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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直木奖得主江国香织长篇小说代表作,她与村上春树齐名,被誉为“日本的安妮宝贝”
★写下爱情中最甜蜜的谎言,最无法言说的残酷真相,角田光代力荐
★岛清恋爱文学奖 获奖作品
★著名设计师设计精致装帧,附赠夏日繁花美丽书签
★同系列作品《别烦恼,开心就好》同期清凉上市
內容簡介:
《爱无比荒凉》是江国香织的长篇小说代表作,含《甜蜜小谎言》《爱无比荒凉》《即使某天从记忆中遗失》三则长篇小说。
《爱无比荒凉》中,爱情教会了柊子很多事,比如你可以拥有另一个人,却无法独占。倘若硬要独占,就必须连不想要的部分也照单全收。所以,她试着接受丈夫的花心、接受特立独行的少女美海闯入生活……
《甜蜜小谎言》中,琉璃子与丈夫岩本聪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一直过着奇特的生活。聪白天外出上班,晚上回房间便关上门玩游戏,琉璃子有事找他,还得给他打手机。两个人想方设法编织着各种小谎言,维持“真挚甜蜜”的夫妻关系……
“家庭是最恒久、最疏离、最诡异又最寻常的主题”,这里有甜蜜的小谎言,也有无法言说的残酷真相。江国香织通过悲喜交加的故事,讲述出令人悲喜交加的真谛。
關於作者:
江国香织,日本作家。1964年生于东京。1989年《409拉德克里夫》获得法国费米娜奖,成为日本得此奖第一人。1992年获紫式部文学奖,1999年获路旁之石文学奖,2002年获山本周五郎奖,2004年获直木奖,2012年获川端康成文学奖。主要作品有《沉落的黄昏》《那一年,我们爱得闪闪发亮》《好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寂寞东京塔》等。
目錄 :
甜蜜小谎言
爱无比荒凉
即使某天从记忆中遗失
內容試閱 :
来这儿之前那晚,丈夫回家时一如既往已是深夜。我装完行李的旅行包放在卧室地板上。
“你真去啊。”丈夫低头看着旅行包说。
“是啊,真去!”我努力用轻快的语调说道,但其实想立刻就取消旅行。竟然要分别十天,想想都心中不安,感觉很鲁莽。
“不长记性啊。”丈夫苦笑着说。
我当即回答:“就是不长记性。”
有时候我想,我跟丈夫说什么的时候,其实都像被逼无奈才说的。我想做这个男人期望的女人,只说这个男人期望的话。
“不过,你也一起去多好!”
我说着坐在丈夫腿上,而他坐在床上,我们面对面。我右手牵着丈夫的左手,左手牵着丈夫的右手,十指紧扣。丈夫身上是户外空气的味道。户外空气和出租车,香烟和酒,也许还有羊肉的味道。
“晚些过来也行啊。住两三晚,只有周末也行。”
我注视着丈夫的眼睛。他的眼睛因为酒精的作用微微湿润,但绝对没醉。那里面盛满饶有兴致的光芒,也望着我。
“不喜欢一个人去。”
这是微弱的反抗,也是丈夫期待的反应。
“不是一个人,你不是和桐子太太一起吗?”丈夫用一只手把我的头揽在怀里,朗声说道。
“你怎么都不来吗?”
我一问,他反问说:“吃醋了?”
“是啊。”我当即回答。丈夫有好几位女友,一想到我不在的时候,她们和丈夫度过的甜蜜时光,我就伤心得快疯了。
当然,这是愚蠢的行为。因为无论我去不去旅行,丈夫都是想见她们的时候就能见,可以为所欲为。他情不自禁地要将上天赋予的魅力(无论他本人是否意识到)四处挥霍。这很无奈,不是吗?眼前有那么多女孩子,和这世界上有蟑螂、有税赋、有孩子、会发生奇迹是一样的,躲闪不开。
“傻瓜。”
被丈夫嘲笑了,我重新振作精神回答:“真的是傻瓜。”
后背被温柔地拍打着,我马上安下心来,用明朗的声音问:“藤田小姐好吗?今晚你们在一起吧?”
