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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最后的八旗(1-3)

書城自編碼: 2688134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历史
作者: 赵力 张育新
國際書號(ISBN): 9787D23800045
出版社: 当代世界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5-09-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939/854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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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后的八旗》由知名满族文化学者、黑龙江作家协会会员赵力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育新合著。《*后的八旗》以嘉庆年间京旗双城堡屯田为背景,以独特的视角,描写了不工不商不农的八旗子弟们重回故里后的浴火重生。通篇严格遵循宏观的历史真实性,以穷困旗人行刺嘉庆皇帝开篇,按照历史上真实的双城堡屯田的发展脉络,再现了那个时代的每一重大历史事件。堪比《大宅门》、《乔家大院》、《白鹿原》、《闯关东》!
內容簡介:
历史与文学嫁接的奇味果

——长篇小说《最后的八旗》读后

徐双山

当三卷本、皇皇九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最后的八旗》——“拉林河阳”“通天神树”“末世微光”,摆在我的案头时,我既感到震撼,又颇感欣慰。作者苦心孤诣、焚油继晷,历时十数年,终于了结了心头的夙愿,为故乡、为读者留下了一部饱浸心血与汗水、绚丽而又可歌可泣的历史生活画卷。

作者是我的同乡与文友。赵力是著名的满族文化与地方史学家、学者、文学家,曾跑遍东三省,查阅、蒐集、研究有关双城人文历史的清代档案、典籍与报刊杂志,积累了大量的创作素材。出版有《满族姓氏词典》《金长城之旅》《龙江古丝路》等多部历史与文学著作,其中篇小说《花园公主》获全国晚报小说连载一等奖。张育新是著名记者、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三部、文集四部,其中长篇小说《古河道》获第八届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二等奖,历史悬疑小说《盖棺真相》获第九届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一等奖。两人文学理念、艺术志趣相投,其合作可谓金玉互补、珠联璧合。

此部作品以古老的双城堡为历史生活背景,描述了最富传奇色彩的清中期移民史,展现了浓郁而醇美的民风民俗,塑造了鲜活生动历史人物群像及极富个性、有棱有角的人物性格。与老舍先生的《正红旗下》,可有一比,可谓异曲同工之妙。

双城堡,作为满洲故里,塞北名城,虽比不得人文荟萃、名流辈出的古邑大都,却也是物华天宝、地灵人杰的风水宝地,有属于自己的历史。

这片古老神奇的沃土,很早就有人类活动,原为肃慎族(息慎、挹娄、靺鞨、女真)繁衍生息之地。两汉至晋为夫馀国故地,北魏住“勿吉”。隋有“伯咄靺鞨”,唐为渤海国鄚颉府属地。辽乃东京道宁江州属境与“乌苏展”(乌拉扎)部地。金由上京会宁府肇州管辖。元是辽阳行省开元路境。明始为奴儿干都司所辖之拉林河卫,后为海西四部之一的“扈伦之乌拉”部属地。清初,始属宁古塔昂邦章京,后属宁古塔都统,再后为宁古塔将军所辖。乾隆二十二年(1757)改由吉林将军属下阿勒楚喀副都统管辖。

清嘉庆十九年(1814),吉林将军富俊上疏,移驻京师八旗,始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亘古蛮荒之地。初设堡,后升厅,再后为府,民国设县。故,古堡有着自身独特地域风骚、乡风民俗,有着深厚的各民族交融的人文积淀和“流若织文,响若操琴”的历史人物与文星诗斗。

此作正是选取清代八旗子弟赴北疆移驻屯垦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展现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拓荒史,讴歌了比屋环居,鸡犬相闻的井田遗风,以及古城子市井风情,人文故实,世相百态,描写了八旗子弟不同的生活境遇与思想情感。根植于这片沃土之上的小说之花,想没有个性与色彩都难。

时下,有些小说,特别是网络小说,越写越油滑、越浮躁、越浅陋、越媚俗,仅适于枕上、车上、厕上,或茶余饭后消遣,充其量也就是浅阅读的文化快餐。

而该部作品的作者,却是怀着对历史、对文学神圣的敬畏心理,摸着历史的脉搏、拉着人物的双手、品咂着生活的甘苦,感悟着情节与细节的真实意蕴而进行创作,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与作品中的人物融为一体,可谓字字心血,行行老泪。是血管里流出来的作品。其历史价值、文学价值、艺术价值,可读性与学术性,自不待言,读者自会明鉴。

在此,我要特别强调一下整部作品的语言风格。很多人在阅读当下一些小说时,无不被那些僵化、生硬、晦涩,板着面孔、毫无生气的书面语言或学生腔,所困扰、所强迫、所绑架、所污染,读罢该类书,不变成没血没肉的木头人才怪。

而这部书不同,其文笔语言,追求生活化、口语化、世俗化,鲜活、生动、幽默、机敏,极富感染力与冲击力的艺术语言。或家长里短,或婆婆妈妈、或打情骂俏,或三吹六哨,或温良恭俭让,或尖嘎咕咚坏,读来自然、亲切,俨然与作品中的人物促膝倾谈、相互交心,十分难得。一言以蔽之,说的是人话,而绝非鬼话、神话、屁话,称其是“这一个”,绝不为过。

通观整部作品,既非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小说,亦非完全建立在虚构基础上的艺术小说,而是一个混血儿。人们常说,混血儿聪明、漂亮,读罢这部作品,我愈加相信这句话是对的。



徐双山作家、诗人、楹联家、辞赋家、剧作家、书法家,高级编审。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华对联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哈尔滨文史馆馆员。发表作品数百余万字,作品被收入多种选集。出版有《徐双山中短篇小说选》(上下两部)、短篇小说集《知归鸟》,散文集《丁香结》《收藏记趣》《吟坛漫话》,报告文学集《人生档案》(上下两部),《止观斋诗稿》《止观斋词存》《止观斋吟稿》,《徐双山戏剧曲艺作品选》等多部,并有多篇骈赋发表。喜书画鉴赏、收藏与研究,发表书画鉴赏、评论文章及书法作品多篇,其中为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北京李金泰《楚简书道德经》作序《楚客賦》,为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曹大沧《汉隶石门颂研究》作序《裨益后学,德哉大沧》。作品多次获奖。小传被收入多部辞书。
關於作者:
赵力满族,曾担任哈尔滨日报报业集团新闻研究室主任,热衷于满族文化研究,是满族文化研究领域的大拿。

