傻了,人也瘦了。不信你就去那座楼前等着,每晚他都来,站在高墙外,痴呆呆地望着他早已选中的那个窗口。阳台上有时出现几个漂亮姑娘,二龙并不是看她们,二龙觉得她们并不比那个农村姑娘好看。他只是后悔自己不该说瞎话。他在高墙下站上二三十分钟,想起家里病重的母亲,觉得不该站得太久,于是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谁让我席二龙说瞎话来?说让给人家一套,又只想让给人家一间,天报应,活该!”
他端起裤腰往上提,裸露的腰在里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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