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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幸运儿彼尔》全书浸透着对基督教社会黑暗面的批判,鲜明地反映出作者反对以宗教愚弄人民的思想。它也是一幅时代的画卷,是丹麦由农业向工业化转变时期社会风情民俗的生动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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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幸运儿彼尔》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描写一个纯真青年追求进步,锐意改革社会却屡遭挫折,终老田园的一生。该作品广泛地反映了十九世纪丹麦的社会现实情,批判了基督教会的黑暗和各种腐朽力量,塑造了主人公和他的恋人雅 各布以及记者、艺术家、牧师、商人等一系列生动的人物形象。评论家赞美彭托皮丹的文笔为“一般来自日德兰的清新之风把哥本哈根文坛上的乌烟瘅气一扫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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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亨利克 彭托皮丹,丹麦小说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去翳》;长篇小说《天国》三部曲:《幸运儿彼尔》、《守夜》、《死者的王国》和《人的乐园》等。1917年 “由于他对当前丹麦生活的忠实描绘”,获颁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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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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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第二章??23
第三章??39
第四章??57
第五章??75
第六章??92
第七章??113
第八章??134
第九章??157
第十章??175
第十一章??191
第十二章??205
第十三章??220
第十四章??242
第十五章??266
第十六章??284
第十七章??309
第十八章??340
第十九章??372
第二十章??393
第十一章??417
第二十二章??441
第二十三章??450
第二十四章??473
第二十五章??485
第二十六章??509
第二十七章??532
第二十八章??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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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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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东日德兰半岛,青山掩映,林木葱郁的海湾地区散落着许多小城镇,上次战争前后,一位名叫约翰尼斯 希德纽斯的牧师就住在其中一个镇子上。这位牧师虔信上帝,不苟言笑。无论是处世举止,还是整个的生活方式,他都和镇子里的其他居民截然不同。多年来,居民们一直当他是难打交道的外乡客,对他的异端举止,大家也都不予理睬,甚至大为光火。他穿着灰色土布燕尾服,戴着一副深蓝色的大眼镜,昂首挺胸,表情严肃,大步流星地走过,每走一步,手里紧握的大布伞就用力地戳在路面上,每当这时,所有人就都忍不住朝他看去。那些坐在窗户后面观望的人从玻璃里看见他走过,就做起了鬼脸,或是一笑置之。镇子里有名的商户也好,年迈的乡村商贩也好,马倌也好,从来都不和他打招呼,即便是他穿起了法衣也不。这些人虽然自己就蹬着木头鞋子,穿着肮脏的亚麻外衣,吧吧地抽着烟斗在街上走,但他们就是觉得有个这样的穷酸牧师非常丢脸,是镇子的耻辱,他不仅穿得像个教区执事,还明显的连养活自己和一大群孩子都要成问题了。镇上的人所熟悉的牧师完全是另一种模样,他们应该穿着质地精良的黑袍,戴有洁白的麻纱领圈,他们的名字能为镇子和教堂增添荣耀,以后会成为副主教,甚至成为大主教,但即使这样,他们也不会炫耀自己对上帝的虔诚,也不会自恃甚高而不理会镇上的凡俗事务,更不会不参加节庆娱乐活动。
那时,牧师的红色大宅本是个热情好客的地方,人们找牧师办完了事,还会受邀到会客厅同牧师妻女共进一杯咖啡,访客若是身份高贵,还会款待一杯红葡萄酒,或是自制的糕点,再聊聊镇上当日的新闻。但如今,除非迫不得已,谁也不愿踏足牧师之家,即便去了,也会止步于希德纽斯阴暗的书房,那里百叶窗半掩,这样牧师才不会感受到窄巷对面墙壁反光的刺眼。
这位牧师总是站着迎接访客,他也几乎从不邀客人们坐下,总是很迅速地就完成他们的事情。显而易见,牧师对他们缺乏兴趣,而对于那些觉得自己应该享受特殊待遇的访客,他甚至更难亲近。镇上的官员和家人在拜访过希德纽斯之后也不再登门,因为他们不但没有得到精神上的快慰,反而是受到信仰的检视,仿佛他们正站在圣坛前请求受坚信礼一样。
在一些杰出人士的葬礼上,希德纽斯所激起的愤怒尤为强烈。葬礼上,人们扛着号角,打着行会旗帜,怀抱鲜花列队前进。官员们也戴上了装饰着羽毛的帽子,穿起镶金边的制服。在举办葬礼的家里稍微用过午饭,少量饮过波尔图葡萄酒后,镇民们觉得自己满心虔诚,准备好聆听教诲了。但希德纽斯却没有按照惯例那样发表长篇悼词,而是一成不变地背起了祷文,就像是在未受洗的小孩子和贫者的葬礼听到的那种祷文一样。而关于逝者正直的品行,不倦地工作,对镇子福利所做的贡献,对道路和市政水道建设的关心,他却只字不提。到了墓园,他几乎连逝者的名字都很少提及,就算说起,也总是要加上“这堆可怜的尘土”或“这蠕虫的吃食”类似的修饰。葬礼的规模越大,逝者的名声越显赫,参加的人越多,墓地里风中飘扬的旗帜越多,他的祷文就越短,逝者家属就越显得可怜,而人们正是为这些家属才聚集起来的,因此人们离去时总是满怀愤恨,不满的声音不止一次出现在墓地周围。
镇上和牧师有来往的人就只有未婚妇女之家两个又老又丑的女人,一个面色苍白,蓄着长胡子,长得像基督的裁缝,几个灵魂“得救”的穷人,他们摆脱了世俗,在牧师希德纽斯家里得到了庇护。这里没有社交的麻烦,因为希德纽斯太太身体一向不好,抱恙卧床多年,牧师本人也完全不喜欢交际。
追随者们也都只是出于信仰问题才会找他,但他们每周日一定会去教堂,聚集在讲道坛正下方一个固定的位置,嘹亮地唱起赞美诗来,就算是最长的诗篇,他们也不用看《圣歌集》,常常惹得其他礼拜者十分烦恼。
希德纽斯牧师出身于一个古老且分布广泛的牧师之家,其家族历史可以上溯至宗教改革时期。三百多年里,这教职就像一份神圣的遗产,父亲传给儿子,是的,也会遗传给女儿,她们通常会嫁给父亲的助手,兄弟的同学。希德纽斯家族很早以前就因为这种传承而深感自豪。好几个世纪以来,整个国家里,几乎每个教区都曾有希德纽斯家族的牧师供职过,他们将整个心神都皈依于教会的统治。
自然,这些神职人员的热情程度也并不是完全相等。他们之中也曾有过一些相当世俗化的人,这些人过久了节制生活,突然爆发而不可收拾。十八世纪,在文叙瑟尔就有这样一个牧师,人们都叫他“疯子希德纽斯”,他想要在日德兰半岛山区的原始森林里像猎人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他常常坐在酒馆里和农人们畅饮白兰地,最后有一年复活节,他喝得烂醉,击倒了教堂执事,鲜血四溅沾染了祭坛的台布。
但希德纽斯家族的大部分人仍是教会的虔诚卫士,他们许多人还广泛阅读,甚至是博学的神学家。他们在乡村过着隐士般的生活,在那些灰色的单调岁月里,为了补偿困苦的生活,他们在宁静内省的精神世界寻求安慰,潜心研究内心世界,他们最终找到了活着的真正价值,活着的最大幸福,以及真正目标。