“在一起啊,因为是一个组的。”
人能拥有另一个人,却不能独占另一个人。这是我从爱情中学到的东西之一。假如硬要独占,只能将不想要的东西也一起接受下来,比如丈夫的那些女友。
“大家一起吃了成吉思汗烤羊肉,然后去了她家,聊了画。她很喜欢你最近给她看的画册,说有一天想弄到石版画。”
“是吗?”我微笑着,脸贴着丈夫的脸,如同间接品味藤田的肌肤。
这样停留了多久呢?一分钟,也许更长?我在这里呢。心里重复了好多次这句话,仿佛咒语一般。我知道丈夫不久就会察觉,知道他将我的肌肤仅仅当作我的肌肤来认识、感受和接纳。
然后我们做了爱,犹如要重新确认对方,最初畏首畏尾,某一刻猛然激烈起来。
次日清晨,是恰如冬日的凛冽的阴天。
“你去吧。直线距离才五千几百公里呀。”
我被丈夫笑着送出了门。五千几百公里。但是太远了。决定去旅行的人分明是我,却感觉像是被丈夫抛弃了,至少感觉是又一次在经受考验。
母亲套在正合适的橙色游泳圈里,依旧戴着宽檐草帽漂在游泳池中,随着时而吹过的清风缓缓移动。风若是停了,母亲也停下。烈日当空。游泳池里还有一对像是美国人的情侣,是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位年轻女子,此前二人打闹着,溅起硕大的水花游泳或嬉戏。但母亲一进去,他们便可怜兮兮地有所顾虑,靠了边。女人抓着男人,如同一对海狗般静静地游了一阵子,上了岸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串幸福的嬉笑,还有几分钟后就干涸了的脚印。
母亲依然仅仅漂浮着。在游泳池正中央,独自一人漂来漂去。
“不要紧?”
我招呼了一声,她笑着挥挥手,正乐在其中。我松了口气。清风拂过,母亲摇摇晃晃地漂动着,满是皱纹、青筋暴露的双肘牢牢地搭在游泳圈上。
我在泳池边着手做带来的工作,那是以莫奈为核心的印象派画家的回忆录,缺乏新意却颇为有趣。印象派画家不知为何在日本深受喜爱。虽然不明白原因,我却喜欢翻译相关的东西。
静谧的下午,母亲的医用拐杖放在眼前,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十天的确漫长。我在阳台喝着香槟,像块被拍上岸的木头般呆呆地想。夕阳西下。今天才第六天。香槟是我和母亲前一晚喝剩的,拿回房间就直接放进了冰箱。我感觉这家酒店最出色的东西就是冰箱,一切都冰到了极限。不知房间里的饮品是否因此才全部装在玻璃瓶里,抵达那天把塑料瓶装的水放进冰箱,一晚上就冻成了冰。
母亲在洗澡。为了晚餐,还要花三十分钟妆扮吧。
风吹拂着树叶。光变成金色的颗粒溢满其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努力感受丈夫的存在。在耳朵后面,在脖颈上,在大腿左侧都能感受到他。我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呼出来。
不要紧。仿佛听到丈夫在说,有我在你身边,不要紧。但这产生了相反的效果。我因为焦躁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因为不如意在心里捶胸顿足。睁开眼睛,我孤零零一个人,感觉树木的绿色和傍晚的天空都是敌人,唯有手中的酒杯和里面装了一半正在摇曳的香槟才是我的伙伴。
夹杂在海浪声里,听到别墅与别墅间的某处,有人正在用扫把清扫。这里随时都有人在打扫。因为太安静,夕阳西下时声音格外清晰。直线距离五千几百公里,时差两小时。即便不情愿,生活的气息也让我意识到自己和丈夫所在之处的距离。
“子!”母亲的呼唤越过纱窗传来。
“干什么?”
