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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书描写了抗战前川西平原军阀混战、鸦片烟泛滥成灾、人心人性大面积滑坡堕落的乱世乱相,抗战全面爆发,装备落后而羸弱的川军出川抗战,一路遭受的冷眼、所经历的惨烈牺牲,从历史、社会和人心深处,从国家政治生态和民族精神内部,冷竣观察和反思了70多年前那场灾难深重的民族救亡战争,深刻揭示了“国难是民族所有个人的命运之难,国殇是民族所有个人的精神之殇”的道理,对战争与人、战争与民族、战争与人心人性救赎这一重大主题,进行了有益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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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黎民泰,男,汉族,四川省都江堰市人,曾当过教师、记者、统战干部,现在都江堰市文联从事专职文学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巴金文学院、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妖绿》《无处潜伏》《纸牌坊》《蝴蝶飞》等,长篇小说《玫瑰陷阱》《锦绣》《绝世天书》等。曾获成都市金芙蓉文学奖,成都市“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四川省作协“诺迪康”杯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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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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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罂 粟
第二章 鸦 片
第三章 烟 馆
第四章 牧 师
第五章 禁 烟
第六章 春 天
第七章 招 兵
第八章 训 练
第九章 远 征
第十章 血 战
第十一章 忠 烈
后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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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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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罂 粟
这天晚上,睡在大太太屋里的李嘉瑞,竟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做了一个关于花的梦。
自从年前收了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春芹做了妾后,他就没到大太太屋里来睡过了。他把所有的夜晚和精力,都花费在了春芹身上。可是,纳妾的那股新鲜劲儿过后,他才发觉,无论是大太太碧云,还是二太太春芹,都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女人。碧云的身子本来就弱,五年前生女儿荷香时,又落下了哮喘的毛病,他在床上稍一折腾,她就满脸涨红,喉咙里像噎着一颗鸡蛋似的出不来气,大瞪着眼睛惊恐地望着他,好像立马就要在他身体下面昏死过去一样。春芹倒是壮实,经得起他冲撞折腾,但人却呆笨木讷,不解风情。有时他想变个花样,她竟不让,抱着被子掩住身体,缩在床角远远地躲着他,仿佛他要拿刀剐她似的。实在被他逼得急了,她就抬出老太太来压他,说老太太早就给她交代过了,不让他胡来。甚至还说,老太太让她来给他做小,就是要收他的心。李嘉瑞哼哼地冷笑,心想,就你这样一个呆瓜粗笨的婆娘,还想收我的心?收你妈个鬼啊!恨不得一脚将她踹下床去。
可问题是,后来春芹怀孕了,请来镇上的郎中把脉,说是怀的男胎。这下春芹就得意了,不仅跑去给老太太报了喜,受了老太太的奖赏,回来后还跟他分了床,将他的铺盖抱到外间的书房去,再也不准他进内屋来上她的身了。就连中规中矩轻手轻脚的老一套,也不让。她倚在床头上,抚挲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骄矜地说:“老太太已经跟我吩咐了,要我好好保胎。她还等着抱孙子呢!”然后就斜睨着眼睛去看床下的李嘉瑞。李嘉瑞气得咬牙,但又拿她没法,只得飞起一脚踢在床板上,转身去了大太太碧云的睡屋。
碧云的睡屋就在后院,转过一条暗香浮动的花廊即到。
碧云正坐在屋中的茶桌旁绣花。她手里持着一个圆圆的花绷子,就着摇曳的烛光,一针一线地往绷直的白绢上刺着一枝牡丹花。李嘉瑞记得,在跟春芹圆房的前夜,他最后一次来碧云屋里过夜时,她就开始绣这枝牡丹花了。可四五个月过去了,她还没有将它完成,那白绢上除了艳红如血的几片花瓣外,还没有绣出绿色的茎叶来,而旁边那只翩翩飞翔的蝴蝶,还只是墨笔勾描的底稿。他不明白,一枝并不复杂的牡丹花,需要花费这么多时间吗?她怎么老是将它绣不完呢?