正是这种对所有转瞬即逝事物的蔑视,在家族中一代代流传了下来,成为约翰尼斯 希德纽斯人生斗争的武器,让他即使面对贫穷与种种逆境的压迫,也能直起腰,鼓足精神。在人生的斗争中,他还有来自妻子最坚定的支持,尽管他们截然不同,却相亲相爱,婚姻美满。妻子对宗教也有深刻的敬仰之情,但和丈夫相比,她生性多愁,情绪易起伏,这使她充满焦虑,惧怕黑暗。出嫁前她并没有坚定的信仰,但在丈夫的影响下,她成了虔诚的信徒。生存的艰难,多次的生产使得她对人生的困苦和基督徒的责任产生了夸张而几近病态的看法。自从上次生完孩子以来,许多年里她一直瘫痪在黑暗的病床上。后来,在最近的那场不幸战争中,她又忍受了敌军士兵的强行驻扎,横征暴敛,血腥屈辱,这一切让她很难再重拾生活的信心。
尽管丈夫总是苦心劝导她,但她却从来也不能从焦虑中获得宽慰。她深知这是一种罪恶,自己对上帝的恩赐缺乏信念,她也一直教导孩子们各方面都要保持克制,这是在上帝和他人面前的职责。每次听到镇民们的生活方式,说他们的宴会有许多道菜,还有三四种葡萄酒,听说妇女们的丝绸衣裙,少女的珠宝首饰,她就像听说了什么犯罪事件一样激动难安。有时,丈夫外出回来带回一件小礼物,虽悄声不语却满含敬意地放在她面前的被面上——两朵纸包的玫瑰,一点上好的水果,一小罐缓解她夜间咳嗽的姜汁酱,但就连丈夫这样的行为她也难以谅解。对于丈夫的关心,她快乐又感动,但就算温柔地握着丈夫的手时,她还是忍不住要说:“你不该买这些的,亲爱的。”
这家里有一大群孩子,一共是十一个,他们虽然面色苍白,却都很漂亮,他们时不时会病上一场,却都逐渐长大成人。五个是眼睛明亮的男孩儿,六个是眼睛同样明亮的女孩儿。在镇上的孩子中,他们极易分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与众不同的衣领,那衣领让男孩子们看起来有点女孩子的样子,女孩子看起来又有点男孩子气。男孩子们棕色的头发又长又卷,几欲达到肩膀位置了,而与之相对的,女孩子们头发梳得又滑又顺,在太阳穴位置才编成小辫儿紧紧的绕在耳边。
这家里,父母和孩子之间的关系完全是父母说了算。就拿吃饭这等小事来说吧,食物并不丰盛,但每餐之前都一成不变的要祈祷。父亲坐在又长又窄的餐桌的一头,五个男孩儿按照年龄顺序坐在一边,六个女孩儿则相应地坐在另一边。帮忙家务的长女西格妮补了母亲的空缺,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除非被问话,不然没有人敢说话。父亲常常爱问起孩子们学校的情况,问起他们的功课怎么样,和同学相处好不好,他很喜欢就此自己讲上一通。他用教育孩子的语气讲起自己童年时代,说起当时发生的事,上学的日子啊,他祖父和父亲泥垒的房屋里的生活啊,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有时候,他来了兴致,也会说起在哥本哈根读书时的趣事,比如他的宿舍生活啊,学生们开玩笑耍弄巡夜人和警察的事啊。这样,孩子们每次都被逗得哈哈大笑,但结束时,他总不忘告诫他们,让他们转移注意力严肃生活,履行自己的职责。
这一大家子,还有他们开始在学校取得的成功,逐渐成了希德纽斯牧师骄傲的资本。同时,他把这些视作上帝赐福家庭的证据,愈加心怀感激。孩子们逐渐长大,变得聪明、刻苦又正直,确实是真正的希德纽斯家族传人。他们一个接一个长成了父亲的样子,方方面面都继承了他,就连自信的态度和极其精准的士兵般的步伐也和他一模一样。只有一个孩子让父母很担忧,是个排行中间的男孩儿,名叫彼得 安德烈斯。彼得在学校很调皮,所以他们常常受到抱怨。还是很小的时候,针对家里的各种规矩和习惯,彼得脸上都会流露出故意反抗的神情。不满十岁,他就开始顶撞父母,年纪越大,就越气人,越任性霸道,不管是强制管束还是上帝的训令,他都敢反抗。
希德纽斯牧师常常困惑地坐在妻子的床边,仔细谈论这个孩子的事,他让他们想起那个堕落的文叙瑟尔牧师的可怕回忆,那个疯子的名字像血一样沾污了整个家族。他的兄弟姐妹们也都潜移默化受到父母的影响,对他冷眼相待,玩游戏也不让他参与了。另外,他出生的时刻也非常不幸运,当时他父亲刚从与世隔绝的贫穷的沼地教区搬至这个镇上,埋头于各种职务上的事情。因此,彼得就成了第一个完全由母亲教养的孩子,但在彼得 安德烈斯教育的早期,她要干的事情太多,还要照顾更小的弟弟妹妹。后来,她因病卧床,就把孩子们拢在床边,但彼得 安德烈斯又已经太大了,没办法再管教他了。
所以,彼得 安德烈斯从出生起,在家里就格格不入。一开始,他找到女仆的房间还有樵夫的棚户躲避,他们对一切世事的冷静思考早早影响了这个男孩儿对世界的看法。后来,他在邻居商行和木料场找到了第二个家,他在那里的仆人和学徒中巩固了对生活和快乐的实际看法。与此同时,户外生活也锻炼了他的身体,他圆乎乎的脸颊上泛起了红色。
很快,因为强壮,街上和木料场的孩子们都开始害怕他,最后,他就自封为这帮捣蛋鬼的头儿,横行邻里。家里人谁都没有察觉,他已经变成一个野小子了。等又大了些,特别是九岁进了镇上的文法学校之后,这个男孩儿身上的危险性才明显起来,父母和老师都尽力想要弥补他们在教育方面的过失,但为时已晚。
深秋的一天,镇上的一位居民来希德纽斯牧师的书房里,准备请牧师周日去为他的孩子行受洗礼。他尽最快速度办完了事情,手搭在门闩上准备离开了,但迅速考虑了一下之后,他转身朝着屋子里用挑衅的语气说:“这次,我想也顺便请求一下,牧师先生,您要是能管好您的孩子别往我的花园跑就好了。您的儿子和别的几个孩子总是不愿放过我的苹果,说真的,对此我很不满。”
希德纽斯牧师正弓身坐在桌子边,深蓝色的大眼镜高高推到了额头,正准备把父母的名字写到教堂记录里。他听到这话慢慢抬起头,把眼镜推回原位,尖声说:“您说什么?您是说我儿子……”
“是的。”那人继续说道,一边还为自己终于有机会可以压下骄傲的牧师的气焰而自得,“您的儿子彼得 安德烈斯现在是一群小流氓的首领,他们经常翻我们的栅栏。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即使是您牧师的儿子也不能例外。我要是走投无路告上警察局,那时,市政厅就会公开处罚这些孩子。您是镇上任命的牧师,那样就不好看了。”
希德纽斯牧师放下笔,双手颤抖,他站起身。
“我的儿子……”他重复念道,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当这幕场景在牧师的书房发生时,那犯错的小孩子却正坐在教室里,他躲在高高的书堆后躲避着老师和同学们的目光,隐藏起自己的坏心眼儿。在上学的路上,他碰到一个愤怒的镇民,那人从街对面冲他喊道:“做好准备吧,我的小伙计!我这就要去向你父亲打打小报告去!”父亲发火,彼得 安德烈斯并不会特别放在心上,但这次他感觉却不太一样,就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不值当的事,随着回家的时间越来越近,他的心神就越来越不安。
他红着耳朵溜进家里的大门,走过了门口处的窗户。每当他调皮捣蛋的时候,父亲就会站在那里,看到他出现就会把他叫进去,但现在那窗子却是关着的。他看到父亲既不在院子里,也没有站在厨房门口,于是如释重负,呼吸也轻松了许多。“那老家伙不过是想吓唬我啊。”他一边想,一边溜达进了厨房,平时他总喜欢跑进去探听什么时候吃晚饭。他突然间感到很自负,于是就冒险进了卧室向母亲打招呼。母亲用一种既严厉又陌生的声音说:“回你的房间去。我不想看到你。”那男孩儿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他能看出母亲之前一直在哭。“没听见我的话吗?回房待着去吧,等你父亲叫你!”他一阵沮丧,灰溜溜地走了。
不久,家里的独眼老女仆来叫他去吃晚饭。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已经在桌边就座了,大家一起等待着。他刚露面,他们就静了下来,从他们沉默的样子和绷得紧紧的脸上,他知道大家都已经知道发生的事了。他嗵的一声坐下,双手插在口袋里,想做出骄傲神气的样子,但谁也没有看他,但他看见有双大大的温柔又忧伤的眼睛瞥了他一眼,那是坐在桌子那头的姐姐西格妮,她黑黑的眉毛都快皱到一起了。
尽管已经听见了邻室传来的脚步声,但当父亲推开门时,彼得 安德烈斯还是吓了一跳。牧师没有像往常一样招呼大家,他静静的在桌边坐下,低着头,双手合十,没有感谢上帝的恩赐,而是谈起了彼得 安德烈斯的事。
“有件事,”他说着,深色眼镜之后眼睛紧闭着,“一直压在我的心里,事情很严重,吃饭前,我想和我亲爱的孩子们谈谈这件事。”接着他证实了他们从母亲那里听说的事情的真实性,他们的兄弟犯了错。“这件事既不必遮掩,也没有借口可找。所有发生在暗地里的事,都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这是上帝的旨意,那么这件事也应该拿出来接受主的判决。彼得 安德烈斯没能遵守上帝的律法与诫令,他硬着心肠不顾父母的警告,也违抗了上帝所说的不得行窃的教导。”
