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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乡土中国的三部曲之一。该书还从不同角度描绘鲁南苏北乡村的美丽画像,反映鲁南苏北独具魅力的风俗民情,书写鲁南苏北农民敢为人先的壮志豪情,是三农问题和新农村建设的集中展现,充分展示了“农民的中国梦”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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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叶炜,本名刘业伟。1977年出生。枣庄山亭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大学文学与创意写作研究中心在读博士。鲁迅文学院第十八届高研班、首届青年作家英语班学员。
出版长篇小说《富矿》以及文学专著《叶圣陶家族的文脉传奇》等著作10余部。在《作家》、《小说月报》等各类文学期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及其他文字200余万。获紫金山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曾率中国作协青年作家代表团访美,参加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青年项目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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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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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卷 001
己未卷 010
庚申卷 018
辛酉卷 026
壬戌卷 032
癸亥卷 041
甲子卷 059
丙寅卷 069
丁卯卷 077
戊辰卷 086
己巳卷 099
庚午卷 110
辛未卷 125
壬申卷 139
癸酉卷 153
甲戌卷 163
乙亥卷 172
丁丑卷 184
戊寅卷 193
己卯卷 203
庚辰卷 215
辛巳卷 232
壬午卷 242
癸未卷 252
甲申卷 262
乙酉卷 269
丙戌卷 277
丁亥卷 285
戊子卷 294
己丑卷 304
庚寅卷 312
辛卯卷 319
壬辰卷 328
癸巳卷 336
甲午卷 345
乙未卷 353
丙申卷 366
丁酉卷 374
戊戌卷 384
己亥卷 398
庚子卷 408
辛丑卷 416
壬寅卷 424
癸卯卷 431
甲辰卷 438
乙巳卷 443
丙午卷 451
丁未卷 458
戊申卷 470
己酉卷 480
庚戌卷 488
壬子卷 495
癸丑卷 502
甲寅卷 509
乙卯卷 516
丙辰卷 523
丁巳卷 530
戊午卷 539
乙丑卷 546
丙子卷 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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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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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
天阴得厉害。
整个麻庄透着一股新鲜牛粪的味道。这味道混合着甘草的甜腻,飘荡在村子的边边角角。
辰时,湿漉漉的冷风从不远处的山间吹来,地面上的树叶打着旋儿四处逃窜。冷风兀自吹了一会儿,在村东的大碾盘上停住了。几块龙状的黑云死命地压在村庄的上方,它们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摆尾,刹那间纠缠在一起,互相撕咬着。撕咬时,一条龙的颜色逐渐变白,慢慢退出了争斗。剩下的三条黑龙越咬越欢,直到遍体鳞伤,烟消云散。
麻庄大地主老万袖着手蹲在屋前,吸溜了一声,嗓子里发出一阵轰隆隆的痰音。他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吸出一口浓痰,噗的一声吐在了不远处。一只大黄狗从墙角处不慌不忙地晃出来,用鼻子嗅嗅,伸出舌头,舔了。老万说了句:老不死的狗东西!他抬头看天,又说了句:这狗日的天怕是要下雪了!
就在这时,老万家的生了。
是个四胞胎。
苏北鲁南方圆几百里,村庄少说也有上万个,数麻庄的女人最能生。麻庄女人生娃是出了名的,就跟老母鸡下蛋一样,有娃到炕上一蹲,连接生婆都不要。但那都是一胎一个,最多的也不过两胎。像老万家的这样一次怀了四胎,在麻庄还是头一遭。
为了这四个娃,老万家的把牙齿都咬碎了。血水浸透了整个雕花床板,漫了一地。来接生的安婆当时就吓懵了,她边接生边语无伦次地嘟囔着:老天爷啊,你这是降福哪还是想要人命啊?几个脸色煞白的小媳妇,额头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热水一盆一盆地往屋里端,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面倒。血流得太多,最后一个娃刚挤出半个脑袋瓜子,老万家的就咽了气。安婆眼疾手快,把那个女娃硬生生地拽了出来,再慢一步,她可能就随着老万家的走了。
折了女人得了娃,老万一悲一喜。他是麻庄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先前娶过一个女人,但没有给他生下个娃就死了。为了接续香火,他很快又续了邻村张大头家的闺女绣香。新女人娶过来没多久,就怀上了,肚子像活羊吹气一样迅速膨胀着。几个月之后,绣香的肚子就和村口的磨盘差不多大了,足月时肚皮已经变得纸一样薄。因为身子太沉,绣香整整三个月没有下地,只能躺在床上。透过那张透明的、暴着无数青筋的肚皮,老万似乎可以看到挤在里面的四个娃的小黑脑袋。
老万有点儿后悔了。
悔不该当初没听青皮道长的话!老万用拳头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头。绣香刚怀上没多久,青皮道长就从马鞍山上的盘龙道观下来了,啪啪啪直拍老万家的红木大门。下人闻声慌慌张张打开门,刚要破口大骂,一看是个道长,便肃然起敬,赶紧去喊老万。老万正在厢房里读《论语》,听说来了个道士,一猜就是青皮。出来一看,果然。
老万呵呵笑着说道:道长咋下山来了?
青皮一抱拳:万兄,贫道在马鞍山上修道多年,从不轻易下山,但近日忽见麻庄乌云遮日,恐有不祥之兆。盘龙道观承蒙万兄多加关照,才有今日的缭绕香火。贫道素来知恩图报,今特来告知这不祥之征兆。
老万一愣,把青皮让至厢房。主客落座后,他说道:不知道长此话何意?
青皮面目严肃,轻捻颌下数根胡须,说了句:贫道夜观天象,万兄近期必有福祸相依。
老万一惊:愿闻其详。
青皮说:嫂夫人有喜,此为福;喜有四命,此为祸。今为亥猪,孕者为赘胎。如临产,嫂夫人恐有性命之忧!
老万沉吟半晌,问道:道长可有方法驱祸?
