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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一个死了十年的男人,突然在大年初一来了个陌生女人打听他的坟墓……”
一个年仅十九岁的警察,他率真,他猛撞,他轻信,他敏感
但他是个正义感十足的警察,他的一生仅到十九岁为止,
一段哀婉动人的故事,并不辉煌却足以深入骨髓的青春祭奠
海岩出道三十周年精选集,以精致拉抽盒包装形式呈现给读者“精品阅读”视觉感受!收录海岩11本最著名、多次翻拍成影视剧的经典畅销代表作——《玉观音》《永不瞑目》《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一场风花雪月的事》等等。重读经典,隽永留香;华美装帧,精品典藏!本系列共11本将陆续精彩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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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海岩三十年”经典再现,全新起航,回味永不老去的海岩式爱情。
本书为海岩短篇代表作合集,主要以其中的中长篇《死于青春》为主,这是一个年仅十九岁的警察的悲壮故事,发生在七十年代唐山大地震后。地震,这沧桑交替的自然现象,把地层深处的水和沙翻上了光天化日,同时翻上来的还有人——人的灵魂。
此外还收录《绑票》《堕落人间》《我不是个好警察》和《我的孩子,我的故事》四个经典短篇。
本系列共11本正陆续精彩上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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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海岩,1954年出生于北京。中国著名作家、编剧、企业家,现任锦江集团有限公司副总裁。著有《便衣警察》《玉观音》《永不瞑目》《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你的生命如此多情》等知名作品。凭借电视剧剧本《便衣警察》获得首届金盾文学奖一等奖、电视剧金鹰奖、飞天奖等,《永不瞑目》电视剧剧本获得中国第2届人口文化奖,《玉观音》电视剧剧本获得第22届电视剧金鹰奖最佳编剧奖,剧本《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获第13届北京电视春燕奖“最佳编剧”,《深牢大狱》获庆祝建国五十五周年征文佳作奖和金盾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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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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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死于青春 \ 001
第一章 离家出走忆往事 \ 003
第二章 危难之中真性情 \ 015
第三章 短暂真正的青春 \ 025
第四章 情愫暗生起微澜 \ 040
第五章 树立英模掀风波 \ 057
第六章 难忘的第一次约会 \ 075
第七章 只为凭吊死于青春 \ 084
绑票 \ 111
第一章 失踪 \ 113
第二章 绑票 \ 119
第三章 撕票 \ 126
第四章 真相 \ 133
堕落人间 \ 143
第一章 单纯的爱 \ 145
第二章 禁果与隐瞒 \ 151
第三章 对不起 \ 159
第四章 灾难与离别 \ 165
第五章 骨肉分离 \ 174
第六章 身世之谜 \ 180
第七章 新生与从前 \ 187
第八章 争夺女儿 \ 195
第九章 失去与得到 \ 203
我不是个好警察 \ 207
第一章 注重证据的警察 \ 209
第二章 明媚而短促的梦 \ 215
第三章 难以释怀的悲痛 \ 225
第四章 不易侦破的案件 \ 231
第五章 这世界还真是小 \ 236
第六章 气氛尴尬的晚饭 \ 242
第七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 252
第八章 找到凶手销旧案 \ 260
第九章 推心置腹的谈话 \ 266
我的孩子,我的故乡 \ 279
谁之罪?