回到昏暗的室内,母亲正穿着内衣站着,说衣柜门上趴着只青蛙,她害怕不敢打开。一看果然有只青蛙,中等大小,形状像是挤碎的水果。
“小事一桩。”我盯着它说道,“青蛙又不咬人。”
母亲没回答,因为她的目光离不开那只青蛙。我不讨厌这种小动物,但不喜欢它突然跳起来。
“拿着。”我把酒杯递给母亲,“可以吗?我打开了。”
轻轻打开的话不要紧,我告诉自己,屏住呼吸,手搭在门上把门拉开。惨叫声响起,而且不是一声,是两声刺耳的尖叫。第二声是我自己的。我双手举到耳畔,边叫边蹲了下去。叫声停下后,手脚还在发抖。
“你吓死我了!”我站起身说道,“为什么突然大喊?还就在我身后。真是的,干什么啊?吓死我了。”
埋怨的声音依然颤抖着。母亲僵立在那儿,杯中的酒打湿了她的手,在地板上弄出一小湾水。
接着是大笑。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发觉的时候,两个人都在笑。不明白有什么可笑的,只是想笑而已,眼角都渗出了泪,一直笑到难受。
平安打开的衣柜门上,那只青蛙也许因为这场骚乱晕过去了,老老实实地贴在上面。
今早遇见了咪咪。在我把母亲留在酒店,去班涛海滩骑马的时候。前台建议最好在天热之前去,所以我预约了早晨七点。那家俱乐部是本地的,而且是家庭式的,坦白说就是破烂不堪。看起来像接待处的小屋里,包括号啕大哭的婴儿在内,有五六个孩子或站或坐,或是在吃东西。看到我,其中一个冲里面说了什么,满脸不耐烦的大人终于出现了。
我喜欢马。无论多么驯熟的马,都有不信任人的地方,我为此着迷,为那份动物的认真。
那天我骑的马名字叫黑眼睛,毛色近似鹿毛,但马鬃却像漂过一般是干枯的橄榄色。它身材小巧,是匹公马,说是五岁。它的体型像农耕的马,看起来疲惫不堪,由工作人员牵着从俱乐部沿着水泥路一直骑到沙滩。它咯噔咯噔地任劳任怨,慢吞吞地走着,让人感觉实在可怜。气温开始上升,我有些后悔竟然要在这种地方骑马。
一到沙滩,马却似乎来了精神。轻轻一蹬给个信号,它便迫不及待地奋勇奔驰起来,而且非常惬意(或者说旁若无人)地在白沙上来回奔跑。我发出近似悲鸣的笑声,扯了下缰绳,很快又任它自由驰骋。其实我有些吃惊。这匹马似乎不讨厌水,完全不怕被水打湿,在岸边踏起浪花径直向前奔驰。
“好孩子!”
“太棒了!”
我身体前倾,不时对黑眼睛耳语,声音却被海浪声淹没了。
除了掉头的时候,它几乎速度不减。我们在早早做着开店准备的冰激凌摊和这儿一把那儿一把的遮阳伞间驰骋穿梭。
玩了一阵子,回到工作人员等待的地方,我们俩从头到脚都被浪打湿了。
“谢谢。太开心了。这马真温顺。”
我一边对工作人员说,一边砰砰地拍打着黑眼睛的脖子犒赏它。黑眼睛的脖子上冒出水滴般的汗珠。我把马交还回去,给了很多小费,然后在那一刻看见了她。她骑着一匹矮胖的马,走在水泥路上,和我刚才同样慢慢吞吞,一副无路可退的神情。她比在酒店时显得年龄更小,也许是因为背心加短裤这种毫无防备的衣着。
我等她来到身边,打了声招呼:“早!”