李嘉瑞站在屋门口,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意思是通知碧云,他来了。
碧云抬头见是他,脸上竟没有露出丝毫的惊奇和兴奋,只是淡淡地招呼一声:“你来啦。”然后就丢下手中的花绷子,起身去整理床铺。床上只有一条被子,她便拉开橱柜,加了一条。床上只有一只枕头,她就找出一个空心的枕套,往里面塞了一件冬天穿的棉袄,放在了床头。之后,她就坐在床沿上,垂着眼帘,一颗一颗地解旗袍的襻扣。她从大腿右侧的开衩处解起,一直解到脖颈下面。整个过程,碧云都不说话,也没看他一眼。她将自己精赤条条地摆放在雕花大床上时,也是面色枯寂,两眼紧闭,仿佛她即将承受的并不是夫妻之间的云雨之乐,而是一种痛苦的刑罚。这就让李嘉瑞十分气恼。他走过去拉起被子盖在她惨白的身体上,说:“你别这样。我又不是来催命的!”然后就裹着衣服,躺在了碧云脚下。
躺是躺下了,可李嘉瑞的心里却无法平静。他不住地摇头叹气,对自己的男人生活充满了怅惘与愤懑。虽然时已初夏,但川西平原乡间的夜晚,还有几分浸人肌肤的凉意。李嘉瑞就躺在那股清寒与寂寞中,自怨自艾着。
不久,外面就下起雨来。先是零星的雨点打在屋瓦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接着雨点就密集起来,连成一片,窸窸窣窣地打着屋外的花树与芭蕉叶子。再后,雨水就在屋顶上汇成了溪流,顺着屋檐不停地往下泻落,窗下的地沟里便传来了“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同时传进屋里的,还有初夏雨夜的潮湿和忧郁。
李嘉瑞撩起被子,盖在身上。他即刻闻到了一股混合着老木头气息的霉味。他皱起眉头。他觉得他身边的一切,包括他的心,都在发霉。
这就让李家瑞倍感孤独和哀伤。他躺在绵密的雨声和清寒的夜气里,止不住想起了一个温暖美丽的名字:小花蕊。
今年开春的时候,他到县城找当团长的大哥办事,顺便跟着酷爱川剧的大嫂去楼外楼戏院,看了一出叫《玉堂春》的折子戏。他自来对看戏没有多大的兴趣,但对台上演戏的人有兴趣。不久,他就发现一个新出道的小戏子,扮相很嫩,声音也很嫩,如同一只刚会展翅的红嘴雀,穿着一身红衣绿裤,在台子上翩翩飞舞,呦呦歌鸣。他发觉,这小戏子特别的招人喜欢,惹人怜爱。于是散了戏后,他就赖在座位上不走,望着已经拉上了幕布的戏台发愣。旁边的大嫂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起身过来,撞着他的膀子说:“老二,你是不是让那个小花蕊迷住了,想到后台去看看她呀?”李嘉瑞的脸唰地就红了,赶紧否认道:“哪里,哪里噢,我……我只是觉得她……她演得好。”大嫂抬起手,在他脑门上戳了一指头,嗔骂道:“你这个鬼脑壳里在想啥,我还不知道!”然后就吩咐戏院里跑堂的伙计,去街上买来一只硕大的花篮,送到了后台。
小花蕊是第一次登台演出,自然需要人捧场,而送花篮的又是县城驻军团长的太太,这便惊动了戏班老板。戏班老板受宠若惊地从后台跑出来,亲自将李嘉瑞和他大嫂迎了进去。
小花蕊正坐在一张案桌前卸妆。铅华退尽,她的稚嫩和娇丽全都显露出来:两道弯弯的秀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人时倏然一闪,又立马躲了开去,眼角眉梢,全是小女孩儿的娇羞和胆怯。她的皮肤细细的、嫩嫩的,白里透着粉红。她的嘴唇肉嘟嘟、红艳艳的,就像刚剥开的汁液丰沛的果实,闪烁着鲜亮泽润的光芒。
李嘉瑞当时就看呆了。他止不住想起了他家后花园里,被雨水打湿的红樱桃。他望着那颗鲜嫩欲滴的“红樱桃”,不觉产生了一种摘取和咀嚼的欲望。
大嫂见他这副痴迷的模样,捂住嘴吃吃地笑起来,对旁边的戏班老板说:“我这兄弟是个花痴,一见到漂亮女人,就这傻样。”
小花蕊也掩着嘴,吃吃地笑。还飞快地撩起眼帘,瞟了他一下。
李嘉瑞的心里,顿即像羽毛扫过似的,泛起了一种怡悦瘙痒的感觉。
出了戏院,李嘉瑞还有些恍惚。大嫂拍着他的肩头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人家才十六岁,身子还没长熟呢。再说,我已收她做了干女儿,有啥好事,也轮不到你了!”