——评海岩的《死于青春》\刘锡诚 \ 320
后记 \ 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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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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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祥,你当然不会忘记这首歌,可你还记不记得我?还记不记得你的白房子和房前那葫芦形的池塘?池塘边那个简陋的防震棚还在不在?哦,那棚子的简陋就注定了它的短命,可在我的记忆里,它始终和白房子、和半池青萍、和你临池独立的身影在一起,是一个永久不变的、诗一样的即景。
我从小说中知道你这不寻常的家乡。从我懂事起就常常听到家里的保姆和街坊四邻扯闲篇儿的时候,带着神秘和恐惧的表情,说到那些偷鸡摸狗之辈被送到茶淀去的事情,仿佛那就是古时囚犯刺配军州。
其实,茶淀,不过是唐山附近一个黄豆般大小的车站。你对我说起过这个小站寒碜的历史。它早先连一排矮矮的栅栏都没有,很久以前大概只是个无名的弹丸小村,在八百里京山线上,自然不敢与四朝古都的起点和天下第一雄关的终点同日而语;也愧与位居中国第三大城的津门和有华人故乡之称的工业重镇唐山相提并论。但是,北京的许多年轻人大概和我一样,并不知道京山线上通往新港码头、大港油田和那个华北最大盐场的必经之地塘沽,或许也不知道有着古老传奇故事的军粮城,他们却知道——茶淀。
茶淀的出名,一点不错,正因为它是一个大型劳改农场的所在地,确切地说,是这个劳改农场的大门。北京人习惯地称之为“茶淀农场”,其实它的本名叫“清河农场”。此地离京数百里之遥,当然和京郊的那个清河镇绝无牵连,尽管这里确实有一条不小的清水河,但农场的这个名字无疑包含了一种象征意味,无非喻水之清,可以洗净恶人满身的污浊。
清河,你能不能洗清我?我这个有夫之妇,竟抛弃了温暖不到两载的新家,去寻找一个多年以前的旧爱……继平,你完全可以参加进那一片世俗的唾骂中去,骂我这个给你丢尽了脸面的媳妇!可是继平,你不要恨他,他是干干净净没有过错的。虽然他像一个美好的召唤,十年来使我灵魂不安;又像个强大的“第三者”,插足到我们风雨飘摇的夫妻关系之间,但实际上,从十年前和他分手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小祥,要是没有唐山的那场地震,你我也许一辈子无缘碰面。
那时我已经在北京市公安局一个大处的团委书记办公室里坐了将近两年,俨然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而你呢,你看上去还是个孩子。
我对你说过地震那天北京的情形。那天上午九点钟开始下雨,虽然比起你们,北京人感受到的恐怖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谁也无心办公,都在夸张地学说着自家屋子在震动中的声音,以及老婆(或丈夫)当时的种种狼狈。那阵子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高潮,大家难得这么松快一天。
中午,据饭桌上的新闻:地震中心原来在唐山一带。这使人们的心里无论如何更多了一点宽慰——唐山?远着呢。
可紧接着,各种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唐山现已夷为平地,百万之众无一幸存;还有人说天津的劝业场也塌了,死伤无数;又有人提起北京公安局有个劳改场就在津唐之间,不知受灾如何;更多的人则开始谈起历史上的难民和瘟疫……而最后到来的“官方消息”却说:通往唐山一带的交通、电讯早在夜里就已全部中断,连军队的电台都联系不上,以上种种传闻均系谣言,要提高革命警惕云云。
下午三点钟,上面通知我和另外十九位干部去局本部开会。一看我们这二十个人,哪个科的都有,一律四十岁以下,身体好,无家庭负担。女的只有三个,我最小,刚满二十岁。大家谁也不知道开什么会,但猜想八成和地震有关。
不出所料,在局里碰上局团委的一位同行,透露说清河农场受灾严重,铁路不通,公路也不通。昨天夜里农场的一位副场长带着个干部坐一辆吉普车,千辛万苦跑出来到市局告急。局里决定马上组织力量,开赴清河救灾。
大会议室里已经挤满了人,除了各业务处抽调来的干部之外,还有几个公安医院的医生,带着大包小包的药。大家好奇地把目光集中在前面两个陌生人的身上,这两人一老一小,满身泥水。老的站着,用很带感情的目光环视着我们,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感谢;小的坐着,面无表情,疲惫不堪——小祥,那就是你!