她用点头和天真的笑容回应我。让人惊讶的是她戴着耳机,播放器装在兜里。麻线编的白手提包依然挂在手腕上。
“那个,跑的时候会掉下来的。”我指着耳机线说。
“要跑吗?”她反问道,似乎很诧异。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酒店其他客人或许已经听惯了的拐杖声回响着,我们来到餐厅。潮水的味道夹杂在夜晚的空气中,漆黑的小路上只能凭借脚灯的光芒走路。虫儿在草丛间跳来跳去。
大蒜和香草的味道、人的说话声,还有灯光和风铃柔和的音色飘过来。
“哈喽,妈妈,晚上好。”
看到我们的身影,一名服务生带着笑容走过来,为母亲拉开椅子。母亲不知何时起被大家叫作“妈妈”。
“麻烦给我香槟和烟灰缸。”日语的点单也通过了。
大概三十分钟后,那对父女出现在屋顶相连的隔壁餐厅。我如母亲所说,请服务生给那桌送上了一瓶葡萄酒。
今晚咪咪穿着黑连衣裙,胸口大胆地敞开,到腰际都是紧贴身体的剪裁,下面则用蓬松的褶皱遮住了窈窕的腰身。双腿修长舒展。脚下是黑色的翻毛皮高跟凉鞋,脚踝处用带子系着。她每天清晨在沙滩上把化妆包拿进拿出,还用工具把睫毛弄翘,看来也许不是素颜,但这样隔一点距离观察,却好似没化妆。这愈加凸显出她的天生丽质和舒展的肢体散发的清洁气息。
“你又在看那孩子。”母亲用叉子戳着炸芋头说。
“不行吗?”我说完,却后悔语气过于强硬,补充道:“多美啊。忍不住就看了。眼睛不知为什么就看过去了。”
母亲瞪大眼睛看着我说:“傻瓜,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她像喝水一样咕咚喝了口香槟,放下酒杯。
“那是嫉妒吧。”母亲一脸得意地说道。
“嫉妒?她还是个孩子啊,荒谬。”
“正是这个原因呀。她介于孩子和成人之间,你失去的东西和得到的东西,她两者都有。有种稍纵即逝的生命力。”
我笑了,把甜甜的青菜放进嘴里。这边的菜肴全是甜的,必须拿香槟往下送。跟母亲说了今早骑马见到她的事。她看起来特别小,说是第一次骑马,没想到给初学者骑的马还会跑;还有她骑马的时候,我替她保管手提包、太阳镜、MD播放器,像监护人般站着等待。实际上,我的年龄说是她母亲也足够了。
“聊了一下,她是个很乖的孩子。十五岁,今年春天升高中。”
我说了她就读的那所女校的名字,位于东京市中心。校服是墨绿色的,是声名远扬的名媛学校。
之后的事,我没告诉母亲。她让饲养员牵着缰绳一端,在沙滩上骑了个来回。虽然身体战战兢兢,但姿势很好。稍微让马儿跑了跑,她便发出爽朗的笑声。
“不要!别让它跑!我害怕,要掉下去了!”
这些话,她是用英语喊的。年轻的饲养员不知是不是想尽职尽责,反而让马儿跑得越来越快。朝阳下,咪咪愉快地发出既不是悲鸣也不是欢呼的声音。
我手中拿着她的耳机,塞进耳朵打开开关,用巨大的音量播放着舞狼乐队的歌。当时我正光着脚在纳凉,任由波浪冲刷双足,那些我怀念的男人们用大到让海浪声都烟消云散的音量唱着“born to be wild, born to be wild”。我慌忙关掉开关。虽然没有预先猜想什么,但舞狼乐队明显是意料之外的东西。偷听的罪恶感让我羞愧难当。
回来后,她像大获满足般双颊泛红。
“开心吗?”
一问,她用力点了点头。
“你是单身吗?”
咪咪突然问道,那是坐在俱乐部的石阶上等车来接的时候。
“不是,我结婚了。”
周围有群孩子,还有又瘦又脏的狗。这块土地上有许多野狗。
“一起来的人是您母亲,还是您的婆婆?”
“是我妈妈。”
我回答完,咪咪想了一会儿说:“那也许很方便。”
“什么方便?”