李嘉瑞没有听见似的,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恍惚里。他抬头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小花蕊,小花蕊,她咋取了这样一个艺名呢?”
大嫂得意地笑了,做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说:“这你就不懂了吧。九百多年前的时候,河西的徐家渡,出了一个大美人,被成都的后蜀皇帝选去做了妃子。史书上说,这妃子长得娇艳无比,‘花不足拟其容,唯以花蕊饰之’,所以,大家都叫她花蕊夫人。”
“花不足拟其容,唯以花蕊饰之,唯以花蕊饰之……”李嘉瑞反复念叨着大嫂的这句话,脸上出现了梦游般的神情。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正在抽芽,有的枝丫上已经长出了拇指大的新叶。李嘉瑞望着那些在春风中娇嫩伸展的新叶,禁不住想起了小花蕊的一颦一笑,想起了她粉白的面庞和鲜红的嘴唇。他觉得,用小花蕊来做艺名,对她是再恰切不过了。
于是,小花蕊就像一粒飞来的种子,落进了李嘉瑞心里。
这天晚上,李嘉瑞躺在雨夜的清寒与寂寞中,眼面前晃动的全是小花蕊的影子。花不足拟其容,唯以花蕊饰之。他想起了桃花的蕊,李花的蕊,芙蓉花的蕊,海棠花的蕊……这些娇嫩艳丽的蕊,仿若风中颤动的羽毛,轻轻地扫拂着他的内心。他的心里,再次泛起了那种怡悦瘙痒的感觉。他沉迷在这种漾动的愉悦中,想象着自己将鼻尖凑近这些娇艳的花之蕊时,所能闻见的清幽动人的芳香。
这时,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就变成了催眠曲,地沟里的气泡声就变成了某种悠远的嘀咕与呓语。李嘉瑞带着对花与蕊的想象,进入了梦乡。
梦里同样出现了花与蕊的形象。但让李嘉瑞惊奇的是,梦里之花并非他日常所见的那些桃花、李花、芙蓉花、海棠花,而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怪的花朵。它们大片大片地开在田地里,硕大而又蓬勃,就像当年他跟大太太碧云成亲时,第一次戴在胸前的绢花一样,给人不真实的感觉。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朝着天空怒放,色彩喧嚣炽烈,有白色的,有粉红色的,有火红色的,甚至还有鹅黄色的和紫蓝色的。特别是那些紫蓝色的花朵,竟然带着一种神秘妖异的气质,如同鬼魅之脸似的,在他梦中晃荡。而那些花中之蕊,则更是他见所未见,竟如透明的蛛丝一样,抽得很高很细很长,顶着五颜六色的花粉,精怪似的,在风中招摇。
他的梦里,全是异彩纷呈的花朵。他的梦境,完全变成了花与蕊的海洋。
然而,最让人奇怪的是,梦里竟然出现了两重天。他站立的地方在下雨,哗哗的雨声不绝于耳,密实的雨点形成一道倾珠泻玉的雨帘,挂在他的眼前,而前面花朵开放的地方,却是一片灿烂的阳光。梦里,他就站在倾泻的大雨中,透过密集晶亮的雨线,望着前面那片阳光灿烂的花的海洋发愣。
这时,他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喊:“花开了!花开了!花开了!”