你的性格本来有很活泼的一面,可也许是第一次置身在这样众目睽睽的场面下,那天却处处显得呆板。你在那偏僻一隅的地方出生、长大、读书、毕业,完全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你坐在椅子上,给人的感觉非常弱小,凭第一眼的印象,谁也不会想到你站起身来竟比那位老场长高出半个肩。
那天的会议短促得出人意料,先是有人扼要介绍了清河农场的灾情,然后就宣布成立抗震救灾工作队,再然后就宣布立即出发,奔赴灾区。一切话都用命令的口气说出,让人没有思考更没有犹豫的余地。开始还是闹哄哄的会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犹如战争一般的沉重气氛。我心里咚咚直跳,对于一个从小就为“没能赶上战争年代”而抱憾的热血青年来说,这骤然而至的沉重气氛是那么新鲜,在和平年代,我想这大概就等于上前线了。而前线是什么样子、我们去了干什么、会碰到什么艰难险阻……一切都茫然,这又不免使人心虚。对灾情的介绍笼统得等于没说——死了很多人、塌了很多房子……到底多少?都不知道。连你,小祥,也是一样,你在地震后不久就随着那位洪场长,绕过一道道塌桥断隘,夺路北上了,你也不清楚那五十里方圆、两万余人口的农场,现在究竟成了什么局面。
散了会,直接下楼,大家拥挤着上了停在楼前的几辆卡车。天仍然下着雨,有雨衣的穿雨衣,没有的淋着。局机关有不少人挤在楼门口,默默地看我们上车。我举目四顾,竟找不到一个能代我向父母道别的熟人。
卡车穿过雨雾蒙蒙的城市,往天津方向开。过了天津,天渐渐黑下来,雨也停了。越往前走,看到路边坍塌的房子越多,还有扭断的公路、长而深的裂沟、高高弓起来的铁路桥、路面和田野上的大片喷沙,大地居然变得如此丑陋、破烂、恐怖、不可思议了。车上的人不断惊呼着,像是惊叹神话世界中的古代遗迹,好像一辈子活到现在,才真正发现了自然力的强大和人类的渺小。我们一路上没看见死人,连活人也没有,天地间和旷野上仿佛只有我们这几辆孤单单的卡车和一股沉沉的死气。
那天我和你同在一辆车里。你沉默寡言,完全不理会沿途的各种奇观,也不参加我们的谈论和争辩,只是抱着膝盖,一声不响地蜷缩在车厢一隅。你仿佛和大家很有隔膜,大家也不注意你。从沿途的观感中,我能想象到你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惊心动魄的经历。你从一片废墟中侥幸逃命,是惊魂未定,还是在挂念唯一的亲人——和你相依为命的姥姥?或者仅仅是累坏了,你毕竟太年轻。
路不好走,颠簸到夜里十一点钟,到达了农场的边缘。下了一天透雨,前方的地面在夜幕中呈现着斑斑反光,显然已是一片泽国。进入农场的唯一通道是一条三十多里长的土堤,借着车灯射出的两道光柱,能看到土堤表面全是狰狞的稀泥,乘车通过它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大家下了车,七嘴八舌,茫然无措。局办公室的肖科长自称来过这一带,提议另找路从汉沽方向绕进去,但究竟怎么走,他也含糊。小祥,这时人们自然想到应该问问你。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你开口说话,你本来不是个拙于辞令的人,却是人多怕生,只是一味摇头,嘴里说:“不行啊,不行啊。”
肖科长把你的词穷当成犹豫的表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争辩道:“怎么不行?我走过多少次了,过几座桥,能到汉沽。”
你似乎胆壮了些,说:“现在十座桥塌了九座,就是因为有那些桥,才过不来。”
“那你们是怎么出来的,从这儿?”肖科长指着堤上被刺目的车灯映照着的烂泥。
“就从这儿,那还有错!”你的声音一下子明快了,带着孩子般的好斗和认真,可随即又软下来,并否定了自己,“可那时还没下雨,地是干的呀……”
后面的车陆续赶来,那位上了年纪的洪场长挤到人前,甚至对堤上的烂泥都没有望上一眼,就振臂高呼道:“都下车,空车慢慢开,大家在两边护着,别让车滑下去,快点!”
他大概有六十岁了,大脸,粗眉,地道的烈汉模样,那张坚忍的脸本身就像一个复杂的故事。他的果断使人不敢怀疑他的权威,于是没人再提另辟蹊径的话。但是肖科长提议先休息一下,一来做个前敌动员,二来也等堤上干一干再走。说心里话,我是很希望能休息一下的,被雨淋透的衣服湿乎乎地包在身上,风吹一路,哆嗦得几乎要抽筋,肚子又空,我担心要生病……
小祥,只有你急不可待地说:“不行啊,就是等到天亮这泥也干不了。”见周围无人响应,你仿佛理亏似的,又试探着说,“洪场长,要不我先背上点药,先进去,先告诉场里……”
漆黑如墨的长堤,仿佛一直通向茫无边际的天尽头,一个人徒步闯过去,得有什么样的胆量呢?你的勇敢使我不由得刮目相看了,并且引起了自己的惭愧。
“我也去!”我举起一只手,明知所有人都会吃惊,却故意说得平静。也许在刹那间仅仅是出于一种“意识流”的盲目性,使我生出了许多关于人类生存竞争问题的重大的联想。在那个“时刻准备打”的年代,几乎人人都要估量一下自己的精神和体魄,能否适应艰苦的战争——在严寒的野外风餐露宿;在夏天的酷暑长途跋涉;或者在枪林弹雨中一往无前;甚至被捕后经受严刑拷打,脸不变色心不跳……那些年我正是朝着这个标准,向往着强者的道路。继平,这恰恰是我最初见到你时最不满意的一点。你过分斯文、臃肿,说话咬文嚼字,走路四平八稳;你的彬彬有礼像是刚刚受过蹩脚的训练,穿着虽然讲究,可我却偏偏不喜欢那个养尊处优的神气。
你身上到底缺什么?是男人的野性,还是青春的热情?
