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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熬鹰

書城自編碼: 2679124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文集
作者: 老藤
國際書號(ISBN): 9787113209803
出版社: 中国铁道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5-10-10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82页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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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老藤中篇小说集,包括11部小说,作品以辽东地区的人物风情为叙事对象,以流畅的笔法讲述了一个个或深刻动人、或发人深省的故事,笔锋锋锐、叙事大度,条理严谨,主线清晰。其作品发表多部,市场口碑良好。
內容簡介:
本书为一部中篇小说集,由11部中篇小说构成,分别为《熬鹰》《无雨辽西》《辽西往事》《烧烤》《萨满咒》《波澜不惊》《快手沟》《麻栎树》等,作品以辽东地区的人物风情为叙事对象,以流畅的笔法讲述了一个个或深刻动人、或发人深省的故事,其中《无雨辽西》《辽西往事》发表于《中国铁路文艺》,《无雨辽西》被小说选刊转载,《辽西往事》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
關於作者:
老藤,本名滕贞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十月》《中国作家》《文艺报》《小说月报》等几十家报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出版长篇小说《腊头驿(西施乳)》《鼓掌》等三部,小说集《无雨辽西》《会殇》等四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探古求今说儒学》两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
目錄
熬 鹰001
无雨辽西034
辽西往事062
焦糊的味道105
官 井133
黄昏里的“双规”173
萨满咒212
波澜不惊287
换 届315
快手沟334
麻栎树351
內容試閱
萨满咒
人老了,就像黄牛反刍一样,攒了一肚子的料,在安静时不自觉会翻上来咀嚼几回。
1949年是己丑年,尽管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每当回忆起己丑年的往事,记忆仍像版画一样清晰。在诸多的人和事中,*为刻骨铭心的是兰姑,一个冷俊妖娆、来无影去无踪的女巫。兰姑看人时,鹰羽般的目光会从四十五度角照出,把你由头到脚扫描一番,然后再缓缓地摆正归位,那神态,传递出的是一种高贵和超然。每每想起兰姑,我都会产生某种穿越感,恍惚中空降到几十年前民风淳厚的都柿沟,再次领略她独特的眼神,被她的眼神扫描之后,人走了,眼神还在。这种魔力让兰姑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周边,我虽然看不到她,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让我哪怕一个人独处时也不敢造次。
故乡的山叫樟子岭,位于小兴安岭末端,山上长满了成材的樟子松,樟子松又名黑河赤松,树冠如伞,树干通直,四季常青。樟子岭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我当猎人的爷爷就消失在这天堂的深处。站在樟子岭的高处朝南呈扇面望开去,便是水草丰茂的蓝甸。蓝甸是讷谟尔河蜿蜒流淌形成的一片湿地,湿地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泡子,与西部地区的人把小型湖泊称为海子不同,东北这边则称之为泡子。春夏之时,大大小小的泡子周围开满了马兰花,让湿地像燃烧着团团蓝色篝火一般,蔚为壮观,不负蓝甸美名。我仔细观察过,马兰花的蓝是一种独特的靛蓝,这种蓝基色是绿,我由此悟出一个道理:蓝是绿的升华,绿到极致便是蓝。樟子岭和蓝甸交汇的一线,是茂密的有湿地先锋之称的白桦树,树下长满了一簇簇低矮的都柿丛,都柿成熟的季节,整个白桦林都变得酸甜可口,都柿沟因此得名。
退休第八个年头,我去北京看望土改时的老领导叶梅。叶梅是个有着传奇经历的老干部,年轻时干练、聪明、铁面无私。终身未嫁的她在离休后性格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开始吃素、打坐,对无关紧要的小事变得敏感。叶梅说在整理皮箱时,发现了1949年冬天没收我的一个护身符,现在还给我。我依稀想起,这个护身符是当年在都柿沟搞土改时兰姑送我的,我上交给当时的领导叶梅,没想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身为高干的叶梅还留着它。进入耄耋之年的叶梅,脸上已经褪去了当年的石榴红。她穿一套紫色唐装,腕上戴一串蜜蜡佛珠,每天背诵《心经》,喜欢吃空心菜,那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依然动听。叶梅说的护身符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红布包,颜色已经变暗,像旧年木器上的漆,包缝得针脚密实,没有打开。叶梅说这可能是北方少数民族的符咒,用来消灾驱邪、寄托心愿,让我回都柿沟时问个明白。与叶梅告别时,叶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真想喝点当年的都柿酒,我虽然只喝过一次,但味道一直没忘。”
都柿沟是个喧嚣大潮中偏安一隅的原生态村庄,因为种种情感上的原因,无论在职还是退休,我都不愿意去碰这块心中的圣地。这次,因为有了叶梅的嘱托,端午节过后,我回到了都柿沟。与许多愧对故乡的官员相比,我归乡之心还算踏实,因为我在任专员时,保护了樟子岭和蓝甸,留下了一片原始森林和原生态湿地。当时,县里打报告要开发蓝甸,想把这块辽阔的湿地开垦成万顷稻田,我没有批。不仅没批,为了阻止后来的领导动开发蓝甸的念头,我做工作把蓝甸申报成了***湿地公园,把樟子岭申报成了***森林公园。我这样做并不是有什么先见之明,全因为我对兰姑的一句承诺:要看好樟子岭和蓝甸。
都柿沟现任村支书刁立伟对我的到来很上心,唯恐怠慢。刁立伟长颈似鹅,高颧深眼,喜欢盯着别人的下颌打量人。他安排我住在他家二楼,说照顾起来方便。他的媳妇也是本村人,和我同姓,炖的鲶鱼茄子能撑死人。刁家楼房原址是当年的尼姑庵,属佛门宝地,不知怎么就成了刁家的宅基地,竟然还盖起了两层红砖楼房。刁立伟是当年大财主刁世雷的外孙子,刁世雷的女儿刁雪有智障,生的儿子却不傻,几十年后又像他姥爷一样在都柿沟富可敌村。我对住刁立伟家多少有些别扭,刁世雷是被我在都柿沟搞土改时镇压的,想必刁立伟不会不知道这段历史。刁立伟靠养貂发家,他的貂场建在村北山坡上,处于上风口,刮北风的时候,都柿沟便会弥漫着一种浓重的腥臊味。
刁立伟说:“您老是厅级吧,高干。”
“退了,平头百姓一个了,再说厅级算不上什么高干。”我说。
“退了也是大干部,县上有交代,要像伺候老爷子一样伺候您。”
我没有说什么,老爷子的说法使我想起了刁世雷,当年都柿沟村民都这样称呼大财主刁世雷。
二楼无床,盘了火炕,铺着苇席,苇席一看就是取材蓝甸,蓝甸的芦苇粗壮而有韧性,编出的炕席又软又滑。站在窗前,可俯瞰都柿沟全景,都柿沟布局还是老样子,如果说已丑年以前,它是一个烧饼,那么现在它则变成了一个煎饼,往周围摊开了许多。
人过七旬,心如止水,很少有什么事值得激动,但回到都柿沟当夜,却难入睡,躺在踏实温暖的火炕上,思绪像风刮的云,一片片从脑海掠过。勉强入睡后,却坠入了梦境,睡得很辛苦。我梦见了兰姑,梦中的兰姑头戴五彩缯条神冠,身穿细毛兽皮的“怀日背月”神衣,一手持鼓,一手持槌,忽而展翅旋转,忽而潜水追鱼,忽而凌空御风,像一只癫狂的飞鸟,神衣前胸和后背两面铜镜耀眼夺目,腰中的铜铃小精灵般兴奋活跃,一缕黑漆般的头发从鹰冠里滑出,罩住半张脸颊,使她的脸成了黑白分明两部分。兰姑不见老,还是当年那样冷艳美丽。整个梦境里,我一直在回避兰姑的脸,但这脸却总是四面迎向我,让我无处可躲。尤其是兰姑两只琥珀般的眼睛,如同两只不依不饶的蜜蜂,总想落在我的鼻子上。兰姑的唱腔很动听,歌声像一根绳索,牵着我来到尼姑庵山门前,我心生一颤,陡然惊醒,惊恐四顾,方觉是梦,摸摸颈后,竟是细密的一层汗。
我披衣起床,临窗伫立,窗外是黑黢黢的夜色,夜色中偶然传来几声布谷鸟的鸣叫,已丑年那些尘封的往事,断断续续又浮现出来。

己丑年的春天,因为一个女人美妙的声音变得有声有色。那年我十九岁,正是浑身蛮力血气方刚的年龄。五月,蓝甸里的马兰花尚未绽放,樟子岭上冷风依旧,那是一个春脖子驴脸一样长的春天。都柿沟来了一个三人土改工作队,队长是个姑娘,叫叶梅,京郊柳河人,战场上动过真刀真枪。与都柿沟女人说话喜欢粗门大嗓不同,一身戎装的叶梅开口极富女性的柔媚,那口字正腔圆的京话让都柿沟的百姓如闻天籁,充满新奇。直到几十年后,我还纳闷,一口婉转的女性京腔怎么会发出那些残酷的指令?
