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薦:
《
地理计算与R语言
》
售價:NT$
551.0
《
沈括的知识世界:一种闻见主义的实践(中华学术译丛)
》
售價:NT$
398.0
《
大思维:哥伦比亚商学院六步创新思维模型
》
售價:NT$
332.0
《
宏观经济学(第三版)【2024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奖者作品】
》
售價:NT$
709.0
《
UE5虚幻引擎必修课(视频教学版)
》
售價:NT$
505.0
《
真需求
》
售價:NT$
505.0
《
阿勒泰的春天
》
售價:NT$
230.0
《
如见你
》
售價:NT$
234.0
|
編輯推薦: |
一个人和一整个世界间纽带断裂。
不如云,不如影,不如浮尘不如梦,不如任何一样有形或无形之物。
生命消逝时便是虚无。
|
內容簡介: |
一段年少时的爱恋,牵出一断痛彻心扉的纠缠。故事由女主角田津津获知前男友季朋离世的消息开始写起,回忆俩人由童年少年时代开始的缘分。季朋的母亲是下放知青,命运的捉弄使她由高高在上的沪剧名小花沦为捞丝女工,因与师哥私通怀孕被抛弃下嫁外貌丑陋的拉煤工为妻。而田津津家境富裕,母亲的好强与父亲的宽厚使她心地善良之余又精明世故。家境的悬殊、性格的差异使青梅竹马的恋人在爱与不爱之间苦苦挣扎,季朋多年痴心守候,田津津却爱上富家子……季朋最终如何虏获田津津芳心?又是如何在现实的桎梏中无奈妥协,因爱生恨?作品在天涯论坛首发不久被数百万网友追评为年度最虐心之作,赚有情人的眼泪,也写尽一个时代的记忆。
|
關於作者: |
傅娟
资深广告人。曾在两家全球知名的4A广告公司任职,服务过若干时尚类和快消品类客户,现任职国内某营销策划公司品牌策略总监。《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我们流着泪一读再读》为作者的自传体小说。
|
目錄:
|
引子
Chapter 1 始于1989
Chapter 2 桂花树下有少年
Chapter 3 被启动的初恋按钮
Chapter 4 河滩夜话及风流韵事
Chapter 5 谁许我们好前程
Chapter 6 初入象牙塔
Chapter 7 相聚在北京
Chapter 8 到底是谁的“沧海先生”
Chapter 9 得失之间
Chapter 10 情之所踪
Chapter 11 这该死的爱
Chapter 12 非典型记忆
Chapter 13 被圈养的待业女青年
Chapter 14 隐约可见的爱情终点
Chapter 15 撒一个谎惊天动地
Chapter 16 故事里再也没有于景行
Chapter 17 失恋一页翻过去
Chapter 18 病来如山倒
Chapter 19 患难时刻见真情
Chapter 20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Chapter 21 隐形的距离
Chapter 22 情比金坚只是空话
Chapter 23 无言的结局
|
內容試閱:
|
引子
2012年6月1日,本应该是一年中最有趣的日子。
可是,一个电话颠覆了所有的快乐,让美好的一天灰暗无比。
当时我正在海洋馆陪女儿坐等两点半开场的海狮表演,四周挤满了大儿童小儿童。
陌生的号码陌生的女人,一开口就把我的心扯开了口子。
她说:“你好,我叫包兰,是……季朋的妻子……”
我傻在那里。
五年了,没人会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见我沉默,她才问:“喂,不好意思,你是田津津吗?”
我不情愿地说:“是。”
她又说:“哦,不好意思,我是季朋的妻子。”
我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你已经说过你是谁了,你找我有事吗?”
她大概听出了我的不悦,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不想打扰你,真的……可……季朋……他想见你,他不行了,这是他最后的心愿,我不能不尊重……我……”
晴天霹雳!真的是晴天霹雳!
她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只觉得耳鼓发胀,头嗡嗡作响,张大了嘴巴惊呼不出声,捂着胸口也找不到自己的心跳。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的电话,又是怎么回的家。
你是否想过,有一天会在某个莫名而至的电话里听说,你曾经深爱的男人,他的生命已到尽头。
那是怎样的心情?
人的一生会有无数的遗憾,不断重复的遗憾。而你永远不知道你离去那一刻,最遗憾的是什么。
我整整犹豫了一天,把自己锁在客房里,连女儿都不理。
老公是个贴心人,什么都不问,这是日夜相对长久生活的默契,他知道我必然遇见了天大的难题。
的确。
去还是不去?
对我而言是天大的难题。
人因爱之名,必须去做很多事。
也正因爱之名,必然不想去做很多事。
爱,是永恒的悖论。
纠结了两天一夜。
第三天,我坐火车转汽车日夜兼程赶到芜湖,却还是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我见到了他的老婆和儿子。
包兰看起来贤良淑德,朴实有亲和力。她穿很旧很旧的汗衫,胸口污迹斑斑,看到我的那一刻,眼泪把汗衫打得透湿。
她哭着喊:“你怎么不早点来?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他一定以为是我没有打电话给你!他一定以为是我使坏。”
我揽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也哭成了泪人。
他的儿子看起来比我女儿小,一双亮亮的眼睛,眉目嘴角都有他小时候的影子……我蹲下身一次又一次仔仔细细端详孩子的面孔,心疼得缩成了一小团,活脱脱的小不点儿季朋,让我几乎萌生穿越时空的错觉。
我到了他芜湖的家。
四十几平方米的旧楼,几样简单的破家具,瓶瓶罐罐及空药盒子随处可见。
这是分开后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他的生活。
像很多恋人那样,分开后,我们不再过问彼此,把身体蜷缩起来,藏匿进对方内心最隐秘的那个角落,然后,锁上了门,连天窗都关紧。
如果不是因为他离世,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他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娶了怎样的老婆,生了个很像很像他的儿子。
临走,我想丢下一万块钱聊表心意,包兰非常生气,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打电话只是因为想满足他的愿望……不然我一辈子也不会想见你!事实上,我恨透了你……我怎么会要你的钱?”
我说:“钱是给孩子的,孩子很可爱,我好喜欢他。”
她叹了口气说:“孩子也不需要这个钱。其实,他走了对我们对他自己都是一种解脱。这两年挣钱给他瞧病,负担太大了……他走了,我好好挣钱养活孩子,日子不会太差。”
她信心满满的样子令我泪如雨下。
她也哭,然后竟然问:“能告诉我吗?你还爱他吗?”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说:“你想听实话吗?大实话。”
她点头。
我说:“不爱了。”
她点点头:“但是,这些年了,他一直都没办法忘了你……算了,人都不在了,说这些也没意义,不管他对我如何,我都算对得起他了……今天见到你,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忘不了你,你比我想象中更加漂亮……”
我没让她说下去,抱住她,说了声再见。
之后,有好几次在深夜被噩梦吓醒,我问自己,还爱他吗?
答案总是重复的否定。
如果我没骗自己的话,我也没骗包兰。我说了天大的实话,我相信自己已经不再爱他。
可是,只要想起他,依然好难受,那种煎熬和难受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夜夜无法入眠……他的离去,复苏了我青春里不堪忆起的记忆。
我想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给已经分开的恋人们看。
如果真心爱过,分开后请不要恨。
转身看,不过是,仅有一次的青春,回不了头的青春,终将逝去的青春。
而青春,就应该是无怨无悔的。
追溯漫长的回忆,谁来分担我无法排遣的悲伤呢?
我与他,认识二十三年。
我被他爱了许多年。
他临终最想见的是我,我却改不掉迟到的毛病……
昨夜梦回中学的池塘边,大概是八月,遍地都是桂花,他站在桂花树下面,歪着脑袋,笑吟吟地说:“鬼丫头,这么多年了哎,你怎么就改不了迟到的毛病?我要走了哦,你不要难过。”
我已来不及对他说:请你不要走,请你不要走……
因为,我真的会难过。
Chapter 1 始于1989
我和季朋在1989年做了同班同学。
对他印象深,始于三年级的一堂语文课。
我们八零后的这批青年,大多数人记忆里都储存着一道熟悉的作文题——《我的理想》。
时过境迁,没多少人真记得曾在这篇作文里写过什么。
儿时的理想?
恐怕当年落笔时我们连理想大概、或许、究竟、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都没搞清楚呢。
可对我来说,无论再变换多少日月光阴,永远会记得当年季朋在作文里许下的“理想”。
据说,那篇作文由他妈妈逐字逐句地斟酌修改完善,成稿之后还慷慨激昂地为他朗读了一遍,读的时候杏目圆瞪,热泪盈眶,饱满而热烈的情绪感动了自己也感染了季朋。于是,当第二天老师询问哪位同学愿意朗读自己的作文做范文时,他义不容辞地举了手。
他站起身隆重地清清嗓子,每一句话都念得字正腔圆。
念到一半,大家就开始哄笑,最后连老师也绷不住笑出了声。
问题出在理想本身。
传统保守的皖南革命老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学课堂上,十岁的季朋一脸庄严地宣布,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大明星!
我们难免一片哗然。
那是季朋第一次意识到,他妈一直以来给他灌输的伟大壮阔的理想,原来如此不招人待见。
季朋的妈妈叫季月亭,是清川县的名人,没人不认识。县政府逢年过节在大会堂搞演出,她都会上台唱沪剧。
她是地道的上海人,据说七岁就师从沪剧名旦,十一岁上台崭露头角成为上海冠华沪剧团最有前途的小花,可惜之后,她父亲也就是季朋的外公被调派到皖南清川的文化馆支援地方文化建设,十四岁的季月亭唯有结束自己刚有点眉目的艺术生涯噘着嘴跟来。没想到从此便在封闭偏僻的山区扎下了根,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一只落魄的凤凰突然拥有了属于草鸡的人生。
说起来,我和季朋很有些渊源,确切地说,是我的父母和季月亭有渊源。
我妈和季月亭都在缫丝厂上班,我妈是会计,她是捞丝女工,两个人水火不容。
季月亭本身就不招人喜欢,厂里不喜欢她的不止我妈一个人。她太傲气,总以为自己比当地人高一等,不情愿把自己归为当地人一类。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她的确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杏目小脸,白皙明艳,又是从小学戏,不经意间一来一去的眼波里尽是七情六欲。她喜欢把缫丝厂发的灰白工作服套在水红花的旗袍外面,成心不记得系纽扣,腿上的肉丝袜在那个年代少见又性感,布鞋也是穿红呀粉呀的明艳颜色,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自命不凡的清高腔调,集中体现于她鼻孔朝天的姿态,却对喜欢打情骂俏的男工们来者不拒,所以女工们都很讨厌她,背后翻尽白眼说尽坏话。她一点都不介意,一个上海女人的骨头里满满盛着装腔作势和虚情假意,年少时就已对女人之间憎恶等于嫉恨的心理洞若观火了。
虽然女人们极少有喜欢她的,真正和她搞到水火不容的却只有我妈一个人。原因要说起来那就扯得远了。
会计这样轻松惬意的活儿原本是季月亭干的,她父亲在世的时候,想撮合她跟缫丝厂厂长的儿子,也就是我爸结婚,结果她看不上我爸,一心惦念远在上海沪剧团青梅竹马的二师哥。她父亲死后,厂长也就没情面可顾了,让愿意和他儿子搞对象的我妈替代季月亭做了让人羡慕的会计,季月亭则摇身一变,成了缫丝厂里最苦最累最底层的捞丝女工。从此,无论数九严寒还是三伏酷暑,她都要把一双白嫩的手伸到热水滚滚的缫丝池里去,她的使命就是在工作时间内弯腰佝背一刻不得闲地捞丝,直捞到两只手没一块好皮肉惨不忍睹,直捞到鲜活的少女手跟泡过的腐尸一样腻白……所以季月亭恨透了我妈,她以为如果我妈不同意嫁给我爸,她就还能干她的会计。而我妈当然也对我爸追过季月亭的事儿耿耿于怀,经常在闹脾气的时候旧事重提:“田大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娶我你很不甘心是吧?有本事你去找那个上海女妖精啊,可惜啊,人家命不好心高,就是瞧不上你!我看你这一辈子就遗憾吧!你就心痒吧!”