李嘉瑞一时不知梦里梦外。他挣扎着醒来,这才发现天已大亮,碧云的贴身丫鬟秋菱正在外面敲着窗户,惊喜地嚷叫着:“二少爷,二少爷!你快起来吧!花开了,花开了!”
李嘉瑞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白亮的窗户,懵懂地问道:“啥子花开了?”
秋菱说:“田里的罂粟花开了,全开了,好漂亮哟!”
李嘉瑞一怔,随后便一骨碌翻身起来,跳下床,撒腿往外跑。
跑出后院,跑过中院,跑到他们李家花园的龙门坎上,李嘉瑞立时就看呆了,看傻了。
雨后初晴,阳光灿烂,外面的田野里开满了绚丽的花朵:有白色的,有粉红色的,有火红色的,甚至还有鹅黄色的和紫蓝色的,跟他梦中所见的景象,完全一个模样!由于雨水的滋润和装扮,这些花朵比在他的梦中,还要清新,还要蓬勃,还要鲜艳,仿若一团团炽烈的火焰,在田野里燃烧!
李嘉瑞一下就掉进这片色彩的旋涡中,晕眩起来。
他记得,他昨天下午还到田野里看过,他在那些半人高的绿色植物的茎叶间,只看到无数密集的青骨朵,有如害羞的小女子,弯腰勾头地闭合着。可为什么一夜之间,它们就全都昂首挺胸地绽放了呢?而且绽放得如此迅猛,如此绚烂,就像春情勃发的妇人,在一番云雨之后,将她们的眼睛、嘴唇和身体,全都恣意汪洋地打开了!是他的梦中之花,催开了田野之花呢?还是田野之花,催开了他的梦中之花呢?
李嘉瑞糊涂了。他完全坠入了梦与现实交混的幻境中。
他带着梦一样的表情,迈着梦一样的步伐,走进了梦一样的原野。
他即刻闻到了一股被雨水浸泡出的浓烈的土腥味。他还闻到了那些花朵馥郁的芳香。他像喝了热甜的醪酒似的,产生了一种微醺的感觉。他禁不住张开双臂,摊开手掌,在那些花朵上面轻轻地拂掠着。他的掌心里很快就沾满了细密的花粉,沾满了湿润的芬芳。而这些花粉和芬芳,似乎具有某种魔力一样,立刻钻入他的皮肤,钻入他的骨髓,把昨夜蜷缩在雨中的他的身体和心灵全都打开了。他变成了一片轻飘的云朵,在罂粟花的海洋上,快乐地飞翔着。
跟在他身后的,是他们李家花园的长工和丫鬟。这些在初春时节参与了播种的下人们,还从没见过如此妖娆艳丽的罂粟花,此刻,也像他们的主子一样,激动地在花地里游走着。他们的眼里,全都映满了绚烂的花朵,他们的脸上,全都洋溢着对花朵开放的惊叹和惊喜。
后来,就连附近小镇上的居民也被盛开的罂粟花惊动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跑出镇子,跑到李家的罂粟花地旁边,成群结队地围观着。然而,这些不事耕种的小镇居民,面对如此绚丽盛大的罂粟花的海洋,却没有表现出像李家人那样的惊喜和激动。他们潮水般涌来,又像岩石般静固。他们默默地站立着,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一样,脸上漠漠的,表现出一种尘土般的困惑与讶异。
这时,阳光已经变得灼热了,蒸发出一片氤氲的水汽,将整个田野笼罩起来。于是,置身于阳光和水汽中的罂粟花地和那些游走、围观的人们,就更像是一个虚幻的梦了。
黄昏的时候,一对坐在滑竿上的年轻男女,也猛不丁地跌进了这片罂粟花的海洋中。
他们是一大早从成都西门出发,沿着破旧的土石官道颠簸而来的。
男子穿着白色的西装,打着鲜红的领结,跷着二郎腿高高地坐在闪悠悠的滑竿上,像当时所有的青年才俊一样,显得风流倜傥,意气风发。而那个女子则要沉静得多,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的长裙,戴着一顶紫色的宽边遮阳帽,帽檐下还垂着一绺细细的黑纱,隐隐地遮着她的半个面部。她似乎从来没有坐过滑竿,对这种被人抬在肩上的晃悠悠的行走心生恐惧,一路上都用双手紧紧地抓住竹椅的扶手,不肯放松。她似乎也从来没有到过川西平原,对眼前这片陌生的原野充满了好奇,不时透过黑纱,朝附近的麦地或远处的农家竹林张望着。她的眼神和表情里,流露出一种让人怜爱的紧张和胆怯。