尽管叶梅说话动听,但工作队还是遭受了冷遇。多少年来,都柿沟世外桃源般恬静闲适,村民相安无事,他们不想也不愿意去无偿分掉刁世雷的土地家财。叶梅在会上动员时,就有抄着袖子的村民嘀咕:地主的家产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给分了?咱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可不想当胡子。都柿沟的人认为抢别人的东西是胡子行径,本分人谁去当胡子?眼看着运动发动不起来,叶梅找到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选中我的,她在开会讲话时,我总是专注地看她,我很喜欢她的声音,听她讲话就像听戏,能听出味道来,但我只是喜欢这种腔调,至于讲了些什么我并不感兴趣。
我们的谈话是在铁梨影班门前的大楸子树下进行的。那是一个下午,楸子树正抽芽,散发出来的味道有些怪异,我在这个下午之前从没有发现楸子树还会像人一样有狐臭。
叶梅穿一身杏黄色军服,腰里挎一把带棕色皮套的小手枪。我对小手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小手枪叫撸子,大概是子弹上膛时需要撸一下的原因,这名字起得挺形象。叶梅说话那种卷起舌头的音调,抑扬顿挫,婉转动听,让我的耳朵很受用。也许是山风吹得久了,叶梅的脸红得过头,乍一看,像只熟透的石榴。
和叶梅说话与兰姑不同,和兰姑说话我觉着脚踏在竹筏上,浑身的力气都被吸了去,会不由自主跟着她走。和叶梅说话却像听戏,脑子里不时会冒泡走神儿。叶梅和我说了许多话,她先是讲了为什么组织上会找我,因为我是个苦大仇深的孤儿,是旧社会夺去了我父母的命。她这话当时并没有打动我,我听爷爷说,父母都是因为误吃了山里的毒蘑而死,与社会的新旧无关。接着她开始讲一些我毫无兴趣的大道理,她的意图就是让我觉悟,让我参加土改工作队。我有些无所谓,嘴里衔着一根席篾,目光总是在她腰间撸子上打转转。叶梅的谈话并没使我生厌,尽管我约了伙伴丁奎去菱角湾钓鱼。叶梅的话像纳谟尔河的水,哗哗哗流淌个不停。后来,当我也当了领导后我才佩服叶梅的耐心,如果当时叶梅不像一个虔诚的传教士那么执着,如果叶梅不是有那么一口令人听来舒服的京腔,那么几十年后都柿沟这个闭塞的山村绝不会出一个行署专员。
谈话进行了半个下午,叶梅看到我的目光总在她的腰际逡巡,就止住了正讲的大道理,问我:
“喜欢枪?”
我点点头。爷爷有一杆土铳,是打铁砂的,用它打飞龙和野鸡会打进一身铁砂,我的一颗臼齿就是吃野鸡时,被铁砂硌去了一半,害得我总是用一侧的牙齿嚼东西。我想,我要是有一支快枪,就能上樟子岭打黑瞎子了。
“参加革命队伍,你就有枪了。”叶梅的目光玛瑙一样闪亮,她的解放头像漆过一般油黑。
“真的?”我盯着她腰带上的撸子问。
“革命者怎么能没有枪?没有枪又怎么去革敌人的命?政权是枪杆子打出来的嘛。”叶梅又开始讲大道理。
我当时只想着枪的事,至于革谁的命我不在乎。我像一个空荡荡的口袋朝着风,鼓满气说:“好!我跟你们干。”
叶梅笑了,她的笑让我想起盛开的石榴花。她说:“我准备任命你做都柿沟贫协主席兼武委会主任,你总不能当光杆司令吧?你要发展几个民兵跟着你干。”
“不就是拉杆子么,好办。”我说,“招兵买马不成问题,只要给我发枪就行。”
叶梅纠正我:“发展民兵不是拉杆子,我们是干革命,不是当胡子。”
我当时分不清什么是干革命什么是当胡子,反正两者都是吃大户,区别不大。
和叶梅谈话后,我由一个野小子变成了一个有组织的人,一个实际上主宰都柿沟命运的人。多少年来,都柿沟的大事小情都是地主刁世雷说了算,刁世雷的地位来自殷实的家产和他的仗义疏财,受其恩惠的村民尊称他为老爷子顺理成章,而十九岁的我获取这样的地位,仅仅是靠一个京腔京味的女人和女人腰里的枪。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是,自和叶梅那次长谈后,我便自觉不自觉地开始模仿叶梅的腔调说话。当我用叶梅这种腔调说话时,都柿沟的老少都吃惊地望着我,仿佛我变了一个人,但没有人阻止我这种模仿,包括我爷爷。在他们眼里,既然我已经被工作队任命为都柿沟的官,那么说话自然就应该说官话。
我发展的民兵是丁奎、葛明礼和白成才,他们是我幼时就滚在一起的伙伴,我发展他们不用多费口舌,只要招呼一声就行。丁奎的表态*干脆,就四个字:干他娘的。丁奎是猎人丁大桩子的独子,子承父业,从小就是个好猎手。丁奎尤其喜欢捕鹰,我随他捕过鹰,他在山间空地支起罗网,拴好活鸡做饵,然后躺在树林里说瞎话,如果空中有盘旋的老鹰,多半会被活鸡引诱,俯冲下来落入网中。丁奎当民兵连长,叫连长,民兵却不满一个班。葛明礼对我的号召一连说了三个“中”,其他话就结结巴巴说不出来了。葛明礼口吃,少白头,个子细高,水蛇腰,尽管只比我大一岁,看上去却像高了一辈,他在三人中**识字而且花花肠子*多,担任村里文书。白成才是我的死党,憨厚老实,我说他没脑子,他说你有脑子就行了,我还要脑子干什么?我号召他闹土改,他说别说闹土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跟我干。白成才的毛病是恋酒,喝酒十有九回醉,人家办丧事他也能喝个沟满壕平。白成才主管村里的后勤,说白了就是火头军,他不挑不捡,服从分配。我常常想,如果自比唐僧,我们四人便是西游记中的一师三徒了。当我带着三人站在叶梅面前时,叶梅的脸色顿时红光四射,她说:你们是都柿沟四粒火种,有了你们,这蓝甸不愁烈火燎原。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这蓝甸要是着起大火来,都柿沟不烧成了灰?