我妈总说季朋他妈命不好都是自己造成的,她送她父亲的骨灰回上海时被二师哥搞大了肚子,绝情的戏子男果断要跟她一刀两断,并逼她打胎。季月亭狠不下心,于是就有了季朋。季月亭以生下孩子为条件嫁给了厂里的运输工阿嗅哥,在外人眼里季月亭这个决定颇有点作践自己的意思。阿嗅哥是最不受欢迎的男职工,他面相丑陋,寡言少语,秃顶龅牙,还有个最致命的弱点,由他的外号就可见一斑,“嗅”拆开便是“口臭”二字,阿嗅哥由此得名。缫丝厂众工传诵频率最高的口号除了慷慨激昂的生产标语,就数那句“阿嗅哥嘴一张,以为到了茅四缸(皖南人对粪坑的戏称)”,足见其有多臭名远扬。季月亭与阿嗅的结合备受关注,在女人们“啧啧啧”说不清是叹惜还是鄙夷的咂嘴声及男人们流着哈喇子既蠢蠢欲动又望肚生畏的复杂眼神中,性感娇艳的小女人嫁给了平庸丑陋的粗汉子。
阿嗅也就成了季朋的继父。
季月亭对负心汉念念不忘,季朋大一点的时候她还对他说呢:“季朋,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叫季朋吗?我给你取名叫季朋,是因为我和你爸爸的名字都有一个月字,你爸爸叫蒋月龙,两个月字合在一起就成了一个朋字。他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你,但你要知道这个世上有他——你的爸爸,他是个很有天分的艺术家。妈妈相信你有他的遗传,将来也会走这条路……”
而季朋一听季月亭无端提他见都没见过的亲老子,就不高兴地翻白眼。
当然,这些事都是我长大之后才知道的,小时候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我妈不允许我和季朋多接触。
我回家把季朋在课堂上念作文的事当笑话说给父母听。
我妈刻薄地说:“季月亭真没名堂,从小不教孩子正经,好种出好苗,我看那孩子将来肯定成不了器!”
我爸皱皱眉说:“你别这么说人家孩子啊,他那么大点懂什么。”
我妈把碗往台上狠狠一掼,恶毒地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是古话!她作风不正派你又不是不知道,厂里谁不说她是狐狸精,狐狸精能生出什么好东西!你替他说什么话啊?又不是你的种!”
我爸只有沉默。
我妈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津津,我还是那句话,多跟学习好的同学在一起玩,离季朋远一点。”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时候,即使我妈不说,我跟季朋也玩不到一起。
他是出名的捣蛋鬼,校长、老师看见他就头痛,而我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虽然长大后我知道那些三好学生的荣誉称号其实是我妈送礼送出来的,但当时很有优越感。县城小学的风气差,好学生跟好学生玩,差生跟差生玩,拉帮结派。
尤其我们班,我们班是城关一小很受重视的班级,皖南人注重教学质量,全部指望孩子靠读书翻身。我们的班主任储老师是上海的下放知青,因先进的教学理念而出名。我后来与上海人相处始终有心理阴影,很大程度上溯源于这位储老师,她把上海人的那种地域小众的优越感演绎得淋漓尽致,格外照顾班里上海籍的学生,以至于我们班形成了意气风发的“上海帮”,搞得其余学生很为自己不是上海人而自卑,父母怕孩子吃亏,就拼了命地送礼。
按理说季朋也是上海人,却得不到储老师的眷顾,因为季月亭混得不好,不如其他的上海父母得势。现在回想,季朋当年应该算我们班长得最好看的男生了,儿子像妈,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比小女孩儿还白净可人。可惜那时候我们对长相这回事还不太敏感。同学们厌恶的是他总不干正经事,他喜欢放屁,放了屁还唯恐天下不知,拿一本书扇得方圆两米臭倒一片,他就在座位上笑昏过去,很过瘾的样子。我对这种粗俗的行为极端反感,还暗地给他起了“屁虫屁圣屁怪屁魔屁仙儿屁大王”等无数个跟屁有关的外号。
所以,每年我们集体去郊外地震台野炊时,没人愿意和以放臭屁为荣的季朋分到一组。
他永远属于自愿分组分剩下的不受欢迎的“少数派”。
有一年,甚至只剩下了他一个。
储老师说:“季朋同学是肯定要和我们一起去野炊的,哪个组愿意多一个人,带上他?”
没人吱声。
储老师说:“我希望三好学生和学生干部们在团结同学方面要起表率作用。”
听老师这么说,我不管同组成员噘嘴的噘嘴、瞪眼的瞪眼、吹胡子的吹胡子,很无耻地举了手,作为非“上海帮”的一员,身先士卒的机会可不多啊。
储老师果然很满意,她往鼻梁骨上推了推眼镜:“大家都要向田津津学习,关心和团结同学,这才是一个优秀学生干部应该做的……好了,我来说下野炊的具体注意事项。”
有失有得这话一点不差,因为季朋,我虽然得到了储老师的认可,却失去了民心,尤其跟我一组野炊的同学,从头到尾板着脸。
我讨好地说:“我来生火,我来生火。”
没人理我。
等我把自己弄成了黑脸包公,他们一个个幸灾乐祸,全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我只好跟季朋单起了个炉灶煮面条吃,由八人一组变了两人一组,贵为组长的我被无声地弹劾了。
那次的野炊,我是哭着炊完的。
我哭田津津好心没好报,和最不受欢迎的男生成了一类人。
回家朝我妈撒娇也没讨到安慰。她打了我的屁股,还愤怒地说:“活该!我怎么说的来着?让你离那个小辣椒棒子远一点。你哭什么啊?咱们中国古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懂吗?三岁看老,那个孩子跟他妈一样,成不了器!你呢?我看也是不争气的货!我花多少心思培养你你知道吗?要做好学生好学生……听见没有呀?”
我挂着泪珠狠命点头,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在老师面前逞能,且谨遵我妈教诲,离季朋能有多远有多远。
我以为,我和季朋再也没有交集。
没想到四年级的时候,我们成了同桌——是的,老套又俗气,季朋就是我“同桌的你”。
四年级一开学,储老师又玩新花样,在班里搞什么“一帮一”小组,具体谁帮谁由抽签决定,依据学习成绩及老师印象等种种不合理的因素,将全班学生拦中一切分为好坏两部分,“坏学生”的名单全部写到纸上做成阄,让“好学生”来抽,结果,我就抽中了季朋。为这事,我妈和季月亭都闹到大队辅导员办公室去了,第一次意见出奇一致——“两个孩子决不能坐在一起!”
我妈的理由充足,在办公室作了条理清晰的陈述:“汤辅导员,我个人非常欣赏储老师的教学风格,不然也不会托尽关系把女儿弄进这个班。这次我对‘一帮一’活动本身是非常支持的,让孩子学会助人没什么不好,但是,我反对把我女儿跟季朋分在一起!季朋太调皮了,班里哪个家长不知道啊?我们家津津从小性格就弱,被欺负了也不敢出声的。我看,别帮不了同学反而弄出性格缺陷!这种事可大可小啊。您看,能不能让储老师帮我们换一下?”
储老师站在一旁面色很难看,即使能换也不想帮忙换:“其实你们俩要是有要求可以直接来跟我提嘛,干什么要跑到汤老师这里?”
季月亭相对我妈气势就弱多了,她是获得帮助的学生家长,按理说是没有发言权的,为了底气足一些,她甚至用了上海话:“我也不想让季朋跟她女儿坐一起,我老觉得‘一帮一’这个活动本身就有问题。”
储老师面色更难看了,用普通话问:“有什么问题?让好的孩子去感化坏的孩子,孩子们共同进步!有什么问题?”
季月亭也用回普通话:“感化?您怎么能用这个词!又不是犯人!怎么要感化?您这样会造成学习好的学生歧视学习差的学生。而且,我觉得孩子好差也不能完全用成绩来衡量吧?”
储老师火了:“这是我的班级我做主!我的教学风格你要是不能适应可以转班!另外!这次小组安排是抽签决定的!没法换!你们要是真觉得不合适,季朋和田津津就不要参加活动,少一组好了,我无所谓的。”
我妈立即赔笑脸:“储老师储老师,您啊,别生气,我绝对支持你,田津津一定要参加‘一帮一’的,乐于助人嘛,我不像有的家长,不懂装懂。”
汤老师也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都少说一句,我看这样吧,问问孩子们的意见。”
我跟季朋双手背在后头一直站在她们旁边被忽视了好久,此时终于有了发言的机会。
我妈捅我:“津津,赶紧跟老师说啊,大胆说!别怕!”
没想到季朋抢先说:“汤老师,我想和田津津坐在一起,她学习好人品也好,同学们都喜欢她。而且她以前就帮过我,我们早就‘一帮一’了。上回我看见有同学吃泡泡糖也想吃,那个同学吐出来给我吃,被田津津看到,第二天她就给了我一个草莓味的大大泡泡糖。我喜欢田津津,我想和她坐在一起,我不会欺负她!”
季月亭傻了,我妈傻了,我也傻了。
我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给过他一颗大大泡泡糖。
我妈继续捅我:“田津津!快说话!”
我扭头看季朋,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他说:“如果你跟我坐,我把橡皮全给你。”
我果断对汤老师说:“老师,我愿意,我跟谁坐都行。”
小学里流行收集东西,“上海帮”同学经常把精致的集邮本带到班上来炫耀,课间引得大家层层围观。季朋从来不看,他也有收集物品的爱好,他集的东西很特别,他拥有几百块各式各样的橡皮,后来他告诉我,他那点可怜的零用钱几乎全部抠出来买了橡皮。
我太喜欢那些橡皮了,他甚至还给它们分出了系列,水果的、卡通的,普通的、香的,白的、彩色的、透明的……总之都很漂亮就对了。他果然信守承诺,在我成为他的同桌之后,把那些橡皮全部送给了我,让我满足了很久,并且把收集橡皮的习惯延续到高中,其中有很多都是季朋给我买的。
我做了橡皮的主人之后问他:“你集了这么久,真舍得送给我啊?”