雨后充沛的阳光照耀着辽阔的平原,远远近近,一片葱翠亮绿。
但官道上却没有多少行人,只有几抬滑竿和几架鸡公车,在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土石官道上,按照各自不同的节奏和方式行进着。滑竿走得很轻捷,很激情,晃晃悠悠的闪荡中,只听见轿夫穿着草鞋的大脚板拍在土石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只听见细长柔韧的竹竿在轿夫的肩头上,吱嘎吱嘎地鸣唱着。鸡公车则走得很艰难,很缓慢,如同某种沉重的包袱,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艰涩地滚动。那些穿着蓝布长衫倾着腰身奋力推车的农人,大多在头上扎着草箍,额头中央,像鸡嘴似的伸出一截草尖。他们头上的热汗被稻草汇集起来,顺着鸡嘴样的草尖不停地往下滴落,雨点般地砸在官道上。偶尔吹来一阵风,他们的长衫后摆便在屁股后面飞扬起来,使人想到某种负重飞翔的大鸟。
夕阳西下,滑竿终于抬到了一个叫“界牌”的地方。那个年轻男子看见官道旁边歪斜着一块石碑,上面残留着“天府县界”的字样,顿时变得兴奋起来,回头朝年轻女子大声喊叫:“到了,到了,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
可那个女子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一样,懵懂地望着他。
男子这才反应过来,赶急用一种轿夫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哇啦地跟她讲了几句。
那女子顿即面色绯红,羞羞地低下了头去。
男子哈哈大笑,说:“中国有句老话,丑媳妇迟早都要见公婆!何况你不是丑媳妇,你是一个漂亮媳妇,我的家人,特别是我妈,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你不要怕。”
女子抬起头来,朝着男子感激地笑了笑。但她遮着纱缦的脸上,依旧惴惴不安的,有着一种异乡人的紧张与惶恐。
不久,他们的滑竿就经过一面巨大的石头牌坊,进入了崇义镇。
这是由过去的驿站逐渐衍生起来的川西小镇:一条石板街道贯穿其间,两旁排列着一些板壁黑瓦的住家和商铺。此时,正是小镇最为闲适的时刻,忙碌了一天的居民大多坐在自家的店铺或者屋门前,休憩聊天。有几个白头发白胡子的老汉,还后仰着身子坐在竹椅上,双手扶着两三尺长的铜烟杆,吧嗒着当地出产的叶子烟,仿佛从那长长的铜烟杆里吸烟,是件很费力的事一样。街面上的青石板已被女人们泼上了水,清冽冽地冒着一股凉意,明晃晃地映照着天上的霞云和西边的落日。街边上,则有几个剃着瓦片头的小男孩在打铜钱,有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踢着鸡毛毽子。
他们的出现,即刻在小镇上引起了轰动。那些坐在店铺或者家门前的居民全都停止了闲谈,伸长颈子傻傻地望着他们。一个吸烟的老汉,将长长的烟杆戳在嘴里,一时忘记了吧嗒,竟翕着嘴唇,露出了黑洞洞的没牙的嘴巴。一个扎着蓝布围腰的胸脯饱满的女人,端着一只木盆出来,正要将洗菜的剩水泼到街中央,一见他们的滑竿走来,不由得愣住了,站在街檐下,惊愕地看着他们。好一会儿,那女人才回过神来,嘴里啧啧有声地赞叹道:“哟哟哟!这是哪里来的千金小姐和大少爷啊?这么洋盘!”
