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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生之景观》是当代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周大新的中篇小说集,包括《香魂女》《蝴蝶镇纪事》《伏牛》《步出密林》《铁锅》《旧世纪的疯癫》《瓦解》《浪进船舱》等八部作品。这些小说多以河南南阳为背景,故事感人,人物形象生动立体,展现多样的风土人情,叩问人性深处的问题。作者用优美细腻而又深情的叙述语言,从人性角度对人物性格进行文化意义的展示,发人深省,思想性艺术性俱佳,是不可多得的上品佳作。其中《香魂女》《伏牛》《步出密林》《铁锅》等被改编为影视剧,根据《香魂女》改编的由斯琴高娃主演的同名电影获1993年度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金熊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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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周大新,笔名普度,男,1952年生于河南邓州,汉族。解放军总后勤部政治部创作室主任,少将军衔,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一级。全军文学界高级职称评委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届、第六届全国委员会委员。2002年,他先后获“冯牧文学奖”和“冰心摄影文学奖”。2008年《湖光山色》获茅盾文学奖。
周大新开始创作,已发表《走出盆地》、《第二十幕》(上、中、下)、《21大厦》、《战争传说》、《湖光山色》、《安魂》等多部长篇小说,《香魂女》、《向上的台阶》、《银饰》、《旧世纪的疯癫》等三十余部中篇小说,《汉家女》、《金色的麦田》、《登基前夜》等多部短篇小说;另有散文、剧本和报告文学作品。有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朝文、捷克文,多部作品被改编为戏剧、电影和电视剧。根据《香魂女》改编的由斯琴高娃主演的同名电影获1993年度柏林国际电影节大奖——金熊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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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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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魂女
蝴蝶镇纪事
伏牛
步出密林
铁 锅
旧世纪的疯癫
瓦解
浪进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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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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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魂女
序一
香油,是我们南阳这地方有名的土特产品。据史书载,早在清朝光绪年间,就经汉口“邓帮商行”销往东南亚、日本和德国。在香油中,又以小磨香油为最负盛名,如今每年销往京、津、沪三市和日美诸国的几百万斤香油,就是小磨油。南阳的小磨香油出名,其一是因为此地的芝麻奇异。这地方属暖温带气候,土壤、水质中含有多种矿物质,芝麻籽粒饱满,千粒重平均达三克以上,油脂中高含人体必需的不饱和脂肪酸;而且部分芝麻籽粒形状很怪,其尖端歪向一方,出油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七。其二是因为榨制工艺独特。它先将芝麻炒到将糊未糊,而后用石磨磨成糊状,接着加水、搅拌,最后澄清、舀盛,原汁原味。
南阳榨制小磨香油的油坊、油厂很多,但你若想尝到小磨香油中的最精最优最上之品,则须出南阳城南行,问:香魂油坊在哪?会立刻有人指给你。
那原是郜家营郜二嫂私人开的一座油坊,两年前日本经营粮油的女商人新洋贞子来油坊参观后,自愿提出投资扩建,如今变成了中日合资经营,不过油坊的一应事务仍由郜二嫂主持。二嫂的大名叫银娥,很好听,只是她使用这名字的机会很少,村人多称她二嫂,连新洋贞子也这样叫她。
序二
做香油和做啤酒一样,讲究水!
没有崂山矿泉水,青岛啤酒就不会享誉国际。同样,没有香魂塘里的水,
郜二嫂的油坊也不会让那么多人着迷。
香魂塘里的水是有些奇!