他说:“舍得啊!男人嘛,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说:“那太谢谢你啦,季朋。”
他说:“实话跟你说吧,你以为我真喜欢集这破玩意儿啊?橡皮不是便宜嘛,我只买得起橡皮。我一见他们炫耀邮票,火就不晓得从哪来了。其他人更蠢,别人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我看全班最有思想的就是你田津津,只有你,还真被我的橡皮迷上了。”
五年级,全班风靡抄歌词,买来精美的硬面抄软面抄,外页内页贴满各种贴画,什么焦恩俊赵雅芝郑少秋小虎队的头像啊,花仙子蓝精灵擎天柱葫芦娃的卡通图啊,另类一点的还有枪支弹药什么的。季朋也不跟集东西一样讲创新了,扎在人堆里抄得不亦乐乎,连上课时间都不放过。
人认真干一件事的时候,往往都能出成绩,我那时候就感叹过:“季朋,你要是把你抄歌词的劲儿拿出来做数学题,那还不得考一百分啊。”
他整整抄了五大本歌词,后来也全部归了我。我这才发现季朋没有我妈说的那样不堪,他的字写得工整漂亮,甚至没有一个错别字。更令人惊艳的是他的画功,歌词本里没有一张贴画,每一页都用彩笔画上了栩栩如生的图案,动物、卡通人、仕女、食物……比贴画丰富多了。
此后,我的每一张手抄报,都让季朋秘密地替我配图和画边框,次次都拿奖,一直到毕业,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真正才华横溢的那个不是我而是季朋。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当然都是有条件的!
储老师怕我们饿,每天都让包子铺在课间为我们送包子吃,按月交钱。季朋家比较困难,从来没交钱订过包子,却吃得满嘴流油。包子是我妈订的,而我根本就不喜欢吃包子,比起包子,我更迷恋手抄报上层层叠叠的配图和花边。
有一天季朋突然说:“田津津,我吃包子吃腻了,我不想跟你交易了哎。我要去给别的同学画花边了,他们会给我买芝麻雪糕吃!”
结果当然是我给他买芝麻雪糕!我怎么能容忍班上的手抄报达人变成另一个!
季朋不停地换要求,他是我们班最早把技能换成钱的人,酸梅粉、萝卜丁、辣海带、话梅……自从我成了他的同桌,学习成绩没帮上忙,倒帮他过足了嘴瘾。他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些本来应该吃到我嘴里的美味,还没事儿就抛出风凉话来气我:“田津津,你实在太好强了,你太在乎名誉了,你信不信?你迟早都要因为这些事吃亏。哦,你现在已经吃亏了,你获得的那些都是虚的,我得到的才实在呢,占便宜的是我。”
我气得用作业本砸他:“吃你的吧,知道自己占便宜还那么多废话!”
我倒是没想到季朋会在临近小学毕业的时候知恩图报地回请我一次,和后来一样,他经常不动声色地给我惊喜。
那一个礼拜他早读课经常迟到,默默地从后门进来,溜到我身边坐下,满头大汗,手上一层灰。
我说:“你干吗去了,每天都迟到?”
他白我一眼说:“要你管!”
放学也比平时走得早,一打铃就跟脱缰的野驴一样,招呼都不打一个人就赶在人流之前飞奔出校门。
后来我才知道,他跟厂里的垃圾专业户刘老头儿捡瓶子去了,早上下午各一趟,一个星期挣了一块钱。
周一一大早,他比我先到,嬉皮笑脸地看着我说:“田津津,你今天想吃什么,我请客!”
我翻翻眼睛说:“谢谢你了,不需要。”
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我说真的,快说,你想吃什么?”
我看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认真想了一下答:“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又不像你那么好吃,一天到晚嘴不停。”
他皱了皱眉,摆出一副先知的样子:“你再说你什么都不想吃?你会后悔的!我跟你说,我比你还了解你,我知道你想吃什么。”
我问:“什么?”
他一只手捶了两下课桌,铿锵有力地说:“呼——啦!”
我差点高兴得跳起来,整整一节课激动到屁股都坐不稳长凳了。
皖南的孩子应该都记得呼啦这样食物吧,我从小对吃这件事就很淡漠,直到现在,都不太热衷于零食。但是我小时候只馋一样东西,那就是呼啦,为什么我馋呼啦呢,因为从来没有吃过。
这说明,大人小孩都一样,对得不到的东西永远充满欲望。
所谓呼啦,就是山芋粉冲出来的糊糊,小吃部有专门的呼啦窗口,雪白的山芋粉用滚烫的开水冲调,盛在一个个红色的塑料小碗内,拌上皖南特色的什锦酱菜和辣椒酱,想起来都要流口水。整整六年,我没有吃过一碗呼啦,因为我那矫情有洁癖的妈反复强调过,呼啦是不能吃的,呼啦吃了是要得病的,小孩子为什么会得肝炎啊?为什么会得脑膜炎啊?又为什么会生蛔虫啊?皆是因为吃了呼啦!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都要吓唬我一次:“津津,你不要跟同学去吃呼啦哦,会拉出雪白的长长的虫子哦,一定记住哦,你要是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零用钱全部没收掉!”
我妈是说一不二的人,所以只要是她反复强调不要干的事,我一般都不敢干。我很怕她没收我的零用钱,没有钱的话季朋不会再给我画画,对当年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蝉联全班“美术小天后”及“手抄报黑板报双料达人”更加重要。
下课铃响,季朋拖着我的手就走。
我说:“还是不吃了,我妈不让我吃那个东西,那个不干净。我要是吃了,就再也没零用钱给你了。”
季朋不耐烦地说:“胆小鬼啊你?你在学校吃喝拉撒你妈用望远镜看哪?她管得着吗?我不说你不说,谁知道啊?”
他又像电视里的大汉那样夸张地拍拍胸脯:“万一不走运真被发现了,我保证,以后还会帮你画画,不要你买吃买喝了。”
我伸出小拇指:“说话算数!”
他啪的一下打我的手:“别搞这么幼稚,我季朋什么时候食过言?这么久了,我告诉过别人你那些优秀作品都是我熬夜画的吗?”
我警惕地环顾四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们一人吃了五碗呼啦,吃到快呕了才作罢。那五碗呼啦的味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同样忘不了的,还有季朋从裤兜里抠出来的皱皱巴巴的一块钱。那时候我们都是最纯真的小孩子,不懂青梅竹马,不懂两小无猜,甚至都谈不上什么友谊。成年之后大部分的小学同学都各奔东西,我甚至想不起来他们的模样,这让我更加相信,我跟季朋之间确实存在一种微妙的缘分——毕竟,多少人有机会得到上天的安排,除兄弟姐妹之外,让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占据记忆的四分之三呢。
毕业班会,大家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被选为班会的主持人,穿了一条雪白的公主裙,我妈还在我头上系了一根彩色的蝴蝶结发带。只有少数几个同学没有精心打扮,季朋是其中之一,但是那天他给我的印象却极其深刻。他穿平时老穿的一件暗灰色褂子,手里却捧着一个色彩斑斓的纸盒,里面是他给我的礼物,一个精美的带锁日记本。他在扉页工整地写着:“田津津同学,你是我们班最优秀的女生,希望你上了初中以后,继续保持你任人欺负的性格,多关心差生。祝你学习进步!你最好的朋友季朋。”
他的落款吓了我一大跳,他提出了一件我从来没想过的事。
他到底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呢?我思来想去根本确定不了。
带锁的日记本,我一回家就偷偷塞进了放书的纸箱,混在旧书堆藏了起来,生怕被我妈看到。
我心虚到连毕业祝福留言册都不敢让他写,与其他同学交换了一圈也没交换到他面前,他终于急了跑来问我:“喂!怎么还不让我写?”我说:“你不也没让我写嘛!”他说:“我根本没准备那东西好吧,多幼稚啊!”我说:“幼稚你还写?”他不讲理地一把就将本子夺了过去:“我不管,我就写你的。”急得我在旁边乱喊:“哎哎哎!你挨着选项填就好了,别写什么最好的朋友什么的啊!这个我藏不住的,我妈要看的!”
写完之后,他又向我摊开两只手:“毕业礼物呢?我都送了你,你怎么不送我?”
我说:“我没准备……”
他竟将我头上的彩色蝴蝶结拽了去:“就这个吧,这个送给我了。”
为这事,我被我妈骂了好几天败家子,又不敢告诉她蝴蝶结在季朋那里。
季朋在毕业留言册属于他的那一页上画了一只可爱的卡通狗,在我的再三阻拦下,内容填得非常克制——
姓名:季朋
年龄:13岁
爱好:画画与抄歌词
最崇拜的人:周恩来
理想:成为大明星
最喜欢的同学:田津津
最讨厌的同学:除田以外的全部
愿望:初中和田津津一个班
祝福留言:你不让我写那我就不写了。
后来,我把最喜欢的同学那一栏用圆珠笔结结实实地填没了,显现出我在离别这件事上的铁石心肠。
班会结束,季朋忧伤地说:“田津津,我要是初中不和你一个班怎么办啊?”
我叹气:“唉……千万别啊!千万要一个班啊!不然手抄报和黑板报就没人帮我画了!”
Chapter 2 桂花树下有少年
每一个韩梅梅都有她的李雷。
严格说来,季朋并不是我的李雷,因为我们初中没分到一个班。如果按住房区域来划分的话,不在一个班至少在一个学校,可谁叫我有个操心的妈呢?我那好强的妈怎可能任由我跟着大部队分配?她托关系花钱费尽心思地把我往一中最彪悍的老师班里弄,苦口婆心地说:“津津,在你上学这个问题上,妈妈是不遗余力的,我会为你选口碑最好的老师,为你创造最好的环境!将来你争气考出了好成绩,算我没白费心机,要是你自甘堕落不成器,我也无愧于心对得住自己。但是,我是不允许你不争气的!什么事妈妈都可以容你,只有好好学习这一样,没的讨价还价!”
我被弄进了城南的一中,季朋被分到了城北的二中,我们之间隔着一座城。
印象中,初中就是我炼狱生活的开始,课余时间被完完全全地剥夺。重点班的家长一入学就被彪悍老师鼓动成了一级备战状态,上课送下课接,高考远在天边,老师家长们的焦虑和唠叨却近在咫尺,把一场六年后才打的仗唬得像明天就要开炮一样。
我毫无防备地做了读书奴。
当初不能跟季朋同班的遗憾也显得很多余——初中压根儿就不做手抄报和黑板报。教室后面的黑板每天密密麻麻地写满让人头痛的数学题,而我的人生也仿佛只剩下“考高分”这一件事。
用我妈的话来说:“津津,你只要学习好就行,其他什么都不好都没关系!多看课本和资料,少看闲书和杂志,高考不考那些东西!你什么兴趣爱好都可以有,留着考上大学再慢慢琢磨,有些事什么时候干都来得及,但是高考不等人哪!考不上你就完了知道吗?”
整个初中,我和季朋的交流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初二某天放学,我坐在我爸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后头,远远看见缫丝厂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我爸把车停到路边大树下面,父女俩费了好大的劲儿挤进人群,我一眼就看到两只黑单鞋飞散得一东一西,中间隔了老远。季月亭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地斜躺在两个女工腿上,痴痴呆呆也不晓得讲话,满脸血污,眼睛里半点神采也没有。
季朋蹲在她旁边,哽着喉咙喊“妈”,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来替她抹脸,“妈,谁把你打成这样啊?干什么把你打成这样啊?”
季月亭仍是呆滞,眼角一颗颗泪摇摇欲坠,断线般滚落,她的眼珠微转,飘忽到某个方向停了下来。
季朋顺着那眼神咬牙转身,一步步走向双手抱在胸前的高胖妇人。高胖妇人满脸横肉,竖眉冷对,一副有理走遍天下的样子,她身后还站着几个双手叉腰的泼妇,清一色面目狰狞。
季朋红着双眼喊:“是谁把我妈打成这样的?站出来!”