“是的,我的儿,你不可吝惜承认你的罪恶,但你也要明白,你的父母还有所有的兄弟姐妹对你的爱,所以我才会对你说这番话。我们不会放弃希望,一定能找到通往你心灵的道路,这样你才不会像那个犯了罪的兄弟该隐一样,受到上帝严厉的谴责:‘你将永世流离,飘荡在大地上。’”坐在桌边的孩子们都开始用红色和蓝色的格子手帕擦眼泪。女孩子们都哭了起来,哥哥们也都被深深的触动了,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最后,父亲祈愿作结:“现在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如果彼得 安德烈斯能将我的话铭记于心,诚恳地请求上帝和旁人原谅他犯下的错,那么这件事我们将再也不会提起,就忘了这件事。那么,孩子们,让我们一起来对天上的主祈祷吧,愿主拉起你们这迷途兄弟的手,愿主能收复他叛逆的心,引他走出罪恶的束缚,远离毁灭之路。噢,永生的主啊,请赐福我们吧,愿我们在审判日那天能一个不少地聚齐在你辉煌的宝座周围。阿门。”
对于父亲所说的话,只有彼得 安德烈斯一个人感受完全相反。他从不允许自己被父亲打动,与此相反,他更愿意学习那些年纪比他大的朋友们,那些帮工和学徒们,他们对牧师可并不怎么尊重。
尽管如此,对于父母总希望他能记住的上帝的教导以及《圣经》上警示的话语,男孩儿并不是完全毫无触动。每到礼拜日,他看着父亲穿着白袍跪在祭坛前,或是站在布道坛雕满花纹的共鸣板前,心里有时会瞬间感到一阵敬畏。
在这种时候,《圣经》上的话语对他完全不起作用。起初他有点儿害怕其中那些不同寻常的训诫语句,但这种害怕也没持续多久。在他并不复杂的孩童认知中,把上帝严肃的警告和翻过栅栏偷苹果联系起来真是太蠢了。父亲说得越久,兄弟姐妹们感情流露的声音越大,他面对这画面就越平静冷漠。
那时,这个十一岁男孩儿的心理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终于,他看待所有人都带上了一种高人一等的眼神。他困惑地盯着深受感动的哥哥姐姐可怜地哭了起来,看到这一幕,他甚至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然而,一般情况下,他的高兴都是假装出来的。这关于谦逊的教导深深击中了他心中最敏感的地方,那就是他的荣誉感。他的双颊渐渐失去了光彩。父亲的讲话之后,他内心深处翻涌起一股可怕的躁动,阴沉模糊的复仇渴望就像闪烁的迷雾一样朦住了他的双眼。
这顿晚餐的记忆对这个男孩儿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此前一直无忧无虑的心中唤醒了对家人无法平息的仇恨,因为感觉被遗弃而产生的挑衅好斗感成了他将来人生的中心和驱使力量。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虽然住在父母的屋檐下,实际却无家可归。
现在,他开始问自己是不是真正属于这个家庭,自己是不是父母收养的孤儿。这件事越想就越像是真的。所有的事情,包括兄弟姐妹们越来越躲着他,都在加剧他的怀疑。他不是听过几百次说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说法吗?父亲什么时候流露出爱他的样子或是说过一句温情的话语?然后还有他的长相。他对着镜子观察自己,觉得自己肤色似乎比兄弟姐妹们都要黑,脸颊通红,牙齿又白又硬。他又想起来,隔壁的一个仆人开玩笑地叫他流浪汉,叫他吉普赛人。
自己根本不是父母的孩子,这种想法在他思想里牢牢扎了根,在他整个成长过程中一直萦绕着他。这不仅解释了他在家里的特殊地位,也满足了他孩子气的自负心理。作为被全镇人笑话,眼睛半瞎,牙齿都掉光了的老头子的儿子,他总觉得这是种耻辱。另外,对家里贫穷的窘状,他也深感羞愧。在他年幼时,他宁愿在学校整天饿着肚子,也不愿意当着同学的面吃他的油脂三明治。一次,母亲用父亲的旧法衣为他改了件冬衣,他不肯穿,因为这光泽的布料能将质地看得一清二楚。母亲试图强迫他穿上,他一阵反抗,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把衣服扯成了碎片,抛在地上。
他开始放纵自己,想象自己是某群流浪的吉普赛人的遗孤,是四处飘荡的吉普赛家庭的孩子。就像家里独眼老女仆经常说的那样,那些人就栖息在贫瘠的荒野之中,他的父母也曾在那里居住。他幻想着自己真正的父亲是位强大的首领,黝黑的头发一直垂到背上,他肩头挂着披风,古铜色有力的大手中握着木矛,他是至高的君王,凌驾无边的黑暗之境,统领自由和暴风雨的国度。
彼得 安德烈斯正处在多梦的年纪,幻想的翅膀正欲展翅高飞。各种可能性的大门在他面前突然打开,他在无垠的梦想大地上自由驰骋。一切事情再没有不可能实现的,他在想象中来到一片梦幻般的童话国度。
通常,在长长的美梦最后,他想象自己是位王子,就跟刚在学校读过的故事主角一样,他被一伙周游穷党绑架,后又被转卖,然后就被囚禁在这所牧师的宅子里了。他如此全身心地沉浸在故事里,以至于有时好像都能记起一些童年时生活在幸福环境中的场景和片段了,好比一座有着很多大理石柱子和黑白相间的地板的大殿,他的小脚在上面滑过……比如一个四周高山环绕的蔚蓝湖泊……比如一只猴子关在金笼子里……比如一个穿着红斗篷的大个子把他放在自己的马背上,然后带着他一起骑进茂密阴暗的森林。
父母和学校的老师都渐渐察觉到他的忧郁寡言,有时他看上去就像个偏执狂。在家里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地在房间里穿梭,对所有人事都淡然置之。在外面的时候呢,他的行为更让人难以预测。父亲从他嘴里休想得到只言片语,以前,他对母亲还心怀信任,在需要之时,他总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理解和宽容,但年复一年,他和母亲也越来越疏远。有时,一日将尽,他知道母亲独自在屋,就会坐在母亲床边,为她按摩那饱受静脉肿瘤折磨的双腿。但当母亲问起他在想些什么,他除了“对”和“不是”就没有别的回复了。尽管如此,她和丈夫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安慰自己,彼得的难以亲近归根结底只是他开始反省的一种迹象,但直到有一天,发生的事情令他们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冬末的一天晚上,这家人齐坐在客厅等待街上的巡夜人用歌声通知上床时间。西格妮像家庭主妇一般坐在大桃心木桌子后的马鬃沙发上,一边忙活着编织活儿,一边为父亲大声读着报纸。《祖国报》摊在昏暗的油灯下,父亲坐在晚间惯坐的那把老式扶手椅上,椅背又高又直,椅子上垫着最便宜的花纹坐垫。他疲倦地缩在椅子里,低着头,胳膊交叉在胸前。大大的绿眼罩把他那灰白满是皱纹,没有胡子的脸颊遮了一大半。他边睡边听着——也许根本没听——那单调的读报声,此时正读到一篇分四栏的外国新闻。希德纽斯牧师习惯早起,即使是在仲冬时节,教堂钟敲六点,他也会起床。另外,他对社会新闻报纸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把它们当作镇定剂,帮助自己进入晚饭后的小睡。
两个妹妹穿着大大的格子棉罩衫,坐在西格妮身边。虽然都已熬得双眼通红,但还是弓身用钩针忙碌地编织着。她们看上去完全就是长姐的翻版,有着和长姐一样稍显早熟的面孔,耳前垂着一样编得又小又紧的辫子,浓浓的眉毛下面长着一样又大又亮,稍稍凸出的眼睛。卧室门开着,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一个年纪稍小的孩子坐在母亲床边,按摩着她饱经病痛的双腿。
彼得 安德烈斯也在客厅。他独自站在一个窗子边,偷偷窥看着桌上的时钟。他已经十四岁了,长得很结实,衣服袖子和裤腿对他壮实的手脚来说都显短了。他的两个哥哥都已长大,现下在哥本哈根的大学念书。彼得 安德烈斯就成了家里年纪最大的男孩儿,分得了那个小小的阁楼间,在家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那里。西格妮刚读完报,彼得就趁此机会道晚安开溜,但走到门口时,父亲的问话止住了他的脚步。父亲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他们,他找了个借口说还有家庭作业要写。
彼得 安德烈斯走后,父亲睡眼惺忪地问:
“报上没有什么可读的了吗?”