可介绍人把你领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将近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这个年龄连我自己都心虚是否还有资格挑剔别人。“他能对你好,就行了,可千万别再挑了。”父亲倒是非常实际,“你呀,就是让那些玫瑰色的幻想给耽误了。”
不错,按目前的“行市”你和小祥的身价确有天壤之别。小祥的父母虽然是清河农场的创建者和初期的领导人,但早已去世,他实际上是靠着微薄的抚恤金长大的孤寒子弟,后来又端上了你最最看不起的饭碗——警察。而你呢,中医院里堂堂的按摩师,尽管这个行当起初听来会让人联想到理发馆里给人捏肩的剃头师傅和那些蹒跚的瞎眼老太太,可我已经懂得你当然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医生,正式的骨科医生!”你不止一次愤愤地向我强调,“我不光会按摩,还得懂解剖学、经络学,得会看X光片、看心电图,我有处方权!他们那种按摩算什么,不过是让人舒服舒服,保健性的,扒拉脑袋就是一个,要是在国外,像他们这种按摩的其实就是妓女……”非我族类,越说越难听了。
当然,在国外,医生是高尚的职业。要是真到了国外,你一定如鱼得水了。你能玩,会享受,喜欢一切热闹,不管是有趣的还是无聊的还是肉麻的热闹。我呢,恰恰在这方面没法与你合拍。我这些年越来越喜欢缩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去寻找寄托的天地,我的气质忧郁也崇拜忧郁,似乎只有在忧郁中,感情才能充分发泄,而在这一点上你又恰恰满足不了我。
新婚燕尔,我尽管并无玩兴,但仍然打足精神随你到杭州去度蜜月。结婚毕竟不是儿戏,哪怕仅仅是承担一种义务,我也该为我们的百年建设一个好基础。逛灵隐寺,你每殿必进,慷慨地打发着那些站在门口收“买路钱”的和尚们;登藏山阁,你兴致勃勃地在一个个迂回迷离的山洞里钻来钻去,刻意选择各种刁钻古怪的角度留影存念;你能在“楼外楼”前的码头上排两个小时的长队,为的是租一只脚踏游艇绕半圈西湖。哦,比起地灵人杰的西湖,那勾留了多少骚人墨客的洋洋十景、那令人神往和凭吊的人物传说,使村野的清河相形见绌了。清河虽美,却绝没有那种亭台楼榭、柳绿桃红的雍容气派,也从没有什么人肯对她折腰膜拜。但她也是一个母亲,统率着众多的子孙支脉,滋养着方圆几十里的土地,每一条支流都那么胸有成竹地保持着自己独特的魅力,都好比那条透澈见底的“孩儿
河”,小祥只领我去过一次,我就再也忘不了她了。她仿佛是清河朴拙气质的一个缩影,那河水多清多凉,恬淡温存而又无牵无挂地流动着;还有河边那片洒满阳光的小树林,安静得甚至带了点仙气,像一派鸿蒙未开的原始天地,一个出世未久的单纯的“孩儿”……我永远都记着那个闭塞的村野小景带给我的欢愉。
那天下雨,不能出户,就在临靠西湖的那个旅馆的舞厅里,继平你迷上了迪斯科。你至少换了十个舞伴,跳得那么认真、疯狂。我一点也不忌妒,大家天南地北、素不相识。我甚至庆幸你能不知疲倦地跳下去,好让我独自待在阳台上,凭栏远眺,看西湖在雨雾空蒙中多么辽阔、神秘。望不及尽头的茫茫平湖,辨不清轮廓的蒙蒙孤山,似乎模糊了西湖的形貌,只给人一片山和水的抽象感受,正是这种混混沌沌的感受,使我又悠悠地,回到了清河。
果然是大年初一,这趟火车就像是给我一个人开的,空荡荡的车厢在铁轨的交错处显得格外摇晃。也许我真的发了疯,居然跑到火车上来过春节了。