她却没回答。
“我爸爸很喜欢你。”她突然说道,“你发觉了吧?否则他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特意跟陌生人搭讪。”
我扬起眉毛,打算用错愕的表情来表示责备,也是因为不知如何作答。但不管怎样,咪咪似乎都没放在心上,口气像闲聊一般,说爸爸每次来国外总能找到新女友,但那种关系不会维持多久,也不会拖泥带水,因为大家都是成年人。她从白手提包里拿出矿泉水喝,又拿出治蚊虫叮咬的药涂在腿上,说她爸爸早起去冲浪,回来后到午饭前都在房间睡觉,你可以这段时间过去玩。她悉心地连房间号都告诉了我,又补充说,当然,如果你有意的话。
我也许应该告诉她我没兴趣。无论她是出于何种目的说这番话,我如果拒绝,她大概就放心了。
“这样啊。那,我考虑一下。”我说道。
背心加短裤,一副孩子打扮的咪咪似乎嫌阳光刺眼,抬起脸冲着我嫣然一笑。然后,我们各自乘坐不同的车返回同一家酒店。
“这是什么?”
听到母亲疑惑的声音。一看,她正用勺子戳着椰香柠檬草咖喱里的圆球。
“以为是大粒的豌豆,不过说是豌豆又太软了,味道像酸浆果。”
我尝了下,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们没点过的餐后酒端了上来,一看旁边的店,她父亲正在挥手。母亲苦笑着说,没完没了了啊。
第二天上午在海里游泳,下午去做了美容。傍晚,母亲在房间休息,我在图书室(藏书极少,但这里的确有可以这样称呼的设施)干活。
Matière=绘画颜料的质感,Modernite=Modernity。翻译这项工作有时让我很困惑。Matière这个单词只能是Matière,不是吗? Modernite和Modernity也是,有各自固有的意思、气息和质量,怎么能只因为一方比另一方更容易理解,就将其置换呢?
这和所有的人生都是一种完美类似。一种完美=A kind of perfect。我认识的美国人也许会说这自相矛盾。我试着写在笔记本上。A kind of perfect=UNIQUE。
这是我从爱情中学到的。所有的男人都外形不同,散发的气味不同,声音不同,感受方式也不同。无法互相比较,只能逐一品尝。
此时的丈夫也正在品尝着谁吗?某个像与众不同的水果般独特,有缺陷却又完美的人。
第七天。和每次出门旅行一样,我感觉从自己的生活中被彻底割裂开来,就算回到东京,也不会再有立足之地。
我和她父亲上床,是在那天晚上。
在图书室工作了大概两个小时,回到房间,见母亲还在睡觉。今早母亲也下了海,我想她是累了。她带着本来在游泳池里用的橙色游泳圈,虽说还在游泳区域内,却勇敢地漂到了很远的海面上。我苦笑着想起母亲的样子。
“妈妈!噢,妈妈!”
沙滩男孩们笑着,轮流呼喊着母亲,比如不要紧吗?姿势好帅啊!母亲似乎有些尴尬。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没有回应、仅仅漂浮在海面上的身影,传递给我这层意思。
“妈,已经六点了,怎么办?”我从被子上捅了捅母亲,“真去烤肉的话,该起来收拾了。”
昨晚,在葡萄酒和餐后酒的往来之后,咪咪的父亲邀请我们说,我们要在海滨烧烤,方便的话可以赏光吗?母亲对两家餐厅的菜肴早已厌倦,当即回答一定去。
“当然去啊。”母亲晃动着身体,闭着眼睛说,“但是去之前我想洗个澡,稍微晚点也不要紧吧?”
我回答不要紧,往浴缸里放了洗澡水。
来到沙滩的时候,看到烤肉和烤鱼的烟腾腾升起。但我大失所望,虽说是烧烤,但并不像野外露营那样,只是把和餐厅里一样的餐桌搬到了海边,还铺好了整洁的桌布。餐桌旁放着烧烤架,三个服务生片刻不离地侍奉左右。母亲看着便携式冰箱里真空包装的食材,也一脸失望。
“噢,晚上好。”咪咪的父亲笑容可掬地说,起身陪同母亲。他说:“收到消息说你们会晚些,我们就先开始了。”
他穿着褪色的夏威夷衫加牛仔裤,皮肤晒得几乎要被误认为是当地人。他女儿明明非常白皙。
我们拿啤酒干了杯,开始吃已经上桌的沙拉。
“这地方真舒服啊。”
我说。天空中,月亮和星星都已经升起,海浪就在身边碎成飞沫。餐桌两侧垂着灯笼。这样的美景,再抱怨会遭到报应吧。
“子小姐,你白天没来玩啊。”咪咪说,“明天能来吗?”
