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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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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次
一个文官的死
嫁妆
胖子和瘦子
变色龙
苦恼
万卡
渴睡
跳来跳去的女人
第六病室
挂在脖子上的安娜
农民
套中人
醋栗
约内奇
出诊
宝贝儿
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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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世界十大中短篇小说家
一个文官的死
在一个挺好的傍晚,有一个也挺好的庶务官,名叫伊万·德米特里奇·切尔维亚科夫这个姓可意译为“蛆”。,坐在戏院正厅第二排,举起望远镜,看《哥纳维勒的钟》一出三幕小歌剧。。他一面看戏,一面感到心旷神怡。可是忽然间……在小说里常常可以遇到这个“可是忽然间”。作者们是对的:生活里充满多少意外的事啊!可是忽然间,他的脸皱起来,眼珠往上翻,呼吸停住……他取下眼睛上的望远镜,低下头去,于是……啊嚏!!!诸位看得明白,他打了个喷嚏。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打喷嚏总归是不犯禁的。农民固然打喷嚏,警察局长也一样打喷嚏,就连三品文官偶尔也要打喷嚏。大家都打喷嚏。切尔维亚科夫一点也不慌,拿出小手绢来擦了擦脸,照有礼貌的人的样子往四下里瞧一眼,看看他的喷嚏搅扰别人没有。可是这一看不要紧,他心慌了。他看见坐在他前边,也就是正厅第一排的一个小老头正用手套使劲擦他的秃顶和脖子,嘴里嘟嘟哝哝。切尔维亚科夫认出小老头是在交通部任职的文职将军帝俄的文官,相当于三品或四品文官。布里兹扎洛夫。
“我把唾沫星子喷在他身上了!”切尔维亚科夫暗想,“他不是我的上司,是别处的长官,可是这仍然有点不合式。应当赔个罪才是。”
切尔维亚科夫就嗽一下喉咙,把身子向前探出去,凑着将军的耳根小声说:
“对不起,大人,我把唾沫星子溅在您身上了……我是出于无心……”
“没关系,没关系……”
“请您看在上帝面上原谅我。我本来……我不是有意这样!”
“哎,您好好坐着,劳驾!让我听戏!”
切尔维亚科夫心慌意乱,傻头傻脑地微笑,开始看舞台上。他在看戏,可是他再也感觉不到心旷神怡了。他开始惶惶不安,定不下心来。到休息时间,他走到布里兹扎洛夫跟前,在他身旁走了一忽儿,压下胆怯的心情,叽叽咕咕说:
“我把唾沫星子溅在您身上了,大人……请您原谅……我本来……不是要……”
“哎,够了……我已经忘了,您却说个没完!”将军说,不耐烦地撇了撇下嘴唇。
“他忘了,可是他眼睛里有一道凶光啊,”切尔维亚科夫暗想,怀疑地瞧着将军,“他连话都不想说。应当对他解释一下,说我完全是无意的……说这是自然的规律,要不然他就会认为我是有意啐他了。现在他不这么想,可是过后他会这么想的!”
切尔维亚科夫回到家里,就把他的失态告诉他的妻子。他觉得妻子对待所发生的这件事似乎过于轻率。她先是吓一跳,可是后来听明白布里兹托洛夫是“在别处工作”的,就放心了。
“不过你还是去一趟,赔个不是的好,”她说,“他会认为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举动不得体!”
“说的就是啊!我已经赔过不是了,可是不知怎么,他那样子有点古怪……他连一句合情合理的话也没说。不过那时候也没有工夫细谈。”
第二天,切尔维亚科夫穿上新制服,理了发,到布里兹扎洛夫那儿去解释……他走进将军的接待室,看见那儿有很多人请托各种事情,将军本人夹在他们当中,开始听取各种请求。将军问过几个请托事情的人以后,就抬起眼睛看着切尔维亚科夫。
“昨天,大人,要是您记得的话,在‘乐园’帝俄时代夏季露天花园和剧院常用的名字。里,”庶务官开始报告说,“我打了个喷嚏,而且……无意中溅您一身唾沫星子……请您原……”
“简直是胡闹……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您有什么事要我效劳吗?”将军扭过脸去对下一个请托事情的人说。
“他话都不愿意说!”切尔维亚科夫暗想,脸色发白,“这是说,他生气了……不行,这种事不能就这样丢开了事……我要对他解释一下……”
等到将军同最后一个请托事情的人谈完话,举步往内室走去,切尔维亚科夫就走过去跟在他身后,叽叽咕咕说:
“大人!倘使我斗胆搅扰大人,那我可以说,纯粹是出于懊悔的心情!……这不是故意的,您要知道才好!”