而那些打铜钱的小男孩和踢毽子的小女孩,则把他们当成了新婚的夫妇,蜂拥而上,跟在他们的滑竿后面,拍着手跳着脚,大声唱道:“新媳妇,坐花轿,又是哭来又是笑!”
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他回头将小孩们的歌唱告诉了那女子。那女子的脸孔红得更厉害了,仿若一块打湿的红布,在黄昏的天空下羞涩地荡漾。
他们就这样穿过闲适的镇子,来到了镇外。
正是夕阳衔山的时刻,镇外的田野里金光闪耀,密集怒放的罂粟花朵,在灿烂的夕照中炽烈地燃烧。
坐在滑竿上的男子,霎时被这片夺目的绚烂惊呆了。
在他的记忆中,故乡的田地是只种小麦、油菜、玉米、水稻之类的农作物的,是从来不种与粮食无关的花花草草的。在外面那些求学与闯荡的日子里,他每每与人谈及故乡,说得最多的就是故乡的绿色:绿色的麦田,绿色的稻浪,绿色的玉米地与青纱帐,无边无际的绿色几乎装点和弥漫了故乡的每一个季节。故乡就像一条浩阔的绿色的河流,在他怀乡的梦中,日夜不息地流淌。可现在,故乡的田野里却出现了五颜六色的罂粟花,故乡那片宁静深沉的绿色却变成了蓬勃燃烧的花色火海!这些罂粟花种来干什么?这片花色火海将结出什么样的恶果来?作为一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青年学人,男子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在震惊中皱起了眉头。他举目四望,发现这片种满了罂粟花的田野,竟全是他们家的土地,那种对家乡家园的刻骨的忧伤与愤懑,不觉再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这时,一阵晚风吹来,将田野里灼热的气息和浓郁的花香,送进了男子的肺腑。男子禁不住在这片浓密的浊气与熏香中,感到了一阵胸闷与头痛。他仰头朝向天空,使劲揉揉鼻子,又使劲吸了几口气。可当滑竿进入那片斑斓灼目的花色火海时,这种胸闷与头痛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更加强烈了。他坐在晃晃悠悠的滑竿上,不由得头晕目眩起来。
跟在他后面的女子,也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夕照中的罂粟花地。她隐在黑纱后面的脸庞上,除了惊奇之外,还有一种恍惚梦游的神情。
两抬滑竿就这样穿过缤纷绚丽的罂粟花地,穿过浓郁刺鼻的罂粟花香,朝前走去。
不久,男子就看见了一片蓊郁的楠木树林,以及树林下蜿蜒的青砖围墙和飞檐翘角的大宅院。最让人赏心悦目的是,那楠木树冠上还停息着一群白鹤,像铺了一层雪花似的,在金煌煌的夕照下灼灼闪亮。有几只成年白鹤,正弯翘着细长的颈子,对着绚烂的天空鸣叫,清脆的叫声响彻云天。
男子这才从那沉闷的晕眩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指着前面的大宅院,回身对女子说:“那就是我们家,我们家的庄园!”
