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生豪《译者自序》:
于世界文学史中,足以笼罩一世,凌越千古,卓然为词坛之宗匠,诗人之冠冕者,其唯希腊之荷马,意大利之但丁,英之莎士比亚,德之歌德乎。此四子者,各于其不同之时代及环境中,发为不朽之歌声。然荷马史诗中之英雄,既与吾人之现实生活相去过远,但丁之天堂地狱,复与近代思想诸多抵牾;歌德去吾人较近,彼实为近代精神之卓越的代表。然以超脱时空限制一点而论,则莎士比亚之成就,实远在三子之上。盖莎翁笔下之人物,虽多为古代之贵族阶级,然彼所发掘者,实为古今中外贵贱贫富人人所同具之人性。故虽经三百余年以后,不仅其书为全世界文学之士所耽读,其剧本且在各国舞台与银幕上历久搬演而弗衰,盖由其作品中具有永久性与普遍性,故能深入人心如此耳。
中国读者闻莎翁大名已久,文坛知名之士,亦尝将其作品,译出多种,然历观坊间各译本,失之于粗疏草率者尚少,失之于拘泥生硬者实繁有徒。拘泥字句之结果,不仅原作神味,荡焉无存,甚且艰深晦涩,有若天书,令人不能卒读,此则译者之过,莎翁不能任其咎者也。
余笃嗜莎剧,尝首尾研诵全集至十余篇,于原作精神自觉颇有会心。廿四年春,得前辈詹文浒先生之鼓励,始着手为翻译全集之尝试。越年战事发生,历年来辛苦搜集之各种莎集版本,及诸家注释考证批评之书,不下一二百册,悉数毁于炮火,仓卒中惟携出牛津版全集一册,及译稿数本而已,厥后转辗流徙,为生活而奔波,更无暇晷,以续未竞之志。及三十一年春,目睹世变日亟,闭户家居,摈绝外务,始得专心一志,致力译事。虽贫穷疾病,交相煎迫,而埋头伏案,握管不辍。凡前后历十年而全稿完成案译者撰此文时,原拟在半年后可以译竞。讵意体力不支,厥功未竞,而因病重辍笔,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毕生精力,殆已尽注于兹矣。
余译此书之总之,第一在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围内,保持原作之神韵,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晓畅之字句,忠实传达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对照式之硬译,则未敢赞同。凡遏原文中与中国语法不合之处,往往再四咀嚼,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结构,务使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不为晦涩之字句所掩蔽。每译一段竟,必先自拟为读者,察阅译文中有无暧昧不明之处。又必自拟为舞台上之演员,审辨语调之是否顺口,音节之是否调和,一字一句之未惬,往往苦思累日。然才力所限,未能尽符思想,乡居僻陋,既无参考之书籍,又鲜质疑之师友。谬误之处,自知不免。所望海内学人,惠予纠正,幸甚幸甚!
原文全集在编次方面,不甚恰当,兹特依据各剧性质,分为“喜剧”、“悲剧”、“杂剧”、“史剧”四辑,每辑各自成一系统。读者循是以求,不难获见莎翁作品之全貌。昔卡莱尔尝云,“吾人宁失百印度,不愿失一莎士比亚。”夫莎士比亚为世界的诗人,固非一国所独占;倘因此集之出版,使此大诗人之作品,得以普及中国读者之间,则译者之劳力,庶几不为虚掷矣。知我罪我,惟在读者。
生豪书于三十三年四月
《哈姆雷特》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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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 中 人 物
哈姆雷特丹麦王子
克劳地 丹麦国王, 哈姆雷特之叔
葛簇特 皇后, 哈姆雷特之母, 最近改嫁於克劳地
鬼魂先王, 即哈姆雷特父亲之灵魂
波隆尼尔御前大臣
雷尔提 波隆尼尔之子
欧菲莉亚波隆尼尔之女
赫瑞修 哈姆雷特之密友
罗生克兰|
盖登思邓| 朝臣, 哈姆雷特同学
福丁布拉挪威王子
傅特曼 |
孔里尼 | 丹麦之事务官, 派挪威之使者
马赛洛 |
柏纳多 | 守望卫兵
佛郎西斯哥 |
奥斯力克 朝臣
瑞挪都 波隆尼尔之仆
掘坟工人们
福丁布拉营中尉官
戏班演员们
英国使者们
丹麦朝庭之一绅士
祭司
水手们
众贵族, 女仕, 士兵, 信差, 与侍从
第一幕
第一景: 城墙上
[丹麦的艾辛诺尔堡. 在城墙的一平台上, 守卫柏纳多与佛郎西斯哥入]
{此时正是深夜, 一片漆黑中, 佛郎西斯哥在城墙上站岗, 而柏纳多来接他的班}
柏: 是谁在那儿? {接班人先问此话}
佛: 不, 你回答我! 站住, 请亮相!{站岗者警觉的反问}
柏: 吾王万岁!{这是口令}
佛: 柏纳多?