将军做出一副要哭的脸相,摇了摇手。
“您简直是在开玩笑,先生!”他说着,走进内室去,关上身后的门。
“这怎么会是开玩笑呢?”切尔维亚科夫暗想,“根本连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啊!他是将军,可是竟然不懂!既是这样,我也不想再给这个摆架子的人赔罪了!去他的!我给他写封信就是,反正我不想来了!真的,我不想来了!”
切尔维亚科夫这样想着,走回家去。那封给将军的信,他却没有写成。他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出这封信该怎样写才对。他只好第二天亲自去解释。
“我昨天来打搅大人,”他等到将军抬起问询的眼睛瞧着他,就叽叽咕咕说,“并不是像您所说的那样为了开玩笑。我是来道歉的,因为我打喷嚏,溅了您一身唾沫星子……至于开玩笑,我想都没想过。我敢开玩笑吗?如果我们居然开玩笑,那么结果我们对大人物就……没一点敬意了……”
“滚出去!!”将军脸色发青,周身打抖,突然大叫一声。
“什么?”切尔维亚科夫低声问道,吓得愣住了。
“滚出去!!”将军顿着脚,又说一遍。
切尔维亚科夫肚子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掉下去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退到门口,走出去,到了街上,慢腾腾地走着……他信步走到家里,没脱掉制服,往长沙发上一躺,就此……死了。1883年嫁妆
有生以来我见过很多房子,大的、小的、砖砌的、木头造的、旧的、新的,可是有一所房子特别生动地保留在我的记忆里。不过这不是一幢大房子,而是一所小房子。这是很小的平房,有三个窗子,活像一个老太婆,矮小,伛偻,头上戴着包发帽。小房子以及它的白灰墙、瓦房顶和灰泥脱落的烟囱,全都隐藏在苍翠的树林里,夹在目前房主人的祖父和曾祖父所栽种的桑树、槐树、杨树当中。那所小房子在苍翠的树林外边是看不见的。然而这一大片绿树林却没有妨碍它成为城里的小房子。它那辽阔的院子跟其他同样辽阔苍翠的院子连成一排,形成莫斯科街的一部分。这条街上从来也没有什么人坐着马车路过,行人也稀少。
小房子的百叶窗经常关着:房子里的人不需要亮光。亮光对他们没有用处。窗子从没敞开过,因为住在房子里的人不喜欢新鲜空气。经常居住在桑树、槐树、牛蒡当中的人,对自然界是冷淡的。只有别墅的住客们,上帝才赐给了理解自然界美丽的能力,至于其他的人,对这种美丽却全不理会。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有很多,就不为人们所看重。“我们拥有的东西,我们就不珍惜”。其实还不止于此:我们拥有的东西,我们反而不喜欢呢。小房子四周是人间天堂,树木葱茏,栖息着快乐的鸟雀,可是小房子里面,唉!夏天又热又闷,冬天像澡堂里那样热气腾腾,有煤气味,而且乏味,乏味得很……
我头一次访问小房子是很久以前为办一件事而去的:房主人是奇卡玛索夫上校,他托我到那儿去探望他的妻子和女儿。那第一次访问,我记得很清楚。而且,要忘记是不可能的。