高胖妇人声音更大:“老娘打的!怎么着?家里没大老爷们了?弄只小鬼来充什么数?”
季朋双拳捏得咯咯直响,孩子气地问:“你是谁?你凭什么打她?”
高胖妇人怪笑了两声:“小鬼,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知道什么叫姘奸吗?老娘来给你解释解释,你妈这个臭不要脸的跟我老公困觉!你说该不该打?”
季朋眼里喷出汹涌的热泪,浑身都轻飘飘地欲摇欲摆,几乎站不稳了,低着头,似乎在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战栗。
高胖妇人继续说:“明白了吧?你妈不要脸!一把年纪出来做狐狸精!比做鸡的还不如,鸡还收钱呢,你妈免费!你爸更是只缩头王八,老婆偷汉被打,自己扛顶绿帽子缩在旁边不敢出来见人!我看你这只小王八……”
她话没说完,季朋就像只小豹子般扑了过去,胖妇人重心不稳一屁股坐落在地,季朋趁机迅猛地跨到她肚子上,待胖妇人的同伙反应过来要伸手帮忙,他已经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胖妇人喘不过气,胡乱动弹,两脚猛蹬,季朋的双手却像铁钳一样牢固而坚实,他边施加力度边说:“你有理说理,瞎骂谁呢?反正我这只小王八蛋活着也没意思了,不如先掐死你再给你填命!你再骂啊……你骂啊……你倒是骂啊……”
人群沸腾了,几个力壮的厂职工见季朋双眼血红,怕真闹出人命,一哄而上把他抱开。
季朋咬着牙挣扎,用头不停撞左右两边成年男人的肩膀,撞得其中一个嗷嗷直叫:“哎哟!辣椒棒子!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倔呢!就你的小脊梁骨打得过谁啊?别惹事儿了,赶紧把你妈扶回去吧。”
我爸赶在季朋前面扶起了季月亭。
我也走过去,季朋回头看见我,表情很不自然,动了一下嘴,轻喊了一声:“田津津。”
我冲他点了一下头。
不过一年多没见,他的个子蹿得有些猛,嗓音比公鸭还难听。
我们一起把季月亭扶上了自行车后座,她仍是痴痴呆呆不停落泪,连“谢谢”都不会说。
那是我第一次去季朋的家——同兴巷口的两间破平房,里头一间大屋并排放着一张大床和一张小铺,中间摞着装衣裳的旧式木箱,像一堵窄墙,木箱遮不到的地方就用灰蒙蒙的布帘相隔。外屋只有十平方米,门正对着一张竹凉床,灶台紧挨沿街的窗,台面上净是没洗的锅碗,小饭桌下面堆满黑漆漆的蜂窝煤……
正是那一天,十三岁的我开始对贫富有了初步的认知。
这种认知是无师自通的,是恍然大悟的,不需要谁来下个定义,也不需要谁来详细解说。
怎样怎样算是穷,又怎样怎样算是富?
事实上,无论在什么时候,我们对穷富的认知都源于一种对比。
比如,在来到季朋家之前,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原来有个蛮富的家。
那个年代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宝马,更不懂追求名牌,玩具都是千篇一律,听音乐用复读机。
严格地说,哪家都富不到哪里去,贫富也不是我们会考虑的问题。
但是,至少,我家住的是楼房,有防盗门,我有个独立的房间,每间房都有大衣柜,做饭用燃气灶,上厕所有卫生间……
我爸和季朋一起,把季月亭扶上床,她一躺下就用被子蒙住脸,身体无声地抽动。
我爸尴尬地说:“小季,你别多想,好好休息,我带津津先回去了。”
季月亭毫无反应。
季朋提着公鸭嗓子说:“谢谢你啊,田叔。”
我们还没出房门,季朋的继父阿嗅就回来了。他对我爸点点头,尴尬地笑了一下,一脸倦容,对着床铺喊他妻子,比请安还低声下气:“月亭,你没事儿吧?没伤着哪儿吧?”
话没落音,季月亭从床上挺尸般弹起来,双眼直愣愣地瞪着阿嗅,狰狞着面孔咬着牙,要吃人似的怨怼。
我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她真疯了。
阿嗅也打了个激灵说:“月……亭……”
季月亭嘤嘤闷号了两声,发疯似的冲过来揪阿嗅的头发,左右开弓,“噼啪”乱响中,她披头散发,鼻青脸肿,一只眼睛凸起成硕大的紫色鸡蛋。
我躲在我爸身后,紧紧扯住他的衣角,他也顾不上我,左冲右突地拉架,嘴里还劝:“小季!小季!你有话好好说嘛!你别动手!这样不行啊!你别这样!你……”
阿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她,低头任打。
季朋挡在他继父前头,冤枉挨了几下。
季月亭打累了,伸出一根手指头在阿嗅面前点点点,颤着声音质问:“你算什么男人哪?躲在厕所里做缩头乌龟!任由别人殴打你老婆!你还有没有一点男人最基本的血性了?”
阿嗅沉默。
季月亭指指自己继续说:“你看看我,你看看哪!看看我变成什么样子了?这都是你的错!窝囊废!你没能力让我过好日子就不提了,我一个带着肚子走弯路的女人没资格谈条件。可你连保护我不被人打的能力都没有!不!你不是没能力,你压根儿没这个想法!你躲在厕所说不定还拍手称快呢……真让人寒心啊……下嫁你这种人我真是瞎了眼了,表面上老实,肚里闷坏。”
季朋将季月亭指指点点的手一把握住:“行了,妈,你别骂了。别骂了行吗?田叔叔在这儿呢。”
季月亭斜觑了一眼我爸,甩开儿子的手冷笑,不依不饶地说:“在就在呗!反正我也是没脸皮的人了,还在乎什么?我还没说够呢!季朋你今天不是在吗?亏得你在,才帮妈妈出了一口气,指望这个窝囊男人,我们母子俩就只有任人羞辱的份儿!你让开!我今天跟他没完。”
季朋冷冷地说:“你怎么跟他没完?他有什么错啊?妈,我从心底佩服你,真不嫌丢人!你为什么被打?他又为什么躲在厕所里不愿出来?我十四了,我不是小毛伢,我知道分是非对错,我懂你干了什么。你怎么能怪到阿嗅头上?他不躲在厕所,就没人敢打你了?你指望我们俩天天为你打荒唐的架就叫保护你吗?妈,你醒醒吧,连我,都快要抬不起头来做人了。”
季月亭怔怔地看着季朋,似乎不敢相信这番流利的质疑是从儿子嘴里迸出来的,他像是藏匿在阴暗角落的敏锐观察者,将她的丑事尽收眼底,趁她最猝不及防的时刻人高马大地蹦出来,撕下孩子懵懂的面具,露出成人的理性与狡猾。这联想肯定让她厌恶与反胃,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起来:“你说的什么鬼话?你什么时候变成讨人嫌的人精了?你……快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季朋就滚。
我爸拉着我追出去喊他:“季朋!”
他背对着我们,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但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他哭了,他说:“田叔,谢谢你了,你快回去吧,我没事。”
说完他就飞速地跑了。
当天晚上,我家也是一场恶战。我妈绷着脸吃饭,任我们说什么都不接话。客厅里的黑白电视机正在放毛宁和杨钰莹的MTV,我看得入神就跟着哼哼两句,我妈把饭碗哐当往桌上一掼说:“哼什么哼?就知道看电视!赶紧吃完了给我写作业去!”
我爸讨好地关掉电视说:“津津,别看了哈,听你妈的,你妈说什么都是对的,都是为你好。”
连我都能听出这是一句谄媚的话,我妈却偏偏听出了刺儿来,她端着个饭碗也不往嘴里扒拉饭,气话越说越来劲:“哟!你这话什么意思啊?是说我管着你们父女俩了?田大平,我告诉你,你要撩骚早点撩,趁着年轻撩。现在闺女大了,你要是胡搞八搞,我死给你看!”
我爸皱皱眉,耐着性子说:“你看你当津津面说的都是什么话啊?孩子才多大啊,你别搞得她心里难受行吗?”
我妈破天荒头一回不催促我写作业了,撕破了脸皮开吵。
她说:“我说的什么话?应该问你干的什么事儿!你干的是人事吗?你今天干什么了?你说。”
我爸明知道她指的什么,仍压着火头问:“我没干什么呀,我干什么了?”
我妈眼泪下来了,别的女人一流泪往往预示着软弱,我妈不是,她眼泪一下来,恰恰说明她的火气已到达爆发的临界点,她尖着嗓子喊:“田大平!你这个不要脸的!你今天是不是抱了季月亭这个狐狸精?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前头抱她上车,小姐妹后头就跑来说给我听了。”
我爸气得脸开始抽搐:“你那什么姐妹啊!简直是造谣!当时厂门口那么多人呢!津津她也在啊,你问问她,你问她我抱了吗?当时情况混乱,都是一个厂的熟人我搭把手怎么了?况且季朋在那跟罗老师的老婆干起来了,他还是个孩子呢,我出手也是看在孩子分儿上哪。你别瞎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妈边哭边骂:“去你妈的吧田大平,人家的孩子要你关心!她自己下贱作的!她要是在乎那孩子就不会尽干些不要脸的事儿!我还不知道你?你没跟她搞上对象不甘心!她已经成了你的心病!你看她被人打你心疼了吧?我告诉你吧,幸亏你没跟她搞,你要是跟她搞了,就不只是打架这么简单了!我一定杀了你们俩!”
我爸深呼吸了几口,起身出门,他说:“孩子该写作业了,我出去走走。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得很,你干什么我都顺着你,但你不能侮辱我人格,你好好想想吧,晚上回来再说。”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脑中反复回放白天暴力的场面,盯着窗外清朗的星空,听到我爸凌晨归来,他们房间里传来压抑的争论和啜泣声。第二天一早,我妈的脸色也没有呈现如我所愿的云淡风轻,为一件不相干的破事,他们这场冷战的时长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之后,我有很久没再见到季朋,直到初三那年的秋天。
我们的教学楼正对着一片宽敞的土地,土地上种了几棵桂花树,每年一到中秋,桂花就金灿灿的,教室敞着窗户迎风吸纳醉人的香气,芬芳宜人。季朋选了一个晴朗的黄昏立在刚开满花的桂花树下,夕阳的余晖照映他毫无表情的脸,晚霞烧红了远处的天。
我们远远望着彼此,十五岁的季朋仿佛真的像个男人了——他一动不动地杵成了一个让我难忘的剪影。头发半长不短,被微微暖风吹到飘起来。身子看起来竹竿般单薄,立在宽大白衬衫里纤弱得难以形容。大概因为个儿蹿得太猛,他的裤子吊在脚踝处,露出白生生的脚脖子。白球鞋被他穿成了土黄色,污迹斑斑扎眼得很。
彼情彼景,一如那句歌词——天总是很蓝,风吹着白衬衫。
可惜十四岁的我尚未情窦初开,也缺乏少女情怀。
回忆起来的种种美好,当时我还体会不到,我木木地走到他跟前,东张西望地问:“你怎么到这儿来啦?”