“那现在几点了,孩子们?”从卧室里传出母亲微弱的声音。
“九点十分了。”两个妹妹看着钟齐声回答。
时间还有一会儿,他们都知道巡夜人马上就要来了。街上除了经过行人的说话声什么也听不见,新下了一层雪,行人走起路来都悄无声息。
“还接着读吗?”西格妮朝父亲转过身,“不了,就到这里吧。”他说着摘下眼罩,站起身来回走动好赶走睡意准备晚祷。
几分钟之后,就传来了老巡夜人低沉的歌声,听上去就像是个醉酒人在大声地嘟哝。两个妹妹迅速地收拾好编织的活计,西格妮也开始为晚祷做准备。厨房里的两个女仆也被唤来了,西格妮在钢琴旁坐好。
卧室里又传出母亲的声音:“今晚我们唱《赞美主就在身边》好吗?”
“你们听见了吗?”父亲站在大大的扶手椅后,双手叠放在椅背上。
西格妮的高音音色优美醇厚,唱起歌来奔放热情,这与她在其他场合下都很温和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坐在钢琴前,厚厚的因劳作而发红的双手按在老旧泛黄的琴键上,从上视的眼光中不难看出,是什么样的信仰、希望和爱赐予了这不满二十岁的少女力量,叫她牺牲自己的青春来照顾整个家庭和弟弟妹妹。点亮她小小圆圆面庞的并不是幻想的喜悦,唱赞美诗的时候,她并不是在幻想天国之门将会打开,灵魂将在赐福的目光中升天。作为名副其实的希德纽斯家族传人,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天主教的神秘主义。
她的目光和神情充满自信,声音也因此而变得特别深沉有力,这种自信源自她清醒而切实有据的信念,西格妮认定自己是少数遵守教规,走在狭窄小道上的信徒中的一员,他们最终将在天国获得报偿,天福将补偿他们在人间所遭受的一切痛苦和贫困。
赞美诗唱到第二段中间时,父亲突然抬起头。
“安静!”他大喊一声打断歌声。
与此同时,母亲也从床上叫道:“有人在按门铃!”
其余的人这才听见屋子另一头传来的夜铃声,那声音在夜晚的寂静之中显得非常沉重,大家都不由自主惊慌起来。
父亲穿过邻近房间走进毗邻前门的书房,打开窗户。
“这么晚了,是谁在敲门?”他大声说道。
客厅里也听得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街上传来。两个妹妹不安地看了看对方,接着把目光投向仍坐在钢琴旁的西格妮,她们的父亲厉声问:“您的孩子生病了……请问您贵姓大名,住在哪里?……克兰克斯特伊登?好,明白了。您的孩子几岁了?……一岁?奇怪了,这个镇子的居民非要等到出了事才想起要找牧师。平时,你们就不需要感受上帝的存在吗?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早不给他施浸礼呢?是的,我当然会来的。您请先回去准备必需物品,在我到之前把一切准备停当。”
“还有,”他又朝那已离去的人身后喊道,“您再在门口台阶上点盏灯。”
牧师回到客厅叫着彼得 安德烈斯。“我去叫他来。”西格妮知道父亲视力不好,没有人陪同,夜里独自出门走在滑溜的街上可不行。“西格妮,你留在这里帮我把袍子穿上,贝尔去叫他就行了。”牧师说着瞅了瞅那老女仆,然后走进卧室更衣。这时,母亲点起灯,用一贯低沉的语调说:“约翰尼斯,穿暖和点儿。今天晚上很冷,听着教堂的钟声,我就感觉得出。西格妮,去把父亲背心拿来,就挂在衣柜里的。”
老贝尔回来说彼得 安德烈斯并不在房里,房子里哪儿也没找着他。
牧师刚在扶手椅上坐下来,准备让西格妮用针给他别紧衣服后领,听到这话,他脸色变得苍白,不得不站了起来。透过贝尔不安的神色,牧师知道她还有知道的情况没说,于是就走到她近旁,严厉地问:“怎么回事?告诉我……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女仆见牧师发怒吓得直发抖,就坦白了全部事情,她的房间就在彼得 安德烈斯楼下,近来听见过男孩儿夜里溜出去发出的声响。今晚她发现男孩儿房间空着,于是就仔细查看了一番,她发现门廊窗户半开着,外面雪地上还有新踩出的脚印。
这时,母亲想从床上欠身起来,但也只得躺回枕头上苦叹,一只手像头晕似的蒙着眼睛,牧师走到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另一只手。
“别急,夫人。”尽管他自己也声音颤抖。
“上帝保佑我们!”妻子呻吟道。
“阿门。”牧师仍不放开她的手,大声说道。
在这个时候,彼得 安德烈斯正在镇子北部环绕的高坡上,这伙浑身有使不完劲的年轻人正就着明亮的月光兴高采烈地滑雪橇玩。他们挑了国王大道为滑雪道,那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坡道,从山顶拐个大弯直通到镇子里。你如果速度够快,又不怕巡夜人的查处,尽可以从诺里加德街直冲到市政厅前面的集市上去。
在这段长长的下坡路上,整个镇子的景色在眼前一览无余——先是积雪覆盖的镇子,街道上闪烁着灯火红红的光芒,屋顶映着皎洁的月光;接着看见冰封的海湾和草地;然后是远处的村落和森林,大地白皑皑一片。在这一切之上的是泛着白光的夜空,月亮和星星仿佛在云层里捉起了迷藏,整个古老的星球似乎都被这群少年的快乐所感染了。
好哇!雪橇的铁滑板沿着冰面嗖嗖向下,穿过阵阵尖厉的口哨和欢呼,长冰镐像船舵一样拖在后面,雪橇越过小石块,就像破浪的船只一样轻而易举跨越了所有的障碍。沿途不时的还站着几个小女仆,她们头上围着厚厚的方头巾,双手卷在围裙里,就像插在手笼中一般。
偶有滑雪男孩儿翻了车,人却像被抛下马的骑手一样坐在雪道上,空了的雪橇以之前两倍的速度冲下山坡,每当这时,这些女孩子们就毫不留情地爆发出阵阵大笑,其中还夹杂着此时刚好嗖的一声滑过的男孩子们的大声嘲弄。文法学校的男孩子们被嘲笑得最厉害,他们缺乏经验,很明显人数也占少数。彼得 安德列斯为身为这个群体的一员而深感屈辱。
他自己也自信满满的驾着新买的雪橇,那是架漆成红色的长雪橇,非常灵巧,他给它取名叫“血鹰”,是从镇上一个车匠手里赊账买来的,白天,他把它藏在一个木料场。英国造的滑板无声无息轻巧地划过空气,而彼得则一直大喊着:“别挡道!”他圆圆的脸庞滚烫,眼里闪耀着比赛得胜的激情。在前冲途中,他还不时的从滑板上站起来,把冰镐高高挥过头顶,就像武士挥舞着长矛,他大吼:“嘿——嚯!”对生活的旺盛激情,年轻人的任性与雄心,种种在家里和学校必须压抑隐藏的情感,此时全都展露了出来,他显得如此冲动而鲁莽,即使在他最要好的朋友看来,也显得有点儿可笑。
突然,从山脚传来高声的警告声。一瞬间,所有的滑雪者全都滑离了雪道,躲进了路两边的深沟。那些站在雪道高处的孩子也急忙躲到灌木丛和雪堆背后,只有女孩子们还站在原地,脑袋凑在一起心满意足地咯咯笑。
在山脚下的镇口,巡夜人正巡视经过。他穿着长长的厚大衣,胸前佩戴的金属徽章像星星一样闪亮,月光下,他正站在黑暗的街口。因为农民常骑马进镇来采购,所以大道上严禁滑雪。正因为此,男孩子们在山脚和大道上都安排了人盯梢,以防遭遇突袭。
这时,让孩子们很害怕的巡夜人站在那里,巡查着突然间变得空无一人的大路。水沟里传来咯咯的鸡叫声和喵喵的猫叫,然后跟着一阵阵傻笑。巡夜人挥着棍子恐吓一番,然后就转身回了镇里,边走还边摇着头。不一会儿,他报时的歌声又唱响了,几分钟之后,山坡上的游戏又开足了马力。
其间,一个年龄稍大的学徒邀请了一个女孩儿坐上他的雪橇,这一举动立刻激起了彼得 安德烈斯胸中的激情。他在下滑的途中就刹了车,停在一群总是笑个不停的女孩儿面前,并邀请其中个子最高的一个上了车。女孩儿犹豫了一会儿,就顺从地上了雪橇,跨坐在他前面。彼得用胳膊大胆地环抱住他的猎物,滑动了“血鹰”。
“闪开!”他调动全部肺活量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的胜利。
“你瞧见彼得 安德烈斯了吗?”