我还没有开口,她父亲就说:“听说您骑马很厉害啊。听咪咪说,您教她了。”
这不是事实。我只是拿着东西等她,此外给了她一些基本的建议,比如脚要放在马蹬上,害怕的话会被马欺负。
“这孩子的父亲是好手。”母亲插嘴说,“还参加过全国运动会呢。”
“明天,”我看着咪咪果断地说道,“明天不能去玩,很遗憾。”
“这样啊。” 咪咪说,“真遗憾。”
至少在此刻,我对她的父亲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父亲的名字叫根岸英彦,职业是建筑师,但对冲浪越来越喜爱,甚至还在叶山开了家冲浪店(但打理店铺的年轻小伙子按照自己的喜好,把那儿弄得像旧衣店)。他和咪咪的母亲很早就离婚了,咪咪平时和母亲生活。这些都是母亲肆无忌惮地问出来的。
虾、白色的鱼块、牛里脊,还有玉米。咪咪的父亲独自展示着旺盛的食欲。母亲和咪咪几乎没吃。我被奇妙的义务感驱使,把分到碟子里的东西好容易收进了胃里。
吃东西的时候,我一直在看咪咪,越看眼睛越离不开。她似乎傲慢又讨人喜欢,那种透明的美丽让人兴致盎然。我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我究竟为何要如此细致地观察这孩子呢?
母亲说我是嫉妒。我虽然付之一笑,但也感觉或许是这个原因。她肌肤光滑,没有一丝瑕疵。粉色的嘴唇未加修饰,还有几乎让人瞠目的长腿和小小的头。今天咪咪似乎又在故意凸显这种优势,穿着短得都能看到半个屁股的牛仔短裤。我感觉咪咪的屁股像颗樱桃。她穿着红白条的背心,头发随意地拢起用发卡卡住,宽阔的额头让人觉得天真无邪。
但是——喝着第二杯白葡萄酒,我一边观察咪咪一边想。但是,比起嫉妒来,那种心情更像是对婴儿或小猫咪,或者干脆是对猴子、老鼠的举动饶有兴致看得入迷一般。那是对并非人类的东西、对言语不通的东西怀有敬畏,或者说纯粹对另一个生命的存在感到惊讶。
“子小姐是翻译家。”
听到咪咪对父亲说。她对肉和鱼都无动于衷的食指,却倾心于餐后的水果,拿了满满一盘子。
“那和你的目标很接近啊。”
她父亲说,咪咪耸了下肩膀,把一块菠萝放进嘴里。
“是啊。但有些不一样。我不喜欢看书,而且语法又不好,所以专做口语。”
“你要做口译?”
她摇了下头,说:“给电影加字幕。我擅长英语,又算是海归。不过我语法不行。”
奇怪的理由。口语当然也需要语法,尽管意识不到语法就能掌握的话再好不过。但是在咪咪的心里,这个理由很合情合理吧。给电影加字幕的人——
“能梦想成真就好了。”
我说,这是真心话。那时,我蓦地感到咪咪的父亲和自己在同一个地方。那里和咪咪所在的地方不同。在现实中,我们现在虽然是四个人待在一起,但是所属的时空各不相同,咪咪在我们无法触及的地方。
“不过啊,” 母亲说,“比起英语,那种工作反倒是对日语的能力要求更高,不是吗?”
风似乎大了些。
是我先说想散步的。吃完水果,我用餐巾擦了擦嘴,捕捉到了咪咪父亲的目光,便开口邀请。
“好啊!”她父亲回应道。母亲说要休息了,咪咪要送她回房间。
“哎呀,你也和你父亲一起去散步吧。我一个人能回去,不要紧。”
母亲的声音几乎像是在责备咪咪。
“那我把您送回去后,再来和他们会合。葡萄酒还剩了一些,爸爸他们还会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吧。”
在这儿,她父亲回答。等你,我也说。但我知道她不会回来。
喝完名为康德吕的法国白葡萄酒之前,我们都在那儿。她们两个人走后,海浪声听起来又高又响。大海漆黑一片,我们没有特别想聊的,把椅子朝向大海,摊开腿坐着,默默地喝酒。月亮和星星都如此遥远,只是冷冷地释放着光芒。剩下的就是黑暗,还有海浪。身后有酒店,有人有灯。但这样面朝前方,看到的却只有大海和天空。
“真慢啊。”她父亲嘟囔道,“她真会回来吗?”