他瓮声瓮气地说:“废话,我当然是来找你的。”
我问:“突然找我做什么?有事儿?”
我把眼光投向离他不远的地方,两个留小胡子的青年朝我挤眉弄眼的,很猥琐。
他嘿嘿一笑问:“怎么样?帅吧?那是我朋友,你们学校职高部的,我来找他们玩,顺道看看你。”
季朋朝他们招招手,猥琐男青年嬉皮笑脸,还双双点起了烟。
我冷冰冰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没事儿我走了,我妈在校门口接我呢。”
他抬起一只手,挡住了我的去路:“田津津……”
我回头不耐烦地一跺脚:“有事儿就快说,我妈真在校门口等我,要是看到你,我又得挨一顿好骂!”
他怔怔地看我,我也看他,心神淡定,眼神清白地催他:“有什么事你赶紧说吧。”
他咬咬嘴唇,很艰难地开了口:“我……我……想向你借点钱。”
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开什么玩笑啊?不是说顺道来看我吗,怎么变成借钱啦?”
他的脸腾一下红了,低着头说:“我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我知道你有钱,你能借我……五十块吗?”
五十块钱对1997年的初中生来说,可是很大一笔钱。在花钱这方面,家人一直对我手松,我妈整天挂在嘴上的就是那句“捏紧荷包养儿子敞开荷包养女儿”。
我说:“五十块我有,是我妈给我买参考书的,借给了你我怎么办?”
他说:“我很快就还你啊。”
我半信半疑地盯着他眼睛看,咬着嘴唇不表态。
他急了,一只手伸过来搭在我肩膀上,眼睛湿汪汪的:“田津津,我季朋什么时候食过言?”
我恼恨地说:“得了吧,我又没借过钱给你,哪知道你会不会还啊。”
季朋不再说什么,铁青着脸转身就走,两个小青年对着他耸肩吐舌头。
他走了几步回头对我说:“行,我可看清楚你了田津津,你变了!从今天起,就当咱俩谁也不认识谁!”
他这几句狠话说得我极反感,稍稍犹豫的心也立时变得坚硬,我望着他的背影冷笑,由着他去。
我觉得自己在借钱给他这件事上犹豫,是天经地义的。不就是个小学同学嘛,多久没见了突然跑来借钱?换谁谁都会犹豫——钱又不是我赚的,是父母给的,我要考虑钱借出去了怎么跟家里人交代,难道连犹豫一下都不行?
他如果不犯倔的话,我坚信我最后会心软借钱给他。
可惜他犯倔了。
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他不懂事,就在校门口噘着嘴把他借钱的事一五一十跟我妈汇报了。我妈拍着大腿表扬了我:“津津,你做得非常对!他这么大点儿就学会跟人借钱了,不知道在胡搞些什么!幸亏你没借给他,不然他以后一缺钱就来找你怎么搞?后果不堪设想!我早就说了他不学好。”
我脑海中浮现出那两个猥琐的小青年的影子,我点点头说:“没错,他和职高的男生做朋友,他们还吸烟呢!太可怕了!”
我又添油加醋地说:“什么人啊!我不借钱给他,他就赌咒发誓,说要跟我一刀两断的话。说以后谁也不认识谁,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妈高兴得差点从木兰车(一种摩托车)上掉下来,她咧着嘴说:“那气什么!一刀两断好哇!不认识更好哇!”又危言耸听地说,“你看着吧,他的命好不到哪儿去。摊上那样的娘,从小就失了家教,以后八成是劳改犯的料。他不认识你是你的福气,你现在要排除一切干扰,好好学习。”
我一想我妈说得很对,就不气了。
季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说到做到,偶尔碰面也假装不认识我。
我们虽然不在一个学校,家却住得近。
从1997年开始,我们的父母一辈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业威胁,一拨接一拨地下岗。
季朋的父母是最先下岗的一批。
有时候我不得不佩服我妈敏感的时势觉悟及未雨绸缪的先见之明,我刚上初一时她就预见到了缫丝厂越来越落后的生产力势必与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产生矛盾,所以她毅然决然不顾我爸的强烈反对,丢弃铁饭碗,借钱投资了一家游戏厅。
历史证明了我妈高瞻远瞩!
我们家在轰轰烈烈的下岗大潮中处变不惊,我爸下岗之后也成了游戏厅的工作人员,这门他原本不屑一顾的生意成了我们家的主要收入来源,继续满足了我养尊处优的生活。
我与季朋碰面大多是在黄昏放学或补课来回的路上。
夏天,他的继父阿嗅在路边支个西瓜摊子卖瓜,我暑假补课的时候,季朋几乎都在替阿嗅看摊。租来的手扶拖拉机上堆满了瓜,他穿着大裤衩和烂洞背心斜躺在瓜堆上看《故事会》,手里的芭蕉扇老气横秋地摇。每次我路过,他都跟心灵感应似的抬头看我,目光里有种扎实的怨意。
我就喊:“妈,你看他那眼神,就跟我欠他似的。我没借钱给他他还真恨上我了,小气鬼!”
我妈说:“你别看他。”又啧啧啧把嘴巴咂得老响,“也怪作孽的,大人不顶用,小孩受罪死了,你看你天天被爸妈当宝贝一样接送,念个书怕你热,回家还冷饮电扇伺候着。唉,季朋这孩子真怪可怜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妈说对他同情的软话。
其实,卖西瓜还不算最可怜呢,至少还能躺着。每天黄昏到夜里,季朋还要帮阿嗅干另一样工作,他们推着小板车挨个饭店收泔水,然后卖给乡下养猪的人。直到现在,我路过泔水车都要捂着鼻子走出好远,那阵阵熏人的馊味真比大粪还难闻,很难想象十几岁的季朋是以怎样强大的内心在经历生活的考验。他的妈妈季月亭却潇洒得很,穿得花枝招展地招摇过市,头发烫着时尚的卷儿,脚踩廉价高跟鞋,别人下岗之后憔悴了,她倒愈发显年轻。
有好几次,我前脚经过老街看到季朋和他继父顶着太阳卖西瓜,后脚就见她扭着屁股撑个花阳伞在巷口跟三姑六婆闲扯,她跷起兰花指笑得胸口乱颤,里头好像藏了两只兔子。
她说:“哦吼,我昨晚真是大杀四方,那叫一个爽啊!”
我问我妈:“干什么大杀四方?”
我妈还是把嘴咂得“啧啧啧”巨响,她答非所问地说:“作孽啊,真作孽,摊上季月亭这样的妈,季朋这孩子前世没做好事。”
我和我妈谁也没想到,我跟季朋还能有再做同学的缘分。
中考结束,我果然不负亲娘所望,考取了市重点高中。我妈还煞有介事地放了鞭炮庆祝,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她摸摸我的脑袋赞许地喊:“小丫头可以啊!替妈妈争了口气,课果然没补到狗肚子里去。从此你就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啦,去过自由自在令人神往的住校生活吧!”
住校生活的确自由自在,但一点都不令人神往。市区离县城两个小时的车程,我爸妈每个周末都到学校看我,爸爸在宿舍里燃酒精炉子煮汤给我喝,妈妈就在水房里洗我攒了一个礼拜的脏衣服。纵然如此,我还是不能适应离开家的生活。首先是学习成绩一落千丈,重点高中几乎都是尖子生,我迅速从全班十二名滑落至倒数第二名;其次是身体出现了问题,食堂伙食太差,本来就不胖的我食欲不振,严重营养不良,体重下降了二十多斤,瘦得像纸片人儿。接着又得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整晚睡不着觉,精神恍惚,夜里看到窗外的天被霓虹灯映得雾霭霭红彤彤,不知怎么就想到了电视上放的地震前兆,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狂呼:“要地震啦!要地震啦!”把同宿舍女生们吓得魂飞魄散。
被多次请家长劝退之后,我妈忍无可忍,终于在高二下学期同意我转学。我爸本想让我休学一年,调整好精神状态再复课,遭到了我妈的强烈反对,她说:“别扯了,时间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她又不是真得了神经病,只不过没离开过家,适应不了环境,没学会独立生活。现在回家来念,我伺候她,还能有什么问题?吃香的喝辣的,身体很快就能康复。我宁愿她考不上复读一年,也不要她休学啊!多少人都是休着休着就再不想念书了,津津是一定要考大学的,只准走这一条路,也只有这一条路走。”
然后她就四处求人托关系去了。
可惜这一次事与愿违,想进一中的重点班难过登天——高中不比初中,老师都铆足了劲比拼升学率,好学生是资产更是赌注,一听我的情况,全都不带考虑地直接拒绝。
末了,求爷爷告奶奶,二中文科班的黄文化老师松了口,我妈和我这才又有了盼头。
所以,在2000年,我和季朋又做了同班同学。
报到那天,我穿一件白色羽绒服,乌黑的头发编成了两条齐刷刷的辫子搭在胸前,趴在走廊栏杆上面百无聊赖地等黄老师。
季朋无声无息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猛回头见是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啊”了一声。
他低头对我幽幽地说:“啊个鬼啊?不认得我了?”
时隔两年多,他赫然已长成小男人的模样,足足高出我一个半头,我瞠目结舌地仰望他。
我说:“嗬!你怎么长这么高啦!”
他斜眼觑我,面无表情:“应该我问你,怎么瘦成这副鬼样子。不过无所谓,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你。”
我没好气地说:“别!不是你说的嘛,咱俩以后谁都不认识谁,说话不算话,又跑出来喊我干什么事?”
他绷紧的脸松弛下来,嘻嘻一乐:“哟喂,你可真小家子气,都多长时间了?鼻屎大的事也往心里记!”
我听他说得粗俗,垮着脸皮不理他。
他问:“你怎么转回来了?市高不好吗?”
我说:“很好啊。”
他问:“那为什么转回来?”
我说:“要你管!”
他咧嘴笑了一下,就回教室去了。
尽管季朋成绩很差,在班里却很受欢迎,尤其受女生欢迎,我们班好几个成绩差的女生没事就嗲嗲地追着他喊哥,听起来十分令人作呕。说起这点,我不得不提一下中韩文化的相同性,那会儿女生喊男生哥哥,可不就类似现在韩剧中流行的“呕爸呕爸”嘛。
高中的我已开始留意男孩的长相,女同学都说季朋是帅哥,我也仔仔细细观察过他,他的凹眼高鼻梁薄嘴唇棱角分明,比刻出来的还标致,但是他又高又瘦又黑,还把头发剃成了青皮,外貌粗犷得像劳改犯一样,完完全全不是我的型,我那时候梦幻中的男主角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白脸,眼睛要明亮,头发要飘逸,见人要面带微笑,说话要彬彬有礼,最好再有个酒窝或者梨窝那就完美了。这一切条件,季朋都不符合,他杵在眼前跟个黑塔似的,给我添堵还差不多。
一切都跟我妈预想的一样,生活一规律,我的学习成绩就开始回升,高二下学期的期中模拟考,我爬到了全班第一名。
季朋后来说他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确定喜欢我的。
我缠着他问了很久为什么。
我问:“难道是因为我考了第一名吗?”
他的答案竟然是:“不是!你来之前第一名也是个女生啊,我为什么不喜欢她?大概因为你对我太冷淡了吧,心里就有点赌气的成分,非要追到你不可!”
我就知道!
男生追女生,十有八九都是从犯贱开始的!