柏: 正是。
佛: 您很准时到。
柏: 此时已是午夜, 去睡吧, 佛兄。
佛: 谢谢您来接我的班。 今夜酷寒, 我胸中不适。
柏: 一切都还安静吧?
佛: 连一支耗子都没闹。
柏: 那很好。 晚安。
您若见到我的伙伴们赫瑞修与马赛洛, 请叫他们快点。
佛: 我好像听到他们来了。
[赫瑞修与马赛洛入]
止步! 是谁?
赫: 是此地之友...
马: 也是丹麦王之忠心部属。
佛: 晚安吧。
马: 哦, 再见, 忠实的士兵。 是谁代替了你?
佛: 柏纳多接了我的岗。 晚安。
[出]
马: 你好, 柏纳多。
柏: 喂, 赫瑞修在吗?
赫: 他的一部份在注1。
柏: 欢迎, 赫瑞修; 欢迎, 善良的马赛洛。
赫: 那物有无再出现?
柏: 我没见到。
马: 赫兄说那个东西只不过是个幻觉,
虽然我们曾见过它两次, 但它仍是不足为信的。
因此我邀请了他今晚来和我们一起守望,
等此物出现时让他一睹为信, 并与其问话。
赫: 哼哼, 它不会出现的。 {一付不相信的样子}
柏: 请坐会儿,
让咱们再告诉您那顽固不信之双耳,
我们这两夜所见之事。
赫: 好, 那就让咱们坐下来,
听柏纳多叙述此事罢。
柏: 昨夜,
正当北极星西边的那颗星{手指著天上的一颗星}
在同一位置照明了此夜空时,
马赛洛与我--
那时, 时钟才刚响一声...
[鬼魂入]
马: 嘘, 停止。 看! 它又出现了!
柏: 就像先王的模样。
马: 您有学问, 赫瑞修, 您去向它问话注2!
柏: 您说它像不像已逝的国王, 看清楚它, 赫瑞修!
赫: 真像! 它令我战栗与惊愕。
柏: 它要您和它说话。
马: 问它事情呀, 赫瑞修!
赫: {对鬼魂}
猖獗於此夜此时者, 是何物?
为何假冒已葬陛下之英姿, 披先王之战袍出没於此?
我倚天之名命你回答!
马: 您触犯了它。
柏: 看, 它溜走了!
赫: 留下! 说话呀, 说话, 我命令你!
[鬼魂出]
马: 它走了, 不肯说话。
柏: 怎样, 赫兄, 您脸色苍白的猛在发抖,
您仍觉得这只是个幻觉吗?
赫: 有老天爷为证, 要不是我亲自目睹,
那我还不肯相信它呢!
马: 您不觉得它很像我们的先王吗?