这水塘坐落在郜家营村南,方形,百米宽窄,最深处不过一丈,然而即使是再大的旱年,塘水也不见稍减,据说塘底通着什么暗河。塘中夏日长满荷叶,花开时香裹全村,然水凉得怕人,很少有人愿下去摸藕,偶有人敢试,也是下水片刻便牙齿发颤嘴唇乌青地慌慌爬上来。塘水颇清,却无鱼无虾无鳖等生存,且喝到嘴里又有一股苦涩味,极像是放了种什么草药。村里的牛羊猪狗再渴,从不喜喝这塘里的水。可就是这塘水用来做小磨香油,特别好,会使
油色橙黄微红,味甜润,入口清香醇爽。用这油来煎炸食品和调制凉拌菜肴,可去腥臊而生奇香,使人口生津液食欲大增;若用来配制中药,可滋阴清热解毒,壮精髓,润脾胃;若用来熬膏外敷,具有凉血、润燥、消肿、止痛、生肌等功效。
发现这塘水可做香油,据说是在宋朝,这水塘从那时起便起名叫香塘。又据说在乾隆年间的一个秋天,村人突然在一个早上发现,村东头拥有四百二十五亩土地的郜中雄的千金小姐和村西铁匠林家的小闺女同时投塘自尽,两姑娘时年都十七岁,死因一直无人能说清楚。于是从那以后,人们又在香字后面加了一个“魂”。
郜二嫂的香魂油坊就坐落在香魂塘畔,油坊大门面南,出门五十步即是塘岸。
两年前,新洋贞子之所以下决心给郜二嫂的香魂油坊投资,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香魂塘。那天,新洋贞子在仔细地品尝了香魂小磨油之后,特意到香魂塘边用勺子舀了点塘水尝尝,然后又让随行的人带了一壶香魂塘水回去化验,化验后立即拍来电报:愿投资四十万美元扩建香魂油坊。至于新洋贞子的经历以及而后两家如何谈判,如何分配利润,如何外销产品,如何定下仍由郜二嫂主持经营等事,不是本文要介绍的内容,本文只说有关郜二嫂的一桩家事,那桩事开始于一个早晨……
一
六月的那个空气潮润东天胭红的清晨,郜二嫂像往常一样,一边扣着衬衣纽扣,一边匆匆出院门向隔壁的油坊走去。每天的这个时辰,香魂油坊要开始它的第一道工序:炒芝麻。二嫂进去时,偌大的油坊炒棚里已是热气滚动白烟飞腾,三十八口铁锅里全已倒上了芝麻,锅灶里都已有火苗乱爬,每口铁锅前都站着一个短裤赤膊的男人,手拿一柄大铁铲在锅里翻炒。随着铲起铲落,先是有缕缕白色水汽蹿出锅沿,渐渐便有一股熟芝麻的香味开始在棚里飘溢。身着短袖衫的二嫂在那些铁锅前巡视,这口锅前叮嘱一句烧火的:火小点!那口锅前催促一下掌铲的:翻快点!炒芝麻是做香油的重要工序,炒得不够和炒得太过都会影响油的颜色和香味,所以每天的这个时辰,作为老板的二嫂不管因算账、筹划熬夜多乏,也决不睡懒觉,总要亲自到炒棚里巡看。天本来就热,三十八口铁锅散发出的热量聚起来更是怕人,尽管有散热器嗡嗡转动,二嫂的衬衫还是很快便被汗水湿透,然而二嫂浑然不觉,她的心思全在芝麻上:要正到火候!昨日就有一锅炒得过糊,结果香味不正!正当她从一口锅内抓一把芝麻查看时,炒棚门口突然响起闺女芝儿的尖声急叫:“娘,娘!快,快来!”二嫂闻声一惊,女儿是她心尖上的肉,她慌慌张张朝棚门口跑:“怎么了,芝儿?”十三岁的芝儿见娘出来,并不说话,上前拉了娘的手就往香魂塘边跑。“出什么事了?”二嫂心中愈发慌,女儿仍不答,直到跑近塘岸,二嫂才明白女儿拉她来的原因:
二十二岁的儿子—那个因得了癫痫病智力不全的墩墩,正站在塘水边上攥住一个洗菜姑娘的两只手腕,嘿嘿地傻笑着往自己身边拉。那姑娘恐骇至极地挣拒着,盛菜的竹筛子正缓缓向塘里漂。“墩子,放手!”二嫂一声断喝,惊得那墩墩一个激灵,手松了,他扭头看定他娘,一丝口水在嘴角上极悠闲地晃荡。
“你想找打呀?还不快滚!”二嫂朝儿子斥道。但墩子不走,又歪头咧嘴笑盯着旁边双手捂脸仍在嘤嘤低泣的姑娘。直到二嫂扬起巴掌朝他肩上打了一下,他才扭头跳上塘岸跑开了。
“娘,环环姐和我同时来这塘边洗菜,我俩正边洗边说着话,哥拎个毛巾来洗脸了,他到塘边先是嬉皮笑脸地直盯着环环姐,后来就上来攥人家的手腕!”芝儿在一旁气咻咻地告状。
“哦,噢,”二嫂扶住那叫环环的姑娘,一边理顺她的头发,抻平她的衣襟,一边柔声劝慰,“好闺女,别哭,看我晚点不打他给你出气!”过了好一阵,那环环才停了抽泣。“芝儿,送送你环环姐!”二嫂支使道。芝儿急忙把环环盛菜的竹筛捞起,扶环环上了塘岸。看着芝儿同环环走远,二嫂才重重往塘岸上一坐,望望碧青碧青的塘水,长长叹了一口气:唉,这个儿子,可拿他怎么办?他是因为癫痫连续复发引起的智力下降,男女间的事看来也懂,以后说不定还会去惹别的姑娘,怎么办?二嫂望着空旷的塘岸,坐那里默想。
这当儿,一阵喜庆的唢呐声忽由村东飘来,二嫂蓦然记起,今天是村长家娶儿媳妇,村里人都要去送贺礼,自家也该送一份去。唉,人家在为儿子高兴,我却在为儿子发愁,什么时候我也能——倏地,她脑中一亮:娶个儿媳!这些年她把心思全放在办油坊上,加上总以为墩子不懂事,给墩子娶媳妇的念头还一直没有动过。就是,只要给墩子说个媳妇,两人一结婚,事情不就结了?不仅不用再为类似今早上的事操心,也会有人照顾儿子的饮食起居,岂不两全其美?墩子智力上差一点,无非是多花几个钱罢了!花钱怕啥?
对,就娶一个和环环的相貌年纪差不多的姑娘做儿媳!
就在这个早上,就在香魂塘边,二嫂娶儿媳的决心下了。
二
别看二嫂平日寡言少语不苟言笑,却是那种拿了主意就要按主意办的女人。她当初之所以能办成油坊,且引得日本的新洋贞子自愿投资,也得益于这一点。她早上动了娶儿媳的念头,午后取水时,便向媒公五叔做了嘱咐。 ?
每天的午后,是油坊去塘中取水的时候。这时,炒熟的芝麻已经用石磨磨成了芝麻糊糊,接下来的工序就是去塘里取水,然后把水用锅炉煮开,往芝麻糊糊里兑。按比例兑好之后,一沉淀,油便出了。因为是做油的水,来不得半点马虎,混不得一点脏东西,所以每天午后油坊的小型抽水机开始去塘中抽水时,二嫂总要拿一根细长竹竿,在竿头上绑一块白净纱布,站在塘岸上让纱布取水处的塘水水面上轻拂,仔细拂走水面上漂着的浮萍、荷叶碎片、草屑和灰尘。郜二嫂这日就是正干这事时瞥见五叔拎一只水桶向塘边走来,便立时停了手中竹竿,急急喊住五叔,跑过去把要给墩子娶媳妇的事说了一遍。
一辈子在媒场上混的五叔,看到这个富得流油的油坊主人来求自己,自然高兴,就眯了眼,拈着下巴上的短须说道:“放心,她二嫂,你交代的事儿我还能不办?你只管在屋里等,不出三天,我就领上姑娘到屋里让你相看!”
“五叔,事成之后,我不会亏着你!”二嫂知道对五叔该有个许诺。
“瞧你说到哪里去了?”五叔抑住欢喜急忙摆手,“墩子好歹是管我叫爷的,替他操心还不应该?”