叶梅兑现了她的承诺,发给我一支步枪。
接到枪的那一天,我一夜没睡,这枪是汉阳造,枪栓和扳机磨得锃亮,枪带子毛了边,黑黑的,不知是汗渍还是油渍。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喜欢这支枪,我摩挲着枪栓、枪管和枪托,想象着一枪打在黑瞎子胸前那撮白毛上会是什么情形。这枪不知经了几人的手,枪托上隐约刻着几个字,我后来识了一些字,才知道这是“血债血偿”四个字。我猜想,这一定是哪个有仇的枪主刻上去的,不知刻字人是否报了血仇。
四个人一条枪,不像一支队伍的样子,我就劝爷爷把他的土铳拿来,让丁奎背着。爷爷不同意,我对爷爷说等上级发了枪,就还爷爷一杆三八大盖。爷爷说小鼻子的东西我不稀罕。我吓唬爷爷,说这枪不借也得借,这是革命需要。爷爷亲眼看到地主刁世雷被绑着从家中押走的一幕,他当时问过我,说为什么抓刁老爷子?我就说是革命需要。我以为我一说革命需要,爷爷就会软下来,但我估计错了,爷爷生气了:想要我的洋炮,干脆把我像刁世雷一样关到尼姑庵里好了。爷爷把自己的土铳叫洋炮,这叫法在当地很流行。我看硬来不行,只好说软话,说我当了都柿沟的贫协主席,就相当于村长,村长大小也是个官,孙子当官当爷爷的还不支持吗?说不准将来孙子就能当区长、县长。爷爷沉默了,“吧嗒吧嗒”抽起烟袋来。我又说我当干部是叶队长提拔的,叶队长可是打过仗的人。平生不惧虎豹的爷爷对叶梅却有些敬畏,叶梅来我家吃饭时,爷爷烤了刚打的几只山兔招待她,那天中午,叶梅很轻松地吃下了整只山兔外加一碗粘豆包。过后,爷爷说这个女人厉害,胃口大、心就硬。后来,爷爷把他心爱的土铳给了我,爷爷在给我土铳时嘱咐道:“洋炮是打野兽的,不要用来打人。”看到爷爷的不舍,我许诺说,等区里发了新枪,这洋炮就还给爷爷。
但爷爷并没有等到土铳还给他的一天,在我们镇压刁世雷后不久,爷爷就失踪了!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我一身汗水回家,却发现相依为命的爷爷不在家,屋中灶冷锅凉,炕桌上一盏獾油灯闪着豆粒大小的光,我以为爷爷有事出去了,但第二天早晨爷爷还没有回来,我预感事情不妙,爷爷会到哪里去呢?
我像只没头的苍蝇在都柿沟乱闯,每个旮旯胡同都找过了。从铁梨影班的青砖老宅,到刁世雷家高高的粮囤,然后是一百二十七户人家的偏厦子和柴垛,一直到沟北高坡上的尼姑庵都找了,却都没有爷爷的行踪。我噙着满眼泪水往回走时,在铁梨影班的门口,遇到了白荷。
如果说在都柿沟我有所敬畏的话,那就是白荷,我相信这个小丫头前世肯定与我有瓜葛。
白荷比我小三岁,人长得藕一样白。我平时几乎不敢看她,仿佛她的白会灼了我的眼,每次遇到白荷,我总是偷偷地觑一眼,只一眼,就会相机一样摄下她的身影,然后在脑海里洗出她的照片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怕白荷。儿时,我喜欢拧白松的耳朵,白松仗着自己识字,总爱和我作对,我收拾他的手段就是拧他的耳朵。白松的耳朵大而厚,捏在手里软软的,手感不错。但只要白荷一出现,我便会触电一样放了白松,把头沉到裤裆里。白荷喜欢穿白衫黑裙,这在都柿沟的女孩子里****,她话不多,喜欢用刘海下一双大眼睛看人,两眼是两汪泉,泉水涌动,含情脉脉。我曾想,心肠再硬的人也会在这柔水里软下来。
“爷爷不见了,怎么不去找兰姑?”白荷说。
白荷说完就扭头回屋,好像是领着我进去。我站在铁梨影班青砖门楼前,心里揣度着白荷的话。
兰姑,我十分打怵见面的女人。
兰姑究竟是哪个民族的谁也说不清,有人说她是鄂伦春,也有人说她是鄂温克,还有人说她是旗人。她怎么来到都柿沟的谁也说不清楚,对于村民来说,兰姑是个谜,是个法力无边的萨满,在她嘴里寄存着村民所有问题的答案。兰姑住在白铁梨家的偏厦子里,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
村民传说白铁梨能收留兰姑是因为兰姑怀有神奇的相术。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夜,铁梨影班正在给地主刁世雷家唱愿影,唱的曲目是《大西厢》。曲终人散,影棚前却单单留下了个头发梳得光光的女人。警惕的白铁梨看出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女人穿一件蓝绸衫,领口和袖口用彩线绣着花纹,这绸衫长过膝盖,加之又是夜里,让人看不清她穿的是裙还是裤,只是一双白布鞋很醒目,后来村里人说,正是这双白布鞋让白铁梨收留了兰姑。白铁梨走过去,问是谁家来的客?该回家了。白铁梨问得并不唐突,都柿沟不大,乡邻们都彼此熟悉,突然出现这么个奇装异服的陌生女子,肯定是沟外的人了。兰姑说自己无处可去,问影班可否收留自己。她这一说,倒难住了白铁梨,凭空收留一个惹眼的女子这绝不是一件小事情。白铁梨就问她:“是不是会唱影?”借着月光,白铁梨一定看清了兰姑的脸,发现这是一个姿色非凡的女子。白铁梨的犹豫不无道理,如果是个流浪的乞丐,或者无所依附的寡妇,白铁梨都能在影班里匀出一双碗筷来接济,可是眼前是一个衣衫入流的女人,况且不知她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但白铁梨知道,对于漂亮的陌生女人,陷阱的可能远大于艳遇的机会。兰姑大概是看出了白铁梨的顾虑,就告诉他,自己是个云游四方的萨满,叫兰姑,是专门给人祛病消灾的。接着,她指了指正在拆影棚的蜘蛛王道:“那个人要有祸事了。”她这么一说,白铁梨的头皮顿时揪紧了,蜘蛛王是影班的台柱子,是专司拿线兼唱小生的角儿,他会有什么祸事呢?兰姑轻叹一口气道:“早备后事吧,此人命不过七天。”白铁梨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他决定收留兰姑,如果七天以后,兰姑的话没有应验,再请她走也不迟。当夜,他找来蜘蛛王,问他*近是不是有事情?蜘蛛王是个刚过四十的汉子,人长得精瘦,看上去像一张镂空的皮影。蜘蛛王说*近挺郁闷的,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影班里的朱小玉,可是朱小玉的心思却不在他身上,朱小玉喜欢的人是琴师阎师傅。白铁梨说:“大家同在一个影班里,天天唱来唱去唱出点儿女情长也不奇怪,可人家朱小玉是有丈夫的人,你们这么争来争去有啥道理?”蜘蛛王说:“朱小玉的丈夫不着窑性,小玉嫁给他是守活寡。”白铁梨没有把兰姑的预言说给蜘蛛王,只是一再劝他不要做过头的事,白铁梨知道劝赌不劝嫖的古训,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管是管不住的。
兰姑预言后的第六天,铁梨影班演完一出戏后,蜘蛛王倒在了影棚里,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料理后事时,大伙发现蜘蛛王瘦骨嶙峋的胳膊上满是红点,白铁梨这才知道蜘蛛王每次拿影前都要扎吗啡。出殡时,兰姑也去了,在墓地嘟嘟囔囔说了许多话,但没有人能听懂。蜘蛛王的事一出,白铁梨立马对兰姑刮目相看,觉得这是一个能预料凶吉的奇人,就让她留在影班,住在放置影箱的偏厦子,平时带带白荷。兰姑在铁梨影班住下后,影班的院子里竖起一根高高的索伦杆,杆顶吊着一个小木船,船里盛满五谷杂粮。