及至到了近前,男子才发现,在他家高高的龙门坎上,已经站满了迎候的人群:有他母亲,他二哥、二嫂,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丫鬟与下人。她们全都沐浴在金灿灿的夕阳中,衣饰鲜亮,表情激动,朝着他惊喜地张望。
男子赶紧催促轿夫落轿。
男子刚一落地,一位穿着白绸褂子的老妇人就从龙门坎上跑了下来,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泪涟涟地说道:“哎哟,我的嘉祺儿呀,你可回来了!你一走就是七八年,你让妈想得好苦哇!”
李嘉祺也情不自禁地抱住母亲,泪光闪闪地说:“妈,我……我也想您呀!”母子俩的泪水顿即流落到脸上,决堤的河水一样,在夕阳里闪烁。
这时,那女子已经撩起遮在脸前的纱缦,提着长裙下摆,走出滑竿,走到了他们母子身旁,将两手交叉放在腹前,恭身候立着。
李嘉祺赶忙擦去脸上的泪水,给母亲介绍那女子,说她叫伊藤良子。
母亲扭头望着伊藤良子,问李嘉祺:“这就是你信中说的那个日本婆娘?”
李嘉祺的脸唰地就红了,说:“不是婆娘,是妻子。说婆娘多难听呀。”
母亲呵呵笑道:“那还不是一样,就是跟你吃饭睡觉的女人嘛!”然后就拉着伊藤良子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起来。她一边看,一边点着头说:“唔,不错,还真像你信中说的那样,长得很漂亮,跟墙上的画儿一样!”
李嘉祺正想附和着说点什么,不料母亲的目光却停留在良子的髋部上,摇着头,面有憾色地说:“就是盆骨窄了点,今后生娃娃艰难!”
李嘉祺没想到母亲会当着良子与众多下人的面,说起生娃娃的事来,一时尴尬至极,不知如何应答。
旁边的良子见状,不由得紧张起来。她忐忑不安地注视着满面通红的李嘉祺,急于想知道他母亲在说什么。
李嘉祺赶急掩住尴尬,笑逐颜开地大声说道:“我妈说你长得很漂亮,她很喜欢你!我妈还说……还说你今后一定能为我们李家生一大串漂亮的娃娃!”
良子惊喜地眨动着双眼,像受了最高奖赏似的激动不已。她红着脸,朝老太太深深地弯下腰去,用半生不熟的汉语,泪盈盈地说道:“谢谢母亲大人,谢谢您对良子的夸奖!”
围在四周的丫鬟都不觉捂住嘴,吃吃地笑起来。
这时,他二哥李嘉瑞已经带着人去搬行李了。行李共有三件,有两件是黄色的牛皮箱子,有一件是灰色的铁皮箱子,已经被轿夫从滑竿上解下来,放到了地上。李嘉瑞走上前,指挥两个下人去提牛皮箱子,自己则亲自去提那个铁皮箱子。然而,他刚将铁皮箱子提起来,就禁不住大声嚷叫道:“三弟,你这箱子里装的啥啊?这么重!”说着,还提拎着那铁皮箱子,上下颠了颠。
正与母亲说话的李嘉祺不禁被他这个动作吓得骇然失色,赶急奔过去,将那铁皮箱子按放到地上,惊魂不定地说:“不麻烦你了,二哥,还是我……我自己来吧!”
李嘉瑞怔怔地看着他,发现他的鼻尖上竟然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夕阳终于燃尽最后一抹余晖,跌落到遥远的西山后面去了。龙门前顿即一片阴暗凉爽。人们在老太太的带领下,簇拥着李嘉祺和伊藤良子,踏着龙门的石梯往家里走去。可李嘉瑞却站在坝地上没有动步。他仰起脖子,蹙着眉头,望着李嘉祺的背影和他手里的铁皮箱子发愣。
暮色四起,雾幔一样涌向远处的田野,也爬上了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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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旁边的母亲回过身来,关切地问他:“咋啦?胃子不舒服?”
