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
这一回说吃。
吃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行为,因它具备一种其他日常行为所不具备的群体性。比如像拉这个行为,虽然也有小女生手牵着手一起上厕所,但进了厕所她们还是要进不同的坑,彼此独立起来(我少年时有过过两个女生前后挤着蹲同一个坑的经历,这是噩梦一样的特例,姑且不论)。一大帮人聚会,例如同学会,虽然也会有打桥牌、玩桌游、看电影的情况,但大多数时候必然是一起吃饭。男生想跟女生约会,通常会说“我请你吃饭吧”而不会说“我请你上厕所吧”。一群感情很好的哥们儿,出外游戏,也必然是“我们一起来吃个饭吧”,而不会是“我们一起来挖鼻孔吧”。
美国的中餐厅因多是二十世纪福广移民的后代所开,又经历三五代人的美国化改造,形成了一种量大、口味重、油腻、很难吃的独特风格。但因为我自己烧的菜更难吃,所以还是时不时地下馆子。
美国人认可度比较高的菜肴,无非是左宗鸡、宫保鸡丁之类,基本上就是加油过量、撒了葱花的美国炸鸡。还有麻婆豆腐,辣度降低,但是更油。每盘菜旁边搁一双公筷,方便习惯分食制的美国人。吃完饭会送跟中国没有一毛钱关系的“幸运饼干”(Fortune Cookie),脆饼里夹着一张纸条,写有还是跟中国没有一毛钱关系的谶言俗语,通常还是病句。
我拆到的预言,比如:“你的真爱会在月光之下显现(Your true love will show himself to you under the moonlight)。”——这个预言时常让我觉得,我的真爱不在人间。呃,登时毛骨悚然。
再比如:“你低头只能看到垃圾。所以,还是抬头看吧(When you look down, all you see is dirt, so keep looking up)。”——这个,我时常觉得说的就是那家中餐馆的菜。
有哲理型的:“莫被悲伤掩埋,莫被快乐嘲弄——它们都是存在的(Do not be covered in sadness or be fooled in happiness. They both must exist)。”
有劝谕型的:“我们不能帮助每一个人。可是每一个人都能帮助人(We can''t help everyone. But everyone can help someone)。”
还有特别温暖的:“你被深深地爱着。别担心呀(笑脸)(You are extremely loved. Don''t worry !:)!”
中餐馆雇佣的厨师是华人,送菜洗碗的往往是拉丁裔。价格通常不会太高,经常收现金。服务比国内热情周到,要起小费来也十分直接。之前在纽黑文,居处附近有粤菜馆,我们管它叫港店。老板娘十分厉害。我们初来乍到,小费给得少,直接揪着袖子跟你要。
除却中餐和Subway,墨西哥菜是另一种我吃到快要吐的快餐。基本菜式有两种:要不然是玉米片包饭菜,大玉米片包饭菜叫burrito,小玉米片包饭菜叫taco;要不然就是一盘子饭菜托上来,再附赠一小叠玉米片,亲,你自己慢慢包。
但是我很喜欢墨西哥菜里的仙人掌。可惜不常吃到。上一次吃还是在墨西哥城El Colegio de Mexico。仙人掌切成条状,煮成绿意盈盈的清汤。
法餐与日餐都不便宜。价高量小。尤其是法餐,经常是,一个巨大的盘子里,装着绿豆一样的主餐。一顿饭吃完要五十美元,还得加百分之二十的小费。于是一边吃一边肉痛,根本记不清吃了什么。还有跟人去吃过牛排,回来三天拉不出东西。
学校食堂也不便宜,因为是自助,一顿十多美元,晚饭更贵。耶鲁大学的十二个寄宿学院有各自食堂,研究生院与专业学院亦有食堂,但最大的仍是公共食堂(Commons)——宽广敞亮,外间是粗大的立柱,飘扬着美国国旗,里间是“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大礼堂,枝形吊灯,雕花玻璃,镜框框着无数个白人脑袋。耶鲁学生喜欢说,J.K罗琳笔下霍格沃茨的食堂就是照着我们的食堂写的。这种话我从哈佛学生嘴里也听过。拜托,你们全抄的是牛津、剑桥好不好。
“高大上”的食堂的吃食当然也很“高大上”。沙拉,生的;面包,凉的;炒饭,硬的;水果,烂的。当然吃着还是很不错,因为反正我自己做的肯定更难吃。
后来到伯克利大学。伯克利大学没有耶鲁大学这么有钱,偏偏房价还特贵,贵到我住不起宿舍。耶鲁大学所在的纽黑文离纽约太远,地大人稀,宿舍不贵;伯克利大学地处湾区,宿舍没有低于月租一千二美元的。所以宿舍区的食堂,我都没吃过。校内离教学楼较近的一个,叫Golden Bear(伯克利大学的吉祥物是熊),勉强算食堂,但其实是杂货店,什么面包、薯条,全都卖。
金熊食堂的门口有许多灰鸽,不时还会有松鼠跳上桌来乞食。我刚来时,那新鲜劲没过,对灰鸽和松鼠都特别友好,宁可自己饿着,也要先款待它们。于是吃饭时,一群鸽子和松鼠围在脚边,还有的胆敢跳上桌。我慷慨分享自己的食物,一面微笑地思索着:“信赖,往往创造出美好的世界。”这时就觉得头顶一凉。伸手一摸,是一泡鸽屎。
古人投桃报李。它居然投食报屎!
