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记节选
《所多玛和蛾摩拉》这个标题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才确定。它既不属于1913年开始发表并因战争而中断的《追忆似水年华》的版本,也不属于1914年后构思的“阿尔贝蒂娜的小说”。它是这两个系列之间的漫长过渡,并为“阿尔贝蒂娜的小说”做好准备。《所多玛和蛾摩拉》在整部小说中具有相对的独立性。目前的《所多玛和蛾摩拉(二)》,一方面跟社交界系列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又跟爱情系列联系起来。确切地说,《追忆似水年华》的拐点是《所多玛和蛾摩拉(一)》。发现夏吕斯性欲倒错和对同性恋族类的论述,清楚地宣告盖尔芒特系列的结束和小说朝新的方向发展。在此之前,斯万是主人公在社交界和恋爱中的另一个自我,在此之后,这个角色由夏吕斯来扮演。这一卷最具有浪漫色彩,因此想象在其中的作用最大,是普鲁斯特作品中巴尔扎克色彩最浓的一卷。
地方的名称:所多玛和蛾摩拉
马塞尔?普鲁斯特大胆地进行所多玛和蛾摩拉之旅,并在《追忆似水年华》的中心部分加以叙述。所多玛和蛾摩拉之旅如同小马德莱娜蛋糕的滋味,是他灵感的源泉。在盖尔芒特那边度过很长时间之后,《所多玛和蛾摩拉(一)》的开篇和男子同性恋的发现如同序曲,其实却是小说收尾的开端。
“所多玛和蛾摩拉”这个标题,以及副标题“阴阳人首次出现,他们是未被天火毁灭的所多玛居民的后裔”,源于《旧约?创世纪》,普鲁斯特因此成为创世的艺术家。在对所多玛和蛾摩拉进行历史回顾和科学分析的序曲中,他告诉我们,性欲倒错的本能在人的性别区分之前就有,而盖尔芒特公馆的院子及其从异国引进的植物,在某种程度上如同新的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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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斯特十分清楚,他对同性恋的描写从道德上看不无风险,因此在小说出版之前就对出版商强调,《所多玛和蛾摩拉》是他小说中不可分割的部分。他在小说开始出版之后,觉得必须对评论家强调,所多玛和蛾摩拉的题材在他的小说中占据中央的位置。因此,《时代》杂志的评论家保罗?苏代在批评《在斯万家这边》中对蒙茹万女子同性恋场景的描写有失体面之后,他就解释说,这个场景是整部小说的基础:
我的构思模糊不清,很难一眼看出,因为它要到很长时间之后才显示出来……但为了看出它极其严密,我只好提出您的一篇评论,您抨击《在斯万家这边》中某些模糊而又无用的场景,依我看这种评论缺乏根据。在您的思想中,这是两个姑娘的一个场景[……],这场景在第一卷中确实无用。但对这场景的回忆,却是第四卷和第五卷的支柱(因它引起的嫉妒,等等)。删除这一场景,第一卷不会有很大变化,但我会因各卷的相互关系而失去整整两卷,因为这场景是这两卷在读者头上的基石。
确实,《所多玛和蛾摩拉》是《追忆似水年华》这部小说的中央部分,但已从《在斯万家这边》开始,并在其中准备和宣布故事的叙述,然后转入《盖尔芒特那边》,并在《重现的时光》中真正结束。其实,《所多玛和蛾摩拉》在普鲁斯特的眼里十分重要,据说他在有个时候曾想把它用作小说的总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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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的遗产:“姑妈”的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最有趣的一些段落出现在《所多玛和蛾摩拉》之中,说明普鲁斯特的作品中存在着戏剧性。戏剧性首先存在于对同性恋者的描写,证明是朱皮安和夏吕斯相遇时使用的隐喻和形象:他们被比喻成熊蜂凑巧飞到兰花上,又像相互示爱的两只鸟,“雄鸟要凑上前来”,雌鸟“只是梳理自己的羽毛”。夏吕斯在对朱皮安投以询问的目光时,仿佛在对他说:“恕我冒昧,但您背上拖着一根长长的白线”,或者说:“我不会看错,您想必也是苏黎世人。”这种戏剧效果,用来说明主人公的幼稚,因为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也是因为这两个男人的年龄和外貌差别巨大,还有他们在做爱后说的亲热或调情的话:朱皮安称夏吕斯为“大孩子”,并恭维“他屁股真大”。
然而,普鲁斯特这样写的目的,并非像纪德指责他的那样,是要嘲笑同性恋者。朱皮安和夏吕斯这次相遇,在主人公看来并非十分可笑,而是觉得“其中的一切都美不胜收”。普鲁斯特采取写实的态度,不愿意像当时的某些作品那样,对男人之间的恋爱展现一幅模糊不清和理想化的画面。另外,这种戏剧性的描绘也跟巴尔扎克一脉相承。普鲁斯特每次在书信中介绍自己的小说,总要使用“姑妈”这个词,并说这是巴尔扎克使用的词。他总是提到伏特冷在《幻灭》的末尾跟吕庞泼莱相遇,以说明应该从什么角度来看待夏吕斯和莫雷尔在东锡埃尔火车站相遇,并说《追忆似水年华》也是一部“人间喜剧”。
但是,这种戏剧性也会具有普鲁斯特所特有的形式。例如,主人公保持家庭的传统,把文学作品的语录用来解释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喜欢用拉辛的诗句特别是《以斯帖》中的诗句来解读某些同性恋者的想法和目光。在盖尔芒特王妃的晚会上,德?沃古贝尔先生看到一个外交使团中竟有如此多同性恋者,不禁显出赞叹的神色,主人公就想起《以斯帖》中的诗句。而在巴尔贝克大旅馆,夏吕斯跟一个跟班一起去餐厅吃晚饭,看到穿制服的年轻服务员从阶梯上走下来,就说出拉辛的诗句:“你们要幸福,神圣的民族的珍贵希望。”