请您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您从前堂走进大厅的时候,一个矮小虚胖、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恐慌和惊愕的神情瞧着您。您是“生人”,客人,“年轻人”,这就足以使得她惊愕和恐慌了。您手里既没有短锤,也没有斧子,更没有手枪,您满面春风地微笑,可是迎接您的却是惊恐。
“请问,您贵姓?”上了年纪的女人用颤抖的声音问您说,而您认出她就是女主人奇卡玛索娃。
您说出您的姓名,讲明您的来意。惊愕和恐惧就换成尖细而快活的“啊”的一声喊,她的眼珠不住往上翻。这“啊”的一声喊,像回声一样,从前堂传到大厅,从大厅传到客厅,从客厅传到厨房……连续不断,一直传到地窖里。不久,整所房子都充满各种声调的、快活的“啊”。过了五分钟光景,您坐在客厅里一张又软又热的大长沙发上,听见“啊”声已经走出大门,顺着莫斯科街响下去了。
房间里弥漫着除虫粉和新羊皮鞋的气味,皮鞋就放在我身旁的椅子上,用手巾包着。窗台上放着天竺葵和薄纱的女人衣服。衣服上停着吃饱的苍蝇。墙上挂着某主教的油画像,镜框玻璃的一角已经破裂。主教像旁边,是一排祖先们的肖像,一律生着茨冈型的柠檬色脸庞。桌上有一个顶针、一团线和一只没有织完的袜子。地板上放着一件黑色女上衣,潦草地缝在一块纸样上。隔壁房间里有两个惊恐慌张的老太婆,正从地板上拾起纸样和一块块裁衣用的画粉……
“我们这儿,请您原谅,凌乱得很!”奇卡玛索娃说。
奇卡玛索娃一边跟我谈话,一边困窘地斜起眼睛看房门,房门里的人们还在忙着收拾纸样。房门也似乎在发窘,时而微微启开,时而又关上了。
“喂,你有什么事?”奇卡玛索娃对着房门说。
“Où est mon cravatte,lequel mon père n''avait envoyè de Koursk?”法语:我父亲从库尔斯克寄给我的那个领结在哪儿?房门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问。
“Ah, est ce que,Marie,que…法语:啊,难道,玛丽亚,难道…………唉,难道可以……Nous avons donc chez nous un homme très peu connu par nous法语:现在我们这儿有一个我们不大熟识的人。……你问露凯丽雅吧……”
“瞧,我们的法国话说得多么好!”我在奇卡玛索娃的眼睛里读到这样的话。她高兴得满脸通红。
不久房门开了,我看见一个又高又瘦的姑娘,年纪十九岁左右,身穿薄纱的长连衣裙,腰间系着金黄色皮带,我还记得腰带上挂着一把珍珠母扇子。她走进来,行个屈膝礼,脸红了。先是她那点缀着几颗碎麻子的长鼻子红起来,然后从鼻子红到眼睛那儿,再从眼睛红到鬓角那儿。
“这是我的女儿!”奇卡玛索娃用唱歌般的声音说,“这个年轻人,玛涅奇卡玛丽亚的爱称。,就是……”
我介绍我自己,然后我对这里纸样之多表示惊讶。母女俩都低下眼睛。
“耶稣升天节基督教的节日,在复活节后第四十日。,我们此地有一个大市集,”母亲说,“在市集上我们总是买些衣料,然后做整整一年的针线活,直到下个市集为止。我们的衣服从不交给外人去做。我的彼得·谢梅内奇挣的钱不算特别多,我们不能容许自己大手大脚。那就只得自己做了。”
“可是谁要穿这么多的衣服呢?这儿只有你们两个人啊。”
“嗨……难道这是现在穿的?这不是现在穿的!这是嫁妆!”
“哎呀,妈妈,您在说些什么呀?!”女儿说,脸上泛起红晕,“这位先生真会这样想了……我绝不出嫁!绝不!”