我的确不怎么理他,冷眼旁观他的种种人造相遇,心里嘲笑,只有傻子才把别人当傻子呢。
比如我每天清晨吭哧吭哧地把自行车蹬上坡,都能看见他在桥头推着一辆破自行车幸灾乐祸地仰起鼻孔看我,嘴里说:“小丫头真没用啊,上个坡喘成了猪。”
我冷冰冰地回:“季朋同学,请你说话文明点儿。”
然后他就嘻嘻哈哈,很开心的样子,在我前面十米蹬车,不停回头望我,待我加速想追上去或超过他,他就用更快的速度再抛出我十米,这个我摸不到规则的游戏,一直被他玩了很久,乐此不疲。
他每次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哟!怎么又碰见你?看来全班只有我们俩是每天赶着点上学的懒货。”
我心里很清楚,每天赶着点上学的懒货只有我一个。
另一个不是懒货是蠢货,每天出来很早,却吞着冷风在桥头等一个不可能喜欢他的人。
我并不揭穿他,恶毒地想:“等吧,居心不良的人就活该吞冷风,冻死了才好。”
再比如,课间我去初中部上厕所出来,他总是也恰好从男厕所出来,手插在裤兜里大大咧咧地问:“想不想吃棒棒冰,一道去买?”
我捏着鼻子白他一眼就走,他紧紧跟在我后头说:“咱俩连上厕所都不约而同,多有缘分哪,你就不能给个笑脸吗?”
虽然我不喜欢他,却不反对和他做朋友,谁也不会拒绝别人对自己好,尤其当我们年少。我享受被大众情人暗恋的虚荣,那缕若有若无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枯燥学习之外唯一的调剂,即使缺乏脸红心跳的刺激,我也不想亲手斩断它。
Chapter 3 被启动的初恋按钮
在季朋为我打了一架之后,我们就成了全班公认的一对。
打架的起因,是我漂亮的公主车在学校车棚里被人莫名其妙地放了气。
第一次我没在意,把车篮里多出来的千纸鹤扔到地上,让季朋陪我去学校门口的修车摊打气。
第二天,车胎的气又被放了,我开了窍,八成是有人恶作剧!心念一动把车篮里的千纸鹤摊开,果然是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亲爱的田津津,看到这封信,请到池塘边来找我,我要与你谈一谈,如果你再不来的话,下次就不是打个气那么简单了,有可能还需要补个胎。这张诡异的纸条吓得我心怦怦乱跳,六神无主地问来取车的季朋:“怎么搞?”
季朋草草读了一下信,吊儿郎当地说:“什么怎么搞?肯定是想追你的人写的啊,你长得就像有缝的蛋,惹个把苍蝇叮不是很正常嘛。”
我说:“放你狗屁!你才是有缝的蛋呢!”
他没正经地说:“你错了,我充其量算另一只苍蝇。”
我一把抢过纸条说:“那行,等着,我收拾完这只苍蝇,再来收拾你。”
然后我推车就走,他在后面笑得直不起腰来,对着我的背影问:“这么说,你承认自己是一只有缝的蛋咯?”
我径直走到学校的池塘边,两个高个子男生坐在小桥栏杆上吸烟,隔着桥跟对面的两个女孩嘻嘻哈哈。两个女孩穿得很少,小背心超短裤,有一个还大大咧咧叉着腿,甚至露出了粉红内裤,一看就不是正经姑娘。
我心里明白了,是职高的学生。
一个男生看我推车过来,就把烟头扔进池塘里,从栏杆上跳下来,拍了拍屁股,对我招招手。
他是那么丑啊!
我死的心都有!
我胸腔里的心怦怦乱跳,后悔得要死,又不好掉头走。
他说:“田津津,你可来了,她们跟我打赌呢,说你不会来。”
我壮起胆子问:“你想干什么?为什么放我车胎……的气?”
他斜着眼睛看我,拿一根手指在鼻子下面擦了一下,觍着满是痘坑的胖脸说:“为了认识你啊,亲爱的。”
我“啊”地尖叫一声,吓得掉头推车跑。
四个人从后面追上来将我围住。
我喊起来:“你们到底想干吗?”
痘坑男嘻嘻笑:“哟喂,宝贝儿,你跑什么呀?都给你留条儿了你还不明白我意思吗?”
露裤衩的女孩嘴里嚼着泡泡糖,斜个大脑袋,头发梳得蓬蓬的,学《古惑仔》电影里的混世女王歪嘴冷笑,拉长声音说:“人——都来了——清——高——个——屁呀你?”
我说:“我来是想和你们讲清楚,以后不要放我的车胎气,要不然我就告到教导处去。”
痘坑男仰天大笑说:“宝贝儿,我上教导处那是家常便饭了,教导主任的车胎气也是我放的哦。想我对你好一点,只有一个办法,你做我的女朋友,我自然就对你好了呀。不但不放你的车胎气,还会叫许多人来帮你擦车呢。”
他脸上的痘坑一笑起来更触目惊心,我吓哭了。
这时候我听到了季朋的声音:“干吗呢?都他妈滚开!”
我一抬头,看到季朋带来了我们班最壮的两个男生,三个人眼里喷射出股股杀气,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安全感溢满,变成更汹涌的热泪滚了下来。
裤衩女大惊小怪地叫:“哟!帅哥哎。”
痘坑男一副流氓相,他把宽大的裤子向上拎了拎,对季朋嚷:“你妈的跟谁说话呢?皮痒痒想挨揍啊?”
季朋冷笑了一下说:“你揍一个看看呢。”
话没说完,痘坑男和他的伙伴就冲了上去,几个男的扭打在一起。
而那两个女的,也摩拳擦掌地向我身边靠拢过来,我一声尖叫把车推倒抱头蹲了下来。她们大概没见过比我还的,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动手,只好一个人轻按着我的背不让我跑,另一个则扶起我的自行车坐在后架子上观战。
我哭得惊天动地,那一架也打得难分难舍。
由于我们这边人多一些,自然占了上风,可也带来了更腥风血雨的后果。
三天后的晚自习,职高痘坑男让人给季朋送来了战书,战书上写满红字,不知道用的红墨水还是手指头血,一行行重复写着“决一死战”,盛气凌人。
我吓得扯住季朋的胳膊哀求:“别闹,事情搞大了对谁都没好处,职高的人打起架来连刀子都敢捅,你千万别理他们,我求你了,这事儿因我而起,我好不容易转进这个班,要真捅出了娄子,我妈非打死我不可。”
季朋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是我极讨厌的大男人范儿,他斜着嘴说:“人家都踩上胸口了,好男儿岂有当缩头乌龟的道理?我季朋敢作敢当!被捅死我也认了!”
他爬上课桌振臂高呼,一呼百应,全班男生抄起板凳腿儿跟他到职高部打群架去了,据说场面异常惨烈。
事件惊动了两位高二和职高的年级长。
季朋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挨训,他只字不提打群架是因我而起。
他咬紧牙关不吭声,也不允许别的男生讲。
班长急得在办公室和教室中间来回乱窜,不停地到我座位旁边做工作:“田津津,你去给老师说一下啊,他们打架不都是为了保护同学嘛,是有原因的!不是无端惹是生非!你快去说说,你成绩好,老师平时就喜欢你,拿你当班宝,如果知道他们是为了保护你而打架的话指不定取消处分不说,还给他们颁个奖呢。”
我心烦意乱地说:“我不去!本来我就不支持他打架呀。我那天劝他半天他听我的吗?现在捅个大纰漏。第一次打架我承认他是为保护我,第二次呢?是因为他好勇斗狠!他自己死逞英雄不给老师说前因后果,我眼巴巴地跑进去为他们求情解释算什么呀?老师还以为我跟他怎么的了呢。”
班长鄙视地瞪我,当着同学面说:“没想到啊,你竟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你们俩是什么关系还用说吗?全班谁不知道啊?他真是瞎了眼才喜欢你这样的人!呸!白眼狼!”
我心一颤,环顾四周,大家都用看汉奸的表情看我,无不赞同她的话。
我喉头发哽,被她骂得差点翻脸。又不好叫她把话讲清楚,我和季朋能是什么关系?六年的小学同学,无非是平时走得近点而已。
朦胧的情愫从未经过表白和允诺,怎么就已经上升到了“什么关系”的高度?
这就是舆论!
稀里糊涂,季朋成了我公开的男朋友,而我们之间甚至连一句“喜欢你”都没有。
因为打架的事,季朋差点被开除。在被调查的那几天里,他刻意避免与我交流,我也懒得理他。
但是打架因我而起的真相,还是被痘坑男招了出来。
我被老师请进办公室,坐在正中的一张方凳上面,校长、年级组长、班主任及各种不熟的老师威严地围坐了一圈。
像极了三堂会审。
他们说:“田津津同学,你不要紧张,我们知道你没有违纪行为。叫你来,不过是想了解一下‘6·14群架事件’的真相。”
我点点头。
他们说:“季朋同学因为严重违反学校纪律,很可能会被开除。”
我情不自禁地“啊”出了声。谁想到这么严重啊!打个架罢了,记过都不够吗?
他们说:“昨天处分结果是这么下的,但职高那边的学生又说,其实打架跟你有关,我们想再深入了解一下情况。有这回事吗?”
我老老实实地答:“有!职高的男同学放我车胎气给我留纸条,还对我说流氓话。”
我们班主任黄文化老师在这关键时刻插了一句话,他说:“太过分了!还说流氓话啊?那……有没有动手动脚?”
我心领神会,不厚道地答:“呃……好像有……有的。反正当时情况挺危急的,我都给吓哭了,季朋过来替我解围,他们骂人,这才打起来的。”
黄文化老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么说来,还情有可原。”
校长和年级组长面色凝重,没有表态。
我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眼泪说:“老师,我希望你们看在季朋仗义帮助同学的分儿上,不要开除他。我本来是不想帮他讲话的,怎么说打架都不是一个好行为。可是,他这次打架的确事出有因,季朋同学在班里人缘很好,如果被开除的话,全班同学的情绪都会受到不良影响,我们快要升毕业班了,学生士气和良好的学习氛围非常重要。他又不是经常惹是生非,希望老师们不要开除他。”
也许我帮了季朋,也许我没有。
但可以扎扎实实肯定的是,我害了自己。
细腻敏感的黄文化老师在我被审完之后,将我单独留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地说:“津津啊,打架咱就不谈了,这事儿你没有责任我是知道的。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对聪明的学生嘛,我向来都是开门见山点到即止。我知道班级里有不少同学在谈恋爱,早恋这个事每一届学生都会有,不稀奇,不过分的话我一般不想专门去讲它。但你不同啊!你是尖子生!是一定要考也一定能考上重点本科的学生!我不能不提醒你一句,响鼓不用重槌,我已经说得十分直白了,希望你重视起来,别的东西放一放,一切以学业为重。”
我脸颊火辣,张嘴刚诚恳地喊了一声:“黄老师……”
他摆摆手说:“不要解释什么,多说无益,你心中有数就行了,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我也只是提个醒,如果有真凭实据的话,今天我就不是跟你谈而是跟你母亲谈了。”
我听到这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笑眯眯地说:“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先回教室去吧。”
无论如何,季朋终于免了一劫。
记过的处分一宣读,他那张原本刚毅的脸上立即堆上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一下课就跑到我位置上来猛捅我胳膊,与我说了出事之后的第一句话:“哎,胆小鬼!怎么样?我说没事儿吧?你怕个球啊?真理站在我们这一边,正义的一方永不会倒下!”