张育新哈尔滨报报业集团,哈尔滨日报副刊部主任。两位作者的作品分别摘得第九届哈尔滨天鹅文艺大奖一、二等奖。
內容試閱
第一卷
序篇
嘉庆八年闰二月戊寅,上还驻圆明园。乙酉,入顺贞门,奸人陈德突出犯驾。定亲王绵恩、额驸拉旺多尔济及丹八多尔济等擒获之,交廷臣严鞫。己丑,陈德及其二子伏诛。
——《清史稿·本纪第一六·仁宗》
【抓帽胡同】
穆隆阿在人世间活了99岁。九九归一,是个吉祥数。
老人觉着自己在阳世时日无多,开始拒食五谷杂粮了。他把在松峰山、刀劈砬子采来的白灵芝、野棒槌、长寿草,叫孙媳妇每日里混搭着煎煮一锅,顿饮三碗,直喝得通体淋漓,脸冒紫气。如此半个月,老人开始趺坐入定。试试,仍有微弱的鼻息。又过三日,老人突然开眼,呵呵笑出了声,把守在身边的儿孙吓了一跳。儿子与他说话,老人不答。再试鼻息,已然全无。老人竟遽然长逝了。一抹调皮的微笑,还在嘴角上挂着,看起来竟似儿童。
老人去世当日,古城子出了几件异兆。先是穆隆阿的老宅,无端涌出一阵异香。既非灵芝也不是棒槌,有点檀香木的味道。随后在古城子东南观音寺上空,蓝哇哇的天空起了一朵祥云,云中隐见观音显形。观音手持净瓶,伫立在云头上有一柱香的功夫,悄然隐形。善男信女们趴在随处的地上,冲着云端磕了无数个响头,整个古城子回响着诵经的声音。接着,旗衙门跑进一只麒麟,旗丁费力追捕,麒麟跃上房脊,并不急于逃走。一个冒失的旗丁拉起硬弓,把箭镞对准了麒麟,被协领大人挥手喝止。麒麟冲着衙门点了点头,跃下屋脊不见了。如此吉兆让协领大人大喜过望,释放了狱里罪行较轻的囚徒。
穆隆阿的心里守着一个大秘密,致死未透露半句。15岁的时候,他一时冲动,在老家抓帽胡同救了夷灭九族的钦犯陈德家10岁的荷儿。
嘉庆八年闰二月二十日。有了闰月,春气已经浸透了京城。清晨,融融的暖日斜照在抓帽胡同的墙上,枯井旁的老柳,老干新枝染上了活泼的新绿,丝绦如烟。枝条上的毛毛狗一嘟噜一串的,鹅黄嫩绿得让人心里痒痒。穆隆阿把家里的水缸挑满,收拾得了垃圾,跑去胡同口和几个哈哈珠子①抖空竹。这一带,他的空竹抖得最好,能抖出“流星赶月”、“盘丝跳绳”、“双跳空竹”、“横空出世”这些高难度的花样。其次是黄五爷家的载钦,会玩“左右捞月”、“背后捞月”、“张飞翩马”、“倒挂金钟”;再次是大厨陈德家的禄儿,擅长“二郎担山”、“哪吒蹬轮”、“鲁班拉锯”、“金猴翻杆”。三人同岁,生日都很特别,载钦四月初八,穆隆阿四月十八,禄儿四月二十八。萨满太太说,他们三个都是庙门没关住,逃出来的小鬼。果不其然,小鬼命硬,一个克死了阿玛②,两个克死了讷讷③。
禄儿自从死了讷讷,已有几个月没出来玩了。一出正月,被他阿玛陈德送给做绸缎生意的崔回子当了随僮。满洲上三旗的哈哈珠子,给回子当下人,若不是穷得掉了底儿,断不能跌这个份儿!陈德也是实在摆不起上三旗的谱儿,顾了脸面就顾不了肚子。看着偶尔回家的禄儿脸上灰呛呛的不见血色,陈德恨不得捏碎了崔回子的卵蛋。但终归只能咬咬牙,叹息一声。这怨不得人家崔回子,要怨也只能怨他这个当阿玛的不争气。
大家正玩得高兴,看街的黄五爷施施然溜达出了大门楼。黄五爷一手提着鸟笼,一手玩着鹰嘴铁核桃,虽说是个看街的杂役,却摆着王爷出行的谱儿,一步三摇,睥睨一切的样子。哈哈珠子们吓得收了空竹,垂手靠边站立,候着他老人家过去。黄五爷有数不清的揆程④礼数,他环顾一下几个哈哈珠子,在街心站住了,咳嗽一声,张开油渍麻花的大嘴,喟然而叹:“嗔式的⑤,你们这群小王八羔子啊,都多大了?文不习国语,武不练骑射,不农不商,闲居坐废,我爱新觉罗的大清江山啊……”黄五爷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说了半截话,不说了,忿忿嘈嘈地走了。
黄五爷是京都满洲镶黄旗头甲喇宗室瑞彻佐领下的闲散苏拉⑥,出身天皇贵胄,庄亲王的旁枝,老姓爱新觉罗,本名奕萱,行五,自号“天下第一没用东西”。因系黄带子,街坊邻居都尊他一声“黄五爷”。黄五爷也是个闲居坐废的主儿,唱一口清音子弟书,是京城戏园子里的十大名票之一。四年前,嘉庆爷担忧八旗子弟征逐歌场,消耗囊橐,流于浮荡,下旨严禁在京城九门以内开设戏园子。从那时候起,五爷便没了“征逐歌场”的乐呵儿了,也失去了“消耗囊橐”的败家营生。可惜,圣旨下迟了,黄家的万贯家财早已挥霍殆尽,只剩下祖上留在抓帽胡同的一座三进深四合院了。五爷靠着它“吃瓦片儿”,补贴日渐拮据的家用。别人吃瓦片儿讲究个“贵旗、贵教、贵天津免问。”怕的是旗人的毛病、回教的势力、天津人的伶牙俐齿。他却百无禁忌,房客多是旗下穷人,大厨陈德便是其中一个。五爷一辈子没当过官,不过,按照大清朝的典制,宗室男子到了十八岁,一律赏给四品武官顶戴,逢年过节,参拜会客,穿戴起来亦十分威风。如今虽说在家吃大眼儿窝头,出门时一定要从青花细瓷荤油坛子里沾上一点猪油,抹抹嘴唇,美其名曰“抹油嘴”,穿锦戴缎,不失皇家宗室体面。两年前,他家的包衣奴才阿贵擢升为本旗都统衙门主事,五爷脸上有光,坐等阿贵登门报喜,不想阿贵却把他老人家疏忽了。五爷等到太阳滚过了西山,前腔贴了后背,也不见阿贵上门,心里骂了句“小鳖犊子!”忿忿地摔了手里的景德镇仿哥窑的小执壶。第二天一大早,他穿上官服站在了衙门口,故意挡住了阿贵的官轿。阿贵刚要动怒,伸脖子一看,吓得连忙下轿跪地请安。五爷斜眼瞥见了阿贵,却假装没看见,任由他跪着,放大嗓音和路人打招呼、开玩笑。闲人围了半圈儿,看着满嘴跑车的黄五爷。阿贵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了猪肝色。