他摇着头,不说话。他想起了外面田野里的那些罂粟。
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青年知识分子,李嘉祺当然知道罂粟是什么东西,当然知道罂粟与鸦片的关系,当然知道自清朝末年以来,鸦片对中国和中国人的祸害!记得七八年前,他还未去南京上学,就曾在故乡的县城和小镇里,听说过一些关于鸦片的事。那时,川西平原是根本不种罂粟的,人们吸食的鸦片都是从西面的大山里,翻山越岭贩运出来的。由于稀有和贵重,吸食的人很少,仅限于富贵人家无所事事的老爷和太太,至于那些穷家小户的人们,基本上连鸦片的影子都见不着。他们唯一见识鸦片的机会,就是在孩子伤风感冒的时候,前去央求那些吸食鸦片的老爷或者太太,往孩子的脸上喷一口烟雾,以医治孩子的头痛脑热。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鸦片就像一种神秘诡异的妙药仙丹,只在那些高墙深院里秘密流传,而非街头市井的凡俗之物。至于他们李家,虽说是崇义镇的头等大户,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沾染鸦片。他们祖上早就立下了规矩:“凡染鸦片者,鞭刑五十,逐出家门,废其所有!”不仅要挨鞭子,还要被逐出家门,废其在家中所有的财产继承权,他们这些儿孙辈中,哪个还敢去动那东西呢?可现在,一直讳莫如深地隐匿在大山深处的罂粟,竟堂而皇之地种到了川西平原,种到了自己的家门口!难道他二哥就不知道这东西的可怕与祸害?就不怕坏了祖上的规矩,受到严厉的责罚?
李嘉祺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坐在桌子对面的李嘉瑞,愤愤地说:“二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去种这东西!”
李嘉瑞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我哪有这胆量啊?都是大哥的主张!”
“大哥的主张?!”李嘉祺惊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李嘉瑞,感到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冬日之蛇似的,蹿向他的胸膛,蹿向他的后背。他胃里的疼痛突然加剧了,似要把刚才吃下去的饭食全都翻搅出来。他用拳头紧紧地抵着痛处,瞪着李嘉瑞说:“大哥在部队上当他的团长,家里的地上种啥东西,跟他有啥关系呀!”
李嘉瑞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家里的事你还不清楚?这么多年来,哪样事情不是大哥说了算嘛!”
李嘉祺沉默了。他知道,由于父亲过早离世,大哥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担负起了家族兴旺的重任。大哥曾在崇义镇上开过粮店、布店,还曾跑到山里去开过炭厂。但混乱的世道并没有给大哥多少希望和出路,倒是给了他很多惨痛的教训。他的粮店和布店,曾在一夜之间被换防的军队抢个精光,他的炭厂则遭到土匪的打劫,甚至还被拉了“肥猪”,把他绑到土匪窝里,勒索了三千块银圆才放了他。大哥从这一系列的惨痛遭遇中,终于明白了一个在乱世安身立命的道理:你要想活得好,活得不受人欺负,你就得有势力!势力从哪里来?最简单直接的,就是要有人马,要有枪!于是,企图以商富强的大哥便抛家弃业投了军,开始将家里的银圆一袋又一袋地搬到队伍上去,不惜血本地买官。大哥很快就成功了。先是排长、连长,后是营长、团长。先是带着马弁回家,后是坐着轿子回家。最风光的一次,大哥竟带了一个警卫排回李家花园过年,那威风凛凛的马队,那前呼后拥的气势,把崇义镇的人全都看傻了眼,木楚楚地站立在大路两旁,肃然无声地望着他大哥的背影发呆。
随着大哥在军队官位的节节高升,他在家族中的权威也变得毋庸质疑起来。他像一棵参天大树,守护着家族的一切,也遮蔽着家族的一切。像种罂粟这样破天荒的大事,没有大哥的主张或者准许,他二哥是绝对不敢去妄作非为的!
但是,在军队里当了团长的大哥,就能如此胆大包天,胡作非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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