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自认“舍大道而不由”的胡适之先生近来也有些上了康庄大道,言语稳重了好多。在《现代评论》一百十九期写给“浩徐”的信里,胡先生说:“我总想对国内有志作好文章的少年们说两句忠告的话,第一,做文章是要用力气的……”这句话大概总是天经地义罢,可是我觉得这种话未免太正而不邪些。仿佛有一个英国人(名字却记不清了)说When the author has a happy time in writing a book,then the reader enjoys a happy time in reading it(句子也记不清了,大概是这样罢。)真的,一个作家抓着头发,皱着眉头,费九牛二虎之力作出来东西,有时倒卖力气不讨好,反不如随随便便懒惰汉的文章之淡妆粗衣那么动人。所以有好多信札日记,写时不大用心,而后世看来倒另有一种风韵。PepysPepys:S佩皮斯,英国政治家、散文家。用他自己的暗号写日记,自然不想印出给人看的,他每晚背着他那法国太太写几句,更谈不上什么用力气了,然而我们看他日记中间所记的同女仆调情,怎么买个新表时时刻刻拿出玩弄,早上躺在床上同他夫人谈天是如何有趣味,我们却以为这本起居注比那日记体的小说都高明。Charles LambCharles Lamb:查理斯兰姆,英国散文家。的信何等脍炙人口,Cowper的信多么自然轻妙,DobsonDobson:多布森,英国诗人、批评家和传记作家。叫他做A humotist in a nightcap(着睡帽的滑稽家),这类“信手拈来,都成妙谛”的文字都是不用力气的,所以能够清丽可人,好似不吃人间烟火。有名的Samuel JohnsonSamuel Johnson:寒缪尔约翰生,英国文学评论家、诗人。的文章字句都极堂皇,却不是第一流的散文,而他说的话,给BoswellBoswell:鲍斯威尔,英国传记作家。记下的,句句都是漂亮的,显明地表现出他的人格,可见有时冲口出来的比苦心构造的还高一等。ColeridgeColeridge:柯尔律治,英国诗人、评论家。是一个有名会说话的人,但是我每回念他那生硬的文章,老想哭起来,大概也是因为他说话不比做文章费力气罢。Walter PaterWalter Pater:沃尔特佩特,英国作家、批评家。一篇文章改了几十遍,力气是花到家了,音调也铿锵可听,却带了矫揉造作的痕迹,反不如因为没钱逼着非写文章不可的GoldsmithGoldsmith:哥尔德斯密斯,英国诗人、散文家。的自然的美了。Goldsmith作文是不大费力气的。HarrisonHarrison:哈里森,英国哲学家。却说他的《威克斐牧师传》是The highwater mark of English。实在说起来,文章中一个要紧的成分是自然(ease),我们中国近来白话文最缺乏的东西是风韵(charm)。胡先生以为近来青年大多是随笔乱写,我却想近来好多文章是太费力气,故意说俏皮话,拼命堆砌。Sir AHelps说做文章的最大毛病是可省的地方,不知道省。他说把一篇不好文章拿来,将所有的noun,verb,adjective,都删去一大部分,一切adverb全不要,结果是一篇不十分坏的文章noun,verb,adjective,adverb:分别为名词、动词、形容词和副词。。若使我是胡先生,我一定劝年青作家少费些力气,自然点罢,因为越是费力气,常反得不到ease同charm了。
若使因为年青人力气太足,非用不可,那么用来去求ease同charm也行,同近来很时髦essayist(随笔家),LucasLucas:EV卢卡斯,英国散文家。等学Lamb一样。可是卖力气的理想目的是使人家看不出卖力气的痕迹。我们理想中的用气力做出的文章是天衣无缝,看不出是雕琢的,所以一瞧就知道是篇用力气做的文章,是坏的文章,没有去学的必要,真真值得读的文章却反是那些好像不用气力做的。对于胡先生的第二句忠告,(第二,在现时的作品里,应该拣选那些用气力做的文章做样子,不可挑那些一时游戏的作品,)我们因此也不得不取个怀疑态度了。
胡先生说“不可挑那些一时游戏的作品”,使我忆起一段文场佳话。专会瞎扯的Leigh HuntLeigh Hunt:莱亨特,英国散文家、诗人。有一回由MacaulayMacaulay:TB马考莱,英国史学家、散文家。介绍,投稿到The Edinburgh ReviewThe Edinburgh Review:译为《爱丁堡评论》。,碰个大钉子,原稿退还,主笔先生请他另写点绅士样子的文章(something gentlemanlike),不要那么随便谈天。胡适之先生到底也免不了有些高眉(highbrowed)长脸孔(longfaced)了,还好胡子早刮去了,所以文章里还留有些笑脸。
三、抄两句爵士说的话
近来平安平安:当时北京的一家影院。映演笠顿爵士(Lord Lytton)笠顿:莱顿,英国政治家、作家。的《邦沛之末日》(Last Days of Pompei)我很想去看,但是怕夜深寒重,又感冒起来。一个人在北京是没有病的资格的。因为不敢病,连这名片也牺牲不看了。可是爵士这名字总盘旋在脑中。今天忽然记起他说的两句话,虽然说不清是在哪一本书会过,但这是他说的,我却记得千真万确,可以人格担保。他说:“你要想得新意思吧?请去读旧书;你要找旧的见解吧?请你看新出版的。”(Do you want to get at new ideas? Read old books;do you want to find old ideas? Read new ones.)我想这对于现在一般犯“时代狂”的人是一服清凉散。我特地引这两句话的意思也不过如是,并非对国故党欲有所建功的,恐怕神经过敏者随便株连,所以郑重地声明一下。
十六年清明前两日,于北京。
“还我头来”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