她说着这些话,可是说到“出嫁”两个字,她的眼睛亮了。
她们端来茶、糖、果酱、黄油,然后她们又请我吃加鲜奶油的马林果。傍晚七点钟开晚饭,有六道菜之多。吃晚饭的时候,我听见很响的呵欠声,有人在隔壁房间里大声打呵欠。我惊讶地瞧着房门:只有男人才那样打呵欠呢。
“这是彼得·谢梅内奇的弟弟叶戈尔·谢梅内奇……”奇卡玛索娃发现我吃惊,就解释说,“他从去年起就住在我们这儿。您要原谅他,他不能出来见您。他简直是个野人……见着生人就难为情……他打算进修道院去……他原来做官,后来受人家的气……所以他挺伤心……”
晚饭后,奇卡玛索娃把叶戈尔·谢梅内奇亲手刺绣、准备日后献给教会的一件肩袈裟拿给我看。玛涅奇卡一时也丢开羞怯,把她为爸爸刺绣的一个烟荷包拿给我看。等到我露出赞叹她的活计的样子,她就脸红了,凑着母亲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话。母亲顿时容光焕发,邀我跟她一块儿到堆房里走一趟。在堆房里,我看见五口大箱子和许多小箱子、小盒子。
“这……就是嫁妆!”母亲对我小声说,“这些衣服都是我们自己做的。”
我看了看那些阴沉的箱子,就开始向两个殷勤好客的女主人告辞。她们要我答应日后有空再到她们家里来。
这个诺言,一直到我初次访问过了七年以后,我才有机会履行。这一回我奉命到这个小城里来,在一个讼案中充当鉴定人。我走进我熟悉的那所小房子,又听见“啊”的一声喊……她们认出我来了……当然了!我的头一次访问,在她们的生活里成了十足的大事,凡是很少出大事的地方,大事就记得牢。我走进客厅里,看见母亲长得越发胖了,头发已经花白,正在地板上爬来爬去,裁一块蓝色衣料。女儿坐在长沙发上刺绣。这里仍旧有纸样,仍旧有除虫粉气味,仍旧有那幅画像和残破一角的镜框。不过变化还是有的。主教像旁边挂着彼得·谢梅内奇的肖像,两个女人都穿着丧服。彼得·谢梅内奇是在提升为将军后过一个星期去世的。
回忆开始……将军夫人哭了。
“我们遭到很大的不幸!”她说,“彼得·谢梅内奇……您知道吗?……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和她成了孤儿寡母,只得自己照料自己了。叶戈尔·谢梅内奇还活着,不过关于他,我们没有什么好话可说。修道院不肯收他,因为……因为他好喝酒。现在他由于伤心而喝得越发厉害了。我打算到首席贵族那儿去一趟,想告他的状。说来您也不信,他有好几次打开箱子……拿走玛涅奇卡的嫁妆,送给他那些朝圣的香客。有两口箱子已经全拿空了!要是这种情形继续下去,那我的玛涅奇卡的嫁妆就会一点也不剩了……”
“您在说什么呀,妈妈!”玛涅奇卡说,发窘了,“这位先生真不知道会想到哪儿去呢……我绝不出嫁,绝不出嫁!”
玛涅奇卡抬起眼睛来,兴奋而又带着希望,瞧着天花板,看来她不相信她说的话。
一个矮小的男人身影往前堂那边溜过去,他头顶秃一大块,穿着棕色上衣,脚上穿的是套鞋而不是皮靴。他像耗子那样地溜过去,不见了。
“这人大概就是叶戈尔·谢梅内奇吧。”我暗想。
我瞧着她们母女俩:两个人都苍老消瘦得厉害。母亲满头闪着银白的光辉。女儿憔悴,萎靡不振,看样子,母亲似乎比女儿至多大五岁光景。
“我打算到首席贵族那儿去一趟,”老太婆对我说,却忘记这话她已经说过了,“我想告状!叶戈尔·谢梅内奇把我们缝的衣服统统拿走,为拯救他的灵魂而不知送给什么人了。我的玛涅奇卡就要没有嫁妆了!”
玛涅奇卡涨红脸,可是这一回却什么话也没说。
“衣服我们只好重新再做,可是话说回来,上帝知道,我们不是阔人!我和她是孤儿寡母啊!”
“我们是孤儿寡母!”玛涅奇卡也说一遍。
去年,命运又驱使我到我熟悉的那所小房子去。我走进客厅,看见老太婆奇卡玛索娃。她穿一身黑衣服,戴着丧章缀在妇女黑色丧服的臂部或衣领上的白布。,坐在长沙发上做针线活。跟她并排坐着的,是个小老头,穿着棕色上衣,脚上蹬着套鞋而不是皮靴。小老头看见我,就跳起来,从客厅里一溜烟跑出去了……
为了回答我的问候,老太婆微微一笑,说:
“Je suis charmée de vous revoir,monsieur”法语:我现在又见到您,很高兴,先生。
“您在缝什么?”过一会儿,我问。
“这是女衬衫。我做好,就送到神甫那儿去,托他代我保管,要不然,叶戈尔·谢梅内奇就会把它拿走。我现在把所有的东西都交托神甫保管了。”她小声说。
她面前桌子上放着女儿的照片,她看一眼照片,叹口气说:
“要知道我成了孤魂!”