“啊,那不是彼尔吗!”途中,他听见几个同伴正拖着雪橇边往坡顶走边说。他满心自豪,从他们不情愿的语气中听出了羡慕。
下滑途中,那黑眸子黑头发的贫家女孩儿转过身来满目欣赏地看着他,红红的大嘴半张着冲他笑,他的脸颊烧得滚烫。他心中又浮起那些旧日的幻想,在辽阔的大地上像吉普赛人一样流浪,幸福地生活,可以无忧无虑,四处游历,一顶帐篷或是一座泥屋就是家,伸手就可摘到星辰和变幻的流云。
雪橇刚好停在镇口。女孩儿本想站起来面对这位新朋友,但彼得 安德烈斯却一定要她坐着别动,因为他可不想放走她,于是就拉着雪橇上山。他拉着沉沉的橇车一步一步往山上走,想象自己是一个武士,一个维京武士,刚从异域征战凯旋,满载战利品而归,还抢回一个美丽的女子,是位公主,她很乐意随他回森林深处的木屋一起生活。受到幻想的鼓舞,他双脚蹬着结冰滑溜的坡面,拉紧每一块肌肉,因为太卖力,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到达坡顶之后,彼得再次爬上雪橇比赛冲了下去,那女孩儿朝他转过身问:“他们说的是真的吗?你是牧师的儿子吗?”
这个问题一下子就把他拉回了现实,他脸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他从牙缝中挤出一个“不”字,咬牙力气过大,连脚趾都感受到那力量。雪橇在这时顺着坡面冲了下去,冰镐拖在后面吱吱呀呀像在歌唱。
此前他还从未有过这一刻这样强烈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并不属于那个家,那杳暗憋闷的屋子里,他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们正坐着唱起了赞美诗,在如此神奇的冬夜,他们仍在不安的喃喃的念着祷文,像身处地狱般看不见光明,对生活和荣光只充满恐惧。他觉得自己离那一幕隔了足有一千英里远,他正置身完全不同的天堂之下,那里有太阳,有星辰,有遨游的云朵。听啊!他的耳朵已不止一次捕捉到下方传来的熟悉的声音……是教堂的钟声敲响了。那声音就像地下世界传来的信息,穿过寒夜的白雾抵达他耳畔,钟声沉重,阴森,缓慢的敲了十一下。他是多么讨厌那声音啊!不管他在哪儿,也不管是一天里的什么时候,那声音总能粗暴地打破他的美梦……召唤他,提醒他。要想摆脱那声音,不被唤回完全是不可能的。那声音就像无形的幽灵到处追随他。无论是春天他溜到草地上放他的大风筝,还是夏天划船到海湾捕鲈鱼,那可怕的声音总是每隔一刻钟就钻进他的耳朵召唤他。“嗨!”他尖叫一声想压过那钟声,用力搂着那个高个子女孩儿,就像是在和钟声挑衅。女孩儿又回过头冲他微微一笑,他脊背都颤了起来。“你真美,”他在女孩儿耳边小声说,“你叫什么名字?”
“奥莉娜。”
“你家住在哪儿呢?”
“斯梅德斯特雷德街的里萨格。你住哪儿呢?”
“我?”
“你说你不是牧师的儿子,那你是谁呢?”
“我是谁?我不能说的。明天天黑之后,我们在沃尔德斯特雷德街见面好吗?”
“好啊。”
彼得 安德烈斯全然不顾危险,碾过镇子的边界,全速前进冲下了诺里加德街。还没冲出多远,街角冒出一个大大的身影,雷鸣般喝道:“停下!”说着抓住了雪橇后面冰镐的弯尾,雪橇翻倒了,两个孩子被抛到了雪地里。女孩儿尖叫一声逃开了,而彼得 安德烈斯却被老巡夜人一把抓住了后颈。“来吧,小子,我来教教你们这群精力旺盛的孩子,教教你们怎么守规矩。我要把你送到市政厅去!还敢顶嘴!话说回来,你是哪家的调皮鬼?”
彼得 安德烈斯迅速明白,要摆脱困境必须想出一条妙计。他喘着粗气迅速地说:“能碰到巡夜人您真是太好了。上面那群孩子正大打出手呢,艾弗森的大徒弟都抽刀子了。您最好赶紧……他真要玩命了。”
“你说什么?”
“他刺伤了镇长的儿子!但愿还没死,那孩子倒在一片血泊中。”
“镇长的儿子!”巡夜人咕哝着放开了彼得 安德烈斯。
“我会跑去通知镇长家的,然后再去叫卡森医生。”彼得 安德烈斯边说边快速抓住雪橇的绳索。还不等巡夜人回过神来,他就已经没影儿了。
彼得翻过邻居的栅栏时,已经快午夜了,他从事先打开半扇的大厅窗户爬了进去。他在外面的雪地里脱了靴子,小心翼翼地溜上阁楼的楼梯。就在那个瞬间,书房的门开了,父亲出现在他面前,手里举着一盏灯。父子二人面对面站着,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希德纽斯牧师颤巍巍的手里拿着的灯盏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就这样像个贼一样从你父亲的屋子里出出进进吗?”后来牧师又说,“你去哪儿了?”他声音很轻,仿佛没有勇气听到答案。
彼得 安德烈斯说了实话,没有绕圈子也没有为自己找借口,这一刻他感觉非常看不起父亲,连对他撒谎都不屑。他也坦白了自己买“血鹰”以及欠车匠钱的事。
“就干了这些,是吗?”父亲说着,他最大的担心已经消失了。他知道,镇上有些隐秘下流的场所,之前一直害怕儿子被坏家伙引到那里去。“睡觉去吧。”他又说,“你是个有罪的孩子!我们早上再仔细说吧。”
第二天一早,彼得 安德烈斯就被叫下楼到客厅做晨祈,他已准备好再次承受那严肃的一幕,就像上次偷苹果之后所经历的一样。西格妮坐在钢琴边,头顶只点了一盏灯,房间的剩余部分都笼罩在黑暗中。天气很冷,唱诗时嘴里吐出一团团雾气。
第一首,第二首赞美诗唱完了,教义也背诵了,但昨天晚上的事却并没有提起。一整天都没有提起。希德纽斯整个早上都坐在妻子的床边,他们认识到,想通过劝导让儿子改变心意是不可能的。只能寄希望于上帝的慈悲,时间和生活的磨炼帮他改正了。他们决定在邻居栅栏上钉上钉子,另外,父亲每天晚上都要亲自确认男孩儿是不是睡在床上。
彼得 安德烈斯根本无所谓。父母对他做什么,不管是对他好还是不好,他都不再在意。以前他曾想缩短自己的痛苦,计划着冒险,反抗父母或是偷偷离家出走,到外面世界随处游荡,寻找梦想中的王国,但现在这些都已成为过去。现在他长大了,也清楚的明白了只要自己耐心上完学,很快就能获得自己所渴望的独立,而且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其他令父亲放松警惕的方法。等屋子里都静下来了,他就拿绳子从阁楼窗口溜下来,爬到大门的屋顶上,然后从那里的排水管道滑到街上去。后来许多月色明亮的夜里,他还是会溜出去,带着心爱的鱼线到海边垂钓,回来的路上,他把钓来的鱼塞给巡夜人好让他保守秘密。
而里萨格那个黑眼睛的奥莉娜,彼得 安德烈斯也找到了机会和她重新发展关系。有几次,他和她晚上在一个大木料场约会。但这也很快就结束了。这个女孩儿言谈举止都太过随便,这令彼得感到很丢脸。一次,女孩儿从根本上攻击了彼得的美德,彼得躲开了,从此不再见她。
因为一直被运煤船和瑞典的小型运木船所吸引,他对港口单调的生活也有一种特别的偏爱。他认识了一个小供给店的老板,闲暇时间经常去那里听海上的故事,异域的冒险,宏伟的蒸气船可以容纳两千多人,还有大港口的生活,那里有巨大的造船厂和船坞。
但海员的生活对彼得并没有吸引力,他的目标更高,他想成为工程师。在他看来,这个职业能为他提供最大的可能性,让他能真正实现梦想,心怀自豪,四处游历,生活充满冒险与激动人心的时刻。同时,选择这样一个实用性的职业能帮他彻底摆脱他的家庭,以及这种延续了几个世纪的崇敬神灵的传统。这种选择其实也是对父亲的一次有计划的挑战。因为面对大家都欣喜渴盼的将来社会的发达技术,父亲却总是持鄙视态度。一次,有人建议加深海湾的深度,以推动镇子船运业的发展,这一提议引起公众热议,父亲对这个项目却非常蔑视:“这些人整天什么事都操心,但就是不管该管的事!”从那天起,彼得 安德烈斯就决心成为一名工程师。