半天,黄五爷回过头来,故作惊讶地说:“哎呀!这不是主事大老爷么?别介呀,快起来,我怎担得起您老人家的如此大礼呢。”阿贵知道自己失了礼数,坏了规矩,传扬开去无法活人,心里恨不得一口把五爷咬死,却不得不磕头赔不是:“主子,奴才知错,奴才知错了。”五爷明知故问:“您有啥错啊?错在主子我呀。嗔式的!您当了大主事啦,不摆旧主子尚可,坏了我大清朝的揆程,圣上若怪罪下来,把我送到宗人府去,问个管教不严,多大的罪过呀!”说罢,赶苍蝇似的挥了挥袖子。阿贵看着五爷慢条斯理地踱步而去,才揉着跪酸的腿站起来,冲五爷的背影咬了咬牙。晚上,阿贵带着厚礼到府上赔罪,又给他老人家安排个看街的差事。五爷拖着长腔撇清说:“主子我虽说没啥营生,承蒙皇上惦记着,每月还恩赏几两食俸银子,日子还支撑得住,才不稀罕挣那几个一脚踢不倒的大钱呢。不过,这个面子,总还得给你!”从此,他算有了这个挣钱的营生,却也埋下了仇怨。
抓帽胡同的风水不好,犯“孤鸾”,整个胡同唯独黄家夫妻全科,去年,五爷的福晋也殁了,丢下一儿两女。五爷怕孤独,不愿在家呆着,没事总去胡同口外溜达。看看遛鹰斗鸟的,支几招看牌下棋的,闲扯几篇有影没影的前朝旧事,混到黑天才回家用膳。
五爷前脚刚走,大厨陈德后脚从黄家的大宅门溜了出来,身后跟着他的儿子禄儿。
陈德是个愚囊人,平时没言少语,唯一的嗜好是喝酒。年轻时,喝多了傻笑,看着小鸡有两条腿傻笑,老牛长尾巴也傻笑,笑得莫名其妙。如今变成了瞎哭。看着猫闹羔子哭,狗起秧子也哭,谁家添了一男半女,陈德哭得更厉害,说是这爹娘不干好事,又弄了一条性命到世上活遭罪了。这半年陈德没了活命的营生,靠照影儿的稀饭熬着,瘦成一个刀螂,细胳膊细腿的,颧骨支出老高,腮帮子却塌了回去,一双小眼睛白眼仁多黑眼仁少,常挂着眵目糊,总是没睡醒的样子。
禄儿影子似的跟在陈德后面,看着昔日的伙伴玩得开心,犹疑着停住脚,瞥了穆隆阿一眼,噙在眼角的泪珠子滚了下来。陈德在孩子们跟前停住了脚,想要说点说什么,嘴嘎巴了半天,终于什么也没说,负气似的勾着头走出胡同,身后传来他破锣似的唱腔:“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陈德停脚的工夫,穆隆阿看见他宽宽的门牙缝上,粘着一片榆树叶儿。穆隆阿刚要和禄儿打招呼,禄儿却把脸一抹低头走了,去追赶前面嚎唱的阿玛。
陈德是镶黄旗下的包衣奴才,十年前从青州回京投奔堂姐姜家。陈德没啥本事,却有个心灵手巧的媳妇,媳妇会一手地道的鲁菜厨艺,在京西这一片小有名气。先前,两口子在包衣管领常家给内务府服役,出入宫禁。一个主厨,一个打下手,倒也混得不错,日子还过得去。五年前,典给监督王孟明家当厨役,虽说收入大不如先前,年吃年用,也还略有结余。前年,陈德家里的一病殁了,扔下个八十岁的老娘,还有两儿一女,收入撅去了一大半,日子开始入不敷出。去年秋天,陈德的堂姐病故,接着,老丈母娘一跤摔成瘫巴。眼见儿小女幼,日子难熬,不免气恼,逢酒必醉,醉了便在主家院子里唱歌哭嚎。他唱歌也是哭嚎,哭嚎还带着唱腔,说不清是山东大鼓还是河北梆子,邻居们把他的哭闹当演出。主家忍无可忍,今年正月不再雇他了。从此,陈家彻底断了生计,只能靠典当度日。这几天,竟断了炊火,全家人靠二儿子对儿撸来的榆钱熬粥维持。陈德绝望,骂自己命苦,骂王监督绝户,骂着骂着,骂起了朝廷无道。也是穷极生疯,忽然起高调,想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昨天,他把全家刚脱下来的棉衣当了几个大子,买了一把尖刀。晚上他一宿没睡,脑袋里乱哄哄的都是故事。不是别人的故事,是他自己惊天动地的故事。他在脑袋里英豪了一宿,早晨起来对大儿子说:“禄儿,咱家的日子实在熬不过去了。与其全家活活饿死,不如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枉在人世间走一遭。”禄儿星星着眼睛问他:“阿玛,咱能干啥大事啊?”陈德说:“咱们祖上脑袋掖在裤腰上帮着皇家打江山,现在皇家在宫里享福,咱们却没了活路。皇帝老子不让咱们活命,咱也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天底下还有受穷的旗人。”禄儿懵懂:“咱一个穷人,咋能吓唬到皇上呢?”“你跟着阿玛走,阿玛干啥你就干啥。”禄儿问:“姥姥和对儿、荷儿怎么办?”陈德惨笑一声:“傻儿子,咱要干的事是灭门的罪,一块死了,利索!”
父子俩出了抓帽胡同,先去了东安门内的一家酒铺,点了一碟卤煮花生米,要了半斤老酒。禄儿嫌辣不喝,陈德低声说:“儿子,整一口,不整一口在这个世上就不算做一回男人。”陈德给禄儿倒上一口,冲禄儿举举酒杯,想说什么却没出口,随着劣酒噎了下去。看着禄儿捏起最后一个花生豆,陈德给了他一个眼神。父子俩离开酒馆进了东华门,绕到神武门,隐蔽在西厢房南山墙后面。陈德说:“禄儿,方才阿玛就想说,别怨阿玛,是阿玛没章程,白让你投奔到世上一回。”禄儿哭过的下眼睑有些发亮,他抽噎一声,瘪着嘴冲阿玛点点头。
不大一会儿,皇家卫队进了紫禁城神武门,随后是嘉庆帝的御轿。御轿稳稳当当地行至顺贞门,万籁俱寂,只有卫队和轿夫们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越来越近,到了身边。陈德头皮一麻,浑身的汗毛竖了起来,一声呐喊,挥舞着小刀扑了上去。嘉庆帝跳下轿子,连滚带爬,逃进了顺贞门,御前大臣、御前侍卫也跟着逃,只有几个青愣的年轻护卫,提着刀把陈德父子围在中间。陈德拿着小刀比划一阵,被一个侍卫一脚勾倒,很快被捆巴成个粽子。禄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他心里使着横劲,两条腿却不听使唤,直接瘫软在地上。
