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马逊河上,阳光倏忽间穿透热带雨林的阔叶树;色彩绚烂的鹦鹉在果实累累的枝丫间飞行;一队小水豚在沙洲上嘈杂且笨拙地走着;印第安孩子从木支架上的茅屋里跑出来,站在漂浮的码头上挥手叫唤……1910年,英国孤女玛雅开始了这段神奇的异域之旅。她“需要去感受风吹到脸上的感觉”,她“知道她要上船,以及不断地航行”。然而少年人闯荡新世界的热望是与来自旧世界的偏见并行的。克洛威斯对巴西只是地理上的不适,大人们则是文化上的误解。在卡特先生和英国侦探眼里,印第安人野蛮、吝啬而不诚实……最初,玛雅也曾惧怕想像中那满是水蛭的河流、袭击路人的美洲豹,还怀疑自己会被印第安人拐去当奴隶……这些久远的刻板印象如蟒蛇般蜿蜒的河道或错综的丛林之路,覆盖着人性深处的蒙昧,连涉世未深的孩童也难以绕道而行。
同样,温文尔雅的英国式乡愁也时时调和“蛮荒之地”上的冒险冲动。从饮食、居所到礼仪、教育,因橡胶而致富的欧洲移民们尽力复制贵族式的闲适与优雅。卡特一家甚至假装他们仍在英国。如果说伊娃伊博森对成人的这种情结略有嘲讽,对儿童天真而正当的乡愁则稍为体恤。克洛威斯深切地想念在英国玩的板栗游戏、篝火节时扎的人偶、初雪飘落时舌尖尝到的甜美滋味、溜完冰后喝茶吃松饼的惬意……这清新又温存的笔调里隐含着对于晚期帝国的致意。玛雅则杂糅了巴西和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情,幻想双胞胎表姐妹穿着白色洋装,腰系彩色丝带,驯养温驯的长鼻浣熊和坐在肩上的卷尾猴,在巨大的莲花丛中划着小船,搭着牛车无畏地穿行丛林,将钢琴的乐声传送到丝绒般的黑夜里……但巴西是巴西,英国是英国,就像棕色的亚马逊河与黑色的尼格罗河,即便汇流,仍保持各自的颜色。作者无意让两种文化自然融合,只镇静地展示各自的样式,让人各选去处。所以克洛威斯代替芬恩,回到英国继承爵位,而玛雅彻底告别伦敦女校附近齐整的树、守规矩的鸽子、平静的泰晤士河……
芬恩犹如林中的潘神,驾着独木舟,从水草、藤蔓和树丛形成的绿墙后梦幻般向玛雅驶来。他们在漂流中过足了梦想中的生活——乘着小船,在黎明时分醒来,用汽油炉烹煮早餐,看苍鹭和鸬鹚潜水抓鱼;在引擎的噗噗声中走过阴暗的河流……这段航程不仅标志两个孩子在心性上的成长,也喻示儿童探险故事的进展——白人孩子并未承负帝国的职责与荣耀,成为荒岛上的鲁滨逊。芬恩没有拿出爵爷的派头来检视古老的部落,他需要血统上的归属感,并学习山提人丰富的医疗知识;玛雅没有扮演“灌木丛中的天使”(angel in the bush),替遥远的帝国耕耘蛮荒的花园,用“文明”的知识与理念归化土著人,她向他们学习那些狂野又奇特的歌谣。另外,玛雅为山提人对土地的熟稔和敬畏惊叹不已。“他们像对待老友般看待每一棵树和每一条小溪流。他们可以赤脚走过荆棘、沼泽和成堆的叶子。叶子堆里很容易会藏着蛇,可他们就是知道有没有……”她还领悟到,在这儿生活,不必像父亲说的那样“把握时光”,“他们会‘给’你美好的时光”。此时她已摒弃了启程前的无知无畏——“我可以使它(亚马逊丛林)变成天堂,而且我会的!”事实上,你不能把一个地方变成天堂,而只能将自己的心放置入天堂。