在清河,只有这趟逢站必停的慢车。早上七点半钟从永定门起程,出丰台,过天津,然后在视野开阔的华北大平原上行进两个多小时,进入河北省宁河县境内。下午一点多钟,过了又宽又直的潮白河以后,透过车窗远眺,能看见地平线上冒出一片密密的枯槐,这就是说,火车已经踏上清河的地头了。
我的心也忽地提了起来。
小祥,算起来你今年应该是二十九岁了。二十九岁,如果你那英俊的脸上再长出一层黑黑的硬胡子,准是个标准的男子汉了。你知道我此刻正在一步步走近你吗?我甚至已经站在你的家乡的门口了。
你爱你的家乡,对这片淳朴的水土一往情深,光是那地平线上逶迤的树林,你就不知对我夸耀过多少次。树,是这个大型劳改场取之自然的“界墙”。你曾引我登高远望,那层层叠叠望不到边的荫盖使你骄傲,在土黄色的大平原上,这里不愧是得天独厚的绿洲。大片的树、大片的稻田,加上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沟渠塘洼,为清河赚得了鱼米之乡的美誉。
然而此时此地,正笼罩在苍茫的严寒中。火车在茶淀站仅仅喘息了一分钟,就行色匆匆地开走了。一个穿绿色铁路服的老头儿应付差事地从屋里跑出来晃了晃那面肮脏的小旗,匆匆忙忙从我手里收去了这趟车唯一的一张到站票,便又缩回到那肯定十分暖和的小屋里去了。从远处传来的零星错落的鞭炮声,为这里异乎寻常的冷清做了有力的注释:今儿是春节!我突然觉得整个身心都笼罩在一种深深的孤独之中。我既不知道身后,北京的家里——丈夫、公婆还有我自己的双亲,对我的出走会怎样反应,也不知道前方,前方的一切还是不是旧日的模样。但愿不会有人认出我……大年初一跑来看小祥,我算他什么人?大年初一离家而去,搅得人人不安,也许这明明就是疯了!
农场接这趟火车的班车并未因过节而取消,来的是辆崭新的北京牌大轿车。我记得地震那年的班车还是辆烧柴油的“大鼻子”,开起来摇晃得吓人。小祥曾断言,那车比他父亲的年纪都大,八成是慈禧太后时代的产物。
这也算一个信息:这儿,已经大大地变样了。
公路也变得新了、宽了,已看不见地震留在它身上的斑斑伤痕;路边的树木好像也粗壮了许多,虽是枯寒时节,却还能依稀唤起当年绿树成行的夏天的印象来。
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条路。
那条艰难泥泞的长堤。
那天的夜黑得出奇,小祥居然有胆量要一个人背上药箱穿过那片漫长的泥泞,尽管他的这个要求立刻被洪场长断然否决,但无疑使当时每个人退缩犹豫的内心,得到一种力量和无畏的感染。
“谁也不能后退!”洪场长威严得近乎专制,“现在咱们就算是进入灾区了,灾区就是战场,谁也不准停步!”他不容大家答话,便冲几个司机叫道:“把车给我发动起来!”虽然局机关的司机们那些年都养了一身大爷脾气,但受环境气氛影响,也不由自主地紧张和认真起来,只有一个年轻些的慢吞吞地刚要说什么,就被洪场长大吼一声打断,“服从命令!”语气阵势,把他吓得一愣,老老实实钻进驾驶室去了。
这是战场,这是战争!每个人都咀嚼着这句话,对从来在平淡的都市生活圈子里打转的人来说,是那么新鲜,令人兴奋,又惊心动魄!
人多胆壮,靠两条腿一齐走进去,其实也不难,可要把装载着药品的几辆卡车也架过去,却横竖不是件简单的事了,我们连推带垫,整整走了十三个小时,不知多少次差点连人带车滑到堤下的沼泽里去,直到天亮,直到明晃晃的太阳高悬在头上,才走出了这条被三十里烂泥封锁的长堤。
卡车沉重地喘着气,疲惫不堪地顺着公路往农场的深处开去。大家横七竖八挤着歪在车厢里,谁也不说话,生怕说话会耗去最后一点残余的体力。
只有你,小祥,扒着车厢的槽帮紧张地向前方张望。当你终于看到第一片残毁的村落在远处灰蒙蒙的树林后面露出身来的时候,竟像孩子般地惊叫起来:“看!五分场!”