太平盛世竟有人刺杀皇上,这是天字第一号大案,凶手陈德和禄儿,当即被押送进天牢,讯问幕后的主使。
帽儿胡同。穆隆阿和载钦开心地抖着空竹,“流星赶月”、“八步赶蝉”,空竹忽上忽下像天桥的杂耍。突然,眼尖的哈哈珠子瞥见,主事阿贵引领着一队官兵出现在胡同口,很快围紧了黄家的四合院。穆隆阿叫了声“不好”,拉起浑身筛糠的载钦钻进自家的宅院。领队军爷叉着腰站在当院,一声令下,官兵扑进厨子陈家。陈家破败,家徒四壁,没一件值钱的东西,炕上坐着瘫巴姥姥和面黄肌瘦的对儿。一老一小吓得干张着嘴,眼珠子随着官兵转悠,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官兵如狼似虎地把这对祖孙绑了,又四处寻找荷儿。
听见外面吵闹,黄五爷捏着鹰嘴铁核桃来到院心。他第一眼看见阿贵,还有亲军营的官兵,知道出大事了。心里纳闷:这个窝囊不揣的陈德能闯出什么大祸?致于劳动亲军营的官爷!刚要上前搭话,阿贵却青着脸一声喝令:“绑了。”一同被绑的还有东院内务府护军姜六格,六格是陈德的外甥,愣愣怔怔的,不知道祸从何来。黄家的二格格自恃是宗室贵胄,见阿玛无端被绑,冲上去和阿贵辩论,责问他为什么抓人?阿贵不理她,喝问五爷:“陈家的荷儿呢?”五爷暗暗叫苦,猜测一定是陈德犯了满门抄斩的弥天大罪,把白眼一翻,摔在地上死了过去。因是假死,不忘挤出点尿水把裤裆弄湿。
穆隆阿把载钦藏起来后,爬到房山头偷偷看着黄家大院里的动静,发现不关黄家的事,是陈家犯了官司,官兵口口声声地要抓荷儿。穆隆阿知道,荷儿在黄家的西厢房里和大格格在一起歘嘎拉哈呢。穆隆阿不知哪来的勇气,像只山猫似的从后窗户溜进黄家西厢房,捂着荷儿的嘴抱起来就跑。穆隆阿路熟,左拐右拐绕过呼吵喊叫的官兵,把她藏进自家的狐仙山内。
狐仙山不是山,是后院角落一堆陈了几十年的谷草垛。谷草垛上面一层谷草已经被雨水沤烂,春起长出细嫩的草芽,下面的谷草却还新着茬口。白狐狸时常在这里出没,大人敬畏,不敢碰触,遂成了禁地。唯有穆隆阿不知害怕,在藏猫猫时挖了个小窝,藏在里面没人能找到。一次穆隆阿躲在里面睡着了,找人的孩子总也找不见他,失了兴致回家去吃饭。穆隆阿钻出狐仙山时,府上早就掌了灯,讷讷急得什么似的。穆隆阿把荷儿在小洞内藏好,吓蒙了的荷儿看出是穆隆阿,嘤嘤地哭了。穆隆阿怕官兵来搜,搬来一捆长着草芽的霉烂谷草,把洞口堵好,把洞口处的谷草与旁边的谷草,弄成一块玉儿。冲着里面硬生生地说了句:“要想活命,就别哭!”荷儿的哭声立时止住了,穆隆阿这才放心地转身出去。官兵们在黄家的四合院,挨门挨户地搜查这些租房户。来回折腾了几遍,搜不到荷儿,兵丁们只好绑着陈家老小,押着五爷和六格回了衙门。黄家、姜家的人跟在后边,一片嚎哭。
穆隆阿站在自家的门口,没事人似的观看官兵的动静。他家也是个大宅门,最初,街坊称其“苏完关家”;后来,改称“御匾关家”。关家的满洲老姓是瓜尔佳氏,世居苏完地方,大清国开国元勋费英东的后代。穆隆阿的祖父诺里尔达,官至乾清宫二等侍卫。康熙五十五年,准噶尔侵扰西藏,官兵征讨不利,康熙爷把身边十五个最勇敢的侍卫派去增援,诺里尔达以才勇当选。在青海与准噶尔交战时,率众十次冲进敌阵,身上重创二十一处,力竭阵亡。讣闻,天子赐祭葬,赐号巴图鲁,图像紫光阁,恤赠骑都尉世职,特旨世袭罔替。由其长子巴彦图承袭。巴彦图忠勇,以军功晋前锋参领,乾隆三十七年,从定边将军温福进剿大金川,木果木兵败,突围时中弹身亡,加赠三等轻车都尉。巴彦图无子嗣,由穆隆阿的阿玛花沙图承袭。花沙图手使一杆铁槊,慨然入藏,在超勇公海兰察麾下屡建奇功。乾隆五十七年,在廓尔喀都城,大将军福康安陷入敌围,危在旦夕,花沙图奉命驰援,怒马奋槊,一口气杀死敌将七人,吓得敌兵不敢前进,福康安这才仓惶撤退,招呼花沙图同行。花沙图大喊:“贼不敢前,是因我在此拦截。将军速去,我死不足惜!”须臾,敌兵潮水一样涌来,花沙图大呼力战,又杀敌将三人,中枪而亡,至死手中还横槊不放。福康安感激,请加赠一等轻车都尉世职,出资给关家修了这个宅门,并请乾隆爷御笔题匾,极尽哀荣。
阿玛阵亡时,穆隆阿才四岁,弟弟穆青阿还在襁褓里,一等轻车都尉的世职由三叔保力图承袭。保力图调吉林驻防,大宅院里只剩下太太⑦、安班⑧讷讷、讷讷三个寡妇和两个哈哈珠子。日子过得冷清,节俭,与世无争。
官兵也搜查了关家,但气势上收敛许多。一则畏着御匾,二则惮着三个寡妇。只有阿贵瞪着小绿豆眼,围着狐仙山一遍遍地转悠。穆隆阿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上,急中生智,抖起了空竹,一个“流星赶月”,空竹脱了线,擦着阿贵的鼻梁飞了过去,吓得他仰面朝天坐了个大屁股墩儿。刚要发作,一只白色的狐狸从谷草中倏然钻了出来,它并不走,用两只锥子般的狐眼死死地盯着阿贵。随后爬上狐仙山,冲着太阳嘶声长鸣。阿贵顿时魂飞胆丧,旗人笃信萨满,最惧胡、黄二仙。这时,坐在西屋炕头上的太太梅赫哩氏突然下来了神儿,浑身抖动,原本和蔼可亲的脸瞬间拉长,慈眉善目变得阴森可怖,长调短声,唱着古老而神秘的满语歌,阿贵和官兵听出来是狐仙在挑理见怪,连忙跪地磕头,乞求饶恕,然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关家。官兵一走,附在太太身上的神儿也收了。