青皮说:要保命,唯有堕胎一法。
老万犹豫,问:还有其他法子没有?
青皮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有一法可试,须每日给圈猪上高香三根。但此法亦恐不能根本奏效。
青皮说完起身。老万将其送至院门外。
青皮长号一声:无量天尊!万兄好自为之!
老万点点头。
这天,老万听到村口传来一声吆喝:乡亲们,武昌那边打起来了!大清国要完了!老万从声音判断,那是村里的秀才王二。他进城办事回来了。
王二是麻庄唯一一个参加过童子试的人,是麻庄第一个秀才,也是唯一一个秀才。不幸的是,他考了几次乡试都没能通关。如果大清真的完了,他就再也没有中举的可能了。
王二看到老万,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万爷,大清国真的完了!
老万摸摸垂在脑后的辫梢,嘟囔了一句:我堂堂大清国就这样完了么?大清一完,国家不就保不住了么?那,咱们麻庄咋办?
王二一脸茫然地说,想像以前那样守着麻庄过日子是不可能了!消息传过来了,武昌那边三个月前就打枪了,千真万确!马上就变天了!可怜我这个满腹经纶的大秀才,从此后可就再也没有机会当状元了!你老兄这辫子恐怕也留不住喽!
老万苦笑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甭管他!说完,他抓住王二的手:秀才,明天你过来帮忙,我家要办丧事!
王二一愣:谁?这眼看就要过大年了!
老万苦着脸说了句:娃他娘!
这话刚好被经过老万门口的陆三听到了,他正赶着驴车往家里运柴草。他对着毛驴喁喁了两声,那头黑毛驴站住了。陆三租种了老万的三十亩地,在几十个租户中,他是最勤快的,年年丰收,上缴给老万的粮食最多。所以老万平时最器重他,让他到家里来打下手,几乎就是万家大院的管家了。
陆三听说绣香没了,脸色凄然,像霜打过的柿子饼一样。他看了一眼王二,对老万说:万爷,你办丧肯定需要柴草,这车料就先给你用吧。老万点点头。陆三就把驴车赶到万家大院里了。
子时
雪是从半夜开始下的。
往年麻庄下雪都是先小后大,“先撒盐后铺棉”。今年这雪却下得很结实,从一开始就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团,硬生生地砸在苏北鲁南广袤的土地上,发出嘭嘭嘭的声响,那声音听上去不像雪花飘洒,倒像石头落地。
麻庄所在的苏鲁大平原冬天不缺雨雪,几乎每年冬至前后,老天爷都会准时在这里降下一场大雪。
这一夜,老万家哭声不断,有下人如狼般的号啕,也有小娃如羊般的咩叫。直到天亮,大雪停了,哭声也停了。老万在大门口升了天鹅帆。那巨大的白鹅头朝着老万家的祖坟场,高昂在半空中。
老万在麻庄是大户,有土地三百多亩,家里有好几个下人。他平时乐善好施,在村里的人缘不错。现在他家里出殡,村里的人自然都来捧场帮忙。一时间,院子里外人声攘攘。
老万前两年新盖的两大排青砖黛瓦的宅院坐落于麻庄村口,宅院正南方是一片明晃晃的水塘,此刻结了厚厚的冰,几个孩童和几条黄狗正在上面嬉闹。水塘旁边就是敞亮的老槐树大场子,那里聚集了很多来帮丧的麻庄老幼。此刻,老万穿着白色长袍马褂,头戴白布镶边的瓜皮小帽,脚蹬一双镶白边的圆口布鞋,表情呆滞地站在大门口,不停地向来奔丧的人作着揖。
一阵悠扬的唢呐声从村口碾盘方向传来,响器班子来了。老万请的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崔家唢呐,其声切切,哀从中来,听之者无不动容。
秀才王二正在响器棚旁边的香案上伏笔疾书,一笔笔极为精致的蝇头小楷记下亲朋好友送来的布匹礼金。院子里人影憧憧,满眼皆白。此时,忽闻门外一阵哭号:俺那可怜的闺女啊……
绣香娘家人奔丧来了。
老万闻声赶紧上前,扑通一声下跪在地,向老丈人张大头磕头谢罪。张大头是邻村的村正,家底厚实,家有上百亩地不止。他抬头看天,老泪纵横。许久,才缓缓扶起老万,扑打着他长袍下的雪花,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万扶着张大头进入灵棚。
灵棚设在万家大院的堂屋,屋前贴着一副丧联,上写“白骨未碧海潮空,此日扶桑龙化去”,中间写有一个大大的“奠”字。张大头看着眼前的大红棺木,终于忍不住,又号啕了几声。他掀起绣香脸上的黑纱,皱了皱眉头,嘴唇哆嗦着说了句:俺闺女咋变得这么难看了?脸上没有一丁点肉!
旁边几个下人怀抱着降生不久的四胞胎,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四个娃刚刚吃了奶,睡得正香。
张大头挨个儿看了看娃,问老万:都起名字了吗?老万摇摇头说,等您老发话呢。
张大头沉吟一下,说:这大冬天的,四个小崽子要了绣香的小命,来者不善呢。希望春来时娃们能时来运转,能给你们万家带来一些喜气,就用福禄寿喜四个字吧,女娃叫万喜,喜字好一点。
老万点头称是。
张大头问:孩子没娘了,奶水咋弄?村里能找到奶娘吗?
