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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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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和高度艺术性的伟大作品，从本书反映的思想倾向来看，作者具有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他对现实社会包括宫廷及官场的黑暗，封建贵族阶级及其家庭的腐朽，封建的科举制度、婚姻制度、奴婢制度、等级制度，以及与此相适应的社会统治思想即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社会道德观念等等，都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并且提出了朦胧的带有初步民主主义性质的理想和主张。这些理想和主张正是当时正在滋长的资本主义经济萌芽因素的曲折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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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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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满洲人，中国清代伟大的文学家、诗人，名沾（读作“zhān”），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祖籍河北唐山（一说辽宁铁岭，一说辽宁辽阳），大约生于1715年（也有说法为1724年），卒于1763或176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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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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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001
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杨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008
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013
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020
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ｌáｏ曲演红楼梦025
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033
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039
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045
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050
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055
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059
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063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067
第十四回林如海捐馆杨州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071
第十五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075
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079
第十七、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085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099
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106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111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116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122
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127
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133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密意潇湘馆春困发幽情140
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146
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151
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160
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167
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171
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177
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182
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186
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192
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198
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擬菊花题203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211
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217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222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229
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馀香234
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241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246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251
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258
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264
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270
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275
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暖香坞雅制春灯谜281
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289
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295
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302
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308
第五十五回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315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识宝钗小惠全大体322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328
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风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337
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绛芸轩里召将飞符343
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玫瑰露引来茯苓霜347
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353
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358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368
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浪荡子情遗九龙佩377
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尤三姐思嫁柳二郎385
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391
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闻秘事凤姐讯家童395
第六十八回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402
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408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414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420
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来旺妇倚势霸成亲427
第七十三回痴丫头误拾绣春囊懦小姐不问累金凤433
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439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447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455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美优伶斩情归水月462
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嫿guǐhuà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lěi471
第七十九回薛文龙悔娶河东狮贾迎春误嫁中山狼481
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485
第八十一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491
第八十二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病潇湘痴魂惊噩梦496
第八十三回省宫闱贾元妃染恙闹闺阃薛宝钗吞声503
第八十四回试文字宝玉始提亲探惊风贾环重结怨509
第八十五回贾存周报升郎中任薛文起复惹放流刑515
第八十六回受私贿老官翻案牍寄闲情淑女解琴书522
第八十七回感秋声抚琴悲往事坐禅寂走火入邪魔527
第八十八回博庭欢宝玉赞孤儿正家法贾珍鞭悍仆533
第八十九回人亡物在公子填词蛇影杯弓颦卿绝粒538
第九十回失绵衣贫女耐嗷嘈送果品小郎惊叵测543
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布疑阵宝玉妄谈禅548
第九十二回评女传巧姐慕贤良顽母珠贾政参聚散552
第九十三回甄家仆投靠贾家门水月庵掀翻风月案558
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贾母赏花妖失宝玉通灵知奇祸563
第九十五回因讹成实元妃薨逝以假混真宝玉疯癫570
第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泄机关颦儿迷本性576
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581
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589
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恶奴同破例阅邸报老舅自担惊594
第一百回破好事香菱结深根悲远嫁宝玉感离情599
第一百一回大观园月夜警幽魂散花寺神签占异兆603
第一百二回宁国府骨肉病灾祲大观园符水驱妖孽609
第一百三回施毒计金桂自焚身昧真禅雨村空遇旧613
第一百四回醉金刚小鳅生大浪痴公子馀痛触前情619
第一百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骢马使弹劾平安州624
第一百六回王熙凤致祸抱羞惭贾太君祷天消祸患628
第一百七回散馀资贾母明大义复世职政老沐天恩633
第一百八回强欢笑蘅芜庆生辰死缠绵潇湘闻鬼哭638
第一百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还孽债迎女返真元643
第一百十回史太君寿终归地府王凤姐力诎失人心650
第一百十一回鸳鸯女殉主登太虚狗彘奴欺天招伙盗655
第一百十二回活冤孽妙姑遭大劫死雠仇赵妾赴冥曹661
第一百十三回忏宿冤凤姐托村妪释旧憾情婢感痴郎666
第一百十四回王熙凤历幻返金陵甄应嘉蒙恩还玉阙672
第一百十五回惑偏私惜春矢素志证同类宝玉失相知676
第一百十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送慈柩故乡全孝道681
第一百十七回阻超凡佳人双护玉欣聚党恶子独承家687
第一百十八回记微嫌舅兄欺弱女惊谜语妻妾谏痴人693
第一百十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699
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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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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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徘徊退却。逡ｑūｎ）。欲知目下兴衰兆（ｚｈàｏ，预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赔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赔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你。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各个惊慌，不知何兆。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湖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看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绵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ｃｕāｎｄｕo）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ｓｈàｎ，供给赡养），以待寻访女儿下落。
封肃回家无话。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封建社会中的正妻。嫡，ｄí）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偶然之错。按封建礼法未嫁女子偷看男人为违礼），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指会试考中进士，分发外省任官），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两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空子），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猾，擅（ｓｈàｎ，越职）纂礼仪，且沽（猎取）清正之名（名誉），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皇帝的脸色）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赀（ｚī，非正常所获钱财）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插妥协（妥当），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至维扬（扬州）地面，因闻得今岁鹾（ｃｕó，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科举殿试一甲第三名），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已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代指贵族豪门），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血缘最近的家族之人）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女如珍；且又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家塾教师），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功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堪堪又是一载的光景，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要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旧时代子女居丧守孝制度）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指城外郊区），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道：“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ｃｈà，寺庙），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佛教对“觉悟得道”之人的比喻），也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年老体衰状）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小酒店）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合得来。契，ｑì）。雨村忙亦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ｐáｎｈｕáｎ，逗留）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慢饮，叙些别后之事。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蒙受耻辱。玷，ｄｉàｎ）了先生的门楣（门第）了。”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能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指南京）地界，因欲游览六朝（吴、东晋、宋、齐、梁、陈都建都于金陵，故称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指南京），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ｚｈēｎɡｒóｎɡｘｕāｎｊùｎ，高峻宽阔）；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ｗěｎɡ，草木茂盛）蔚洇（ｙīｎ，浸）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今作“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钟鸣鼎食（指富贵奢侈）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两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长子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ｆū）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下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ｃｈàｎ，犹言“鬼混”）。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恣意寻欢作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ｓｈè），次名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得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中了秀才），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一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对象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推究事物理）之功、悟道参玄（参知宗教之玄妙）之力者，不能知也。”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ｚｕò，福）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地无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协和滋润的样子）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ｈè，沟涧）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富贵公侯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ｑí）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ｚｈēｎ）家你可知道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学生虽是启蒙（启发蒙昧），却比一个举业（指旧时科举应试）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男仆）们道：‘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道教的人对神仙的尊称）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ｈāｎ）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柔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人了。因此他尊人（指父亲）也曾下死笞楚（用鞭杖和竹木扳抽打。笞，ｃｈī）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不愧羞！’他回答的最妙，他说：‘疼急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你说好笑不好笑？”因他祖母溺爱（过分宠爱。溺，ｎì）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友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好姊妹都是少有的。”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古代宫中女官名。掌管王后的礼职）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妾生的子女），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那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馀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弟兄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原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的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外孙，又不足罕矣。可伤其母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有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女婿）如何呢？”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了一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花钱买）的是个同知（地方政权厅一级长官），也是不喜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爹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今作“账”），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门。我们慢慢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账。
方欲走时，只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来这等村野地方何干？”雨村忙回头看时……要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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