他一副为难的表情。我感觉他很像一只狗。这个男人和这边随处可见的瘦削又温顺的狗相似,似乎诚实,又似乎悲伤。我发现他的面颊上有刀伤般的皱纹。
“走吧。”我微笑着说,拿着酒杯站起身,指尖碰了下男人的手,催促说,“边走边等好了。”
鞋底感受着潮湿的沙子,我们并肩走着。我知道沿着海岸直行,有个地方有好几块光滑的灰色礁岩,不,说它们是石头更合适。
“好黑啊,你不怕吗?”咪咪的父亲彬彬有礼地挽起了我的手臂。
“有你在,还怕?”我反问着抬起头。我知道这一瞬间他解除了防御,下定决心施展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学到的对付女性的伎俩。
咪咪的父亲扑哧笑了,紧绷的手臂用力搂过我的肩膀,让我难以行走。我紧张不已。这是丈夫以外的男性的手臂、体温,还有人生。我不想像个小女生一样颤抖,却怎么都哆嗦个不停,仿佛害怕一般。
我停下脚步,因为受不了这种紧张。我停下,拽过夏威夷衫的衣领,手臂绕在男人的脖颈上,嘴唇与他缠绕在一起。那是漫长、炽热而未知的吻。
沙子凉丝丝的。餐厅的灯光和喧嚣都到不了这边,尽管并没有相隔多远。
在灰色大石头的遮挡下,我们重叠在一起。我感觉两个人都技巧娴熟,虽然性急,却并不粗野,不卖弄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只有压低的笑声和某种理解,还有发自内心的体贴。
咪咪父亲的嘴唇出乎意料地柔软,不知是不是葡萄酒的作用,有种冰冷湿润的厚实感,它微微张开裹住我的嘴唇。我的手指搭在他的牛仔裤上,试图拉过来解开扣子。但两个人站立着,腿和腿缠绕在一起,腰部紧紧相贴,所以没能顺利解开。
回过神来,我在沙子上承受着他的重量。裙子被人掀起,嘴唇被人堵上,而且头部下方被人插入一只手。如同支撑,如同守护。浪花飞溅的声音近得要命,听起来很响。
没带避孕套,他说。我回答,射到外面的话不要紧。
“真的?”他低头看我的眼睛,似乎感觉很有趣地笑着。那语气让人明白他毫不惊讶。他拉下牛仔裤,我脱掉自己的内衣,在黑暗中也知道他的臀部很白。
很多年没有在户外做这种事了,但我马上就回忆起了那种舒展和宽厚。我不再试图紧紧抱住男人的身体,而是放松,手臂向两侧伸开,体味沙子的冰冷。竖起膝盖,也用脚心感受着那种冰凉。头向后仰,尽力深深吸入夜晚的空气。头顶可以看到星空。
“像这样放松下来太美妙了。你也试试吧。”
我如此催促着,这回我在上面。我想让他看看夜空,听听浪花的声音,感受一下沙子,将五官全都擦亮,闻一闻大海的味道。
我们缓缓地,却无休无止地动着,压低声音简短地交谈。“别闭眼睛。”我一说,他苦笑着回答:“好,知道了。”“凉凉的真舒服啊。”我说着闭上眼睛,又被他说:“别睡觉。”我笑了。不说话的时候,嘴唇就用在了其他事情上,既放松又愉快。
此时,哪儿都没有丈夫的影子,只有咪咪的父亲才是全部,是现在在这里与我共同拥有世界的男人。他纤细骨感的腰和煞白的臀部,温暖的手掌和卷曲的黑发,还有褪色的夏威夷衫那干净的味道,全部刻进了我的记忆。
起身后,我慌忙穿上内衣,把上衣掖好。两个人互相拍落身上的沙子。咪咪的父亲似乎很愉快,我放心了,非常愉悦。
回到酒店前,几张桌子上的烧烤还在继续。刚才的行为没有花什么时间,而且也没有爱情、激情和必然性。但正因如此,确实为此点缀上了温柔和活力。