老万指指四个怀抱孩子的年轻媳妇,说:全庄有奶的女人都找来了,奶水足,够娃吃。
张大头挥挥手:让她们把娃抱到里屋吧,娃们小,灵堂阴气重,不能待长!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原来是新上任的马乡长来了。平时他和老万、张大头来往都比较密切,刚听说了老万得子折内的事儿,就忙着赶来了。他在灵棚前脱了礼帽,对着绣香的画像鞠了三个躬。老万赶紧给他作揖,说了句:有劳马乡长了!你这么忙,还来吊唁!马乡长摆摆手:遭此不幸,兄台节哀顺变!说完,他和张大头互相抱了抱拳,进客房喝茶去了。
院子里人声鼎沸,像个闹市。纸人纸马扎好了,陆三家的带着麻庄的几个主事女人把它们归拢到一起,静静地等待着绣香入坟。看到这些,老万眼角湿润了,他想起绣香刚嫁过来时的情景。
那天,也是陆三家的帮着忙这忙那,迎新人绣香的时候,她站在门口哼唱迎新人歌,那歌唱得喜庆,也带着一点淡淡的忧伤:
新人进新门,
门里门外有财神。
头顶金,
脚踩银,
怀里抱着聚宝盆。
抹了坠,
戴上环,
再想为闺女难上难。
这样想着,老万看到一阵冷风打着旋儿,从西天角往老万家的祖坟飘去,一会儿又打着卷儿飘向麻庄的土地庙,最后落进老万家的院子。地上的碎雪末被冷风吹起来,四散开去。院子里的人怕被迷了眼,纷纷捂住眼睛。
新亡人的魂魄要走了。
只见一群奇装异服的鬼魂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进来,皆是老万死去多年的先人,她们列队迎接新鬼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老万的祖奶,她颤巍巍地张开双臂,口中念念有词:新人绣香于老万家有功,老妇等率众前来迎接。那边已经筑好新家,新人绣香快随我来。阴间路途遥远,去路漫漫,亡人须步步紧跟!
此时,棺木微微摇晃,亡人魂魄慢慢飘出,随着众鬼魂步出灵堂。她边走边不舍地回头望着棺木,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万家大院。众鬼魂齐声高呼:阴间路漫漫,新人随我来!孤魂莫添乱,野鬼请走开!
在众鬼魂的簇拥下,新亡人绣香的魂魄慢慢升了天,随着旋风直飘向天鹅头指向的万家坟场。
亡人魂魄升天不久,道士青皮带领两个小徒前来作法。他命人在院子里摆起了一条大大的香案,送上大小贡品七十二件,燃起三三见九的高香,高声诵号:亡人西去,生者东来!阴阳相依,去祸来福!吉时已到,亡人安葬!
诵毕,天空放晴,祥光万丈。
来送葬的人很多。抬棺的人走在前,发丧的人紧随其后,队伍摆了足足有半里路。
三声炮响,亡人入土,四个小娃哭声震天。他们响亮的哭号震醒了不远处的老槐树,身上仅剩的几片叶子随着哭声飘落下来,那可怜的老树瞬间就彻底变得光秃秃。
己未卷
巳时
我就是那棵变秃的老槐树。
我记得自己是巳时来到这个村庄的。那天,苏鲁大平原青蛇遍地,到处都是蛇游走的嘶嘶声。
此时的苏北鲁南,战乱纷仍,灾害不断,民不聊生,瘟疫流行,遍地尸横,人烟杳无。刚刚站稳脚跟的大明朝廷采取了移民垦田的政策,把地狭人众的山西地区的农民迁移到地广人稀的苏北鲁南。这里至今还流传着祖辈相传的一句民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我就是洪洞那棵大槐树上的一粒种子。
掐指算算,我来到这个村子已经五百多年了。
那时候这个村子还不叫麻庄,确切地说是根本就没有名字。几个最先走到这里的老人仔细瞅了瞅这块地儿,前后各有一座山,后面有条河,东西有黑黢黢的沃土上千亩。“这块地风水还不错,”老人说着用手里的拐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圈,“就这里了!”
他们在这里建房打井,开荒耕田,繁衍后代。直到有一天,一个叫花子来到村口,问一个晒太阳的老人:这是嘛庄?老人想了许久,嘴里不停嘟哝着:嘛庄,嘛庄……嘟哝了半天,最后说了句:对,就是麻庄。从那以后,村庄才有了麻庄这个名字。后来,不知哪位老人从很远的麻姑庙请来了一张麻姑像,他还操持着给这张麻姑像建了个小庙,告诫麻庄人:我们这里叫麻庄,麻姑就是我们的守护神,大伙逢年过节、遇到大事小事都要来拜拜。从此,麻庄人就把麻姑神当了主心骨。
我就生在麻姑庙旧址的旁边。
早年的时候,我就是麻姑庙门口的一棵老槐树。树种是从山西洪洞迁到这里的一个老妇人在村口埋下的。老妇人一路小心地怀揣着,把我从山西洪洞带到麻庄,郑重其事地种在了村口。当初,她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往泥土里滴了三滴血,口中念念有词:你本洪洞老槐树,移此重生根须壮!莫忘老祖在何方,日日夜夜守麻庄!此后,她每隔几天就抖抖索索地给土壤浇一碗水,直到第二年春天,土里拱出了一棵嫩芽。
慢慢地,我长大了,从一棵树芽长成一棵小树,又从一棵小树长成一棵大树。五百多年过去了,我越来越老了。我看着麻庄一茬一茬的孩子出生、长大,看着他们在老槐树下嬉闹、玩耍。我看着麻庄的一茬一茬的老人生病、老去,看着他们入土为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麻姑庙的缘故,麻庄人无论遇到什么大事小事,都喜欢到我这里来商议个办法。小孩子吓着了,就到我这里来给孩子叫魂。天旱了,就到我这里求雨。村里的法事道场也都在这里摆饰。麻庄人都在无意中把我当作了麻姑,作了村庄的守护神了。