白荷对我来说是盛开在心湖的一朵莲花,有定风稳浪的魔力。她的话提醒了我,都说这个兰姑能掐会算,何不试试看呢?我进入院子,来到那个偏厦子门前,站在那里看木门上的雕花,门上的雕花很精致,但花纹过于错落,造门的工匠为什么雕这么些令人费解的花纹?我扭头看了看正堂台阶上的白荷,白荷向木门努努嘴,意思是示意我进去。我硬着头皮推开门,兰姑似乎在等我一样盘腿坐在一把很大的椅子上。
没等我说话,兰姑先开了口:
“这一回,你是从门进来的。”
兰姑的话令我无地自容——个中缘由后面我肯定要叙述,但当时我听到这句话,我敢肯定这是兰姑在侮辱我。我想我一定是涨红了脸,要知道我当时已经是都柿沟的**领导了,是一个能决定刁世雷生死的官,你一个跳大神儿的女人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但我无法发火,因为在兰姑面前我底气不足。
“我爷爷不见了,白荷让我来找你。”我这样说。我的意思很明白,我来偏厦子,是听了白荷的话才来。
兰姑挑衅的目光收敛回去,站起身,从墙上摘下一个带着两只铃铛的小鼓,坐在那里摇了摇,又闭上眼睛嘟囔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对我说:“世上又一扇门永远地关上了。”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急切地问:“怎么回事?啥门关上了?”
兰姑说:“世上出生一个人,就是开了一个窗;而故去一个人,就等于关上一扇门。你爷爷应该迷山了。”
我一听头就大了,嘛达山就是迷山,爷爷的土铳被我拿走了,一个没有枪的猎人嘛达山会是什么结果我心里很清楚。兰姑又说:“你爷爷归了樟子岭,归了蓝甸。”
我没有再问,马上组织人进山下甸,但找了几天,也没发现爷爷的影子,爷爷头戴毡帽、白须飘飘的形象永远定格在已丑年的夏天。
尽管无法验证兰姑预言之真伪,但爷爷却真的失踪了。爷爷像一团蓝甸上飘起的晨雾,无声无息消失在茂密的大山里。很长时间,我一直不敢承认兰姑说的这个结果,我宁可相信有人说爷爷是厌倦了都柿沟而离沟出走,也不愿意相信一个老猎人迷山的现实。因为一旦承认兰姑的说法,那么害死爷爷的凶手就是我,是我拿走了爷爷的土铳,如果爷爷手中有枪,他就是主宰樟子岭的老大。
我和丁奎又进山找了几天。进山时,我用砍刀在路过的每棵树上都狠狠砍上一刀。那些缠脚的五味子、都柿秧和山葡萄,我索性就挥刀狂斩,直到手腕发麻,杏黄色的军服上沾满植物绿色的血液。我俩发现了一个狼窝,窝里有几只狼崽,丁奎用枪托收拾了这些毛茸茸的狼崽。一般情况下猎人是不祸害狼崽的,因为怕母狼复仇,但我们不怕,因为我们手中有枪,有枪就有了理。我们还发现一株五品山参,山参开着红色的花,在榛树窠里,不留心很难发现。这样的运气是吉兆,我想爷爷一定没死,爷爷或许像老山参一样隐身密林,不愿再回村里罢了。
叶梅对爷爷的失踪却另有说法,她冷着那张石榴一样的脸对我说:“遇事要动动脑子,用阶级分析的眼光看问题,这可能就不是个简单的失踪问题。你镇压了刁世雷,分了他家土地浮财,敌人会不会报复呢?”
我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有想到坏人报复。叶梅的启发我至今难忘,一个年龄不大的姑娘能如此老道,这是大风大浪里练就的真功夫。叶梅在委任我之后,就很少到都柿沟来,她负责全区土改,有许多大事要办,小小的都柿沟只是她棋盘中一粒无足轻重的棋子而已。
“如果地主疯狂反扑,我们就要以更加革命的手段来回击。”叶梅在送我走的时候,向我和同去的丁奎做出了明确的指示。丁奎摩拳擦掌,摇摇手中的土铳道:“有了这玩意,咱就是都柿沟土皇帝。”

都柿沟的土改之所以拖到1949年,是因为区里当时忽略了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小村落。本来,都柿沟在区划上属于离它八十里的蓝甸区,因为没有路,区里几年也没人来都柿沟一趟。其他村热火朝天搞土改时,工作队忘了地处偏僻的都柿沟,如果不是邻村一个喜欢皮影的村干部无意中提到都柿沟,都柿沟的土改可能还要推迟些时日。
我在区里开会的时候,边河村的这个干部向我炫耀了当时的情形。他说:“你葛明仁能出人头地要谢我,要不是我当时提到你们村,你还有今天?”我在叶梅那里证实了他的说法。在其他村土改都结束之后,区里搞总结,这个干部说土改结束了,总该庆祝一下,能不能请个皮影班子唱唱影?叶梅说可以呀,到哪里去请呢?他就说都柿沟有个铁梨影班。叶梅问:“都柿沟是什么地方?”村干部就说:“都柿沟是蓝甸子深处的一个小部落,在樟子岭南麓,纳谟尔河北岸,夏季出行划条小船,沿着纳谟尔河划上半天就到了。”叶梅没有想皮影的事,她当时就想到区里土改出现了盲区,都柿沟既然是个自然村,地主总会有吧?就是没有地主,也会有那么几个富农。于是,叶梅亲自带工作队开进了都柿沟,这才有了我和叶梅的相识。
我虽然对叶梅心存感激,但除了她说话的那口好听的京腔外我并不喜欢她,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叶梅并不丑,匀称的身材像白桦林里出没的***,只是那张石榴一样的脸太灼人,像一团火,会灼到人的皮肉里。在后来特定时代的宣传画里,我常常能找到叶梅脸庞上那种色彩,尤其是李铁梅高举红灯和女民兵手握钢枪这两张家喻户晓的宣传画,总是让我想起叶梅。退下来后,我曾反思过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叶梅?如果没有叶梅,我怎么能从一个偏远乡村的毛头孩子成为一个行署的专员?在无数次认真思索后,我认为问题出在白荷身上,是白荷的雪白让我排斥叶梅的血红。
将叶梅脸色的石榴红和血联系起来,这是兰姑的发明。
爷爷失踪后,我去区里见了叶梅,叶梅的话让我想到也许这是刁家的报复。但刁世雷死后,他只有一个儿子在省城上学,一个女儿虽在村里,却是个傻子,谁能组织这样的报复呢?而且报复对象又是人缘极好的爷爷。丁奎提醒我,丁奎说刁家有钱,结交江湖,说不准就有人替他家出气。丁奎的话不无道理,在我记事起,只要爷爷或丁大桩子打了**驯鹿这样大的猎物,就会家家户户分些猪肉鹿肉,而前脚分完肉,后脚刁世雷就派人家家户户分一瓢白面,刁世雷的小脚老婆乐善好施,给每家舀的面都冒尖。这样,每当打猎有了收获的时候,都柿沟就像过年一样喜庆,家家户户都会包饺子,萦绕在沟里的炊烟便会散发出诱人的肉香。或许是刁世雷的白面堵住了村民的嘴,在工作队动员批斗刁世雷时,村民们蔫头耷脑,没人出头挑事。我有段时间一直在想,刁世雷为什么要经常分发白面?要知道,当时的都柿沟因为麦地少,白面是很金贵的。爷爷打的**分给村民是沟里猎户的遗风,不仅爷爷和丁大桩子如此,其他能打到大型猎物的村民也会这样做。樟子岭里的猎物是属于老天爷的,老天爷的东西应该人人有份,无非是多少的问题,猎户们不想落个“吃独食”的骂名。而刁世雷家的白面却不是这样,因为刁家的地是自己家的,是他家一代代开垦出来的,据刁家的长工牛四讲,刁家也不是顿顿白面,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吃粘豆包。我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叶梅的时候,叶梅说了四个字让我茅塞顿开:收买人心!