我阴沉着脸,低头翻书,冷冰冰地说:“没开除你就好,以后,我们少接触,你少管我的闲事。”
他愣了一下,沉默不语。我抬头看他的脸,一点笑容都没有,蹙眉立眼。
半天他才气恼地说:“哎,田津津,你端什么臭架子啊?被人吓哭的时候你怎么不叫我别管闲事?我算看透你了,你就是只没良心的猪!”
我气得把书砸到他脑袋上吼:“放你狗屁,你怎么好意思啊?你都把我害成什么样了!老师同学现在都怎么看我的?少站在我跟前戳我眼睛,我恨透了你。”
他一脸茫然地说:“什么怎么看你的?我帮了你你还恨我,有没有天理了?你给我说清楚。”
我怒视他几秒,狠吸几口气冷静下来,说:“算了,跟你我说不清楚。”
他可怜巴巴地叹了口气,又伸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辫子,矫揉造作地说:“说不清楚才好呢,你怎么可能恨我啊?”
天地良心!我躲都躲不及。
我瞄了一眼四周的同学,他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冷眼旁观……
他这么一摸,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班里有好几对地下情。
真正的地下情。
我亲眼看见过他们利用晚自习课间躲到初中部教学楼的过道里摸摸啃啃。
经过打架一事,我和季朋的绯闻被传得沸沸扬扬,高中已过了小清新的阶段,各种版本,各种露骨猜测,各种指指点点。
实在亏得慌,我们俩连手都没有牵过,纯得跟白水煮蛋一样。
除了对黄文化老师,对其他人我不解释。
我的性格雏形在十七八岁时就已彰显鲜明——外表柔弱,内心坚硬,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而我在意黄文化老师的看法,其实是在意我妈的看法。
季朋保持他一贯嘻嘻哈哈的作风,对我也跟以前没什么不同,一早停个破自行车杵在大桥头等我,上课和晚自习时间给我传两个写满无聊笑话的小纸条。
我甚至不知道同学风传的是否属实,他,喜欢我喜欢得要死?从哪儿看出来的?就因为打了个架吗?
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总会碰到个把男生为自己打架,偶像剧的固定桥段,没什么稀奇。
高二那年的暑假,我生命中出现了很重要的一个人。
他叫罗瑜。
这个人我在前文中没有提过,但我提到了他的父母。
当年在缫丝厂门口,将季月亭打了个半死的高胖妇人就是罗瑜的母亲。
我早就知道罗瑜,只不过我知道罗瑜的时候他不叫罗瑜,他有个响亮的外号叫罗屁精(皖南人对时髦小伙儿的戏称)。
罗屁精很有名,有名到连他父母的名字都被父老乡亲忽略,他们被亲昵地称为“罗屁精他爸”和“罗屁精他妈”。
罗屁精他爸快五十岁了,看起来比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还青春洋溢,他在文化宫搞了一支舞蹈队,又在县里最早开起了舞厅,是清川少有的风流人物,有才又有财。季朋小时候跟他学过跳舞,后来他对我说,罗屁精他爸名义上是他的舞蹈老师,正儿八经的舞没教他跳过几支。他总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有镜子有地板的练舞教室里等待,等罗老师不知把他母亲带到何处去,又从何处带回来……此类成长的烦恼让季朋对母亲为自己树立的不切实际的理想感到无比厌倦。
罗屁精的故事,季朋听得耳朵长茧子,他是季月亭为儿子树立的目标榜样,说起来就竖大拇指。他比季朋大四岁,十四岁时被北京来的导演一眼挑中,在一部皖南取景的新四军题材的电视剧里饰演有台词的男N号。此后就被他爸托关系送去省城念书,高中毕业又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成为我县唯一一个有望成为演艺明星的人。
季朋对罗屁精他爸成见很深,一看到他娘娘腔的做作样子就浑身冒鸡皮疙瘩,所以每当季月亭将罗屁精的光荣事迹搬出来津津乐道时,他就在心里冷冷地想:“有其父必有其子,绝不是什么正经货!”
这话季朋对我说过无数回,我深受他的影响,也对素未谋面的罗屁精莫名反感。
我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见到了罗屁精真人。而我见到罗屁精的那一刻,并不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罗屁精。那一年,罗屁精二十二,是风华正茂、神采飞扬的大学男生,标准的言情小说男一号,清秀儒雅,风度翩翩,有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
他在暑假期间以学生会主席的身份组织了一批外国留学生志愿者,跟他回清川老家做义务外教。
这真是一件三边都讨好的事儿——老外们想下到基层体验生活,积极踊跃;县政府正愁找不到素质教育的好形式,大力支持;孩子们只在电视上见过外国佬长什么模样,现在有了跟“外教”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更是新鲜得很。一时间,清川大街小巷贴满了英语班的宣传海报,清川电视台还特地抽出每天的黄金时段来进行报道,低调的罗屁精虽然没上镜接受采访,但他的名字继八年前被选为电视剧演员之后再一次红遍县城。以至于晚饭后老乡们散步时的寒暄语都变成了:“哎,你知道吗?罗屁精回来啦!还带回来一大群洋人……”
暑假期间清川的中小学校除毕业班以外都停课,教委安排外教和组织人员统一入住清川宾馆,又向城关一小借了几间有空调的大教室给罗屁精做课堂,外教班很快就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起来。临时班级分年龄段,面向七岁到十六岁的学生,不硬性规定人数,也不教什么具体知识,老外在课堂上和孩子们做游戏聊天,营造英语氛围。罗屁精的初衷,无非是想让山区的孩子们感受一下真正的英文环境,激发他们的向往与憧憬。可惜大部分学生都没那么高的觉悟,不过来瞧个新鲜看个热闹罢了。
我对此事兴趣极大。
季朋一句利索英语都讲不全,想跟外国人对话那是扯淡。
他决定去,纯粹是为了陪我。
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天热得简直要人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此后这些年再没遇到一天比那一天更热。
午后,我和另两个同学按原定计划骑车绕到同兴巷去接他。
太阳火辣辣地泻下来,屋子里到处滚烫,热桌子热板凳热杯子,就连竹制的凉床都是热的。季朋将吊扇开至一挡,扇叶子在天花板上呼呼呼地极速旋转,晃晃悠悠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他四仰八叉躺在吊扇正下方的凉床上,翻个身对我撇嘴说:“要不别去了,也不看看什么天气,连隔壁家养的大黄都不愿意出去,要躲在家里乘凉的。”
我说:“哎哟,你快点起来,不是说好的嘛,他们俩还在外头等着呢!我们顶着大太阳骑车来,你怎么好临时变卦?你就当……当去看看洋妞嘛。”
季朋说:“洋妞有什么看头?电视上有的是。”又瞟了瞟我轻佻地说,“哪有我们中国女的漂亮?”
我走近了拽他:“你赶紧起来!漂亮不漂亮谁管?不就是瞧个新鲜嘛,走吧!”
他还是摇头:“算了,我真不想去,太热了,心里烦得很,你也别去了,叫他俩进来咱们在家打牌玩。”
坐在灶台旁边剥花生的季月亭大概被我们俩无聊的拉扯惹得烦躁,顺手就砸出一颗花生米,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别留在家里碍眼,你跟他们去吧!在家能乘什么凉啊?这小屋就跟蒸笼似的。去大教室还能吹吹空调呢。”她又转脸对我摇头晃脑地说:“你来约季朋你妈知道吗?你们都是好同学,玩在一起我不反对的,但你也知道你妈那个人,我可不想给她落下什么话把子。”
我朝她尴尬地笑笑,不知道如何接话。
季朋听她说些不相干的,扯了件衣服就悻悻地跟我出门。
我们一路兴致勃勃,却在教室门口遇到了麻烦。
同行四人,进去了三个,唯独季朋不让进,原因是他太倔。
罗屁精安排和他一起组织活动的学生会干事们站在各教室外把门,查问年龄,控制人数。大家也都知道活动限制了年龄范围,超龄来参加活动的就主动虚报两岁,没人较真,所以我们仨都谎称自己十六,顺利过关。
干事循例也问季朋:“你呢?多大?”
季朋本来就心里热燥,也大概对干事居高临下的态度有点反感,临时改口说:“我十八啊,怎么的?”说完很挑衅地看着对方。
干事冷笑了一下说:“没怎么,海报我们到处都有贴,年龄范围七到十六岁,你不能进去。”
我们在门里对季朋挤眉弄眼,示意他别惹事,其中一个同学还讨好地拍拍干事的肩膀:“这位哥哥,我和他一样大,我们一道的,他说他十八那是虚了两岁,其实他就十六。”
我们纷纷附和:“对,对,十六,真十六。”
干事冷冷地看着季朋,语气也带着挑衅:“怎么的,到底十六还十八啊?”
季朋冷冷地答:“十八!”
干事提提嗓门说:“那行,十八就不准进去!”
大概是“不准”这两个蛮横的字眼激发了季朋的倔劲,他不依不饶地说:“我今天还就偏要进去!”
干事说:“十八不准进,这是规定!”
季朋问:“谁的规定?凭什么规定?十六能进十八不能进,只差两岁,你们的划分标准是什么?”
干事被季朋问住了,显得很焦躁,他梗着脖子说:“小鬼,别挑事啊,要问回家找你妈问去……”
话没说完,干事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眼镜跌落在地。十八岁的季朋身高一米八二,一手抓住对方衣领,就往操场方向拖,山区长大的男孩子手上都有把狠劲,更何况是好勇善斗的季朋!他拎个文弱书生就跟拎小鸡似的轻松。他边拖边说:“我妈不知道!我问不着她,我只问你!我就挑事了怎么的?你喊谁小鬼?有本事咱俩单挑!我不打得你回家找你妈补牙,我就不姓季!”
好事的大人小孩迅速地围拢上来,聚了一大圈拍手喊打,唯恐天下不乱。
干事心一慌脚下打个跌绊,众目睽睽之下摔倒在地,烈日炎炎,滚烫的水泥贴上他汗透的脊背,他怒从心头起,忍不住也骂骂咧咧起来:“这就是你们农村人的素质!无知!野蛮!我们是志愿者,千里迢迢下来搞公益教育,你们怎么对我们的?啊?怎么对我们?”
季朋一听火更大了,也懒得揪他起身继续往操场拖,就地往他身上一骑说:“你说谁农村人?这是县城!县城也是城!我就看不惯你们这副假惺惺的伪君子相,做丁点好事就恨不得上英雄谱,小爷不会捧人,小爷就爱骑人!我让你见识下农村人的厉害!”说完就要左右开弓。
“等一下!”清朗悦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音量不大,语调也不狠,却让我莫名地心念一动,季朋应声住手,我从人群缝里回头望了一眼。正是这一眼的情景叫我永生难忘,叫我多少年来只要想起那个炎热的午后总会心生清凉。
也许每个少女的心里都设置了一个按钮,被填满叫作“情窦”的东西,等着在某一天被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人释放出来。那天,在我回头的那一瞬间,我的那个按钮被人按了。
说话的男生穿了一件没有图案的素白色T恤,茂盛而黑的短发,汗水抑或发胶让它湿漉漉的,隐约露出光洁可爱的脑门。
刺眼的光线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越发渲染出一份朦胧的美感,亲和浪漫,恰如阳光下一棵清爽的芦荟,上下流动着沁人心脾的光泽。
他语气平和话里却有似笑非笑的严厉:“同学,你怎么打人啊?”