但我很清楚,自己确实老了。我的躯干开始弯曲,并且已经有蚂蚁开始在那里筑巢,村里的公狗母狗最喜欢到我空洞的躯干里,行那腥臊苟且之事。我的树梢已经停止了生长,我身体的机能在逐渐消失。我现在仅有的力气,就是每年春天努力生长出几片绿叶,以此向麻庄人昭告:我还活着,尽管是在苟延残喘。我知道自己在麻庄人心中的地位,尤其是老万,他几乎把我视为了在麻庄的同道者,看到我,他才能够充满守护麻庄的力量。所以我现在还不能老去,我还得充当他们的守护神。尤其是考虑到村里的那些孩子,我必须努力活着。我要看着老万家的四个孩子长大成人。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间,老万家的四个娃长大了,我又老了许多。
己未年初春,老万把四个孩子送去了盘龙道观。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和村里娃们一样,到秀才王二的私塾去念书。与王二相比,他更相信道长青皮,把娃们交给青皮他更放心。青皮早就说过,他的四个娃都不是凡胎,他愿意亲自调教。他不但要教他们诗书礼义,更要兼修道家武功。
麻庄人都知道老万和青皮的关系不一般。有传闻说,他们两个早年就结为金兰之好,是在麻姑庙里磕过头喝过血酒摔过碗的结义兄弟。
盘龙道观的所在地早先就是老万家修建的马鞍山土围子。清同治四年四月,新捻军赖文光、刘双印与清军布政司丁文成部及僧格林沁部在离麻庄不远的临城与西仓桥间展开了激战,战火很快就波及到麻庄。为了让麻庄老幼躲避战火,过上安定日子,老万的爹老子就带着村里人在马鞍山上圈了十余顷地,修建了一道土围子,建成了马鞍山寨。
马鞍山属于泰山和沂蒙山的余脉,方圆百里,山脉连绵不断。每座山脉的山顶基本上都有一块石壁,当地人称“崮”,是山区所独有的山崮地貌景观。巍巍八百里沂蒙,崮险岱峻,素有七十二崮之说。其中,以离马鞍山不远的抱犊崮最为著名。抱犊崮群山绵延,峰头林立,山势突兀、巍峨壮丽、泉流瀑泻、柏苍松郁。半山处有山洞数十个,崮顶沃土良田数十亩。松柏茂盛,苍翠欲滴,奇花异草,满崮烂漫。伫崮东眺,黄海茫茫云雾缭绕;极目南天,平野如画。山麓下、丛林间,泉水叮咚,清溪潺潺,自西向东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有此屏障,每有捻军来袭,老万父子就招呼麻庄村民入寨避难,并组织民团武装抗捻。直到战争稍微平息捻军撤退后,再让村民下山来种地,晚上回寨睡觉。为防不测,他们把当年丰收的粮食等都运送到了山上。
从那时起,老万家就被麻庄人当作了主心骨,俨然已是麻庄的精神领袖,比邻村做村正的张大头家还威风。
战乱逐渐平息以后,老万父子解除了民团武装,只保留了几杆枪,埋在了万家大院。马鞍山寨便一直空着了。眼看房屋年久失修,日渐破旧。一日,一道长云游到此,赞叹道:此处山水相依,阴阳相生,定有盘龙在此,真乃千古风水宝地。老万父子顺手将山寨让给了这位道长。在老万的支持下,道长遂将寨子重新修缮,在马鞍山的中轴线上,依次建了牌楼、山门和正殿,另有戒台与山房等,大大小小共有五座殿堂。因马鞍山地处苏北鲁南腹地,道观吸取南北宫观、园林特点,殿宇虽小但很宏丽,景色不多但很幽雅,殿内全用道教图案装饰,正殿前设有香案和长明灯。
道长将道观命名为马鞍山盘龙观,在此修行度日。此道长即是青皮。此后,每当青皮有所需求,老万必设法满足。两人由此建立了兄弟情义。
有此因缘,老万的四个娃,青皮视同己出,也就不奇怪了。
卯时
盘龙道观建成,马鞍山上的野物逐年增多。青皮在这里不但看到了野兔、山鸡、刺猬、山鹰,更有野生的黑山羊。他曾亲眼看到一只高大的雄山羊,大模大样地走进山门,来到道观,旁若无人地四下张望一番。它的胆子很大,和青皮对视,咩咩叫唤。青皮视其为神物,高呼无量天尊。从此,这只黑山羊每天必来道观水池饮水,偶尔还会带上一群小羊。麻庄猎人知道黑山羊为道长所佑护,都不敢轻易开枪猎杀。
盘龙道观一片祥和景象。
外界的风云仿佛与此地无关。苏鲁大平原上的这一方净土,宛若世外桃源。
白天,万家兄妹在盘龙道观念书习武;傍晚,再结伴同回万家大院。日复一日,从麻庄到马鞍山上的山间小道,处处都留有四兄妹的玩笑打闹声。在山间土地劳作的麻庄村民,每见此景,都啧啧称赞老万家积善成德,人丁兴旺。
转眼间,四兄妹在道观习文练武整满一年。这天一大早,青皮道长在道观摆下香案,让四兄妹在案前行三拜九叩之大礼。拜毕,正是旭日东升之时,道观内弥漫着阵阵香气。山间野物为道观香气所吸引,纷纷前来观望。只见野兔三五成群,山鸡成双入对,刺猬摸爬滚打,山鹰低空徘徊,悉数停驻道观山门,肃穆静观。
青皮高声颂扬无量法号,依次在香案摆放物件若干,分别为毛笔、砚台、四书、蒲扇、利剑、弹弓、木枪、刺绣、印章。摆毕,命四人依照长幼分别主动抓取。老大万福犹豫片刻,抓了蒲扇,众野物一阵骚动。老二万禄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抓取了木枪,野物中除了刺猬和山鹰,大多逃窜。轮到老三万寿,迟迟不敢出手。青皮催促,他犹豫着抓了印章,山鹰发出一声尖叫,展翅向高空翱翔。万喜最后一个,还有毛笔、砚台、四书、利剑、弹弓、刺绣可抓,她似早就胸有成竹,拿起了利剑,刺猬们瞬间变作球状,一起滚下山门。
此时,一群黑山羊悄然而至,为首的那头雄山羊眼睛血红,两滴通红通红冒着热气的血泪潸然而下。
看着兄妹四人手中的物件,再看看那群哭泣的黑山羊,青皮沉吟半晌。他面向东方,背对四兄妹,口中念念有词,曰:婴孩降世,便知索取。拳头紧握,要者甚多。多少众生,不知选择。岂知索要,乃为天性。伸手抓索,不为羞耻。知其所要,才知其舍。要者为物,其实为命。汝等命行,皆为天定。罢罢罢罢,贫道知也!