那么她女儿在哪儿呢?玛涅奇卡在哪儿呢?我没问穿着重丧服的老太婆,我不想问。不论是我在这所小房子里坐着,还是后来我站起来告辞的时候,玛涅奇卡都没走出来见我,我既没听见她的说话声,也没听见她那轻微胆怯的脚步声……一切都明明白白,于是我的心头感到沉重极了。1883年胖子和瘦子
尼古拉铁路在莫斯科和彼得堡之间的一条铁路,以沙皇尼古拉一世命名。一个火车站上,有两个朋友相遇: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胖子刚在火车站上吃过饭,嘴唇上粘着油而发亮,就跟熟透的樱桃一样。他身上冒出白葡萄酒和香橙花的气味。瘦子刚从火车上下来,拿着皮箱、包裹和硬纸盒。他冒出火腿和咖啡渣的气味。他背后站着一个长下巴的瘦女人,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高身量的中学生,眯细一只眼睛,是他的儿子。
“波尔菲里!”胖子看见瘦子,叫起来,“真是你吗?我的朋友!有多少个冬天,多少个夏天没见面了!”
“哎呀!”瘦子惊奇地叫道,“米沙!小时候的朋友!你这是从哪儿来?”
两个朋友互相拥抱,吻了三次,然后彼此打量着,眼睛里含满泪水。两个人都感到愉快的惊讶。
“我亲爱的!”瘦子吻过胖子后开口说,“这可没有料到!真是出其不意!嗯,那你就好好地看一看我!你还是从前那样的美男子!还是那么个风流才子,还是那么讲究穿戴!啊,天主!嗯,你怎么样?很阔气吗?结了婚吗?我呢,你看得明白,已经结婚了……这就是我的妻子路易丝,娘家姓万采巴赫……她是新教徒……这是我儿子纳法奈尔,中学三年级学生。这个人,纳法尼亚纳法奈尔的爱称。,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们一块儿在中学里念过书!”
纳法奈尔想了一会儿,脱下帽子。
“我们一块儿在中学里念过书!”瘦子继续说,“你还记得大家怎样拿你开玩笑吗?他们给你起个外号叫赫洛斯特拉托斯希腊人,公元前三五六年放火烧掉了以弗所城狄安娜神庙,因而闻名。,因为你用纸烟把课本烧穿一个洞。他们也给我起个外号叫厄菲阿尔忒斯希腊人,公元前五世纪,为波斯军队带路,出卖同胞,引敌入境。,因为我喜欢悄悄到老师那儿去打同学们的小报告。哈哈……那时候咱们都是小孩子!你别害怕,纳法尼亚!你自管走过去,离他近点……这是我妻子,娘家姓万采巴赫……新教徒。”
纳法奈尔想了一会儿,躲到父亲背后去了。
“嗯,你的景况怎么样,朋友?”胖子问,热情地瞧着朋友,“你在哪儿当官?做到几品官了?”
“我是在当官,我亲爱的!我已经做了两年八品文官,还得了斯坦尼斯拉夫勋章。我的薪金不多……哎,那也没关系!我妻子教音乐课,我呢,私下里用木头做烟盒。很精致的烟盒呢!我卖一卢布一个。要是有人要十个或者十个以上,那么你知道,我就给他打个折扣。我们好歹也混下来了。你知道,我原来在衙门里做科员,如今调到这儿同一类机关里做科长……我往后就在这儿工作了。嗯,那么你怎么样?恐怕已经做到五品文官了吧?啊?”
“不,我亲爱的,你还要说得高一点才成,”胖子说,“我已经做到三品文官……有两枚星章了。”
瘦子突然脸色变白,呆若木鸡,然而他的脸很快就往四下里扯开,做出顶畅快的笑容,仿佛他脸上和眼睛里不住迸出火星来似的。他把身体缩起来,哈着腰,显得矮了半截……他的皮箱、包裹和硬纸盒也都收缩起来,好像现出皱纹来了……他妻子的长下巴越发长了。纳法奈尔挺直身体,做出立正的姿势,把他制服的纽扣全都扣上……
“我,大人……很愉快!您,可以说,原是我儿时的朋友,现在忽然间,青云直上,做了这么大的官,您老!嘻嘻。”
“哎,算了吧!”胖子皱起眉头说,“何必用这种腔调讲话呢?你我是小时候的朋友,哪里用得着官场的那套奉承!”
