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绪论
“研究任何历史问题都不能不研究其次级的(secondorder)历史。”
——柯林伍德(R.G.Collingwood)
柯林伍德(R. G. Collingwood)在其史学研究的第三条原则中明确指出,研究任何历史问题都不能不研究其次级的(secondorder)历史。这里的次级历史指的是对该问题进行历史思考的历史 正如哲学对自身的批判形成了哲学史,历史对自身的批判也形成了史学史。科学史研究,不仅是探讨科学发展的历史,还要分析和反思科学史学科本身发展的历史,也即研究其建制化和编史纲领的形成、发展过程。基于科学编史学(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的立场,反思科学史研究的过去,分析和借鉴新的研究视角与研究纲领,对于促进科学史学科的发展来说极为重要。本书便是以西方女性主义科学史研究为考察对象的一项科学编史学研究。
相比于史学史与史学理论研究在一般史学界的发展状况,科学编史学在国内外科学史学界仍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为此,在开展主体部分的研究之前,本书在绪论中将较为详细地讨论科学编史学的学科性质及其基本研究内容和意义;并对西方女性主义科学史研究进路做简要的背景介绍,以强调对其进行编史学研究的重要性;同时,考察国内外学术界对女性主义科学史进行编史学研究的一般状况,并在此基础上构建本书研究的基本内容框架,以期进一步推动相关研究的发展。
第一节科学编史学的性质与内容
在英语中,“historiography”一词通常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指人们所写出的历史;另一种是指人们对于历史这门学问的发展的研究,包括作为学术的一般分支的史学史或对特殊时期和特殊问题的历史解释的研究。在某些场合,编史学家(historiographer)甚至可以是历史学家(historian)的同义词,但这种用法现已较为少见。在更多的情况下,通常“history”一词被用来指称人们写出的历史。“historiography”一词自19世纪末开始与史学史、史学哲学的关系逐渐更为密切,人们开始主要在第二种含义上使用该术语。它既表示对史学争论等内容的研究,也包括分析和研究历史学当下的各种思潮,力图帮助史学家发现其研究方法等与范围更广的思潮之间的联系。
对于这一术语,国内有不同的译法,如“史学”、“史学史”、“历史编撰学”、“史学理论”等。相应地,“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一词在国内科学史界也有多种译法,如“科学史学”和“科学编史学”,还有一些学者将其统称为“科学史学理论”。本书以沿用刘兵教授的“科学编史学”译法为主,但在涉及其他学者的观点时,则直接引用他们所译的名称。在此,我们不打算从词源上对“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一词做分析和考察,以确证哪种译法与其本来词义更为相近。一则因为已有学者做过相关分析,二则因为同样的词汇在不同的使用者那里和在不同的文本与境(context)中可能具有不同的含义和指向,具体的译法还应根据具体的上下文来确定。问题的关键是,在从事这样一种研究之前,有必要对这一亚学科领域的研究性质、研究内容与研究范围进行分析和界定,以助于读者对本书研究性质的理解。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对国内外科学史界较为重要的几部科学编史学著作的内容进行分析来实现。
丹麦科学史家赫尔奇 克拉夫(Helge Kragh)对“历史”(history)一词给过直接的阐述。他认为,历史(H1)可以描述过去发生的实际现象或事件,即客观历史;历史(H2)也可以被用来表示对历史现实(H1)的分析,即用来表示历史研究及其结果。“史学”(historiography)任定成教授在翻译赫尔奇 克拉夫的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一书时,将“Historiography”译为“史学”,将“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译为科学史学,在此直接引用其译文。通常用H2来表示,它可以单纯指关于历史的(专业的)作品,即由史学家们撰写的关于过去事件的阐述;它也可以指历史理论或历史哲学,即对于历史(H2)本质的理论反思。因此,在后一种意义上,(编)史学是一门元学科,其对象是H2;纯粹描述性的历史本身不是史学,但它可以是史学分析的对象。换句话说,在克拉夫看来,编史学的性质就是以“历史研究及其结果”为研究对象的历史理论或历史哲学。
随后,克拉夫又对“科学”一词进行了辨析,认为其包含了两层含义。科学(S1)是“关于自然的经验陈述或形式陈述,以及由一定时间内被人们接受了的科学知识所构成的理论和数据的一种集合,是一种已完成的产品”;同时,科学(S2)也“由科学家们的活动或行为所构成,是一种人类行为,无论这种行为是否导致真实、客观的自然知识”。相应地,以S1和S2为对象的历史研究便是“科学史”(包括HS1和HS2)。且在克拉夫看来,HS2对于科学史而言更为重要,无论科学史的焦点是什么,它都是在科学的历史维度上研究科学 [丹麦]赫尔奇 克拉夫.科学史学导论.任定成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2425.。由此可知,克拉夫的“科学编史学”主要意指以“科学史(很大程度上是HS2)研究及其结果”为考察对象的科学史理论研究。
在此,一个较为简单的类比或能帮助读者对科学编史学的性质有更直观的把握。如果说科学家的研究对象是“自然”,他们的工作被称为“科学研究”;科学史家的研究对象是“科学和科学家”,他们的工作被称为“科学史研究”;科学编史学家的研究对象则是“科学史和科学史家”,他们的工作则被称为“科学编史学研究”。按照柯林伍德的次级划分,我们可以将科学史领域的研究分为两个次级:一阶的(firstorder)科学史研究和二阶的(secondorder)科学编史学研究。具体可参考表1-1。
表1-1科学、科学史以及科学编史学的研究层次和研究对象
相比于一般历史学领域的编史学工作,科学编史学的兴起和发展相对较晚。据袁江洋研究员考察,作为科学史领域的一个学术分支,它出现于20世纪60年代。至20世纪80年代,学者们大多将科学编史学的研究范围界定为:具体研究领域内种种编史方案的设置、在具体历史问题之解释上或研究方法上的争论或学术批评;后拓展为系统的史学理论研究或元历史研究,如克拉夫的《科学史学导论》。那么,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学术分支,“科学编史学”究竟包括哪些研究内容呢?