他的决定在学校得到了鼓励。从很早的时候起,学校的大部分老师都觉得他永远都不可能成就任何有意义的事,但慢慢的,他结交了数学老师成为他的朋友和保护人。数学老师曾当过军人,有好几次,牧师冲动地想让彼得退学去学一门手艺,老师高度赞扬彼得的能力,阻止了牧师。看起来,这位从前的军人似乎对彼得有一种类似同情心理的理解,他用赞美之词让措辞严厉的牧师沉默下来,而他自己也从中获得了满足。
后来,镇民们对希德纽斯牧师以及牧师一家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光阴流逝,世事变迁,镇民最终想要和解。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老商人和马倌过世了,而他们曾左右镇上的舆论直到今日。更为重要的是,无论是在生意上,还是在个人财产上,他们都并没有公正合理地运用自己的权力为镇子谋福利。他们都是些老派的商人,固守着农民式的傲慢,拒不相信自己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对于交通业的新发展所带来的变革也漠不关心。镇上最富裕的家族很多都是靠继承祖上的遗产,战后,这些家族有许多都没落了,甚至变得一贫如洗。随着财产越来越少,他们对宗教抚慰的需求与日俱增。希德纽斯牧师的热切话语,比如尘世是虚华的,要摈弃财富在贫穷中获得真正的富足开始深入这些人的内心,而他们中大多数人过去本是牧师最势不两立的敌人。礼拜日聚集起来聆听牧师布道的追随者人数也在稳步上升,牧师经过时,人们也不再拒绝和他打招呼,至少牧师穿袍子的时候不会。
正当这些变化发生之时,彼得 安德烈斯获得自由的时刻也终于到来了。由于老数学教师坚持不懈的提议,父亲最终同意送他去哥本哈根的工学院念书。这时,他已经十六岁了。
一个美丽的秋天傍晚,每周一班的客轮缓缓驶出连绵的海湾,朝哥本哈根进发,彼得 安德烈斯背着包站在船尾,回头望见镇子映衬着黄昏绯红的天色渐渐变暗。离家并没有使他落泪,就连和母亲告别也没有让他太过伤感。然而,此刻他穿着刚缝的新衣站在船尾,衬衫的衬里还缝着一百元钞票,他看见镇上挤挤挨挨的屋顶和教堂笨重的砖塔在暮色中渐渐消失,一股不安攫住了他,胸中涌起隐隐的感激。他觉得自己没能好好的和家人告别,几乎想掉头回去重新说一声再见。随着教堂的晚钟远远地越过草地向他传来,那是家乡最后的呼唤和告诫,他感到自己和一切都和解了。
在初到哥本哈根的那段日子里,这种感触也一直持续着。对于外省人来说,这个大城市里到处都是陌生冷漠的面孔,孤独感压抑在心头,因此那感触也便愈发强烈。他在哥本哈根一个人也不认识,他的同学们都只想结束学业,谁也没有来这里。孤独令他沮丧,他常到证券交易所旁的码头去看看有没有家乡来的运苹果的货船,这样就可以和谁聊聊家乡及熟人的事。只是他照旧不喜欢父亲,想写信的时候,也只写给母亲。
他的两个哥哥之中,托马斯一年前就已经完成了学业,被派到乡村担任副牧师职位去了。另一个哥哥艾伯哈德无疑是住在这里,但不久前刚出了城,可就算等他回来,两兄弟也绝不会见面。因为艾伯哈德生性谨慎多虑,个性也很独立,很怕某些联系会毁坏自己的名声。因此,对于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还没完成学业就跑出家门胡来一气,他感到非常烦恼。
头两个月,彼得 安德烈斯住在一个简陋的阁楼里,从那里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红色屋顶。后来,他搬到纽伯德尔一对老夫妇的出租屋里。
圣诞节平安夜前一天,他从陆路回家,之前他曾给家里写过一封短信告知自己归家的消息。旅程要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要穿过西兰岛和菲英岛,看到车厢里挤满了回家过节的欢乐人群,他不由想起以前期盼哥哥们回家的激动场景——房间里的灯都点亮了,晚餐要推迟到火车抵达,这样让相聚更添节日气氛。他还想着他旧日的朋友们可能已经得知他即将归家的消息,或许正在车站等着他呢。
到了日德兰半岛之后,车厢里渐渐空了,最后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了。天色暗了,车厢里点起了灯,暴雨拍打着车窗玻璃。他听见火车驶过一座大桥,心跳也随之加快了。他熟悉那声音,还剩最后的五分钟了。那是斯卡比克大桥。他冲到窗口,擦净玻璃……是的,那条河……那草地,还有斯卡比克山。这时轨道转弯,透过雨帘模糊可见镇上的灯光了。
大姐西格妮正在站台上等他。看到她,心中隐隐感到不自在。她站在那里,背有点儿驼,穿着一件非常过时的短外套,戴着一双黑手套,裙子边角上卷着,露出细瘦的脚踝,一双大脚穿着胶鞋。她这身打扮出现在众人面前,肯定会引得人们议论纷纷,彼得感到相当尴尬。另外,他满心期待他的双胞胎弟弟会来接他,所以看到只有西格妮一个人的时候,他不免心生疑惑,因为西格妮是兄弟姐妹中和他最不合的一个。
回家时,走在街上,他立刻明白了父亲对自己的归来并不是很开心,西格妮说,他们觉得他现在就探亲太过轻率。回家一趟要花很多钱,不管怎么说,他至少也该先征得父亲的应允。
还不等回到家,彼得 安德烈斯的心情就平静了下来。他进到客厅,看见父亲戴着绿眼罩,坐在常坐的那把老旧褪色的椅子上,他真后悔没有留在哥本哈根。父亲拍拍他的脸,显然对他的归来不太情愿。餐厅的门关着,彼得 安德烈斯听见擦洗地板的声音,他看见桌上的盘子里有几个三明治,于是就明白其他人已经吃过了。母亲就如往日一样躺在床上,她的欢迎既缺乏真心也毫无暖意,她亲了亲彼得的双颊,但彼得的心还是冰冷。
彼得 安德烈斯还太小,不懂在孩子众多的大家族中,大点儿的孩子最早获得了父母的疼爱,自己所经历的困境其实是很常见的。虽然父母对小点儿的孩子的疼爱并没有减少,但毕竟有了不同。对父母来说,孩子的每一次进步所激起的喜悦也减少了。睡觉时,彼得 安德烈斯独自躺在旧日的阁楼间里大笑了起来。他嘲笑自己,嘲笑自己多愁善感,长久以来对这个所谓的家如此思念。他发誓自己以后决不能再被这样的情绪所压倒。
圣诞节有各种宗教仪式,无论是一如既往的教堂礼拜,还是多得唱不完的赞美诗,他都觉得与自己无关。他数着时间,计算着离开这里回到哥本哈根自由自在的时间。和老朋友们的会面也令他失望。受到父母对彼得态度的影响,有些人甚至假装不认识他。因为父母和兄弟姐们提及他都极不情愿,镇上的人都以为他误入歧途了。另外,还有许多同学流露出一种虚荣,觉得自己毕业成为大学生很了不起。他很快把他们都约了出来,但谁也没有再回邀他。
很快,元旦一过,他就返回了哥本哈根。
第二章
据说,在当时,纽伯德尔地区最著名也最受尊敬的人,就是赫顿斯弗莱德加德街退休的老水手长奥鲁夫森。每天上午,圣保罗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一下时,人们就看见他高高瘦瘦的身影从一幢两层小楼破旧的大门走出来,他的住所就在楼上。他会在路边站一会儿,就和曾经当水手时一样,抬头观察云层情况,双眼从屋脊扫过一遍,就像在打量船上的索具。他穿着一件有点儿褪色但刷洗得非常整洁的大衣,扣眼儿上还别着一条宽宽的丹麦勋章绶带。白发苍苍的头上戴着顶灰色礼帽,牢握雨伞的左手还戴着一只皱巴巴的皮手套。
他把右手背在身后,沿着坎坷不平的石板路慢慢的小心翼翼地走着。与此同时,妻子则出现在住所的窗前,目光注视着他直到他安全走过埃尔斯德加德街转角的那条深沟。她穿着件大花的睡衣,两只耳朵前面都夹着卷发纸,她自豪又满足地看着悉心照料的丈夫,就好像他完全是她所创作出的一件作品。