念毕,青皮瘫坐地上,口吐白沫,双目紧闭。四兄妹齐呼师父,半晌方才苏醒。他挣扎着站起身,回屋奋笔疾书。书毕,急速下山,来到万家大院。
老万院门紧闭,青皮拍门许久,方见老万衣衫不整地过来开门。青皮问:下人呢?老万满面通红,说了句:都去大田秋收去了。青皮看看老万头上细密的汗珠,笑笑:嫂夫人升天八年有余,老兄还是再续一个吧,免得夜长梦多,惹人口非啊。老万点点头,往厢房走去。
走过客房,青皮有意无意地往里瞟了一眼,隔窗看到万喜的奶妈裸着上身,正往头上套一件粉红的肚兜。他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主客落座,不等青皮发问,老万就说了句:那是滴翠,村西王顺子家的,奶万喜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了。
青皮不再多问,只说:要么早作了断,要么早点收了,切莫因小失大,在乡亲们面前丢了面尊。
老万不语,半晌说了句:她年纪太小了,十二岁就出阁。收她还得和租户王顺子闹翻脸,不如先偷着吧。我主要是喜欢她的小脚……
青皮笑笑说:村里小脚的大闺女多了,以你在村里的势力和威望,娶哪个还不是易如反掌,咋偏喜欢个小脚媳妇?
老万岔开话题:道长这次下山来有事么?
青皮从袖口掏出一个纸卷,递给老万。老万看了半天,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从额前滑到面颊,又从面颊砸到地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不知从哪里爬来三只蚂蚁,触须长伸,瞻前顾后,刚爬到老万脚下,就被汗珠砸了个仰面朝天。
老万用袖口擦去汗珠,问青皮:这是真的?你这次说得准吗?
青皮表情严肃:有山间众生野物为证!八年前,我曾告诉你嫂夫人所怀为凶胎,要不得!当时我只看到了他们要克母,没看到将来的自相残杀,怪我法力不够!
老万摆摆手:不怪道长,要怪只能怪我老万家的坟场风水!你在纸卷上说天象呈示万福为奸,万禄为党,万寿为宦,万喜为匪,且兄妹间会因守护麻庄而自相残杀?
青皮点点头,又点点头。
老万拢拢额头的长发,他剪了辫子,头发时常会散开来。沉默半晌,老万问:就没啥法子吗?我本想让四个孩子和我一样,好好在麻庄守着,守护好祖辈开创的这份家业,守护好麻庄的天地人鬼神!
青皮不语,犹豫了半天说:要想不让他们自相残杀,除非有贵人相助,带他们远离麻庄!
庚申卷
午时
初春,春寒料峭。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了整个苏鲁大平原。麻庄处于浓雾的中心,雾气最大,人照面时几乎互相看不到脸。村庄的牛粪味道被雾气冲淡了许多,只留下了苦涩的甘草味。
尽管雾大,麻庄人还是早早地起来下田。陆三赶着空驴车去了西洼地,他要去拉年前没拉完的玉米秸。王顺子则拉着一车牛粪去了马鞍山脚下,他在那里新开了一片荒地。他是个勤快人,除去租种老万的那二十亩良田,他自己还开了两亩荒地。这荒地是他自己的,不用交租。他有点儿厌倦了给人当长工的日子,更不想让滴翠在老万那里当下人。但要想改变这一切,必须得先有自己的地。
临近晌午,太阳出来了,雾气逐渐散去,麻庄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现在的麻庄已经是一个三百户的大庄了,人丁兴旺。全庄一共有五百多亩水田,其中一大半都是老万家的,打祖爷爷辈起,村里人丁多半都是他家的租户和长工。所以,老万一直过着衣食富足的大地主的日子。平日无事,就好在家里喝香茶、抽大烟。老万的活法很简单,他只要好好守着麻庄,守着祖辈上留下来的万贯家产。
这天,他和青皮道长正在品着刚出锅的清茶,忽听门外有叫花子高唱:
金招牌,银招牌,大掌柜的发了财。
你发财我沾光,你吃糨的我喝汤。
一拜君,一拜臣,二拜掌柜的大量人。
人量大,海量宽,刘备大量坐西川。
西川坐下汉刘备,保驾全凭三千岁。
人又高马又大,脸膛黑胡子乍,大喝一声桥折下。
夏侯杰,掉下马,曹操一见害了怕……
正在西厢房喝茶的老万和青皮闻声出来,看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瞎眼叫花子,左手握着两个牛胯骨做成的合扇,上面拴有十三太保,头上有两个红缨,正在那里高声唱着。他身边站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小女孩,左手牵着瞎子的衣角,右手牵着一只黑山羊。她忽闪着一双黑眼睛,好奇地瞅着他俩。
青皮眼睛一亮,对老万说:娃们的贵人来了!
听了青皮的话,再看看眼前的叫花子和小女孩,老万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相信地念叨了一句:你说他们就是娃们的贵人?
青皮点点头,说:要避免娃们互相残杀,须让他们离开麻庄,这样还有可能免于一难。此事万兄务必横下心来,不然将来追悔莫及!
老万愕然。
脸颊通红的滴翠从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拐进了院落西边的茅厕。
黑山羊看到万家大院里的柴草,咩咩叫了两声。老万还在呆愣。叫花子打了两下合扇,见老万还没反应,拉拉小女孩,转身欲走。老万急忙叫住瞎子:请高士到院内一坐,喝杯茶水!