为了平息高亢的情绪和脸上的红晕,我们在酒吧喝了一杯金汤力。海风徐徐,放在吧台角落里的小CD机播放着巴萨诺瓦。
“发展到这一步,”咪咪的父亲说,“我以为会再过段时间呢。”
“再过段时间?”我反问道,凝视着夜晚的大海。海水黑漆漆地翻腾着。唯一的照明处聚集着飞虫。
“所谓过段时间,嗯,也就是回到东京后吧。”
我看着他的脸,又把视线落在喝的东西上,悄然微笑。这人感觉很干净啊。不是因为衬衫刚洗过,而是从他的身姿感受到的,从他的身姿和言行。
我没打算同这个男人在东京见面。
“您很习惯以这种方式开始啊?”因此,我说道。咪咪的父亲歪着头,似乎要探求真意般看着我,也许在想,主动引诱的人是你吧。
“也许是习惯了。”然后,他大言不惭地承认说,“但是,感觉不及你呢。”
我的微笑不过是礼貌性的。握住出了汗的酒杯,又松开,再握住,再松开。这家酒吧的金汤力的确淡得像水。
“不管什么事,我都不习惯开始。”
我坦率地说道。也许因为有蛙鸣笼罩在周围,我的语气听起来分外明朗。明朗而又冷淡。
“你是说,这种事你只在旅途中做?”
我不禁笑出了声。这男人说话实在辛辣。
“不是。”回答完,我稍稍想了想,“不是场所的问题,只是对我而言事情不在于开始,而在于经过。无论如何总是这样。”
事实上,我已对眼前的男人失去了兴趣,因为已经经过了。方才的事变得极其遥远,就像在现实中没发生过一般。
“要是没有人为我伤心的话,我和谁都能上床。”
对丈夫说这番话,是多少年前了呢?我们在厨房,地上洒着牛奶。刚刚从略微正式的场所回到家,两个人还都穿着大衣系着围巾。争吵从出租车上开始,一直在持续,丈夫满脸不耐烦,而我感觉自己脸上写满了嫉妒和恨意。
“不可能的。”说过好几遍的话,丈夫又重复了一次,“子你无论和谁上床,我都不会伤心。”
我快要歇斯底里了。
“但是,我跟谁都没上床啊。”我怒吼着,张开双臂,跺着厨房的地面。
“我知道。”丈夫无力地承认。那段日子,我们之间争吵不断。我每天或哭泣或怒吼,声音和心情都干枯撕裂了。
“你和别的女人上床,我会伤心啊。”
虽然愚蠢,我还是带着凄惨的哭腔努力解释。
“为什么?”
还记得丈夫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我。
“过来。”
我穿着绿色和粉色格子的马海毛大衣。大衣沾上了牛奶的污渍,散发着熏人的腥气。
“明明没有一件伤心的事。”
但我就是伤心。我重复着,发出如老鼠一般吱吱的哭泣声。喝了不少葡萄酒,又刚刚激动地怒吼完,大脑昏昏沉沉。
“为什么?”丈夫耐着性子,又重复了同样的话。他打开冰箱,再次取出牛奶。“我看着,你喝喝看。”
现在我也能懂了。那份悲伤只属于我自己。我必须独自去面对,和丈夫没有任何关系。
我抽泣着咽下那白色的液体。我从小就特别讨厌牛奶,这几乎是我唯一不能接受的食物。催人呕吐的腥气和甘甜萦绕在喉咙里。
“不许屏住气。”我听到丈夫说,“只是牛奶而已,不要紧。放心,慢慢喝。害怕的话,就记不住该如何品尝了。”
喝完后,我只好用嘴呼吸,否则会吐出来。
“乖孩子。”
我依然悲伤,但是被人夸奖,却很自豪,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