这会儿,水手长已经走过了纽伯德尔警卫室,警卫室承梁上挂着警钟。这时他把雨伞换到右手,以便有警卫向他敬礼时,他好用戴手套的那只手回礼。他很重视这些,也总是认真回礼。然后他拐向卡麦尔加德街,朝阿美琳堡皇宫广场走去,每天卫兵换岗时他都准时前往。他听了一会儿换岗仪式音乐,往回穿过康根斯加德街,然后从伯格加德街进了城。
这里,他就走出了名声远扬的街区,没有人知道他是水手长奥鲁夫森,曾获得过国王亲手颁发的丹麦勋章绶带,简而言之,他在这里就是一位寻常的步行者,人们推搡到他也不会受到责罚,他的腰腿似乎有什么问题,不由得拉慢了他的步速,他挪动着疼痛的双脚,步履蹒跚紧张地穿过急匆匆的人群。他从没到过比科布马格加德街更远的地方,对他来说,那条街就不再是真正的哥本哈根了,那里是如此偏远的郊区,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想在那里生活。在他看来,阿德尔洛格街和伯格加德街就是这个城市的动脉,再加上格罗尼—斯瓦尔特—列格涅加德街周围的街区、海关、霍尔门岛就组成了整个世界。归家途中,他总会在安托尼斯特雷德街遇见最后一个扫大街的人,有时会到希尔克加德街乔丹小姐图书馆为妻子换本书,然后就转身回家。
一般情况下,他还要花一两个小时才能回到赫顿斯弗莱德加德街,因为在每个街角,他都要习惯性地停下脚步观察经过的人流和车水马龙。最重要的是,尽管他已经八十岁了,视线总是模模糊糊的,但却很喜欢盯着那些女仆们看,尤其是她们那袒露的双臂。要是偶尔有谁从他身边近距离擦过,他还会小声咕哝几句甜言蜜语,然后扎着头边傻笑边急匆匆走开。
他也忍不住要到商店橱窗前面站一会儿,看看那里陈列的商品,把针织品商店的内衣啦,珠宝店的钻石啦,各种商品的价格都记下来。不过,他并不是想买这些东西。总之,这样的行为是被严格禁止的,因为他的妻子非常清楚他的弱点,知道他对年轻漂亮的女子缺乏自制力,因此从不准他带钱出门,但即使口袋空空,他也很高兴到商店去逛逛,各种各样的商品都摆在面前,问问其中最贵的那些商品的价钱,然后离开时还留下一句“下次来,我会通知你们”。
下午,水手长就待在家中的客厅里,也就是他们纽伯德尔人口中所谓的“沙龙”里,那是间类似船舱的房间,天花板很低,有一排小窗可以看到外面的街上。他头戴便帽,坐在其中一扇窗下,一连几个小时一直看着一群群不太温驯的乌鸦从公园飞来,或是落在街对面的屋顶上,或是绕着人行道上的垃圾桶呱呱厮打,那些垃圾桶当时还放在寂静空旷的街道上各家各户的门前。他衰老昏花的双眼前不时笼上一层薄雾,头慢慢地点在胸口上,嘴巴也张开来。
“你又开始煮豌豆啦,小老头。”妻子是在说水手长发出的独特的鼾声,每当睡意战胜他时,他都会发出那种鼾声。妻子坐在下午常坐的火炉旁的位置上,边做编织活儿,同时边读着放在膝头的一本破破烂烂的小说,她用手肘翻页,以免打断编织的活计。窗口挂着一只鸟笼,一只金丝雀在栖木上跳来跳去。里屋的门开着,一位金发少女坐在那里缝衣服,那是他们的养女特莱茵。
奥鲁夫森夫人和他丈夫几乎一般身高,体格就像骑兵,嘴上还隐约长着一抹淡淡的灰色茸须。上午,她穿着睡衣,戴着纸发卷走来走去,一点儿也不动人。但到了下午,她裹紧胸衣,穿上美利奴细呢衣裙,再把半秃的头顶藏进装饰着彩带的便帽下,前面还垂下精心梳理的卷发,轻佻地衬着还没有完全衰老的脸颊,人们这才相信为何纽伯德尔人总称赞她昔日的美貌。
总之,她和水手长男才女貌,也是幸福的一对。如果说水手长并不能总是严格恪守结婚时所发下的誓言,但尽管如此,奥鲁夫森夫人却对他非常忠贞。年轻的时候,她魅力十足。如果流言值得相信的话,曾有这样的传闻,据说曾有这样一位亲王,他会趁着纽伯德尔地区少妇的丈夫长期在外远行之时追求她们。一天晚上,他在玛丽娜德街角向奥鲁夫森夫人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想向她求欢。奥鲁夫森夫人深深行了一个屈膝礼,垂着眼睛,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走进堤岸后面一条黑暗隔绝的街上。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出自心底里的善良,她动作敏捷地把那瘦小的贵族放倒在膝头,狠狠的揍了他一顿。这不是那位亲王第一次因冒犯纽伯德尔的妇人而挨揍,但绝对是被揍得最厉害的一次。
这对老夫妇多年来在市民中一直享有良好的声誉,他们家也一直是该地区各种精英人士喜爱的聚会场所。这里举办的社交活动在纽伯德尔许多家庭里都是找不到的。一般的教会假日,比如祈祷日和忏悔日,基督教家庭到处都能看到丰盛的食物和热乎乎的潘趣酒,除此之外,这家里也会庆祝一连串的家庭节日以及许多私人性质的周年纪念日。有金丝雀彼得被领养到这家的纪念日,水手长大脚趾多年前因为骨疡被切除的纪念日。其中最棒的要数奥鲁夫森夫人的理发日了,每年春天气候回暖的时候,她都会为主持活动的理发匠准备一顿盛大的巧克力午餐,活动随后开始。
参加这些聚会的总是相同的七八位旧友,四十多年来,每逢重要的家族活动,他们总一起庆祝。这些人有丘利潘加德街退休的木工头本茨,德尔芬加德街退休的舵手莫拉普,炮手长金森,克罗克迪伦街的铆工弗斯,还有他们的妻子。就连庆祝的过程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当宾客们齐聚里屋,水手长就会打开“沙龙”的大门,那里桌椅都已布置停当,他邀请朋友们入席就餐,就连提醒时讲的俏皮话都没变,他说“是时候给脸上塞点什么东西了”。大家都已就座,女主人就会端上蒸鹅或是火腿,每到这时,铆工弗斯就会往后翘起椅子,故作惊讶地说:“呀,奥鲁夫森夫人,您又下了一个巨蛋啊!”而奥鲁夫森太太就说他是个老不正经,又吩咐客人们随意用餐。
每到这时,门常常会打开,进来一个满头卷发的年轻人,他的到来引得大家愉快地表示欢迎。大家都很喜欢他。老人们都亲切地起身伸出手,小特莱茵唰的一下羞红了脸,连忙到邻室去搬椅子,在桌边腾出一个新位置,又从厨房取来一个热乎乎的盘子。新来的客人是工学院的学生,姓希德纽斯,二十一岁,是奥鲁夫森家的房客,已经在水手长公寓楼下两间小屋里住了好几年了。
慢慢的,滤酒器和盛白兰地的酒碗都空了,席间气氛也越来越活跃。只有特莱茵仍静默不语,因为她要负责照顾这些客人们。她斟满酒杯,递送面包,更换餐盘,修剪烛花,取盐罐,捡拾掉落的手帕,太太们不舒服或是打起嗝儿来,她还会递茶送水,这些动作都悄无声息,以至于她的存在都几乎不为人所觉察到。就好像是有个无形的幽灵在为这伙人服务似的。她虽然十九岁了,但看上去却还小,没有发育成熟,很容易被忽视。老人们都觉得她还是个小孩儿,一个瘦弱的小孩儿,事实上,她还有点迟钝。她是个可怜的孤儿,被水手长收养来,连出身都弄不清楚。她长得也不漂亮,即便是对年轻的希德纽斯来说,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刷鞋和洗床单的隐形工具。
潘趣酒和撒着糖粉的苹果上桌后,大家唱起一支支歌颂友情和爱国的歌曲自娱。弗斯夫人漂亮的高音音色备受钦佩,但她的力度却更为引人注目。
歌声还在继续,特莱茵先确定了客人们都不再缺什么,然后就进了厨房。她从敞开的炉子里点了一根蜡烛,端着它走下这幢房子那就像某种船上梯子般又小又陡的楼梯,她为希德纽斯收拾了房间,好供他晚间休息。那是两间又暗又潮的小屋,摆设十分简陋,只有一张铺着油布的软椅和一张折叠桌,上面乱七八糟地摆着些书本、画图工具和印着铅笔印子的大卷纸。
特莱茵把蜡烛在桌上放好,然后打开窗户,手扶着窗框站着想了一会儿。她看见窗外浪漫的满月之光辉洒在小小的围着篱笆的花园里和园艺棚屋上。她突然战栗了一下,就像是被自己的所思吓住了,接着耐心地着手整理这乱糟糟的屋子。他拾起扔在椅子上的衣服,挂到卧室窗帘后面,把桌面上的书本重新码放整齐,那些小的绘图工具则放到盒子里各归原位。