瞎子闻声笑笑,点头称是。
小女孩牵着他的手,跨过高高的门槛,来到院中。
滴翠从茅厕里出来,看到脏兮兮的小女孩,心疼地说了句:哎呀,小妹妹可怜见的!快到屋里来!她说着进屋取了一件自己的衣物,披在小女孩身上,问她:叫嘛?
女孩子紧紧牵着手中的黑山羊,小声说了句:我爹叫我欢喜。
滴翠笑着说:这名字好听!和我们家万喜名字很像!
叫花子笑笑,说了句:穷要饭的,不会起名字,随便叫的。
小女孩手里的黑山羊向柴草方向挣脱,女孩努力往回拉,无奈力气太小,拉不过黑山羊。眼看着它就要够到了柴草,这时,瞎子以极快的手法从袖中弹出一粒石子,正打在黑山羊的左耳上方,黑山羊咩咩痛叫着缩回了脖子。
老万和滴翠惊叹于瞎子出手之神速,惊得张大嘴巴。
唯有青皮看出瞎子身手不凡,知其必为一奇人。他打了声道号:敢问高士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瞎子笑笑: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青皮知其不愿透露身份,便不再勉强。
老万把瞎子让进厢房,让下人端来茶水。他看看青皮,点点头。青皮说:我这就上山把娃们叫下来。
瞎子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叫:欢喜欢喜。
老万告诉他:欢喜在那屋换衣服,家里虽无上好的丝绵绸缎,蔽体衣物还是有的,务请笑纳。
瞎子点点头说:娃碰到好心人了!他沉吟片刻,迟疑着说了句:我看你也是位厚道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老万笑笑:但说无妨!
瞎子指着院子问:敢问你家的院子东北角原来是不是有一个猪圈?
老万点点头,惊奇地说:早年有一个,娃们出生后就铲平了。
瞎子点点头:早该铲了,那个猪圈改了你家的风水。
老万看看瞎子,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瞎子笑道:我现在是真瞎了。
老万明白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瞎子。
老万给瞎子续满水,迟疑着说:八年前,内人怀了四胞胎……
话未说完,瞎子说了句:说吧,你想让我带走哪一个?
老万瞪大眼睛:你咋知道……
瞎子摸摸下颌的胡须,那里正趴着一只红蚂蚁,他用手指轻轻拈了下来,放进嘴中,嚼了起来。
老万咽了口唾沫。
瞎子半晌才说了句:让他们离开麻庄是对的,但离开也不是根本办法,而且我最多只能带走一个。
老万点点头:一个也好。
外面响起了孩子们的嬉闹声。青皮带着万福、万禄、万寿和万喜回来了。四个娃一进院子就停止打闹,安静地来到厢房。
滴翠已经给欢喜换好了新衣服,她看到万福他们,迟疑了一下,去牵在一旁吃干草的黑山羊了。
老万叫四个娃都进屋来,对万喜说,你去陪那个妹妹玩吧。万喜以为得了解放,高兴地出去了。老万转脸对瞎子说:这三个,你挑一个吧。
瞎子抬头,笑笑:让他们三个自己来定吧。
老万看看青皮,青皮看看万福、万禄和万寿,低声说了句:今天你们兄弟三个有一个要跟着这位高士远走,你们谁愿意去?
弟兄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齐看看脏了吧唧的叫花子,齐声问:为啥要跟他走?
老万一脸严肃,说:不要问了,快决定,谁跟他走?你们不做决定,那就抓阄!
听了这话,三个人傻眼了。愣了一会儿,最小的万寿站了出来。万福和万禄一齐拉过他,着急地说了句:三弟,别去!他是个叫花子!你看他身上有多脏!
万寿表情木然地看看他:还是我去吧,总有一个要去的!我不怕脏。
瞎子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笑笑,又喝了一口水,站起身,喊了欢喜,对万寿说:那我们走吧!
欢喜答应着,使劲拉那只黑山羊。无奈那羊的力气太大,拉不动。瞎子叹了口气,说了句:都是天意啊!他转身对老万说:黑山羊留给你吧,记住,娃在山羊在,羊好娃就好。
老万点点头,他看看个子最小的万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没能忍住,啪嗒啪嗒滚落下来。
万喜看着瘦小的万寿,终于反应过来,她扑向万寿,哭着说:三哥,我不让你走!三哥,我不让你走!
万寿帮他擦掉脸上的眼泪,说:好妹妹,别哭了!爹说了,必须有一个走!哥会想你的!万寿说完转向万福和万禄,含着眼泪说:以后就靠大哥二哥照顾小妹了!
万福咬紧嘴唇,点点头。
万禄蹲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站在一旁的滴翠,不时地拿手巾擦拭眼泪。她知道自己只是个下人,不敢多说什么,只把手里的一个香包塞进了万寿的衣兜。
老万朝瞎子摆摆手。欢喜拉了拉瞎子的衣角。瞎子对万寿说:乖娃,走吧!
万寿看看老万,再看看青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说了句:爹,师父,孩儿走了!说完,起身离去。
临出门,瞎子扔下一句话:记住喽,娃在山羊在,羊好娃就好!以后想娃了,就到临城大戏班子去看戏!
老万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看着三个人的身影逐渐远去,他折回院子对几个下人和三个娃说:一定要照顾好这头黑山羊!
众人点头不已。
一阵冷风吹过,滴翠的身子晃了晃,一双小脚几乎站立不稳。
未时
起风了。
天色暗下来。风势逐渐变大,最后形成了一股黑色的旋风,像一条巨龙一样,卷走了院子里的一把大扫帚。青皮大喝一声:大家快进屋!此为不祥之兆!不待大家反应过来,龙卷风把万禄和万喜卷走了。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龙卷风瞬间停息。老万看看身边,只剩下趴在地上的万福。他对几个下人哭号:快去外面看看!万禄和万喜被卷到哪里去了?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往外边跑,哪里还有万禄和万喜的影子?
