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生的渴望(Immortal Longings)
八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晚些时候,多云。
在班涅街那间红色大门的老鹰(Eagle)酒吧里,我们在角落里找了张桌子坐下。在这儿,透过酒吧的窗户,圣班涅教堂(St. Benet Parish Church)的塔楼就映入了眼帘,它既是剑桥镇,也是剑桥郡最古老的塔楼。这座教堂的基石大约铺设于一千年前,那时的英格兰还在卡纽特国王(King Canute)治下,他是老果姆(Gorm the Old)的远裔,维京国主斯凡八字胡须王(Sweyn Forkbeard)的儿子。
我们所处的酒吧就位于那座修建于1353年的教堂塔楼对面,在这里一便士可以买三加仑啤酒。而酒吧外面,从古至今,沿街前后都有不少店铺与市场,附近则遍布着剑桥大学的尖顶,日复一日地指向英伦那永远多云的天空。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这间酒吧的名称是老鹰与孩子(Eagle and Child)。那个时代的学者们可能一边盯着那缓缓摇动的招牌,一边(缓缓摇动着身躯)想起一个关于宙斯的神话,那位大神化作老鹰,从云端俯冲而下,抓走了一个名叫加尼米德(Ganymede)的孩子,将他掳上了奥林匹斯山,令其做诸神的侍酒童,成为了一名永生者。
我们俩聊了一两个钟头。当我们刚来坐下的时候,老鹰酒吧几乎空荡荡的。而此时,从院子与酒吧间那儿,越来越多的谈话之声、杯盏之鸣传到了我们耳中。1940年,皇家空军的飞行员小伙子们在此处的某个酒吧间,把椅子摆在桌旁,站在上面,用火机点燃香烟,然后用烟灰在天花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们心里没有把握,出征之后是否还能够再回来。1953年,在另一个酒吧间,有两个剑桥的生物学家,他们在卡文迪许实验室(Cavendish Laboratories)工作完之后,习惯到这里来喝麦芽酒,然后沿着教堂后面的小径溜达几分钟。他们就是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与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那时正致力于探索DNA的结构,他们希望(当时还无太大把握)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沃森在回忆录《双螺旋》中写道:“当弗朗西斯冲进老鹰酒吧大呼我们发现了生命的秘密时,我心里倒感觉有点不安。”
老鹰酒吧记住了那些飞行员,以及丘吉尔的赞辞:“纵观人类之争,从未尝有过如此之少的人对如此之多的人作出了如此巨大的贡献。”而在见证DNA之发现的酒吧间,店家如今在门上的窗玻璃刻下了沃森回忆录中的一行字:“我喜欢弗朗西斯·克里克的那个说法,即便它有悖于剑桥那种疏阔、低调的行事之道。”
在一千五百年前,圣体与圣母玛利亚学院(College of Corpus Christi and the Blessed Virgin Mary)——距离大学最近的学院——才修建了一座自己的附属教堂(Chapel)。当时,许多导师与学者每天的时光就开始于那座圣班涅教区教堂,而结束于老鹰酒吧。
在教堂中,人们为了岁月而祈祷:“这必朽坏的必变成不朽坏的,这必死的必变成不死的。”
在酒吧里,人们为了岁月而祝酒:“祝君晚升天!祝君活百岁!祝君长得开怀饮!”
他们坐在教堂长椅上祈祷长寿,他们又聚在酒吧里祝福长寿,他们就这样,拖着同样的肉身,从早晨到晚上。
“当你开始谈到五百岁的人”——奥布里·大卫·尼古拉斯·加斯帕·德·格雷(Aubrey David Nicholas Jasper de Grey)说道:“五百岁的人,或者一千岁的人时,大部分公众都会觉得有点儿不安。”
奥布里正在老鹰酒吧享受他的四品脱麦芽酒,这时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聚饮。这个夏天的大部分日子里,我都待在伦敦,又花了些时间在剑桥,在麦芽酒的陪伴下,来倾听奥布里的观点。我听说他预言我们可以活五百岁,又听说他能让我们活一千岁,他甚至暗示说有可能一百万岁。他预测这一新的人类寿命在五十年之内能够来临,甚至在短短十五年内就有可能。现在,在这最后一次见面中,奥布里试图概括他的观点,并且最终说服我,而我拿着笔记本记录,不过却难以跟得上他的话语。我不断向他举手示意,让我先记完再讲,而当我拿着笔龙飞凤舞的时候,他就开始饮酒。
“噔,噔,噔。”我的录音笔清楚地录下了奥布里的酒杯敲在桌上的声音。我把它放在奥布里那边,就在他那褐色的大胡子旁。它在那儿记录下了每一个含糊或清楚的单词——伴随着座椅和高脚凳与木质地板那沉重与刺耳的摩擦声,以及奥布里时不时清清嗓子、放下酒杯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