第三天过午,黄五爷自个儿幽幽地回了抓帽胡同。穆隆阿看见胡同口晃悠进个人影,第一眼竟没认出是谁。黄五爷整个瘦了一圈,几天没抹油嘴儿,厚嘴唇干裂起皮,平日板得溜直的腰,像是抽去了脊梁,瘪塌塌地驼着,给人的感觉缩水一圈。原来水灵的一个仙桃,现在抽巴成了桃核。穆隆阿试探着叫了声:“五爷,您老回来了!”黄五爷抬起沉重的眼皮,冲着穆隆阿苦笑一声。笑纹像天边的一道闪电,闪过就不见了,接着是一声蔫雷:“妈巴子的,这扯不扯……”没头没尾的,不知是骂谁。
到了宅门口,街坊邻居围了上来,问了寒暖,又跟着进了黄家,都想听听消息。五爷自顾自地回到内宅,先把罩在鸟笼上的蓝布罩摘下,打开小门儿,把饿了三天的百灵子喂了,饮了,放了。百灵子在宅子上空转悠一圈,像是跟五爷道别。看着百灵子没了影儿,黄五爷打了个咳声,坐在八仙桌旁,接过房客装好的翡翠鎏金小烟袋,敲着火镰点着。他把烟狠狠地吸到底,憋住,看着烟锅里的烟丝由灰变红,才把一口烟喷到半空,半乜着一只眼睛说:“这个酒鬼陈德,平素愚囊不揣的,打喷嚏都怕惊着别人的主儿,咋干出这么大的事儿呢?你们说,他咋能干出这么大的事儿呢……”接着,他把陈德如何犯驾,明天如何凌迟,禄儿、对儿如何判处绞刑,姥姥如何死在狱中,一一告诉了众街坊。院子里已经绝了陈家的人,五爷虽讲得惨烈,却不闻哭声,只闻一片叹息。陈德那副德行,死了也就算了,白瞎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哈哈珠子。姜家人惦记着六格,问六格咋没回来?五爷摇摇头说:“六格应该没啥说道,不知道为啥没回来。”
这桩公案震惊朝野,廷臣对陈德严刑拷打,本想追出幕后元凶,制造个大案。嘉庆皇帝不想因此兴大狱,下诏给廷臣:“陈德不过是一条乱咬的疯狗,不必穷追了。朕感到惭愧和恐惧的是德化未昭,才有如此警示。马上按照大清律定罪了断吧。”
陈德父子犯驾行刺,确实没有任何背景。满洲八旗一直被朝廷恩养。清兵入关之初,人人分有旗地,地位最低的披甲也能分得房屋二间、耕地三十亩。还有月饷银二两、年米十余石,遇有征伐,另给津贴。但是,随着太平年代人口激增,加之停止圈地,八旗后代的生计成了问题。八旗子弟被恩养惯了,大多不会过日子,早早败光了祖上的家产,到了嘉庆朝,大街上随处可见陈德这样的极贫旗人。
五爷刚要躺下眯瞪一会儿,阿贵带着两个衙役,抽抽着脸进了黄家,把五爷的睡意给搅和了。换作平时,五爷不摆这个奴才,可今天不一样了,阿贵是夜猫子进宅。阿贵按照家规给主子请了安,还没由他跪地,五爷赶紧称“免了”。阿贵把微屈的身子顺势绷直,紧了紧脸色说:“五爷,现在咱官事官办,朝廷限令你交出陈家余孽荷儿。”五爷不敢摆主子的架子了,连连应承。阿贵不愿意再当家奴,必欲把五爷牵连进去才痛快,临走撂下一句话:“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在你黄五爷的眼皮子底下跑喽!”
“荷儿蹽到哪儿去了?”五爷确实不知道,但也能瞄着点须子。抓帽胡同才屁大的地方,一眨眼,人就没了影儿?但是,五爷他不能抓人,那样忒不讲究。虽说陈德在他的瓦片下过生活,但是两人处得挺厚。五爷嘴馋,没少让陈德家里的伺候。就说这次,陈德在天牢里受尽大刑,审讯官想从他嘴里掏出后台,意在牵连更多的人。审讯官不怕事大,事越大牵连人越多就越热闹。要是陈德嘴一歪歪,他绝对逃不了干系。可人家陈德把牙咬碎了,也没说半句不利自己的话。再说,荷儿是在自家西厢房失踪的,就是这失踪的地方,一旦漏了风,见了官,也可以判自己一个藏匿不报的罪名。当初,他假装昏死过去,是不想担着告密的恶名。现在,更不想做落井下石的恶人。
五爷在家中吃小灶。自从福晋殁了,大格格主持家务。今天,除了四个小碟压桌,一盘土豆丝儿、半拉咸鸭蛋,还特意沽了二两酒,买了半斤酱肉,给他压惊洗尘。几天牢饭吃得五爷肠胃造反,现在慢嚼细咽地吃下一块猪头肉,再抿半盅酒,胃里舒坦了。他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大格格,问:“我不在家这几天,家里可安稳?”
大格格说:“安稳。”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阿玛,我知道荷儿在谁家藏着呢。”
“谁家?”
“御匾关家。那天是穆隆阿把荷儿从咱家给抱跑的。”
五爷顿时脸色铁青,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声色俱厉地喝问:“你看见了吗?嗯,你这个死丫头片子!你看见了吗?”
大格格被吓住了,嗫嚅半天,明白了,说:“没,没看见。”
“这就对了!”五爷重拾起筷子,叼了块肉,抖了抖,放在嘴里细细地嚼了半天,咽下去,说:“这种乱糟糟的事儿,咱们家啥也没看见,啥都不知道。”他缓下声音对儿子载钦和两个格格说:“你们三个都给我听好了,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一辈子都不要说!咱是爱新觉罗的后代,告密、卖友求荣,不是咱家的门风。”