赫: 就像你像你自己一般:
他身披之盔甲,
就是昔日他奋战那野心勃勃的挪威王时所穿的。
他脸上蹙眉怒目之表情,
就和他当年在冰原上大破波兰雪车军时一样。
这可真怪了。
马: 它就两次这般的, 在此夜深人静时全副武装的出现於我们的守望中.
赫: 我真不知该如何去想。
不过, 据我看来,
这可能是我国将有突变之凶兆。
马: 好, 那么, 请坐下和我说, 您若知道的话,
为何我国国民们要这般的夜夜警惕 望,
为何我国要每日铸造铜炮, 并与外广购军备?
为何造船商均被迫毫无休假的终日工作?
有何外在之患,
须要我国如此的夙夜辛劳苦干?
有谁能跟我解释这些?
赫: 我可以; 至少相传是如此:
我们的先王
--他的形相我们刚刚才见到--
曾接受了那目空一切的挪威王福丁布拉氏所提出之一项单独挑战。
当时我们英勇的哈姆雷特王
--这是吾邦众所周知的--
就在此战役中斩杀了福丁布拉氏。
事後, 依战前所立之合法条约,
福丁布拉阵亡就立即放弃其拥有之一块国土,
恰若反是吾王阵亡, 我国也将放弃同样的一块国土。
那知当今那乳臭未乾并刚猛好战的福丁布拉少氏,
在挪威境内到处招军买马, 啸聚了一群不法之徒,
此时正在摩拳擦掌, 志在光复其父所失之江山。
吾料这就是为何我国要如此的日夜警惕, 加倍生产之故。
柏: 吾料也是。
这也解释了为何这酷似先王之幽灵
要全身披挂的显现於我们的守望中;
他到底是此事之轴心人物!
赫: 真是不可思议。
昔日罗马帝国在凯撒被刺前夕,
坟冢均裂, 而弃尸多叽喳乱语於街头,
并有血红慧星出现於日, 月因全蚀而不明於夜。
此等种种不祥, 乃天地予吾国民
国难之先兆也!
[鬼魂再入]
且慢, 看, 它又来了!
这回我可要与它说话,
虽然它可能置我於死命。
[鬼魂展开双臂]
止步! 幻象,
你若有声, 请发言!
你若有吉事我能办到, 并能使你安息,
请交代。
你若有方法使我国脱离苦难, 请告知。
或者你在生前曾埋藏了什么不名之财, 令你阴魂不散,
也请告知。 说话呀, 站住![此时雄鸡开始啼]
挡住它, 马赛洛! {鬼魂开始消散}
马: 要不要我用戟去刺它?
赫: 要, 要是它不肯留下的话!
柏: 它在这儿! {指一方向}
赫: 它在这儿! {指另一方向}
[鬼魂出]
马: 它走了。
我们不该这般粗鲁的去冒犯这位酷似先王之幽灵。
它轻如空气, 捉摸不得。
适才的莽撞只徒表了我们的敌意。
柏: 雄鸡啼前它才启口欲言。
赫: 之後它就像罪人见到拘票般的落荒而逃。
传闻公鸡是黎明的前号,
它以响亮的歌喉, 唤醒了白昼之神,
并警告所有在水、火、土、及空中的游魂们
赶快回避。
吾今所见, 更证实了此传说。
马: 那幽灵正在雄鸡啼时消散;
也传说在圣诞前夕, 雄鸡夜不停啼,
众鬼神均勿敢出游,
因此夜晚清明, 天无邪星,
精灵不闹, 女巫乏咒。
此诚光华圣洁之辰也!
赫: 我也如此听说, 并也大致相信。
看, 黎明之神披著嫣红的衣裳, 已踏上了东边的山麓,
我们可以散夥了。
不过, 我认为, 我们应该把今夜所见之事
告诉小哈姆雷特。
我敢打赌, 这个鬼魂对我们虽是哑口无言, 但是对他会有话说。
你们说, 我们按朋友及职务之分, 是否应如此去做?
马: 咱们就如此去办。 我知道我们今早在哪里可碰到他。
[全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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