爷爷失踪前,无需更多的程序,我、丁奎、葛明礼还有白成才在一起碰头,就做出了镇压刁世雷的决定。在碰头时,区里两年前的一个通知才传达到都柿沟:土改中镇压地主恶霸的指标是每村三人。我们在贯彻这个通知时出现了一点分歧,丁奎的意见是杀刁家三口,就是刁世雷、刁世雷的老婆和刁世雷的弟弟兼账房刁世雨。丁奎说,斩草要除根,只是刁世雷的儿子在省城,要不连他一块儿镇压,咱睡觉也安生。葛明礼不同意,他结结巴巴地说:“通、通知上讲指标三人,并不是非要杀三人,一个不、不杀也行,我们把他的房子地分了也就是了,人命是关、关天的大事。”我问白成才,他说:“明仁哥怎么定,我就怎么听。”我知道,我必须做出平生**次重要的决策,因为我是都柿沟**领导。
刁世雷必须死。我记得当时我是这样说的。因为刁世雷有那么多地,地的多少是决定地主生死的**标准,不管这地是怎么来的,如同树粗了要伐、猪肥了要杀一个道理,刁世雷就是分过再多的白面,也救不了自己的命。至于刁世雷的老婆这个小脚女人,整天吃斋念佛,还是不杀为好;刁世雷胞弟刁世雨早就分家另过,地少屋小,不能再以大地主论处,就留条生路吧;傻姑娘刁雪,看看有没有贫雇农光棍愿意要,如果有人要就把她嫁了。都柿沟毕竟是个小部落,杀一个刁世雷,对叶梅也是交代了。
执行对刁世雷的死刑时,都柿沟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叶梅也特意赶来监督执行。这是叶梅第二次来都柿沟,**次来的时候这里空气沉闷,用叶梅的话说,那时村民还没觉悟;这一次来,她看到刁家门口集中了几乎全村的老少,她笑了。我记得叶梅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这星星之火,果真点燃蓝甸了。
我把死刑的地点选在蓝甸,蓝甸草茂土松,行刑后随便挖个坑就埋了。请示叶梅,叶梅说:“革命的行动为什么要在低洼处?就在沟北尼姑庵前的广场执行吧。”尼姑庵的老尼姑叫妙青,年事已高,个子很矮,据说和兰姑私交不错。她躲在禅房里敲木鱼,拒绝看这血腥的场面。
五花大绑的刁世雷被押到庵前时,正是晌午,由于行刑前要开宣判大会,村民都没有走,簇拥着刁世雷来到了庵前的小广场。丁奎自告奋勇要求由他来执行,此乃他的分内之事,没有人和他争。在执行前,我感到心里有个秤砣坠着,独自走过去问刁世雷:“有什么话要留下吗?”刁世雷很清醒,两条腿叉着,圆头黑布鞋似乎要抓进土里的样子。这个动作给我印象深刻,我觉得刁世雷还算是条汉子。刁世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仰望天空,我也随他仰望了一眼,天空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轮刺眼的白日。他突然说:“天地良心,我刁世雷做过什么孽?”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用一块黑布蒙上了刁世雷的眼睛,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该知足,原本可不是要你一条命的,上级规定的指标是仨。”我这样一说,刁世雷蒙着黑布的眼睛扭向了我,我发现里面有泪水透出来,黑布变得愈加的黑。
让我后来心里有些安慰的是我、丁奎和白成才在都柿沟是分得刁家浮财、土地*少的人。丁奎只要了一个铜质的水壶,给他爹丁大桩子上山打猎装酒用;白成才烟瘾大,要了刁世雷一杆水烟袋,但他不会抽,抽了两次,咳了两天,这水烟袋也就放在家里当摆设了;我因为自己是贫协主席兼武委会主任,觉悟随着地位升,只是象征性地拿了一双包银的楠木筷子。抄刁世雷家时,在梳妆台上看到了一个鹅蛋大的白瓷瓶,出于好奇,我打开瓶盖闻了闻,闻到一股青黄瓜的香味,我知道这是刁世雷老婆用的雪花膏,葛明礼把这个小瓶拿了去,说是为我留着。令人遗憾的是葛明礼觉悟太低,分给他的五亩向阳田他欣然接受了,葛明礼没能成为一个吃供应粮的干部,除了结巴的原因外,还与他私心过重有关,他的私心如同一根扯不断的野山藤,总在关键时候缠住他的进步之脚。我们三人没有分得一亩田的做法得到了叶梅的赞扬,叶梅的话我清晰地记得:只有解放全村人,才能*后解放自己。我当时不明白这话的含义,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句被改编后的领袖名言。
丁奎是站在离刁世雷十步远的地方举着土铳瞄准的。我看到原本也在人群中的爷爷扭头走了,爷爷和刁世雷在都柿沟威望旗鼓相当,爷爷显然不想看到是自己的洋炮要了刁世雷的性命。围观人群中一个穿蓝绸衫的女人很惹眼,不用问,那是兰姑。我瞭了兰姑一眼,在许多人都双手捂眼的时刻,她却直勾勾地望着面前的一幕。就在丁奎要扣动扳机的时候,她突然尖叫一声:“等等!”这一声喊,让丁奎放低了枪口,扭头疑惑地望着传出声音的人群。叶梅手捂皮带上的撸子,快步走过来,问为什么停下。兰姑从人群中缓缓地走出,来到刁世雷面前,解下围在刁世雷眼睛上的黑布,对叶梅说:“为啥要蒙眼?敢杀人就别怕看。”我被兰姑这一莽撞举动惊呆了,兰姑简直吃了黑瞎子胆,敢到法场来指手画脚。叶梅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说:“这位大姐的话有道理,我们镇压了无数地主恶霸,还没有一个蒙眼,蒙眼多此一举,解了吧。”就这样,在刁世雷一双污浊的泪眼里,丁奎扣动了扳机,土铳里装满铁砂,一声轰响后,刁世雷半个脑袋不见了,双腿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他的血如同倒了瓶的都柿酒,汩汩地冒出来。叶梅走过去察看一番,向丁奎点点头。兰姑也走过来,蹲下身,掏出一块白手帕小心翼翼盖在尸体血肉模糊的脸上,然后站起身看叶梅的脸,叶梅警惕地问:“你看什么?”兰姑说了句我一生难忘的话:
“你脸上崩了血。”
我不知道兰姑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含有明显的敌意。我猜想叶梅一定会火冒三丈,叶梅是个上过战场的军人,军人是容不得别人侮辱的。但叶梅并没有火,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脸,接着哈哈大笑了两声,便不再理会兰姑。或许是叶梅有度量,也可能是血在叶梅心里也并不是什么恐怖丑陋的东西,反正在我眼里她的笑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笑,这种笑在刁世雷的尸体旁发出,令我的肩头有些战栗。兰姑的这句话如同一个奇怪的公式,使我每次看到叶梅一脸石榴红时,总是能推算出鲜血这个答案。枪毙刁世雷的意外收获是久旱多时的天空涌来大片大片的黑云,当夜,都柿沟下了一场透雨,旱情因此解除。
事后叶梅问过我,这个穿蓝绸衫的女人是谁?和刁家有没有关系?我不能撒谎,我说兰姑既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她就是个和乞丐差不多的萨满,只不过她爱梳头,喜欢穿蓝绸衫,是个热心肠的女人。说句实话,在缺医少药的都柿沟,通医道的兰姑颇有人缘。叶梅听后思忖片刻,说:闹革命不但要镇压一批人,而且要改造一批人,对这样的人,我们的政策就是两个字——改造。