姜六格疯了,是被凌迟吓疯的。陈德在刑场上凌迟,姜六格被押去陪绑。刽子手的手上,凌迟是一门手艺,要精工细作,免得埋没了名声。刽子手在皮条上把几把凌迟用的小刀磨好,一把刀挨着一把钩子摆在托盘里。免得被凌迟的人喊叫,第一刀要割掉犯人的气嗓头。陈德这会倒像个爷们儿,说刽子手:“爷我没多长的阳世了,别把爷太快整死丢了手艺。”刽子手冲着陈德点点头。陈德的话音还没落,刽子手闪电似的一刀,把陈德的气嗓头剜了下来,连皮带肉扔在托盘上。陈德像突然受冷,嗓子眼丝了一声,就再也出不来声音。凌迟是细作活,徒弟们托着托盘,盘子里一把小刀一把钩子。刽子手先用钩子钩起一块皮肉,小刀片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刀子钩子钝了换下一把,下一个徒弟托着。陈德胸脯上的皮肉不见了,还可以看见心在跳。陈德的眼珠子转动着,瞅着姜六格,姜六格“嗷”的一声,屎尿并流,人事不知。姜六格醒过来时,陈德上下已没有好肉。刽子手切到一千刀,用水把陈德激醒,让他继续感受活着的痛楚。陈德忽然用气嗓子喊了声:“穷!”,口里喷出一股血沫子。姜六格觉得耳朵被震了一下,陈德喷出的血沫子顺风刮了一脸。刽子手已经不耐烦了,但是陈德依然活着,刽子手最后一刀切下了他的心脏,剖开的膛里,淤着一腔黑血。陈德在一千二百一十八刀上,咽下最后一口气。刽子手解开姜六格,姜六格瘫成一堆稀泥,满裤裆屎尿。刽子手对他失了兴致,官府也没有查出他参与袭驾的证据,刑场上就把他放了。
姜六格光着屁股在街上游荡,模仿着旗营兵丁的架势,端着肩膀走一个人的方阵。抽抽成一团的生殖器,在一丛乱草中一耸一耸的。他一会儿在想象中凑到人的耳边,诚恳地耳语:小舅,穷啊!忽而像狼一样呜呜地干嚎:穷啊!穷!穷死人啦……姜六格的哭嚎带着唱腔,听不出是山东大鼓还是河北梆子。听着姜六格亢奋的唱腔,让人想起,这又是一个陈德。
①哈哈珠子:满语“幼仆”,泛指小男孩。②阿玛:满语“父亲”,又称“玛玛”。③讷讷:满语“母亲”。④揆程:满语“规矩”。⑤嗔式的:满族人的感叹词,后演绎为切、且是的。⑥太太:满族人对奶奶的称谓。⑦苏拉:满语“闲散人员”。⑧安班:又译作昂邦,满语“大”。
【梅家败】
黄五爷放掉的两只百灵子,在空中转悠一圈又回到抓帽胡同,在各家的窗棂子上扑棱。恩养惯了的野物,失了对天空的兴致。打开窗户的各家各户,擦掉窗棂子上腻了一冬的尘灰,让窗棂子露出本来的漆色。心善的主妇在窗台上放点儿吃食,用碟子放一点水,养活着它们。看着两只百灵子,大家想起陈家的禄儿兄弟,可惜了那一对儿哈哈珠子,活得贫寒,死得凄惨,白在人世间走一回。想起禄儿兄弟,自然又想到失踪的荷儿。一个小丫头,说没影就没影了?怕真是狐仙显灵了!
黄五爷相信大格格的话是真的,思忖再三,还是拣个顺便的由头到了御匾关家,把陈家爷仨正法的过程,根根梢梢地说给关家人听。他不时地用眼睛瞭站在一旁的穆隆阿,这孩子竟不动声色!只得抬起身来走了,边走边叹着气说:“荷儿也是这么个下场。嘿嘿!是谁窝藏了这个丧门星呢?犯了事儿,自己杀头还不算,全家老少也得跟着吃挂落儿!”他这是在做一个暗示,让穆隆阿抓紧处理,以免夜长梦多。
穆隆阿听了,不由自主脊背上见了汗。他知道自己救的不是一个普通的荷儿,而是被朝廷通缉的钦犯。窝藏钦犯,也同样是灭族的大罪。祖上多大功劳的荫庇,也庇护不住身家性命。一想到凌迟和绞刑,穆隆阿脖子发紧,手足拔凉。他使劲揉搓着抽筋的手指,心里实在想不出,老实巴脚的陈德敢刺杀皇帝。好朋友禄儿、对儿兄弟被绞死了,他做梦还梦见他们和自己一起抖空竹,醒来眼泪把枕头都浸湿了。
穆隆阿突然长大,胡同口看不见他抖空竹了。他和自己犯合计,荷儿不能总藏在狐仙山,万一哪天官兵抽邪风,到这里再搜上一搜,荷儿就是雪里埋的孩子。即便官兵忘了这个茬口,狐仙山也不是长久藏人的地方。荷儿成了一个烤得烫手的地瓜,捧着或者撂下都让他为难。这件事情的压力超过了他承受的能力,让他茶饭无心。
太太梅赫哩氏说:“穆隆阿懂事了,男人沉默寡言是立事的开始。”太太又说:“你看穆隆阿的嘴巴,黄汗毛都变成黑胡须了。”穆隆阿在水盆上照照,果然起了密实的胡茬。太太慈爱地抚摩着穆隆阿的头顶:“我孙子成了男子汉了。”穆隆阿到了变声期,说出话带着沙哑,瓮声瓮气的。不留神,还流露出稚嫩的童音。
这天,他去了黄家,向黄五爷借书。五爷笑骂:“小兔崽子,有心思读书啦?要哪本?”穆隆阿说:“三十六计。”五爷从书橱里拿出一函落满灰尘的《孙子兵法》,用掸子掸了掸,问:“读这个做什么?”穆隆阿挠挠脑袋,说:“父辈世代为武官,闲时研读,总比急用现学从容些。”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接过五爷的书。五爷重重地撂下一句话:“咱们老祖宗打江山时也没读什么《孙子兵法》,乱糟糟的三十六计,归其最好用的是走为上。”穆隆阿心下豁然,忙給五爷施了一礼,说:“五爷教训的是,侄儿明白了。”
御匾关家崇尚节俭,家风近古,家中一切事务全由太太主持。太太梅赫哩氏虽年届耄耋,身体仍十分硬朗,精神矍铄。早晨起来,见大孙子坐堂屋读书,很是高兴。家人按照老礼儿给她请过安后,她便安排当天的家事:“日子艰难,要有备无患。今天,把后园子里的牡丹啊、月季啊,花花草草的都拔了,一律栽上枣树、栗子树。花花草草中看不中用,枣和栗子才是好东西,丰年为果品,歉年可充饥。”又对穆隆阿说,“大孙子,你可以不去,把书读透彻喽,学以致用才好。”后园子的狐仙山藏着荷儿呢,万一淘气的弟弟发现了怎么办?穆隆阿合上书本,跟着家人进了后园子。劳作了一气儿,回去吃早饭。太太对家人饮食有严格定量,只求吃好,不求吃饱,更不得穷吃脏喝。穆隆阿自从救了荷儿,都要偷偷地留出一份给荷儿,一天两天尚坚持得住,时间长了,不免饥肠辘辘,瘦得两只眼睛塌进了眼窝。这几天,读书有了心得,他一边吃饭,一边煞有介事地对家人说:“昨天夜里读书,隐隐地听见狐仙山那边有哭声,很是奇怪。