最怀念的,当然莫过于大学食堂。没有鸟往你头上拉屎,没有人拉扯你胳膊伸手要小费。五美元一顿,十美元就可以吃上火锅。因为便宜,也不必费心吃到肚皮撑起,一顿当两顿,想着要把付出去的钱都吃进肚里。学一的酱肉,松林的灌汤包,小白房的煎饼果子,康中的咖牛,面食部的雪菜面。离开三年,如今回想,恍如隔世。不胜感慨。
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学会做菜,结果事到临头,赶鸭子上架。外面嫌贵,那就自己做吧——出国留学无异于学厨师、学烹饪、学美容、学理发。不用愁毕业失业,工作肯定有的。
我向来懒,所有菜买回来洗一洗,往油锅里一倒,加盐煮熟了事。多年艰苦卓绝的奋斗和精益求精的科学实验,使我在三年后终于发现了刘氏料理的正确打开方式:在烧完饭后,在桌子上依次排开老干妈豆豉、辣油香筍、鱼泉榨菜、台湾白豆腐、韩国泡菜。我捧着碗幸福地坐在它们面前,瞬间觉得我圆满了。
我们屋里有个姑娘,学数据分析,特别富有创新精神。每次一起去Berkeley Bowl,她都能挑一些我见都没见过的食材回来。某一次,她用油炒了一盘绿油油的菜。那菜叶厚得诡异。挟一片起来,咬啊咬,咬啊咬,愣是咬不断。看她一脸殷切,我盛情难却,拼了老命咽下去,那锋利的叶片差点切断食道。
后来知道那玩意儿叫朝鲜蓟(artichoke),实际上只有根茎部位可以食用,那叶片……不是给人吃的。
她还烧过一种外表包着绿色薄皮的球状神奇植物。烧熟以后,她请我吃。咬一口,酸得整个人都软了。两天后我去看牙医,医生说,你怎么不早点来呀……我至今没有弄明白那种植物的真实身份。
她煮过螃蟹。特地拿菜刀把螃蟹切开,四分五裂地丢进汤锅里煮,煮啊煮煮啊煮。我说差不多啦。她说你怕啥,锅里煮的又不会脚又不会跑,你还怕少你一嘴吗?等她煮到心满意足,捞起来看,那螃蟹煮得只剩一根根蟹脚了。
她还不死心,说:“蟹肉就像海绵里的水,咬一咬,总是会有的。”
我咬了一嘴的螃蟹渣子。娘啊,真没肉啊!
还有一回,她心血来潮,要烧小鱿鱼。火打开,油浇上,鱿鱼扔进去。煎了一会儿,夹起来咬咬,还硬;开大火,接着煎;再过一会儿,又夹起来,咬咬,还是硬;盖上锅盖,接着煎;再过一会儿,又夹起来,黑了。
那鱿鱼本来是一条条的,烧熟后妥妥的是一条、一条的了——每根触须都脱离母体了!而且还是黑的!
这样的尸体,它妈妈也不可能认出来它曾是一条鱿鱼啊!
她端出一盘黑不溜秋的鱿鱼,逼我吃,因为她笃信不能浪费粮食,而她自己不想吃。
我说:“好可怕,我不吃!”
她说:“你吃不吃?”
我说:“坚决不吃!”
她说:“不吃也可以,把上次你洗衣服欠我的十一个硬币还回来!立即!马上!”
我说:“……我吃。”
那个鱿鱼,因为四周围的脚都焦烂了,只有中间一块肉是能吃的。鱿鱼的中间有一个孔,我非常高兴地吮吸那个孔。旁边我好心的室友就问:“你说鱿鱼中间这个洞,是它的嘴巴,还是它的肛门啊?”
我一口把鱿鱼吐了出去。
室友啧啧啧摇摇头:“你说你一个博士,连是嘴巴还是肛门都搞不清楚。”
……
我记得许多年前,我跟小伙伴们垂着口水围在金华夜市的鱿鱼摊面前。又白又嫩的鱿鱼在黑色的铁板上欢快地翻滚,发出滋滋的歌唱。哗的一辆车过去,一层灰飘上铁板;哗的又一辆车过去,又一层灰飘上铁板;哗的一辆洒水车过去了,一层水夹着灰飘上铁板……终于烤好了,唰唰唰两下涂酱,我们迫不及待地争抢。
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呀。
可是现在我完全吃不下鱿鱼了。
以后室友去Berkeley Bowl买菜,我每每跟在后面,防止她想不开,又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回来。你要知道,真正能炒成中国菜的菜,都已经被中国人试验过了;中国菜里没有出现过的菜,是不可能炒成中国菜的!
她说:“那我们可以在调料上创新一下。”
不久以后,我就吃到浇了意大利面酱的猪肉馅水饺,浇了老干妈、黄酒和酱油的意大利面,以及包着芥末和纳豆的馒头、馄饨和肉包。若不是我及时阻止,她还要购进一种极其可怕的调料。她说:“你让我试试这个罐头嘛!你看上面画的小狗多可爱呀!”我拼了老命从她手里抢走罐头,说:“我确定,这个真的是狗食……”
黑暗料理界新秀,姑娘,就是你啦。
下课,同学跟我顺道回家。走至我们那楼下,听见那楼里的警报“嘀——呜——嘀——呜——”,声传万里。我同学很紧张地望着我:“你们楼里出事了?是不是城区的治安不好,流浪汉跑进你们楼里闹事?”
我淡定地摇摇头:“不是。是我们屋那姑娘,正在烧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