叶梅的政策水平的确把握很到位,如果当时她说把兰姑像刁世雷一样镇压了,我也只能执行,但她没有这样下令。临走时她突然问我:刁世雷死了,都柿沟的革命是不是就没有目标了?我一时无法回答,她骑在马上原地兜了个圈,很严肃地说:“没有对象的革命是盲目的革命,革命需要随时确定目标,我看你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改造天地、改造兰姑。”
叶梅走后我陷入了苦恼,天地这么大,怎么改造?改造兰姑,可比枪毙刁世雷难多了,她那双玛瑙般的眼神有很强的穿透力,会把我的底牌看得一清二楚。因为白荷的原因,我去过铁梨影班几次,每次都是以商议公事的名义去的,兰姑像个警惕的母亲一样不离白荷左右。有一次,我编好理由来铁梨影班,一进正屋,见兰姑警惕地盯着我,我猜想兰姑一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才用剪刀样的目光剜我,我语无伦次地和白铁梨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离开铁梨影班那贴着门神的大门,我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是汗。我仰天长叹,白荷是一朵美丽的芍药,而兰姑则是一条护花的青蛇。
我想到了丁奎,改造兰姑的重任非他莫属。
丁奎说:“要治兰姑还不容易,把她的神衣、神鼓、神帽子一并没收来就是了。没了神器,她大神儿还怎么跳?”
我觉得丁奎的说法有道理,就让丁奎带着葛明礼去影班没收兰姑的神器。其实我的理由并不充分,当时并没有此类政策,武委会没收兰姑的神器是一种超越职权的行为。
丁奎和葛明礼去没收兰姑的神器很顺利,兰姑没有阻拦,倒是白荷死死地护着那顶神冠。那是一顶缀着鹰头标本的皮帽,鹿皮缝制,帽裙上一圈儿流苏,流苏中缀着兽骨制成的圆坠儿。戴上这神冠,只要一甩头,就会发出圆坠儿碰撞的声响。可以想见,当兰姑疯狂旋转时,其神采不会逊色今天年轻人的摇滚乐。
白荷对抄走兰姑的神器极为愤怒,她说:“你们回去告诉葛明仁,我一辈子都恨他!”
葛明礼抱着一堆神衣、神器来找我,说除了让白荷抢去一件神帽外,其他都没收来了,有鱼皮裙,有狍子筋做的神鞭,有蟒皮鼓,还有一把黄菠萝木神剑。丁奎说:“我想把神帽夺来,可是明礼拦着我,不让我碰白荷,我才没有下手。”我心里很感激葛明礼,这个鬼东西知道我在暗恋白荷,他阻拦丁奎这个愣小子是对的。我说:“一个帽子也就算了,没了神鞭、神鼓兰姑跳不成大神儿。”葛明礼说:“明仁哥,为、为了兰姑,你可把白荷得罪了。”我横了葛明礼一眼:“白荷还是个小孩子,得罪什么?”我吩咐丁奎把东西收好,应该说我不想毁掉这些神器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我心中的所谓改造与毁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这是我改造兰姑的**步。
后来我觉得这么做其实很幼稚,我理解了兰姑为什么没有任何反抗就让丁奎搜去了所有的神器,因为兰姑心里很清楚,只要想跳,就是一丝不挂也可以跳,神器这些外在的东西并不重要,这如同一个靠意念发功的人,兵器的长短无所谓,只要功夫到了,一片薄纸即可削掉人的头颅。
遗憾的是丁奎把这些神器都烧了,当我知道丁奎为了图省事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投入火堆的时候,一切都晚了,这等于烧掉了白荷对我的希望。我不能埋怨丁奎,只是后悔当时没有让葛明礼来处置,如果此事交给这个私心重的结巴,很可能会把这些东西悄悄留下来。多年以后,我以专员的身份去新宾县赫图阿拉参观时,在一个博物馆里看到了同样的器物,我发现这些已成文物的神器远不如兰姑那些被烧掉的神器精致,我站在博物馆并不宽大的展厅里,粗粗地叹了一口气,解说员讲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我脑子里总在闪现兰姑的身影。
烧掉神器不久,沟里传出一个消息:白荷定亲了,但对象不是我。

多年以来,我和兰姑一直共守一个秘密,因为这个秘密,我对兰姑怀有复杂如乱麻的感情。当一个秘密只有两个人共守时,这个秘密就如同能穿越时空的血液一样,让两个原本不相干的生命有了联系。在叶梅告诉我要“改造”兰姑时,我为如何改造这个女神般的女人大伤脑筋。当我知道了古代有一个叫西门豹的人,曾把装神弄鬼的巫婆当众扔到河里喂鱼时,我从心里佩服这个西门豹。可惜我当不成西门豹,善良的兰姑也不会被扔到纳谟尔河喂鱼,因为兰姑不是害人性命的巫婆,不是土匪恶霸,没有哪一条政策允许我像西门豹那样“草菅人命”。兰姑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力量深藏在她的蓝绸衫下或她漆一般黑亮的头发里,这种力量会让图谋不轨之人在瞬间失去重心。我失去过一次重心,这就是我与兰姑共守的一个羞涩的秘密。
十五岁那年,我迷上了侠偶,在看过铁梨影班演出《秦琼卖马》之后,我崇拜英雄的情结像毒瘾一样折磨我的神经,梦中满是秦琼的影子飞来掠去,武艺高强的秦琼成了我的偶像,我特别想讨一张秦琼的侠偶挂在自家的土墙上,这个想法如同心头一条蠕动的虫子一直让我心神不宁。我冒冒失失来白铁梨家想要一张侠偶。我想,一张侠偶算不得什么,铁梨影班盛影偶的箱子有十几个,影偶不下千八百张。在来铁梨影班之前,我先问了白松,说想要一张侠偶挂在家里。白松斜视着我说:“你做梦,影偶是我爹一刀一刀在驴皮上刻出来的,不是一个钱的玩意,怎么会送你?”我一把捏住白松的耳朵,道:“你等着瞧!”白松在伙伴面前驳了我的面子,但却坚定了我讨一张侠偶的念头儿。
我到白家见到白铁梨时是一个蜻蜓纷飞的午后。白家老宅在亮晃晃的日头下显得很高大。在都柿沟,除了刁世雷家的青砖瓦房比铁梨影班的房子气派外,再没有人家能和白家相比。当然,这是我儿时的印象,几十年后,我再见到这个所谓的老宅时,我发现儿时心中高大无朋的建筑,其实很一般,也许是我长高了的原因,那原本威严的门楼已经显得窄小而低矮。但十五岁的我在走进这个门楼时,心里却怀着一种敬畏,一种忐忑,我甚至不敢走大门的中央,而是贴着门边溜进去的。*为不幸的是,我进到院子里见到的**个人竟是白荷。我当时打着赤脚,穿一件皱巴巴的粗布汗衫。我的出现把白荷吓了一跳,她刚刚洗过头,两手捋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我,好一会儿,才问:“明仁哥有事吗?”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白荷的,这个水葱一样的女孩子是我自以为是的初恋,我在她的面前一向自卑,这种自卑几乎影响了我一生。我大概是说我来找你爹。白荷就回头朝屋里喊,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点沙哑,但哑得恰到好处,让声音里多了一份磁性。后来,我一直不喜欢女性太尖锐的声音,其中原因就来自白荷的这份轻轻的沙哑。
白铁梨从屋里出来了,摇着一把扇子,他的两眼有两个大大的眼袋,让他很具备老者的风度。
白铁梨很和善,笑着问:“啥事?”