干事被季朋压在身下理直气壮地说:“他非说他十八。问几遍都说十八,这不是成心捣乱吗?我怎么让他进教室啊?不让他进他就动粗!”
季朋稍稍平息的怒火又“腾”的一下冒了起来,没有了翻身下人的意思,一只手反而又封住了干事的领子:“你再说一遍?我是因为你不让我进教室动粗的吗?用你的猪脑子想想,我为什么打你?”
干事眨巴眨巴眼,一脸困惑。
季朋说:“我打你,是因为你出言不逊,一口一个农村人,你根本狗眼看人低,你羞辱我我当然要揍你!”
干事就不作声了。
芦荟男走过来,笑吟吟地在季朋身边蹲下,拍拍他的肩膀说:“他再怎么羞辱你,你这么骑他也算加倍羞辱回去了。先起来吧,天太热,这么闹两个人都会中暑。”
季朋翻身坐到一边,一双眼仍与干事恨恨相对,怨气逼人。
芦荟男也站起身,对四周的人群说:“都散了吧,马上外教们就到了,大家回教室准备上课。”又对那位学生会干事说:“你下午回宾馆休息去吧,这边我替你看着。”
我没挪步。
等到烈日下只剩下我们三个人的时候,他突然用清川土话厉声说:“再怎么讲,你打人都不对!我看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哦!仗着个儿高是吧?那要是遇到比你更高的呢?也打吗?”
季朋仍坐在滚烫的水泥地上,汗水如瀑布般自他脸上批量而下,他干脆把衬衫脱下来,裸露着上半身,仰头怔怔地盯着芦荟男,一脸的不服输。
他点点头说:“当然打啊!你别看我瘦,骨头里都是肉。你说那话什么意思?我可不是欺软怕硬的人,凡事不论个子高矮,只讲一个理字。”
芦荟男忍俊不禁:“嗬!你口才倒挺好,歪理邪说一套套的啊。”
季朋也笑了,站起身来拍拍屁股。
我趁机问:“你怎么会说我们这儿的话?你是清川人?”
其实,我只要稍微转转脑子,不难想到眼前的男生是谁。
谁不知道外国人都是罗屁精找来的啊?
可惜我和季朋的脑子大概都被太阳烤糨糊了,谁也没想起来问他是不是罗屁精。
说实话,即使没糨糊,我也不情愿把亲和大方的芦荟男跟成见已生的罗屁精联系在一起,罗屁精应该人如其名罗圈腿娘娘腔才对,即使非要像棵植物也会是狗尾巴草仙人掌之类的,怎可能是棵讨人欢喜的芦荟?
芦荟男调皮地一笑,帅气逼人啊,他说:“不许我是芜湖的吗?芜湖话和清川话都是一个调子。不过,你说是就是呗。”
他又伸出一根指头在我跟季朋中间划了划问:“你们俩一起的吗?”
我点头。
他问季朋:“小老乡,那你到底多大啊?”
季朋老老实实地答:“十八啊。”
罗屁精问:“实岁呢?”
季朋倔强地答:“实岁也十八。”
罗屁精叹了口气说:“你还真实诚呢,十八就十八吧,还想不想进教室了?”
季朋摇摇头也叹了口气:“算了,我本来就不想来的,现在更没心情了。”
罗屁精真诚地发出邀请:“进去听听吧,全英文交流,机会难得。”
季朋忍不住笑了:“得了吧,我英文就考四十几分,还全英文交流呢。”
他又对我努努嘴角问:“我走咯,你走不走?”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走。”
罗屁精欲言又止,抬脚转身回教室。
我鼓起勇气在他身后自报了家门,紧接着追问:“哎,你叫什么名字呀?”
罗屁精回头莞尔一笑:“你呀,一点主意都没有,他不参加活动你也不参加啊?你明天来吧,明天我告诉你。”
他这么一莞尔就轻飘飘勾走了我的魂,我一回过神来就开始对季朋感到怨恨。
动不动就耍横,真是丢脸!
我一拳捶到他胸口说:“打架打架!你整天就知道打架!你除了打架还会干点别的吗?害人害己。”
他把嘴撇着,一副贱贱的表情,说:“哟哟哟,我害你什么了?我叫你跟我走了吗?你进去听你的课就是了。”
我赌气去推车。
他又在身后解释说:“我也不想打他的,你听他说的那些话!哪像个大学生讲的,要是态度跟后来的这个一样好,我也发不了火呀!”
我说:“你有什么权利发火呀?人家海报上白纸黑字印着呢,你虚报两岁不就进去了吗?明明能轻松解决的问题,你就非得惹事儿!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屁大点事有什么好犟的?莫名其妙!”
我见他不作声,又说:“人家说什么了?人家没说错呀,千里迢迢组织外国人来教英语又没收你一分钱,还要跟你怄气,换我见到你这样的,态度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倒是没生我气,趿拉着破塑料拖鞋跟在我后头走,赶了两步拉住我的马尾辫说:“田津津,你什么都好,就是骨子里有点奴性,崇洋媚外就不说了,你听到那臭小子刚才说的了吗?说我们是农村人,说我们素质低,你还帮他们讲话。”他又学着流行港台电视剧的样子来了一句:“有没有搞错啊你?”
我说:“注意你的用词,别我们我们的,他骂的是你,因为你打了他。你的行为可不是野蛮吗?你别老说别人的不是,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有多脏。什么时候能变文明些不说脏话了,再要求别人对你彬彬有礼吧。”
清川人夏天喜欢在屋子外头吃晚饭,太阳一下山家家户户就跟约好了似的,一齐摆出凉床竹椅,端上清清爽爽的土菜配绿茶,边乘凉边聊天好不惬意。
一到黄昏,街头巷尾随处可闻菜饭香。
那几年我妈的游戏厅生意干得不错,互联网又恰好兴起,她高瞻远瞩地出去考察了一番,回来扩租了两间门面开起网吧来,成为当地首位开网吧的个体户,全县的青少年都慕名到我家来上网,生意好得不得了。
手里有了钱,我妈就开始折腾房子,起了个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我爸在院子里种满花花草草,还用木头自制了个简易秋千,平时就在院子里头吃饭。我父母很满足于这种关门闭户的生活,我却很怀念以前在居民宿舍楼走廊里吃百家饭的时光。
这天傍晚我妈看店没回来,我爸做好饭,招呼我将菜饭端到院子里的石台上去。父女俩吃得很简单,一个碧油油的炒青菜加三个嫩嫩的煎鸡蛋,再配点臭豆腐乳、咸雪菜就是美好的一餐。我妈不在家,我的话比平时多,我是不怕我爸的,跟他什么话都敢讲,他脾气好又不爱说教,笑眯眯边吃边听我说季朋白天打架的事,也不评论,只嘱咐了一句:“没事儿可别跟你妈提季朋,她现在店里家里两头照顾够辛苦的,别惹她操些没用的心。”
我明知故问:“操哪些没用的心?”
我爸把碗放下,一脸严肃地说:“我去学校里接过你好几回呢,知道你俩走得近,黄老师也跟我提过这事,我都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了。津津啊,你是高中生,是大人了,爸爸相信你有分寸。”
我使劲点点头说:“既然你提到了,我干脆说白了吧,你大可以放心,我根本不喜欢他那样的。”
我爸叹了口气说:“那你就别跟他走太近,季朋这孩子命不好,本来就可怜。有句话啊你一定要记住爸爸说的,女孩子如果确定自己不喜欢谁,一定要讲清楚,别给别人希望,这是很不好的行为。”
我噘着嘴说:“看您说的,我怎么讲啊?他又没对我表示过什么,好好的正常的朋友,难道要我莫名其妙跟人说,哎,咱俩讲清楚哦,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多荒唐啊!”
我爸爸带点歉意地把鸡蛋夹到我碗里说:“你这么说那就是爸爸多心了,来,别说了,赶紧吃饭吧。”
我吃了一口鸡蛋问:“对了,爸爸,你不是有根新的英雄钢笔吗?带礼盒的那根,还在不在了?”
我爸说:“在啊,在书柜里头呢,我一会儿拿给你。你不是不喜欢用钢笔吗,怎么想起来找它啦?”
我说:“哦,送同学。”
Chapter 4 河滩夜话及风流韵事
深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看清冷的月光洒进来,脑海中又浮现出芦荟男站在烈日下笑意盈盈的样子,人够清秀,皮肤够白,脸上似乎还有个酒窝。
我蹑手蹑脚地起身,到书房里翻出纸笔,又拿了根手电筒进来。
我蹑手蹑脚地上床,把白纸平铺在枕头上,下面垫一本厚实的漫画书,再将毛巾被摊开从头到背遮挡严实,这才打开了手电筒。
一根2B铅笔,在白纸上憋屈地游走,豆大的汗珠顺着我的头发往下滴,一颗颗落在手臂和手背上面,我小心翼翼,尽量不让汗花溅上纸面,偶尔沾到一点,就迅速地用卫生纸蹭干。
我画艺不精,笔下的罗屁精身长腰细。我还特地多花了点儿工夫加长了他的短发,一根根处理得迎风飞扬,试图使画中人比真人更活络灵动。
我正得意扬扬欣赏自己的佳作,身上的毛巾被一股外力“呼”地掀开,电筒的微光与我汗湿的脊背一同暴露在了我妈虎视眈眈的眼里。
她怒气冲冲地问:“大晚上不睡觉,你在干吗?”
我迅速关了手电筒,翻身的同时把画压在了枕头下面,扬起一本漫画书说:“没干什么,睡不着我看会儿漫画。”
我妈二话不说,一只手推开我,另一只手直接抄到了枕头下面,然后抢过手电筒,把罗屁精的画像照得通亮。
她的脸在手电筒的灯光映射下狰狞极了。
“田大平!”她尖叫起来,“田大平!快来啊!不好啦!”
我爸噔噔噔应声奔来,顺手开亮了灯,一脸惊悚地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啊?出什么事了?”
“啊!”我妈又叫,连身体都抖起来,声音打战地说,“完了!你女儿完了!半夜三更猫在被子里描男人!这可怎么搞?”
她又板着个脸把纸抖得稀里哗啦响。我爸赶紧接过去看了又看:“津津,你这大晚上不睡觉画这个干什么?”
我说:“妈,别大惊小怪的行不行啊?我最近迷漫画呢,我照漫画书上画的。”
我妈把漫画书拿过去翻了翻,陷入侦探式的沉思,又深吸了一口气,捶捶自己的心口,斜瞄着我不作声。
我爸把画扔回给我:“快睡觉!现在不是练画的时候。你首要的任务是好好休息,好好学习,全力以赴!复习应考!知道吗?”
我连声答知道,他伸手拉我妈出去:“好了,孩子知道了,睡觉了不画了就行了呗。”
我妈板着脸把书丢回床上,一步三回头地说:“别画了啊!再画看我怎么收拾你!别整天鼓捣这些没用的东西。”
我庆幸画没给她撕掉,关灯躺下,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甜蜜,一只手紧攥着画的一角想,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