克拉夫在《科学史学导论》一书中,分别讨论了科学史发展的一般概貌、科学史的研究范围、研究目的、客观性问题、描述与解释的问题、假设科学史、移时史与历时史(anachronical and diachronical history of science)、科学史中的意识形态与神话、原始材料及其评价、实验科学史、科学史研究的传记进路、颜面术、科学计量史学等内容。从这些内容来看,他的科学编史学的确是定位在关于科学史研究的理论或者哲学这一元学科层次上。而且,从中还可以发现,其科学编史学的基本研究内容包括:科学史的历史、科学史的哲学(这可以被理解为对科学史的元理论问题进行批判性的哲学反思)及关于具体科学史研究进路的相关批评三个方面。
从现有的其他科学编史学研究论文与著作来看,其讨论的内容基本均未超出上述三个方面。例如,在更为早期的科学编史学著作《走向科学编史学》中,约瑟夫 阿加西(Joseph Agassi)主要讨论了归纳主义科学哲学(inductive philosophy of science)和约定主义科学哲学(conventionalist philosophy of science)对科学史研究的阻碍。他认为科学的历史是最为理性和迷人的,可科学史的研究却处于令人悲哀的状态,究其原因在于科学史家不加批判地接受了上述两种不恰当的科学哲学。他强调,波普的批判科学哲学对于科学史研究具有有效的指导作用 Joseph Agassi.Towards an 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 ''sGravenhage: Mouton, 1963:1.。可以说,阿加西关于科学史研究的哲学理论的考察和批判,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对科学史的哲学反思,其目的主要是宣扬某种科学哲学思想。
在《科学编史学的发展趋势》一书中,编者搜集了1990年由希腊科学技术史学会组织的一项国际会议的相关论文。该学会希望通过举办一系列的会议,向希腊的学生和学者表明科学史是一个具有多元化研究方法的自主学科 Kostas Gavroglu, et al., eds. Trends in the 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 Dordrecht, Boston: Kluwer Academic, 1994: ixx.。该书中的论文针对的主要是科学史研究的元理论问题和方法论问题。例如,辉格史与反辉格史、理性重建与社会建构等元理论问题在很多文章中都有涉及,与数学史、生物学史、天文学史等相关的研究方法问题也得到了广泛讨论。这些研究类似于克拉夫在实验科学史、科学史研究的传记进路等方面的探讨,他们主要关注的是科学史方法论与具体研究进路的问题。
《当代科学技术编史学》一书的编者指出,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涌现出大量的科学史著作,然而关于当代的科学史著作却很少见,原因之一可能在于研究当代科学史的科学史家要面临很多新的方法论问题和理论问题。例如,如何处理大量的出版和未出版的材料?是否有可能写出关于近期科学的综合史?研究近当代科学史,需要具备什么水平的自然科学素养?缺乏历史距离感是否会妨碍学术研究的公正性?科学史家能否同其他的学术群体如科学家、科学元勘 “科学元勘”一词在英文中对应的是“Science(and Technology)Studies”,意指以科学技术为对象的一种学术研究,它是一种元层次的探究,其中“元”相当于英文的“meta”,“勘”相当于研究、探究;“科学元勘”不同于科学家所从事的一阶的对象性研究,因而英文的翻译一般不译成“科学研究”,以避免与科学家的工作混淆。这一译法和解释参考自:刘华杰. 关于“科学元勘”的称谓学者、科学记者等和谐共处?科学史家如何处理来自科学家和技术决定论者的干涉?我们是在书写谁的科学史?等等。这些问题既涉及科学史研究中的材料处理方法、对当代史的恰当评价、综合史的书写等方法论内容,也涉及科学史家的自然科学素养要求、为谁书写科学史、科学史的价值和功能等科学史的元理论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就具体科学史研究纲领或研究进路进行编史学考察的著作。例如,印度哲学家查托帕迪亚雅(D. P. Chattopadhyaya)论述了人类学与历史学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类学对于科学史研究的方法论意义和相关具体方法在科学史研究中应用的可能性 D. P. Chattopadhyyaya . Anthropology and Historiography of Science.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 1990.。英国科学史家戈林斯基Jan Golinski 则通过具体的案例分析,表明“建构主义”对科学史研究产生的深刻影响。
根据对国外现有科学编史学著作的内容分析和总结,我们可以认为科学编史学的性质是以科学史研究为考察对象的一种元层次或二阶的理论研究。它的主要研究内容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一是对科学史学科发展或者说科学史学术发展的历史考察;二是关于科学史的价值与功能、科学史的客观性依据、方法论标准等元理论问题的探讨;三是关于具体科学史研究进路与方法的考察和讨论。
国内科学史界关注科学史理论的学者不多,他们大多注重一阶的实证研究。其中,第一部科学编史学研究专著是清华大学刘兵教授的《克丽奥眼中的科学——科学编史学初论》。该书论及西方科学史的历史、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的关系、科学史的辉格解释,以及科学史的教学等问题,并引介了西方科学史研究的一些重要进路和方法,包括“科学革命”研究、女性主义科学史、科学史的计量方法、传记方法和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