我说:“白叔,我想要一张侠偶,秦叔宝的。”
白铁梨敛住笑,蹙了蹙眉道:“你要侠偶干什么?”
我说:“挂墙上,省得夜夜都梦他。”
白铁梨笑了,笑出了声:“哈哈,一个小影迷。”
但白铁梨拒绝了我的要求,他讲了刻一张侠偶很费力气的大道理,需要一张上等驴皮,需要好的刀法,需要固胶,需要着色,需要连接关节等,反正*后没有给我侠偶。
我对白铁梨说:“不给我影偶,我就拧白松的耳朵。”
白铁梨鼻子里哼一下,扭头回屋了。他猜想这是小孩子的气话,白松的耳朵也不是好拧的,白松的个头并不比我小,只是文弱了一些,白铁梨知道白松跟拿线的蜘蛛王学了一点功夫,真动起手来,应该不差什么。因为这一点,白铁梨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在讪讪地离开铁梨影班时,白荷跟上来说:“别拧我哥的耳朵,我给你弄一张。”
我高兴坏了,真想把白荷抱起来,但我表面上还是很矜持,我说:“算了吧,你爹连你哥的耳朵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你。”听我这么说,白荷狠力在我腰间掐了一把,我差一点儿叫出声来,等想还手时,白荷却已经跑了。
我不相信白荷能给我弄一张侠偶,我当然要兑现我拧白松耳朵的诺言。说来也奇怪,正应了一物降一物的老话,会几手花拳绣腿的白松特别怕我,在我跟前他总是服服帖帖,但每当我要拧白松耳朵时,白荷便会出现,白荷一来,我的手就会下意识地哆嗦,自然拧不成白松的耳朵。在白荷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一个人,才会怕一个人。
我决定到铁梨影班的偏厦子去偷一张侠偶。
行动前,我已经从白松那里探出了影班的影箱都放在偏厦子里。我注意到,偏厦子的窗是个能翻开的木窗,窗棂上没糊窗纸,白天时用一根木棍撑着,晚上则放下来。
那应该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搬了一个草塔头来到偏厦子东侧窗户下,放好塔头后,我若无其事地在街上闲逛,不时睃一眼白家的窗户,昏黄的灯光里闪着几个人影,不时还传出几句掐着嗓子的练唱。白家的正房里住着白铁梨夫妇和一儿一女;两侧的厢房住着唱青衣的朱小玉、琴师阎师傅,还有一个顶替蜘蛛王的常小庆。皮影影班用不了几个人,每个演员都是多面手,这三个人的家都不在都柿沟,身份背景复杂,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大堆故事。
蓝甸里蛙声四起,大脚蚊子在我的脖子上叮了好几个大包,又痛又痒。沉闷湿热的夏夜对人是一种煎熬,我折了一棵蒿草驱赶蚊虫,心里却打鼓一样平静不下来。毕竟是偷东西,像秋天到瓜地偷瓜,既刺激又心跳,但得手后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感。都柿沟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偷瓜是小孩子嘴馋,没人计较,除此之外,还没听说谁家丢过东西。现在这个纪录要被我打破了,我感到一种负罪感,可是我实在经受不住拥有一张侠偶的诱惑,没有侠偶,我吃不香,睡不实。爷爷以为我得了什么病,老是用疑惑的眼光看我,我不能和爷爷说自己去影班要侠偶碰了钉子,更不能说自己要去偷一张侠偶,爷爷是个极重道义的老人,他把给别人东西当成一种享受,把获得别人的东西当成一种负担。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刁家的白面,爷爷再没有接受过别人的东西,刁家的白面因为家家有一瓢,就像他分**肉一样,人人有一块,爷爷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如果刁家仅仅把白面给爷爷,爷爷是断然不会接受的。我知道如果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爷爷一定会痛骂我一顿,爷爷视名节如生命,谁要是嚼他的舌头,他会一洋炮轰了对方。
白家的灯几乎是全村*晚熄灭的,随着白家*后一扇窗户的黯淡,我心中的火焰升腾起来。我山猫一样溜到那扇没有窗纸的木窗下,踩着塔头,轻轻推开木窗,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棍支好,一纵身爬了进去。
借着月光我找到了那些摞在一起的影箱。我搬下一个箱子,箱子是樟木的,很轻,没上锁,打开后一排排影偶黑乎乎的,分不清哪一张是秦叔宝的侠偶。正在我翻腾影偶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你找什么?”