五叔倒是说到做到,第三天接近晌午时,便领了一个长得标致的姑娘来到油坊门前。二嫂被人从油坊里喊出,看见那姑娘,觉着貌相与村中的环环不相上下,十分入眼,就急忙把两人往自家的院子里让,进屋又忙不迭地倒茶让糖。姑娘的高挑身个和银盘圆脸让二嫂很是满意:能娶上这样的儿媳妇,也是郜家的幸运。但二嫂是那种办事三思而行很有心计的女人,并不立刻在脸上露出什么,只淡淡地问些女方本人和家庭的情况。在得知姑娘高中毕业,父亲是柳镇上开茶馆的傅一延之后,二嫂心中生起一丝不安:姑娘这么好的条件,会看上我的墩墩?是不是五叔向她隐了墩儿的情况?得弄清她图的究竟是什么,于是便说:“闺女,你既是来到我家,我就想把实话给你说了。俺墩儿其他方面都好,就是因为得过癫痫病,智力上略略低些——”“这个我知道,”那姑娘立时把二嫂的话拦住,“五爷爷已经都给我说了,我不在乎这个,智力上弱一点我可以照顾他!”二嫂听了这话,心中便已明白,这姑娘图的是钱,这倒使二嫂心安了不少。二嫂知道,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成家,无非是四种情况:一个是图人,二个是图钱,三个是良心上舒展,再一个是图自己事业上有个靠头。这姑娘既是知道了墩儿的真实情况还愿意,显然是图钱。图钱二嫂不怕,一样东西不图来当你儿媳妇的姑娘没有,只要她不是那种大手大脚能喝能赌能挥霍的人就行。接下来二嫂就又不动声色地开口:“我这墩儿平日好玩,我也并不指望他干活,你将来到家,怕要常陪他玩乐。不知你平日会哪些玩法,打牌?玩麻将?”“要说玩,不瞒你说,哪种玩法我都会!”姑娘听到二
嫂这话,竟有些眉飞色舞起来,“光麻将,我就会五种打法!而且连打一天都行!”“输赢呢?一天能赢个多少?”二嫂脸上现出极感兴趣的笑容。“说不准,”姑娘身上原有的那点不多的拘束彻底消失,“有时一夜能赢个几十块钱。”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一丝冰冷的东西极快地在二嫂眼中一闪,但她脸上仍有笑容,她又同那姑娘说了一阵,便装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笑对五叔说:“五叔,油坊那边有桩急事,我先去办办,你陪傅姑娘在这里坐,晌午在这儿吃饭。”长期做媒的五叔,自然听得出这是逐客令,他其实早听出傅姑娘语失何处,只是因为这是给精明的油坊老板说儿媳,他不敢巧语代姑娘掩饰,于是就也站起来含了笑说:“她二嫂你快去忙吧,我领傅姑娘去我家坐坐,我们改日再来。”可怜傅姑娘临出门还没看出二嫂的真实态度,还在娇声说:“我也能陪墩子下跳棋、象棋、军棋!而且我也爱学日语!”
二嫂努力让浮上眼中的鄙夷隐去……
三
二嫂原准备在晚饭时把要给儿子说媳妇的事讲给男人听。二嫂虽极不愿想起自己那个独腿丈夫,可娶儿媳是家中的一件大事,好歹他是做父亲的,应该让他知道。但直到她吃完晚饭,还不见男人郜二东的影子。二嫂估计他又在村中的祥凤酒馆里泡着听坠子书,便愤愤地扔下碗,去油坊里装油。每天晚上,香魂油坊都要把当日出的几千斤香油分装在各种型号的瓶子和塑料桶里,然后贴上商标,装入纸箱包好,好在第二日凌晨用汽车运走,这是油坊的最后一道工序。二嫂在油坊里和几个包装工足足干了两个小时,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进屋一看,仍不见男人郜二东,心里的火禁不住就蹿了上来,忍不住咬牙骂了一句:“这个只知道玩的杂种!”“娘,你骂谁?”正给她端来一杯开水的女儿芝儿瞪了凤眼诧异地问。“哦,我骂那个偷懒的炒工。”二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掩饰道。待女儿去自己的睡屋睡下之后,二嫂扯一条毛巾拎手上去香魂塘擦身,边走边又恨恨地低声骂男人:“挨刀的,为什么还不快死?”
她恨!一想起男人就恨!