最后,戏剧性也因性欲倒错者必须保守秘密,但其他人物会有幼稚或怀疑的看法而产生。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维尔迪兰夫妇居住的拉斯珀利埃尔城堡里,以及信徒们回去时乘坐的小火车里,信徒们既好奇又不安地对夏吕斯进行观察,而夏吕斯则坦率地暴露自己的性欲倾向,并说这种人自古以来到处都有。然而,据主人公观察,夏吕斯并非如此简单。他无视别人的目光,总在暗中涉及他喜欢的话题,这可能也是大贵族的一种挑衅,用来嘲笑资产者的看法。其实,夏吕斯常常使维尔迪兰夫妇感到不快,倒不是因为他的性欲嗜好,而是因为他故作风雅,因为同性恋者的圈子,远没有贵族的圈子那样神秘和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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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多玛和蛾摩拉》是一次下地狱
在《女囚》中,主人公对性欲倒错者的世界的探索,如同但丁在《神曲》中对地狱的探索。普鲁斯特同情“这位诗人[……]他必须穿过地狱中由硫磺和柏油构成的九个圈,投身于从天而降的大火之中,把所多玛的几个居民从火中救出”。实际上,主人公对性欲倒错者的世界越来越了解之后发现了新的圈:这种探索,大部分时间是用有趣或冷淡的口气说出,却变得越来越痛苦,而在下地狱之后,则揭出了阿尔贝蒂娜和樊特伊小姐过去的关系。她们关系的揭示,显然是对主人公一贯好奇地窥视的惩罚:他在观察入地狱受苦者之后,自己也将受到折磨,那就是嫉妒的痛苦。
但《所多玛和蛾摩拉》也是一次下地狱,因为主人公在第一次“心灵间隙”时看到了死者的幽灵。俄尔甫斯虽得到冥后的同意,让他把妻子欧律狄刻带回人间,却因妻子回头观看而再次失去她,同样,主人公回忆起外婆活着时情景,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她。由此展现出一系列悲伤的景象和梦境,使用了冥界的隐喻。他也再次看到无意识记忆的力量,但这次体验跟前几次不同,并非是幸福的体验,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缺失。同样,在第二次心灵间隙时,主人公再次体会到普鲁斯特的重要规律,即嫉妒使人意识到爱情。他没有嫉妒时,对阿尔贝蒂娜感到厌倦,并使她痛苦,而他现在发现,没有她就无法生活。于是,于是就跟她一起回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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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是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在斯万家这边》发表一百周年,国内组织了纪念活动,报刊上则发表文章。《生活》杂志2013年第1期发表了对小说1990年中译本的责编韩沪麟以及潘丽珍和我两个译者的访谈。4月14日,南京法语联盟和译林出版社联合举办普鲁斯特读者见面会,我和张新木和黄荭两位南京大学教授参加,我谈小说的翻译,张新木谈普鲁斯特美学的研究,黄荭谈普鲁斯特作品的接受,她那个月在《新法兰西评论》上发表题为《重现的普鲁斯特》Proust retrouvé的文章。谈完后,我们回答了听众提出的问题。由于见面会对外转播,我在几天后收到《文艺报》的约稿,撰文《重译》,于7月10日普鲁斯特诞生之日发表,并附有“盖尔芒特王妃的楼下包厢”的译文。该报于同一天发表了黄荭题为《普鲁斯特的方舟》的文章。一星期后,吴岳添在《世界新闻报》上发表文章《普鲁斯特,用回忆战胜时间》,附有《超越巴尔扎克》和《中国的“文化事件”》两篇短文,对普鲁斯特在中国的译介作了简述。6月7日,北京大学法语系和法国驻华使馆举办国际研讨会,题为:“阅读翻译普鲁斯特,用法语、英语、汉语和日语”Liretraduire Proust en fran?ais, en anglais, en chinois, en japonais,法国、美国、日本和我国学者依次发言,我谈普鲁斯特的翻译,因邮路不通未能及时交稿,组委会给我定了题目:?Pourquoi je traduis tout seul Proust??(我为何独自翻译普鲁斯特小说[全书]?)
3月下旬,上海译文出版社发来邮件,说已购买莫洛亚《普鲁斯特传》的版权,并准备用我于1998年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的译本。我对十几年前的这个译本作了修改,对“译后记”和“普鲁斯特生平与创作年表”作了补充,在征得责编同意后为《追忆似水年华》编写了十分详细的小说梗概。
11月14-16日,法国普鲁斯特之友协会在伊利埃-贡布雷举办纪念活动,协会秘书长米雷伊?纳蒂雷尔请我撰写短文,由中国留学生在活动时宣读。文章题为“Le centenaire de Du c?té de chez Swann en Chine”(《在斯万家这边》发表一百周年在中国),不久后发表在当年出版的《普鲁斯特学刊》上。
这一卷的翻译,得到了上述朋友直接或间接的帮助。此外,程抱一先生于去年初寄来贺卡,对我的翻译进行鼓励。他用富有艺术性的汉字写道:“您常在我的思念之中,因为您的法汉小词典及“似水年华”之精心译文是我不断参考、阅读的。”对各位朋友的热心帮助和鼓励,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徐和瑾
2014年4月22日于海上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