“求上帝饶恕我……您怎能这样说呢,您老……”瘦子赔笑道,把身体缩得越发小了,“多承大人体恤关注……有如使人再生的甘霖……这一个,大人,是我的儿子纳法奈尔……这是我的妻子路易丝,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新教徒……”
胖子本来打算反驳他,可是瘦子脸上露出那么一副尊崇敬畏、阿谀谄媚、低首下心的丑相,弄得三品文官恶心得要呕。他扭过脸去不再看瘦子,光是对他伸出一只手来告别。
瘦子握了握那只手的三个手指头,弯下整个身子去深深一鞠躬,嘴里发出像中国人那样的笑声:“嘻嘻嘻。”他妻子微微一笑。纳法奈尔并拢脚跟立正,把制帽掉在地下了。三个人都感到愉快的震惊。1883年变色龙蜥蜴类动物,其肤色随环境不同而改变。
警官奥丘梅洛夫穿着新的军大衣,手里拿着个小包,穿过市集的广场。他身后跟着个警察,生着棕红色头发,端着一个粗箩,上面盛着没收来的醋栗,装得满满的。四下里一片寂静……广场上连人影也没有。小铺和酒店敞开大门,无精打采地面对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像是一张张饥饿的嘴巴。店门附近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你竟敢咬人,该死的东西!”奥丘梅洛夫忽然听见说话声,“伙计们,别放走它!如今咬人可不行!抓住它!哎哟……哎哟!”
狗的尖叫声响起来。奥丘梅洛夫往那边一看,瞧见商人皮丘金的木柴场里窜出来一条狗,用三条腿跑路,不住地回头看。在它身后,有一个人追出来,穿着浆硬的花布衬衫和敞开怀的坎肩。他紧追那条狗,身子往前一探,扑倒在地,抓住那条狗的后腿。紧跟着又传来狗叫声和人喊声:“别放走它!”带着睡意的脸纷纷从小铺里探出来,不久木柴场门口就聚了一群人,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仿佛出乱子了,长官!……”警察说。
奥丘梅洛夫把身子微微往左边一转,迈步往人群那边走过去。在木柴场门口,他看见上述那个敞开坎肩的人站在那儿,举起右手,伸出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给那群人看。他那张半醉的脸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我要揭你的皮,坏蛋!”而且那根手指头本身就像是一面胜利的旗帜。奥丘梅洛夫认出这个人就是首饰匠赫留金。闹出这场乱子的祸首是一条白毛小猎狗,尖尖的脸,背上有一块黄斑,这时候坐在人群中央的地上,前腿劈开,浑身发抖。它那含泪的眼睛里流露出苦恼和恐惧。
“这儿出了什么事?”奥丘梅洛夫挤到人群中去,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你干吗竖起手指头?……是谁在嚷?”
“我本来走我的路,长官,没招谁没惹谁……”赫留金凑着空拳头咳嗽,开口说,“我正跟米特里·米特里奇谈木柴的事,忽然间,这个坏东西无缘无故把我的手指头咬一口……请您原谅我,我是个干活的人……我的活儿细致。这得赔我一笔钱才成,因为我也许一个星期都不能动这根手指头了……法律上,长官,也没有这么一条,说是人受了畜生的害就该忍着……要是人人都遭狗咬,那还不如别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好……”
“嗯!……好……”奥丘梅洛夫严厉地说,咳嗽着,动了动眉毛,“好……这是谁家的狗?这种事我不能放过不管。我要拿点颜色出来叫那些放出狗来闯祸的人看看!现在也该管管不愿意遵守法令的老爷们了!等到罚了款,他,这个混蛋,才会明白把狗和别的畜生放出来有什么下场!我要给他点厉害瞧瞧!……叶尔德林,”警官对警察说,“你去调查清楚这是谁家的狗,打个报告上来!这条狗得打死才成。不许拖延!这多半是条疯狗……我问你们:这是谁家的狗?”