我悄悄地走了过去,借着月光,看见一个三尺多高的白发婆婆,饿得直打晃。她对我说,从苏完山一直保着你们瓜尔佳氏到了京师,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讨口饭吃。说完,化作一只白狐狸钻进了狐仙山。”太太笃信狐仙,惭愧得汗都下来了,连忙撂下饭碗,让穆隆阿到街上买半斤猪头肉、四个白面馒头,又在狐仙山摆上供桌,焚香祷告。第二天撤供时,供桌上果然干干净净。穆隆阿又说:“昨天夜里梦见白发婆婆,很生气的样子。责怪我说,太太是诰命夫人,怎么可以劳动她老人家呢?再说,也用不着鱼肉蛋面,家里人吃啥给我吃啥不就得了。”太太听了,很是感慨,说:“苏完是个多富庶的地方!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进饭锅里,仙家有吃不尽的山珍野味,应召进京后,人是享清福了,可苦了狐仙了!”穆隆阿平素诚实,第一次设计撒谎竟是欺骗太太,他心里很是愧疚。
太太的娘家也住在京城,隶满洲正白旗下,是个官宦人家。她的老弟扎塔官至盛京将军兼二等轻车都尉,可惜生了一个不着调的儿子,乳名巴拉①,绰号“梅家败”。巴拉长到成年,被安置在圆明园当差,仗着祖荫,充任门前蓝领侍卫。对于这个职务,他没瞧上眼儿,整天吊儿郎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即便当值也不携带武器,长衫羽扇,喧哗嬉笑。一次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裸体酣卧在宫门之前。一个路过的大臣看不惯,斥责了他几句,巴拉反唇相讥说:“比起你们这些贪官污吏,老子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你还责怪什么?”事情被捅到领侍卫内大臣那里,罢斥回家教养。巴拉乐得清闲,呼朋引类,在家里饮酒唱戏,狎妓赌博,好在家大业大,还没动摇根基。乾隆五十八年,扎将军去世,他更没了收管,忽生奇思怪想,要当什么天下丐帮帮主。于是,在自家门口挂了一块招牌,上写着“京都乞丐府”,搭盖粥棚,天南地北的乞丐挤满了大宅院。他还用了十八两黄金给自己打了个金饭碗,每天托着金饭碗,领着一群乞丐招摇过市,以要饭乞讨取乐。每逢年节,穿上朝廷赐给的一等轻车都尉朝服,煞有介事地大会天下乞丐。去年,忽而改信洋教,与宗室陀秦等人搅在一起,跟着洋人起哄。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信教是扯淡,凑热闹好玩才是真的。最近,他竟把将军府捐给教会改建了教堂,自己也像模像样地习练起洋教,讲一口蹩脚的“英格利士”。
梅家败有一子,叫图敏②,十六岁,敦厚贤良。自知不能规劝阿玛改邪归正,眼看家业败尽,索性去投盛京金州一个远房伯父。伯父官居世袭佐领,颇有政声。临行前,图敏到抓帽胡同向姑奶奶道别。
梅赫哩氏老泪纵横,抱着侄孙说:“子交十五夺父志。孩儿呀,出去闯荡闯荡也好。金州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海的,好嚼谷③多,海鲜、苹果可劲儿造④。咳,可惜了咱梅家的家业了,说败就败了。我老了,要不介也回那穆都鲁长虫沟老家去,那儿多好啊,春天吃开江鱼,夏天吃都柿⑤,秋天吃不尽的松子、榛子、猴头,冬天有野猪肉、狍子肉、鹿肉、老虎肉,变着样儿吃……”
穆隆阿在一旁嗤嗤地笑了,说:“太太,您咋净说吃、吃的,把我们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小兔羔子,不吃,能长大个儿吗?不吃,能干活吗?打仗杀敌,也要讲个兵马未到,粮草先行。咱家的老狐仙,多少年不食人间烟火了,今年不也向你要吃要喝了!”
图敏也笑了,说:“姑奶奶讲的是至理。落下脚,得空多晾晒些大海米、小海米什么的,有机会回来省亲,好孝敬您老人家。”
太太听了,鼻子一酸,眼眶子又红了:“要是能得孩儿的记,那敢情好了。”半天,问:“千里迢迢的,孩儿咋个去法儿?坐斗子车,还是骑马?”
图敏苦笑说:“家都败了,没那些讲究了。学汉人闯关东,驾步量呗。没事的,顶多一个月的脚程。”
“有伴儿没伴儿?”
“没有。太平盛世的,怕啥!”
太太回身打开炕琴,手伸进去瑟瑟索索摸了半天,从里面拽出一个桦皮匣子,打开,拿出两吊制钱递给图敏:“孩儿,穷家富路,把这个带上。”又把手腕子上的金镯子抹下来:“这个,是你太奶奶给我的陪嫁,咱梅家也就这么一个值钱物了。孩儿呀,一来给你做个念想,将来在那边娶了媳妇,把它传下去;二来若是在路途上遇到个不周不备的,拿它也可应个急,是不是啊……”
图敏扑通跪下,双手接过金镯子,哭着说:“姑奶奶,您老放心,再难我也把它珍藏好,让梅家世世代代把它传下去。”
太太点点头,突然想起个事儿,问:“你阿玛信了洋教,老祖宗是不是也不要了?祖宗匣子呢?”
“我带着呢。家谱、诰命都带着呢,这是梅家的根儿。”
“这就对了,这个教,那个教,都不能没了祖宗。”
唠完嗑,太太张罗做饭炒菜,又让大儿媳妇烙了十斤白面的油盐饼,给图敏带着路上吃。
穆隆阿对表哥的到来,格外喜出望外,他想起了黄五爷说的“走为上”,这可是荷儿逃出罗网的好机会。他邀图敏到后园子摘沾酱菜,借机试探一下是否可行。
“大表哥,兄弟想托付你一个事儿。行,就办;不行,只当我没说。”
“怎么不行,你说吧。”