这恨自从她被郜家买来当童养媳时就生出了,一直积在心里。
二嫂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她才几岁!是一个春荒的头晌,妈把她从剜菜的地里喊回来,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声音颤着说:“闺女,家里没吃的了,不能让你和你弟弟妹妹们饿死,你爹和我想了个主意,送你去郜家营老郜家,给他家当童养媳。”这时候她看见了郜二东的父亲把一袋苞谷和一沓钱放到了桌上,她心中一喜:有吃的了!她记得她当时还问了一句:“啥叫童养媳?”妈说:“就是先给人家当闺女,长大了再当媳妇。”她虽没听懂后半句话,但前半句已够让她吃惊,她摇头叫:“不,我不去给人家当闺女!我给你们当闺女,我天天去地里剜菜,不会让弟弟妹妹们饿着……”她死死抱紧妈的脖子,但最后爹还是把她的手掰开,抱着她递到了郜二东的父亲怀里。她记得她在二东父亲怀里挣扎着哭叫,还照他的肩头咬了一口,一直哭喊到郜家营郜二东家里,直到郜二东的母亲过来抽她一个耳光,她才吓得噎住了哭声。郜二东那阵竟也嬉笑着走过来,使劲地揪了一下她的头发叫:“哭啥?”对郜二东的恨,就是从那时生了根。
这恨,在此后的日子里逐渐膨大、增加。郜二东家富,她在这里可以吃饱,但每顿饭其实都有代价,她必须不停地在厨房、碾屋、牛棚干活,稍有一点不顺二东妈的心就有可能招来一顿打骂。幸亏时间不长就解放了,郜二东家被划成了富农,这一来她的地位起了根本变化,二东的爹妈怕再打骂会惹她像同村其他几个童养媳一样跑回老家,对她的态度一变而为十分亲昵,闺女长闺女短地叫得如糖似蜜,时不时还额外关心地给她买这买那,使得她竟感动得忘记去探听“童养媳”三字的含义。殊不知这所有的关心其实都是为了那日子的来临!她十三岁的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二东妈拉过她悄声说:“闺女呀,如今咱这样人家办什么事都是不张扬为好,今晚就给你们把房圆了算了!”“圆什么房呀?”她茫然不解地问。二东妈眨眨眼睛,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她饭后还去找邻院的女伴玩了一会儿,回自己的睡屋睡觉时,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床上铺了新的蓝印花床单,放了一床红色的洋布面新被子,正在她惊奇的当儿,二十岁的独腿二东拄着他的拐杖咔嗒咔嗒地走进房来,进房后大方地把门插上,而后径直向床边走。“你干什么?我要睡觉了,还不出去!”她生气地叫。她每每看见二东那条生下来就小得惊人的左腿便在心里生出一种害怕和厌恶。她已听村里人说这叫遗传病,郜家每一辈都有一个得这种怪病的人,二东他祖父辈是他三爷爷生下来两耳都无耳轮,到父辈是他大伯生下来右胳膊只有半截,轮到二东,生下来左腿短得只有几寸,且细小得惊人,只能单腿走路。二东当时听到她的话后只是轻轻一笑,说:“妈不是已经告诉你今晚咱俩圆房?”“圆什么房?”她有些惊疑。二东没有再用话语解释,而是把拐杖往床帮上一靠,伸手抱起她就往床上放。她惊骇无比地喊爹喊妈你们快来!她听见二东爹妈的脚步在门外响却并无人推门,她在床上挣扎反抗了许久,但结果是衣服差不多全被二东撕碎,随着那阵可怕的疼痛的到来,她心中对二东的恨达到了极点。
那天晚上,当二东舒服地放平身子睡熟之后,她曾拉开门向这香魂塘跑来,要不是二东妈尾随着赶来拖住了她,她就要跳进这水味苦涩的池塘。倘是那晚跳进这塘里死了,如今自己在哪里?
二嫂手拎着毛巾站在塘边默想,淡淡的月光将她的身影斜放在水上,不大的夜风把水面叠出许多微波,使水中的月亮也变得像一个老皱的果子在枝上摆动,荷叶们在微风中轻轻碰撞嬉戏,发出的声音极像是有人在耳语。假若那年跳进水里,会不会见到乾隆年间跳进去的那两个姑娘?二嫂慢慢地弯腰撩水擦身,原本就凉的塘水在夜晚温度更低,水珠触身时她打了个寒噤,燥热的身子顿时觉到了一阵森森的凉意,她仔细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那是一个胖胖的女人的身形,唉,老了,到郜二东家已经几十年了!