青皮看看天际,一个模糊的黑团正飘向马鞍山顶。他对几个下人说:快跟我去盘龙道观!
众人奔向马鞍山。
不到半个时辰,连失三娃,老万顿觉天旋地转。难道青皮道长说的都是真的?这四个娃都不能留在麻庄?他们之间必将自相残杀?万禄和万喜被狂风卷走,性命堪忧。马鞍山区连绵数百里,满山的山林,莽莽苍苍,青皮他们能找到两个娃吗?
此时,天空放晴,耳边鸟鸣声不绝。老万站在院门口,呆愣着。
滴翠手里拿了一个包裹,从院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对老万说:俺回去了,改天再来家里做工!
老万点点头,看着滴翠往村西走去。
路上几个年轻的小媳妇看到她,打打闹闹,发出一阵嬉笑声。一群小母鸡在南场东走走西望望,四处寻找食物。一条大黄狗冷不丁从一个麦秸垛后面窜出来,鸡群四散逃去。
老万无心看这些,背着手在原地踌躇。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青皮带着万禄和万喜回来了,两个娃看上去毫发无损。老万迎上前,一把抱住万禄和万喜,喜极而泣。愣了一会儿,问他俩:到底是怎么回事?爹以为见不到你们了呢!
万禄说:俺也不知道怎么飞上了天,然后就睡着了,醒来看到一只猴子在挠我的脸,接着就看到了道长他们。
老万奇怪地说了句:猴子?万禄指着后面的一个下人,他怀里正抱着一只吱吱乱叫的小山猴。
老万又看看万喜,万喜一脸茫然地说:我和二哥情形差不多,不过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猴子,是这条小蛇!它怎么都不肯离开!她说着从袖口掏出一条小青蛇。那蛇很小,不足两寸,浑身泛着青光,看上去很温顺的样子。老万更加惊讶了,他想起十年前苏北鲁南发过一场山洪,那次的大水来得突然,从马鞍山上冲下来好多野物,他拼尽全力才把一只猴子、一条蛇和一头黑山羊救起,让他们蹲在了老槐树上。难不成,是它们冥冥之中在报恩?
想到这里,老万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他看看青皮,青皮看看几个下人,说了句:回屋再说吧。
两人进了厢房,不待坐定,青皮说了句:四个娃各有运命,他们辛亥年出生,都属猪命,但运各不同,除了万福是运命合一,万禄行的是猴运,万喜是蛇运,万寿是羊运。这和我之前卜的卦是一致的,他们是因果关系。
老万点点头:那咱们需要做什么?
青皮摇摇头:不用,做了也没有用。他们的运是命中注定,就让他们各得其所各安其命吧!
辛酉卷
巳时
辛酉这一年年初,天气一反常态,由奇冷迅速变为奇热,气温从年初的零度窜至零上四十度。对此,就连我这棵经历五百多年磨难的老槐树,也不胜讶异。我见过苏鲁大平原冬季的严寒,经过苏北鲁南夏季的酷暑,但从没见过苏鲁地区春季的奇热!
因为天气变化过于悬殊,万物一时难以适应:过冬的虫兽,未来得及钻出地面就被闷死在土壤里;迎春的鸟禽未来得及换毛就被热死在树巢。地面上一切走兽,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高温所惊吓,一时间时序错乱,方向顿无。我的体能因高温急剧增加,枝丫少有地迸发出了生长的欲望。转眼间,绿叶长满树冠,我恍若回到三百年前。
在高温的灼烤下,附近的鸟雀纷纷到我的树冠下纳凉。连马鞍山上的山鹰都来了,它们成群结队地从抱犊崮山区飞来,唧唧喳喳议论着百年未见之突变的天气。据一只山鹰传言,在遥远边疆的外蒙古因高温而犯上作乱,蒙古活佛已于农历正月初二宣布外蒙独立。一位孙姓人士在南国就任非常大总统,发表了就职宣言。看来中原大地要改朝换代了!老万精心守护的麻庄还能不能有此安宁?
万寿跟着讨饭的瞎子去了临城以后,去盘龙观念书的四兄妹便少了一人。每天看着三个娃早出晚归,老万禁不住在心里想念起万寿。
老万家祖上一直是一支单传,到了老万这一代,不但是独苗,而且老娘早逝,枉留下上百亩田产。年幼的老万和老爹一起挑大梁,不但没让家业衰败,还把老万家的田产从上百亩扩展到了三百亩,手底下有大半个村子的租户,十几个下人和丫头。
老万唯一的心思就是麻庄安宁,家族子嗣兴旺,六畜兴盛。无奈娶了一房女人未能生育便已早逝,眼瞅着二房绣香给万家生了个四胞胎,却又是凶兆。青皮道士夜观天象,老万是五毒出身,硬命,天生克妇。如若再娶黄花闺女,必将步随前尘。所以,老万才和滴翠偷偷往来,宁可偷食不愿迎娶。让他奇怪的是,滴翠的肚子竟然一次也没大过!
偶尔,不去道观的时候,万家兄妹就和村里的娃们在南场嬉戏打闹。此时,我看到万禄正在众孩子面前逗弄那只浑身金色的猴子,万喜则摆弄着那条小青蛇。两人神情飞扬,眉宇间尽显得意神色。
忽然,陆三的儿子陆小虎大声说:万禄你敢和俺打个赌吗?
万禄昂起头:啥赌?
陆小虎狡猾地说:你先说敢不敢打?
万禄说:爷没有什么不敢的!
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
陆小虎指着我的树冠说:俺数到五十,如果这只猴子能爬上老槐树抓到一只麻雀,就算俺输了,情愿给你当一辈子的下人!如果猴子抓不到,就算你输了!说到这里,陆小虎故意停顿了一下。
万禄问:我输了,怎么办?