“这条狗像是日加洛夫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个人说。
“日加洛夫将军家的?嗯!……你,叶尔德林,把我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天好热!大概快要下雨了……只是有一件事我不懂:它怎么会咬你的?”奥丘梅洛夫对赫留金说,“难道它够得到你的手指头?它身子矮小,可是你,要知道,长得这么高大!你这个手指头多半是让小钉子扎破了,后来却异想天开,要人家赔你钱了。你这种人啊……谁都知道是个什么路数!我可知道你们这些魔鬼!”
“他,长官,把他的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拿它开心。它呢,不肯做傻瓜,就咬了他一口……他是个无聊的人,长官!”
“你胡说,独眼龙!你眼睛看不见,为什么胡说?长官是明白人,看得出来谁胡说,谁像当着上帝的面一样凭良心说话……我要胡说,就让调解法官帝俄时代的保安法官,只审理小案子。审判我好了。他的法律上写得明白……如今大家都平等了……不瞒您说……我弟弟就在当宪兵……”
“少说废话!”
“不,这条狗不是将军家的……”警察深思地说,“将军家里没有这样的狗。他家里的狗大半是大猎狗……”
“你拿得准吗?”
“拿得准,长官……”
“我自己也知道。将军家里的狗都名贵,都是良种,这条狗呢,鬼才知道是什么东西!毛色不好,模样也不中看……完全是下贱货……他老人家会养这样的狗?!你的脑筋上哪儿去了?要是这样的狗在彼得堡或者莫斯科让人碰上,你们知道会怎样?那才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一转眼的工夫就叫它断了气!你,赫留金,受了苦,这件事不能放过不管……得教训他们一下!是时候了……”
“不过也可能是将军家的狗……”警察把他的想法说出来,“它脸上又没写着……前几天我在他家院子里就见到过这样一条狗。”
“没错儿,是将军家的!”人群里有人说。
“嗯!……你,叶尔德林老弟,给我穿上大衣吧……好像起风了……怪冷的……你带着这条狗到将军家里去一趟,在那儿问一下……你就说这条狗是我找着,派你送去的……你说以后不要把它放到街上来。也许它是名贵的狗,要是每个猪猡都拿雪茄烟戳到它脸上去,要不了多久就能把它作践死。狗是娇嫩的动物嘛……你,蠢货,把手放下来!用不着把你那根蠢手指头摆出来!这都怪你自己不好!……”
“将军家的厨师来了,我们来问问他吧……喂,普罗霍尔!你过来,亲爱的!你看看这条狗……是你们家的吗?”
“瞎猜!我们那儿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狗!”
“那就用不着费很多工夫去问了,”奥丘梅洛夫说,“这是条野狗!用不着多说了……既然他说是野狗,那就是野狗……弄死它算了。”
“这条狗不是我们家的,”普罗霍尔继续说,“可这是将军哥哥的狗,他前几天到我们这儿来了。我们的将军不喜欢这种狗。他老人家的哥哥却喜欢……”
“莫非他老人家的哥哥来了?弗拉基米尔·伊万内奇来了?”奥丘梅洛夫问,他整个脸上洋溢着动情的笑容,“可了不得,主啊!我还不知道呢!他要来住一阵吧?”
“住一阵……”
“可了不得,主啊!……他是惦记弟弟了……可我还不知道呢!那么这是他老人家的狗?很高兴……你把它带去吧……这条小狗怪不错的……挺伶俐……它把这家伙的手指头咬一口!哈哈哈!……咦,你干吗发抖?呜呜……呜呜……它生气了,小坏包……好一条小狗……”
普罗霍尔把狗叫过来,带着它离开了木柴场……那群人就对着赫留金哈哈大笑。
“我早晚要收拾你!”奥丘梅洛夫对他威胁说,然后把身上的大衣裹一裹紧,穿过市集的广场,径自走了。1884年苦恼
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引自宗教诗《约瑟夫的哭泣和往事》。——俄文本编者注……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约纳·波塔波夫周身雪白,像是一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态、它那瘦骨棱棱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像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论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漩涡当中来,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
约纳和他的瘦马已经有很久停在那个地方没动了。他们还在午饭以前就从大车店里出来,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街灯的黯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赶车的,到维堡区地名,在彼得堡。去!”约纳听见了喊声,“赶车的!”
约纳猛地哆嗦一下,从粘着雪花的睫毛里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带风帽的军大衣。s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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