擦洗后她回到屋里躺下不久,院门外响起了丈夫那夹着拐杖捣地的独特脚步声,她听到他走进屋走近床,跟他说说墩子的事吧!她睁开眼睛刚要开腔,不想裹着酒气的丈夫已向她的胸口伸出手来。“干什么?”她厌恶地将他的手拨开。“嘿嘿,你又不是不晓得,人一喝点酒就想这个—”“都半夜了,你还叫人歇歇不?”她用抑得极低的声音叫,把那双伸到腹上的手狠狠地打开。“怎么?”郜二东生气了,声音一下子提得很高,“你还是不是我的老
婆—”二嫂一听慌忙伸手捂了他的嘴。天呀!隔壁睡的就是女儿,不远处的小楼上还躺着两个日本技工,让他们听见明儿还怎么见人?她不敢再拨开他那双手,听凭他在身上肆意折腾,二东已经摸准了二嫂极要脸面害怕丢人的弱点,常用提高嗓音捅出家丑的办法来把她吓服,尤其是当着日本人的面。
当丈夫终于忙完之后,她才总算把要给墩子娶个媳妇的话说了一遍,但二东只含混地答了一句“你看着办吧”就打起了呼噜……
四
每天的早饭后,香魂油坊要开始它的第二道工序:磨芝麻。就是将清晨炒熟的芝麻,一律用小石磨磨成糊糊。这是最用力气的工序,也是做油过程中最值得一看的地方。香魂油坊有四十九盘小石磨,在磨棚里排成七排,四十九盘石磨被电动机带动着一齐转动时,轰轰声如敲大鼓;七个女工在石磨中往返添续芝麻,似扭一种独特的秧歌。熟芝麻被磨碎后,发出沁人的香气。开磨时倘外人走进磨棚,差不多都会被这幅劳动的景致吸引住,那天上午五叔探头朝磨棚内喊二嫂时,也极有兴味地看起来而忘了开口。倒是二嫂先看见了他,走出来招呼。二嫂出门一看磨棚外还站着一个姑娘,当即明白了这又是一个相看对象,便急忙把两人往自家院子里让。
姑娘的身个脸相都还不错,但让进屋内细瞧之后才注意到,原来那姑娘的一只眼珠不动,一问,方知姑娘的眼是先天就有的毛病,这一来二嫂心中一咯噔,原有的那份欢喜散得无影无踪。二嫂如今最怕这种先天就有的病。她在有墩子之前,曾怀过两次身孕,结果生下来都是葡萄胎,她知道这是郜家的遗传在起作用。怀墩子时,心中整日不安不宁,多少次腆着肚子在黑夜中去村西的娘娘庙里烧香磕头,恳求娘娘保佑,没想到生下来的儿子还是有癫痫病。她知道遗传的厉害,儿子已经有病,倘若娶个儿媳也有遗传病,那将来生下的孩子还能好了?她使个眼色和五叔一块儿走到厢房,摇了摇头说:“五叔的心意俺知道,这样的姑娘跟墩子过日子可以久长,只是我担心将来的孙子孙女身体会出毛病。”五叔听了这话,也不敢再坚持,怕惹了这个财神发怒,便说:“那就罢了,这姑娘我待会儿领走就是,我看最好是你看中了哪个姑娘,告诉我,我再去说合,这样兴许就快些。”
二嫂沉吟了一刹,在脑中把认识的本村和邻村以及在油坊做工的姑娘们想了一遍,最后不由自主就又想到了环环身上,说:“要说可心如意的姑娘,我觉着还是咱村的环环,那姑娘勤快文静,爹妈也不是那种多事的人,娶这样的姑娘做媳妇,我也放心。”
五叔听了急忙点头:“环环那姑娘貌相不错,不是那种胆大泼辣会算计的人,又上过初中,要真是来到你家,会是一个好媳妇!这样吧,我后晌就去找她爹妈说说,今晚就来给你回话。”
送走五叔和那姑娘之后,整整一天,环环的面影就老在二嫂脑中转悠,二嫂知道环环家的家境不好,估计环环爹妈见五叔去为墩子提媒准会赞成,他们会为能攀上她这个坊主做亲家感到荣幸。她已开始在脑中计划着什么时候为墩子和环环举行婚礼,越早越好,早办早省心!新洋贞子秋末要来,她来后自己要同她商量生意上的好多事,那时就忙了,最好是在这之前办,她万万没有料到傍黑五叔来回话时会说一句:“嗨,不识好歹,环环和她爹妈都不愿意!”二嫂有些意外地瞪大眼:“为什么?”“还不是嫌——”五叔擦着汗,把后半句也擦去了。
二嫂的脸阴沉了下来。这是她的疼处,她最怕别人捅!她自己可以在家里大骂墩子傻,但在外边,只要听见别人议论墩子一句,她的脸总要红涨半天,上次连新洋贞子摸着墩子的头叹了一口气,二嫂就一天对她待理不理。
自从二嫂办起香魂油坊尤其是新洋贞子投资以来,她办事已很少遭人拒绝。因此,今天这个意料之外的拒绝便格外刺心,她眼皮下耷,将眸子中的冷光盖住,咬牙在心中叫了一句:环环,你这个丫头,你敢跟我别扭,咱们走着瞧,只要我看好了你,你就得做我的儿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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