大家挣扎着爬起来,那片残垣断壁越来越近了,已经看得见其间的人迹出没。五分场位于全场的最西边缘,在本来已是穷乡僻壤的清河,又是最偏僻的角落。村边的空地上,胡乱排着尸体和伤员,整个村子几乎没剩下一间完整的层子。人们望着几辆沾满烂泥的卡车自远而近,像见到了天外来客一样激动得发呆。从地震发生到现在已经几十小时过去了,还没有任何外界(包括清河其他地方)的人员和消息来过这里,人们所经历的那种被遗弃被忘记的强烈恐慌是不难想见的。正在废墟上挖人挖东西的男女老少,全都停下手中的工具,愣愣地看着我们从车上下来,只有一个人用胆怯得发抖的声音,向走在前面的洪场长叫了一声:“老洪……”
“同志们,不要慌!”洪场长大步往前走,亮开嗓门,“北京派工作队来啦,来救大家啦!”
这一喊,人们才想起扔下手上的东西,呼啦向我们拥过来。不少人喊着:“毛主席万岁!”但多数人只顾得紧紧抓住我们的胳膊不放,像抓住了从天而降的救星似的,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把我的手握得生疼,泪流满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第一排房子还都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但正面的墙壁全部不见了,墙砖整齐规则地铺满了房前十余米远近的空地。可以想象得出这些墙砖是多么可怕地在一刹那间齐齐飞迸出去的。有些房子里的家具一件不剩地被甩了出来,只有里墙上贴的毛主席像和年画之类还保持原样,而另一些房子里,全部摆设竟安然未动,从敞开的一面看去,活像一个个家庭陈设的逼真的蜡像模型。
人们正在往外搬着没毁坏的家具,在乱石堆中寻找着手表、存折之类的贵重物品。我们问了一下,死的人不算多,到现在为止,只有一两处坍塌房里还压着人没挖出来。洪场长叫其他几辆车继续顺着公路往前走,他和我们这辆车留下来帮着救人。
在一座倒塌的房子里,还压着个女人,我们光能听见她在一块水泥预制板下连哭带喘地呻吟,人却一点看不见。因为怕悬搁的预制板掉下去砸了她,所以不能用锹和镐这类工具硬挖,只能靠手慢慢地往外掏土,一点一点试着挪动那块水泥坨子。
我们这些在大城市里坐机关的人真是出丑了,几个男同志把五分场的人换下来,轮流窝在那憋憋屈屈的地方往外掏土,干几下就汗流浃背。他们都不如小祥干得好,小祥并不魁梧,干起活来却如鱼得水一般,动作之协调,甚至让你觉到一种艺术的美感。那时我就开始羡慕他了,凡是在体魄和精神上特别强的人,我都羡慕,尤其是在那个“战争的危险时刻存在”的年代。
预制板终于挪开了一条缝,小祥跪在乱石上,把腰猫得低低的,想把上半身探进那条缝隙把人拉出来,可马上又缩回头。他眼睛四处环顾,突然看到了我,说:“你,还是你来吧……”
“怎么啦?”洪场长问。
小祥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里边……她,没穿衣服。”
“混蛋!”洪场长瞪眼骂,“人命关天,你还废什么话!”
我说:“我来。”又上来一个中年人,把满脸通红的小祥推开,我们俩把那一丝不挂的妇女从石板缝里拖出来,洪场长拿自己的雨衣给她裹上了。
我们把几个重伤员连同那奄奄一息的妇女一道,用卡车送到了农场医院。医院门前的广场上已经躺满了血肉模糊的人。地震发生后,各分场挖出来的伤员源源不断地往这儿送,也不管这个房子塌掉一半的小小医院是否还有能力接纳,横竖把人一放,转身再回去抬别人。据后来估算,送到这儿的伤员足有七八百人。头天下大雨,第二天又是罕见的暴晒,不少伤员就是在这儿断了气。远远就能听见广场上一片悲惨的哀号,成群的绿头苍蝇在令人眩晕的热浪中寻找着血腥,那场面我至今难忘。
我们没在那个浊气逼人的广场上待多久。
下午四点多钟,工作队的人接到通知都到总场集合——这个通知似乎意味着这一天战斗的结束。我们从昨天下午起水米没沾牙,将近两天一夜没合眼,倒不觉得困饿,就是渴,渴得头昏眼花。
爬上被太阳烤得灼人的卡车,大家谁也不想费唾沫说话。小祥也一声不响,双手抱膝,在车厢角上缩成一团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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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哪儿,家里房子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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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曾经问过一位在地球物理研究所工作的“内行”,他不相信会有这种非常规律的坍塌现象,但我在总场附近的居民区却亲眼见到了这个情形。小祥家的房子在第一排,没塌。那房子用大块石头砌成,看上去很结实,四周槐荫掩映,石墙上均匀涂着据说是防虫子的白灰,临一潭幽幽水塘,很有点田园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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