“你先别忙着答应,听我把话讲完。”穆隆阿压低了声说,“你能帮我把一个女孩带到金州去吗?这个女孩叫荷儿,今年10岁。她阿玛就是前些日子犯了皇上大驾的陈德。抄家那天,我把她藏起来了。我琢磨着,这天长日久,在天子脚下,早晚是个事儿。关外,天高皇帝远,你如果肯把她领出去,就是给她一条性命。”
图敏大吃一惊,凌迟陈德那天,他去了法场。图敏一哆嗦,手里的小白菜撒了一地,问穆隆阿:“你和她啥关系?姑奶奶知道吗?”
“啥关系也没有。她哥哥和我是发小,一块长大的,一家人都死净了。可怜见的,一时冲动救了她。太太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你千万别说出去。你看,行不?”
图敏低着头寻思了半晌,抬起头说了一个字:“行。”又问:“人在哪儿呢?”
穆隆阿四下看看,没人。领着表哥去了狐仙山,小声喊:“荷儿。”一阵窸窸窣窣,荷儿从草窝里爬了出来,面色苍白,鼻洼鬓角腻着草灰,满脸满身碎草末子,十分狼狈。见图敏眼生,吓得低下头。穆隆阿笑着说:“别怕,这是我的梅家大表哥图敏。明天去盛京金州投奔一家子,他答应救你一同出京。”荷儿疑惑地看了看图敏,摇摇头。穆隆阿劝道:“你不能在狐仙山呆一辈子。黄五爷说了,阿贵还要带官兵来搜查,抓住就是要命的事。听哥哥的话,跟大表哥逃活命去吧!”荷儿怯怯地问:“怎么个逃法儿?”穆隆阿早就想好了偷梁换柱的主意,说:“大表哥家正好有个你这么大的妹妹,明天一早,我把她接过来住几天。你扮作大表哥的妹妹,只要混出京城,满天的乌云就全散了。”图敏没料到表弟如此人小鬼大,赞许地说:“真是个好主意。”忽又皱了下眉头,问:“到金州怎么说?”穆隆阿笑了:“这个就更好办了,你不会说是在道儿上捡的吗?”图敏摇头说:“不可不可,有拐带女子之嫌,万一惊动了官府,刨根问底,麻烦可就大了。”穆隆阿眨巴眨巴眼睛,说:“要不,我给你写个假卖身契,编排编排。反正你的额莫克⑥是那里的世袭佐领,他不追究,谁能追究!”他们正商量得热闹,太太喊他们吃饭,哥俩把荷儿重新藏进狐仙山,像以前一样伪装好,没事人似的进屋吃饭去了。
第二天一早,图敏挑着行李和祖宗匣子,领着小妹,向老姑奶奶辞行。他把小妹留在了关家,给姑奶奶磕了三个响头,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抓帽胡同。穆隆阿带着经过乔装打扮的荷儿,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抄着僻静的小胡同,转弯抹角地与图敏会合。三人会面后,用眼睛示意一下,都没说话,直奔东直门而去。
突然,疯子六格从一个胡同里蹿了出来,穿着一个女人的大花裤衩子,眯着眼睛,死死地盯了一阵荷儿,又死死地盯了一下穆隆阿和图敏,没来由地哈哈狂笑。六格在他们面前张牙舞爪,一边跳着跑着一边大声地叫着:“高山仰止,景行景止,虽不能及,心向往之!”
荷儿差点被吓死,见好端端的表哥疯成这个样子,眼泪一对一双地落下来。穆隆阿暗中搡了荷儿一把,荷儿收了眼泪,看着表哥向着城门,一路“高山仰止”而去。
到了东直门,远远看见几个守门护军,围在一起观看斗鹌鹑。两个当值的护军,正在盘查过往行人。六格站在城门旁看一张通缉荷儿的告示,身上的臭气把围观者熏走了。三人快到城门口时,六格突然发一声呐喊“心向往之”,伸出脏兮兮的手一下把布告扯了下来,在两个护军脸上划拉一把,抢了军帽,撒丫子便跑。两个护军哭笑不得,边骂边追,三人趁机过了东直门。
脱了牢笼,三人心里分外高兴,不知不觉走出十里有余。分手时,穆隆阿对荷儿说:“从今往后,你就得隐姓埋名了。记住,不能再叫荷儿了。”荷儿问:“那叫什么?”穆隆阿不假思索地说:“今天逃的顺当,死里逃生,你就叫桃儿吧。”
自从家遭大难后,穆隆阿舍命相救,每日送饭送水,桃儿对他生出几许依恋。看着穆隆阿就要回城,忍不住流下泪来。穆隆阿给她擦了眼泪,说:“格格别哭,两座山不能到一起,两个人总能到一块儿。陈家就你这点骨血了,听哥哥的话,好好活着。”桃儿沉重地点点头,说:“哥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活着挣了大钱回来看你们。”穆隆阿心想,桃儿还小,不太懂啥叫钦犯,她此生怕是没有回京城的机会了。再想桃儿挣大钱的话,知道穷的恐惧已经在10岁的桃儿心里扎根,不由心中一阵酸楚。图敏低低地说了一声:“表弟,是时候了。”说完,图敏先迈开脚步。桃儿恋恋不舍地看着穆隆阿,一步一回头地赶图敏去了。穆龙阿看着两个人走上大路,前面绿树葱茏,辽远得吉凶未卜,眼圈一红落下泪来。
陈家的荷儿没了,变成了没有姓氏的桃儿。这天,是嘉庆八年三月初六。
不远处一棵大柳树的后面躲着一个人,用大草帽严严地遮住脸,鬼鬼祟祟地偷窥着,手中的两个鹰嘴铁核桃,发出急切的哗哗声,春风掠过,腰间飘起一条黄带子。见三个少年分了手,此人如释重负,双手合十,叫了声:“阿弥陀佛!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算是远走高飞了……”
这人,是黄五爷。
①巴拉:满语“狂野,不受管束”。②图敏:满语“万”,也写做图们。③嚼谷:由满语演化,大意是好的吃喝,如年嚼谷、好嚼谷等。④造:源于满族方言,大意是不加限制地吃喝。⑤都柿:蓝莓。⑥额莫克:满语“伯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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