陆小虎看看万喜手中不足两寸的小青蛇,不怀好意地笑笑,说:那就让万喜吞下这条小青蛇,再让蛇从里面钻出来!
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
秀才王二的女儿嫣红悄悄扯了扯万禄的衣角,轻声说:二哥不要和陆小虎打赌,他没安好心!
万禄看看嫣红,小姑娘长得很清秀,一头乌黑的秀发,额前飘着一绺齐嚓嚓的刘海。她一脸的担心,一会儿看看万禄,一会儿看看万喜。
万禄对她说了句:没事!我肯定能赢!说完看了一下万喜。万喜点点头。
小伙伴们开始数一,二,三……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万禄肩上的那只金猴迅速向树冠爬去。
此时,天边突然飘来一块黑云,将烈日遮挡得严严实实。
如若不是这块黑云,给怕热的鸟雀们提供了一丝阴凉,让它们瞬间冲出树冠,以金猴的能耐,从数千只鸟雀中抓住一只麻雀是不难的。可惜的是,尽管金猴的动作很快,还是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抓到一只麻雀。等它好不容易捉到一只未来得及逃脱的小雀时,陆小虎已经数到了六十。
万禄输了。
他气恨地打了一下金猴,金猴吱吱叫着跳脱开去,委屈地看看手中的小雀,使劲扔了出去。
站在一旁的嫣红急得眼睛都红了,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大家都看着万喜。
万喜虽然没办法,但似乎也很胸有成竹。她对小青蛇低语几声,在众人的注视下,把它缓缓放进了自己的嘴巴。
众小孩都瞪大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小青蛇缓缓从万喜的鼻子里伸出了脑袋。小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
万禄也松了一口气。
陆小虎却不依不饶地说了句:俺说的是从嘴巴进去,从裤裆里钻出来,不是从鼻子!
万喜愣了,随即意识到陆小虎的意思,怒目圆睁,脸色羞得通红。
万禄大声呵斥陆小虎:你这个大胆的下人胚子,敢侮辱我小妹!
陆小虎一脸委屈状:如果你们不愿意那样做,就算了,顶多算你们说话不算话。
万喜一听,二话没说,又把小青蛇放进了嘴巴。
众人屏住了呼吸。
过了半晌,不见小青蛇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小青蛇出来。看着万喜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嫣红哭了。
此时,忽见万喜裤裆在动。一会儿,小青蛇从万喜裤管处探出了脑袋。
众人傻眼了。
万喜从脚面拣起小蛇,指着陆小虎的鼻子骂了一句:我们说话算话!但你侮辱了我,我会报仇的!你等着吧!说完,拉着万禄扬长而去。
陆小虎被吓住了。
午时
万福站在屋门口看着滴翠喂院子里的几只大公鸡。
滴翠踮着小脚弯腰撒小米的样子,看上去如同弱柳扶风。
万福很喜欢这个样子的滴翠,她的腰身和胸部因此特别显眼。滴翠的个子不高,头上却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她的脸部饱满,小嘴像一颗红透的山樱桃,如蝶般的鼻翼无声地翕动着,两个小小的酒窝似有似无地漾着笑意。
滴翠知道万福在偷瞄自己,轻轻笑着,故意把屁股撅得老高。
万福看得痴迷,心里暗想:怪不得爹那么喜欢这个下人,她的样子可真是好看!
正这样想着,万福看到万禄和万喜气哼哼地从大门外进来。他问万禄:咋地啦?谁欺负你们了?
万禄嗅嗅鼻子说:是陆小虎狗日的!
万福自言自语地说:陆小虎?他这个下人胚子也敢?!他问万喜:万禄说的是真的?
万喜平日最不喜欢和大哥万福搭话,今天也不言语。万福跺跺脚:陆小虎这个下三滥的货,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万喜撇了撇嘴,知道万福只是嘴上硬,他平日最胆小怕事,根本不敢去找陆小虎算账!
果然,万福说了半天,还是没有什么行动,只管站在原地看撅着屁股的滴翠。
正在厢房吸大烟的老万听到了他们说的话,气得扔下烟袋,在屋里喊:万禄,万喜,你们两个进来!万禄和万喜只得乖乖进屋。
老万用大烟锅敲敲桌角,厉声问万禄: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说!
万禄只好把在南场上和陆小虎打赌的事儿一五一十地都说了。说完,看着万喜。
老万歪着嘴巴,问万喜:小青蛇真从你裤裆里钻出来的?
万喜瞅了瞅老万,咧咧嘴巴,差点哭了。
老万啪的一声朝着万禄扔出了手里的大烟袋,正打在万禄的额头上,那里很快就起了一个大红肉疙瘩。
万禄往后挒挒身子,忍住眼泪,没哭。
老万还不甘休,起身摸了把扫帚,照着万禄的大腿根抽打起来,边打边说:我叫你和别人打赌!我叫你打赌!
万喜扑上去,夺下老万手里的扫帚,哭着说:爹,别打了,爹,别打了!不怨二哥,怨我自己!
老万停下手,恨恨地跺了跺脚。
万福一直站在门外,没吱声。他看着滴翠喂完了大公鸡,又去旁边拿鲜草,要去喂瞎子留下的那只黑山羊。他得得得跑过去,抢先一步拿了草,递给滴翠。滴翠笑笑,接过来。
万喜袖子里的小青蛇爬到鸡窝旁去饮水,一只大公鸡突然伸出大脑袋,啄住了小青蛇的头。万喜惊叫了一声。只见万禄肩上的金猴一个跳跃,一下子把那只凶恶的大公鸡掀翻在地,小青蛇得救了。受到惊吓的黑山羊咩咩直叫。刚反应过来的万福照着大公鸡踢了一脚,把那只鸡踢到了院门墙根,翻了翻白眼,死掉了。滴翠吃惊地看看站在厢房门口的老万。老万摆摆手说,叮嘱厨房赶紧放血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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