黑暗中的这声问,犹如一条闷棍一下子把我敲瘫在那里。我想自己肯定遇见了鬼。因为在都柿沟,谁家的偏厦子也不会住人,更何况家境殷实的白家了。我惊恐地转过身来,一匹白光猛然把我罩住了,我像被漩涡吸住一样感觉天地在旋转。我的面前站着一个裸体的女人,这是我**次见到成熟女人的身体。一瀑月光从打开的窗子泄进,似乎都聚焦在眼前的胴体上,泛出柔滑的乳白,这白色让我的目光无处可逃。我想定定神,脑子里却一片茫然,我想我一定会被揪到白铁梨的面前,会在白松和白荷面前出尽洋相,白铁梨一定还会把我交给爷爷,高傲的爷爷不会饶过我。我低着头,恨不得把头塞进裤裆里。裸身的女人并无半点避讳,就站在我的对面,我想站起来,两条腿却不听话,我听说吓瘫的人容易终身瘫痪,自己没有瘫痪在那个倒霉的偏厦子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你,是人还是鬼?”我惴惴地问。女人不慌不忙地说:“我是兰姑,孩子。”我这才知道自己遇到的不是鬼。我试着要站起来,但兰姑的裸体挡在我面前,我无法抬头,弥漫的蚊香似乎是传说中的迷香,让我浑身乏力。
“你不该这样进入一个女人的房间,”兰姑说,“偷东西、偷人都是要遭报应的。你一个孩子,要学好。”我浑身已经被汗湿透了,难怪兰姑不穿衣服,在这湿热沉闷的夏夜,兰姑一个人在偏厦子里睡觉,衣服是多余的,因为她没有想到会有人从窗子里跳进来。也许兰姑完全把我看成一个孩子,也许她没有注意到自己是一丝不挂,她平静地站在那注月光下,语气平缓地开导我。我不敢说话,我先是看到一双赤脚,再往上看是发亮的两条小腿,越过了圆圆的膝盖,是两段丰满的大腿,到此,我的目光再不敢往上走了,感觉浑身都有麦芒在扎。她又说:“从哪里进来,就从哪里出去吧。”这话提醒了我,此时不走,还等人家当贼逮住吗?魂飞魄散的我连滚带爬地从窗户逃了。
我担心兰姑把这件事说出去,但事后,都柿沟并没有流传关于我的丑闻,我便从心里感激兰姑。尽管兰姑守口如瓶,但我的青春期被兰姑的裸体彻底毁了,此后大约七八年的时间里,我脑子里总有那注乳白色的月光晃来晃去,晃得我烦躁不已。
我开始留心寄住在白家偏厦子里的兰姑。
兰姑喜欢吃都柿,而且能在都柿上做许多文章。都柿沟盛产都柿,在樟子岭和蓝甸交汇的地方,都柿丛漫山遍野,这种靛蓝色的野果甜酸诱人。每当六月都柿成熟的季节,都柿沟的妇孺像采茶一样涌到都柿丛里,把一盆盆都柿采回家。兰姑似乎格外喜欢都柿的颜色,她一年四季,嘴唇总是像涂了蓝色的唇膏,那是吃都柿留下的痕迹,正是这蓝色的嘴唇和她喜爱穿蓝绸衫的装扮让她多了些神秘,也让她有别于其他女人。开始,我看不惯这种嘴唇上的蓝色,这种颜色的嘴唇和叶梅的石榴红相比,会让人联想到某种病态。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巴黎的一次时装表演上,我发现所有的模特都涂着这种颜色的唇膏,当时我就想到了兰姑,想到她一年四季总是被都柿染蓝的嘴唇,我记得自己对年轻的女导游说,浪漫之都的这种时尚,早在半个世纪前的中国农村,就被一个美丽的女巫演绎过了。导游不明白我的话,问我,那个美丽的女巫是谁?我的神经一阵痉挛,我说:“一个我改造失败的女人。”
据白松说,兰姑把白家的坛坛罐罐都用来储存都柿,并用都柿酿酒,酿成的酒香稠如油。影班肥头大耳的阎师傅开始没瞧得起这种蓝墨水一样的酒,一连喝了几碗,结果醉得一塌糊涂,两天不能操琴。兰姑每次作法前都要喝都柿酒,她酒后脸色绯红,双目发亮,如同一个入戏的演员。我看过她跳大神,别人跳神都有领神的二神,兰姑却是一个人唱独角戏,一场戏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兰姑平时梳得光光的头,只有在跳神时才披散开,蓬松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让念念有词的她越发显得扑朔迷离。跳大神儿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没有点跳功唱功和舞功,干不了这个差事,而兰姑却浑身都是功夫,这功夫或许就来自她自酿的都柿酒。
兰姑来到都柿沟后,酿造都柿酒的技术在村里传播,村中媳妇以会酿一坛香醇的都柿酒而感到荣耀。都柿酒适合女人饮,饮过都柿酒的女人会变得神采飞扬、魅力四射,在都柿沟,男人喝“烧刀子”、女人饮都柿酒已经成为一种风尚。都柿成熟后的日子,整个村落都笼罩在一种让人意乱情迷的酒香中。地主刁世雷给这种自然发酵的果酒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神娘酒”。但叫来叫去,这个“神娘酒”被叫成了“婶娘酒”,这个名字在几十年后被一家公司注册,这个公司生产的“婶娘都柿酒”和一种叫“二房”的白酒畅销东北大地。
兰姑和村里人相处融洽,白铁梨把她当成了家庭中的一员,兰姑整天和白荷厮守在一起,这给我接近白荷制造了难以逾越的障碍。白松说过,兰姑有文化,她能识一些曲里拐弯的字。现在想想,兰姑其实懂满文或蒙文,但她怎么会懂满文或蒙文,却谁也不知道,她的过去村里无人知晓。
我亲历过一次兰姑的作法,其中的奥妙至今我无法理解。
沟西的葛明臣患了癔病,躺在炕上胡说八道。葛明臣是个五十好几的老实人,平时十棒槌砸不出个屁来,患了病却立马换了一个人,不仅能慷慨陈词、云山雾罩当众讲演,而且还敢对自己身高马大的媳妇指手画脚。葛明臣的媳妇壮如骒马,扛起一麻袋黄豆说走就走,浑身有使不完的蛮劲,平时顺手就能把丈夫拎起来的悍妇,在丈夫发病时,却按不住丈夫的手脚。也不知葛明臣哪里来的神力,一人高的柞木杖子,搭手就过;敢把成碗的“烧刀子”一口气灌进肚里。烧刀子是一种高粱小烧,性猛劲足,喝一口像吞一把烧红的刀子,葛明臣平时滴酒不沾,犯病却酒量无边。他的胡说有鼻子有眼,说自己在九曲十八弯的地宫里享尽荣华富贵;说他看见丁大桩子捂着肚子在雪地里翻滚;说樟子岭上冒出滚滚黑烟,黑烟遮天蔽日,都柿沟每个人的脸都熏得黑如木炭;还说都柿沟将来会出一个知府大人,骑高头红马,穿金盔银甲。大伙听了都心里发笑,知道他是烧坏了脑子,信口胡说。亲友们纳闷:好端端的一个庄稼人,做梦的功夫怎么就颠倒了性情?
兰姑进屋前,葛明臣正对着亲戚邻居们满嘴冒沫地白话。葛家炕上地下挤满了人,大人来帮手,小孩看光景。兰姑来了,一双犀利的眼睛缓缓地扫描屋里的摆设,她朝葛明臣媳妇要了一碗都柿酒,平端着酒碗默念着什么。说来奇怪,正在口若悬河的葛明臣,听到兰姑默念,马上缄了口,两手拢住膝盖蜷在炕头上一声不吭。众人给兰姑让开地方,兰姑走过来,一手端碗,一手拍拍病人的肩,问:“又来了?”病人开始哆嗦,鸡啄米一样点头。兰姑又说:“够了,回去吧。”病人还是不说话,只是哆嗦。兰姑抬头四处观察,众人随着她的目光也在房梁上四处看。兰姑端着那碗酒来到外屋,在灶台前站住,端起碗喝了一满口酒,突然朝着灶台上面的椽子“噗”地喷上去,大家还没有缓过神来,一条细长的猫一样的东西“嗖”地从椽子上跃起,夺门而去。谁也没有看清那是一条什么东西,也没有人注意外屋的椽子上会卧着这样一个东西。再看里屋炕上的病人,烂泥一样瘫下去,似乎睡了一般,安静了。
有人说跑的是一只山猫,有人说是貔子,还有人说是黄鼠狼。问兰姑,兰姑说:“你们都看花眼了,没有什么东西跑出去,你们看到的是我吹落的屋棚上的灰。”
不管跑的是什么,葛明臣的病却好了,问他,他对自己犯病的事一概不知。
这件事在都柿沟越传越神,给兰姑的形象增添了更加神秘的色彩。都柿沟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找兰姑来掐算一番,兰姑已经成了都柿沟冥冥之中的支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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