芬恩也接受了山提人的信念:每个人的生命就像一条河,你必须顺流而动,不能逆流而行,否则便会浪费气息。这种顺应自然的态度赋予他们的成长开阔通明的质地。当孩子们不再带着东方主义式的猎奇目光和扩张心理来打量异文化,而谦卑地与自然相遇、平等地与土著相互学习时,他们获得的便是审视现存秩序和自由建构自我的双重能力。“儿童的天真视野能够看到一个抹去社会等级和国界限制的世界,在‘清新’和‘直接’中带来一种革新的力量。”(徐兰君)这种不受制于旧世界的视野也表明了童年到成年的发展并非原始到文明的进化,生命的每一个阶段,无论个体或人类种群的,都各有其锃亮的样貌。
这“清新”和“直接”的力量也使《蝴蝶天堂探险记》在承继经典的同时又有适度的游离。故事的笔调与伯内特的小说极为相似,那安全而甜腻的贵族儿童腔调就是克洛威斯和玛雅摆脱不了的。克洛威斯在巴西巡演的正是伯内特的《小爵爷》,他完美地模仿并最终实现了剧中主人公的命运;玛雅则有着《小公主》里萨拉那甜美的性情和《秘密花园》里玛丽的自然情结。芬恩那对于自然近乎神秘的亲近和体内无限的活力则类似于《秘密花园》里的迪肯。然而,不同于《秘密花园》中那种对于印度的湿热天气和教养方式的反感,故事没有用“女王的花园”(Queen’s Garden)来修剪野性的丛林;芬恩毕竟不是被浪漫主义塑造的自然神,他有他孩子气的缺陷,他更无意从自然回归文明社会,像《秘密花园》里的柯林一样去把握未来的统治权;玛雅也不像玛丽,为了召回柯林的活力而自我牺牲,她跟芬恩的生活平行或交织,相互需要,共同成长。因而,这个写于21世纪的故事因它理性的反思表明这近百年的路并未白走。
故事也顺应了儿童内在的需要,而不是满足成人对于童年的理想诉求,而这需要两者之间平衡的互动。在这段航程中,同行的成年人因儿童的生机得到了释放。“胡桃钳般硬邦邦”的明登小姐抛却她的矜持,开始在风中追逐美丽的大蝴蝶;教授则抛开年岁的捆绑,到处寻找树懒,还有鱼化石、奇怪的宝石和每隔二十年才开一次花的植物种子。成人也把他们最美好的特质馈赠给了孩子。玛雅的父亲给予她探险的热情;芬恩的父亲留下他那亲近自然的天性,还有种满木薯、玉蜀黍和地瓜的菜园,以及高兴时能走上五海里的小船。当初鼓励芬恩的父亲追寻梦想的明登小姐而今则陪伴玛雅而来。她用博物志般翔实生动的书带给玛雅她渴望的神秘国度;她洞察到心灵封闭的危险,鼓励玛雅去过开阔的生活;她不仅认可野性与自由,也强调知识与理性,为两个孩子计划雨季在马那坞城读书,旱季去河上探险;她理解旅程对于玛雅的意义,认为她不只找到了歌曲和快乐,更找到了自己;她也为玛雅争取到对于“家”的选择权。所以,幸运的孩子们并非孤立地行进于他们生活的航程。众多的人物各有各的故事,但又交织在一起,如同巴西境内那些黑色、棕色和蓝色的河流,最终都汇入丰沛的亚马逊河。
最后,明登小姐说,“我们‘都’要回家了。”但不像从前的故事,在外面的世界里热烈地历险之后,平静地回到家里,在温暖的炉火旁捧着一杯热茶。玛雅不甘栖息于帝国的花园,而在暂留之后把目光继续投向那隐藏的、未被驯化的异域,那才是他们认可的“家”。她初到马那坞时,曾听到林中茅屋里来自芬恩的口哨声,那是一支英国北方的曲子《南风吹》,歌声在乞求风将乘船远去的人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