尽管这位年轻的先生从没有劳心交待她这些东西的事,从没有仔细告诉她这些东西他希望或是要求放在哪儿,但爱的本能让这个淳朴的女孩儿了解了他的习惯,爱教会她如何猜测他的需要,教会她如何稳步穿越幻想的迷宫和杂乱的想象,走进这样一个年轻人独特而果断的内心。那时,他举起手指,做了个吓人的鬼脸,就一劳永逸地让她明白了,她应把侍奉他作为她一生的任务和特别的使命,这样上帝在审判日才不会责难她。
因此,正是出于响应这种崇高而神圣的号召的奉献精神,她走进了他小小的屋子,忙着整理他的物品。一种虔诚的心情充满了这间小小的卧室,她忙碌地为他铺好床,顺手把拖鞋鞋尖朝内放好,火柴放到离床最近的灯旁。最后,她拿起枕头放在两手间拍打好让羽毛松软些,接着她把枕头贴着心口放了一会儿,满脸崇敬地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老人们在“沙龙”里越来越忘乎所以。铆工弗斯取来了吉它,不顾女士们的反对,唱起了不体面的船上歌谣《旧海滩边有个肥婆娘》。男人们高兴地大叫,希德纽斯也笑着。八十四岁的老木工头本茨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听起来就像是从瓶子里发出来的。女人们却都觉得受到了冒犯,起身走到里屋,那里咖啡、糖果、红醋栗酒已准备好了。
直到天快亮,聚会才开始散去。老夫老妻们重归于好,歪歪倒倒往家走去,他们这么高兴,在大街上深情地拥抱亲吻。
正是在这里,在这群饮尽杯中欢乐美酒直至沉渣的老人中,彼得 安德烈斯找到了第一个栖身之所,找到了通往梦想中的幸福国度路上的一个临时避难所。在这里,他的个性得到了最仁慈的理解,而以往在他的牧师家庭,他的那些性格都被视为是死亡或是魔鬼的行径。在初到哥本哈根的那些孤独年月里,他尤为感激这家人,以及这整个欢乐恬适的街坊环境,这里是隐匿在都市里的小小国度。后来,他的交际圈渐渐扩大,和这对老夫妇以及他们的小圈子的交往就变少了,但他们从没中断联系,这对老夫妇仍旧很喜欢他,照顾他,几乎把他当成自己家人那样对待。他不止一次空着肚子上床睡觉,而奥鲁夫森太太总会体谅地邀他来“试试”新做的奶酪,或是帮她新烤的火腿“给点儿意见”。尽管彼得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的贫困状况,但他们还是很快就察觉了这一点。
然而,奥鲁夫森夫妇并不能真正了解他。有时候,他很健谈活泼,但对自身情况或理想目标却甚少提及,要么就是玩笑般说起。当他们直言不讳地问起时,他就会说:“我在学习当个大臣。”虽然奥鲁夫森夫人总不知疲倦地问起他家里和家庭情况,但他总固执地缄口不语。他已下定决心当过去的一切都是死物,统统忘掉,任何仇恨和耻辱的回忆都不能困扰他现在的生活。他力图将自己的内心净化成一块空白的石板,上面只能刻上金光闪闪的幸运和成功的脚本。无论是桌子上还是墙上都没有关于他离开的那个家庭的相片,他不愿回想起那里,也不愿展示给别人看,直到他能挣得权力,要求给予自己公正评价。如果他突然死了,谁也不可能在他最隐私的地方找到一封留存的信件,或是其他任何指示能证明他是谁,来自何处。他甚至改了名字。他的签名不再写彼得 安德烈斯,而是简写作彼尔,他很遗憾自己不能采用另外的姓氏。
他和家里的关系渐渐只剩一些简短的信件往来,他在信里寄回每季度从父亲那里领到钱款的收据,那些钱完全不够,他学习所需的上课、书本、绘图和测量工具的支出是如此庞大。为了过活,他从十八岁起,就开始在一所男校教算术,同时还帮一位老师傅复制设计图。
有时,他感到很沮丧。他觉得自己因贫困而被人看不起,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在男校教书的工作,这事他从没提起过。另外,他对学习以及由此可能带来的前途的幻想破灭了。
四五年前要上工学院时,他几乎是怀着近乎神圣的憧憬。他曾梦想那是一座类似殿堂的地方,一座庄严的智慧工房,自由之人未来的幸福快乐就在思想的电闪雷鸣中得到锤炼。但取而代之的是,他看见一座令人讨厌的丑陋建筑,笼罩在古旧的主教庄园的阴影之中。房间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烟草和三明治的味道,一群年轻人弓着腰站在铺着纸的桌边,另一些人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斗坐着,或是翻着笔记本,或是偷偷打着牌。
他期待着这里的老师应该是献身自然科学神圣真理的传道者,但他在讲堂里只看见一些干枯的老教师,跟刚离开的家乡的老师没什么区别。其中一位简直是个木乃伊,课上着上着就没了声音,不得不从药瓶里大灌一通,他讲授的还是汉斯 克里斯蒂安 奥斯特德时代的东西。还有一位教工程学的桑德拉普教授,总是打着白领结,像极了神学者或牧师。他在理论研究上享有一定的名望,但教学方法却十分迂腐,就连一些诸如斧子手推车之类最简单的工具,他也要写上长长的学术文章来阐述其用法。考试时,他也要求逐字描述。
无论如何,一个熟练的工程师都不再是童话中那令人自豪的游走世间的英雄人物了,彼尔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曾欺骗自己相信,但工程师也只是个普通的官僚人士,一架小心翼翼的记录机器,一台束缚在制图桌边活着的制表机。另外,他绝大多数同学,尤其是被老师和学生公认为最有前途的那些,也都只梦想着谋到一个安全稳定的管理者职位,哪怕是当下属,只要担负一些职责,让他们当上一家之主,操持一幢带花园的小屋就行。忠心服务四十年之后,他们能拿着一小笔退休金引退,再得个勋章或是“法律顾问”的头衔。
但彼尔并不为这样的前途所动。他认为自己并不是为这样普通平淡的幸福所生的,王者的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奔涌,自由与选择的大地上,人生的盛宴中,他要拥有自己的荣耀席位。
为了获得他所渴望的令人自豪的独立,他尝试了各种方法。在设法规律上课和参加研讨的同时,他也打一些令他感到屈辱的零工,以保证生活收入,另外,他还秘密地忙着拟定一项大的水利工程项目,那是从他到哥本哈根念书起就开始计划的一项海湾改造计划。其源起甚至可以往前追溯到童年时代,那时他常常听见人们谈起要加深改造航道重建港口,以重振海湾航运业,但计划最终还是未能实施,因为在镇子上下引起相当大的轰动,父亲对此也持蔑视态度。但即便是在那时,彼尔也在梦想着能完成这宏伟蓝图,将新活的海水将世界贸易的金潮引进镇子贫困的贩苹果的货船上去。拯救城市的梦想从未离开过他,也见证了他为此而忍受的屈辱岁月。自打上次圣诞节探亲冷遇之后,这个想法给了他无穷的力量。每当孤独时,这个梦想就让他无法平息。就像信仰一般,他将实现这一梦想当作一生的使命和当下的目标。
自从他学会适应专业地图比例的运河纵断图后,三年间他一直埋首其间。一夜又一夜,他挤出睡眠时间来绘制河床平面图,记录水流速度,速写透水坝设施、堤岸斜坡、桥头堡和缆桩。他一年年地修改自己的计划,添加了一些新的东西,计划变得越来越宏大。受一些德国知名论文影响,他构思了一个新想法,要把经过挖深的河道扩展到镇子的另一头去,形成荷兰那样的运河或运河网系统。他正隐约计划的最终将是一个宏大的目标,他要用宽阔的运河网把日德兰半岛中部所有的大河、湖泊和海湾连接在一起,把耕地和日益兴盛的新兴城镇与半岛两边的大海连通。
但每当他想到这些宏图大志,沮丧总会来袭。让他无力的毛茸茸的地精特洛尔自顾自安地坐在他的书桌前,轻蔑地嘲笑他的远大梦想:“你是个疯子。”那怪物警告他,“就算你老得头发花白了,你的这些计划也没一个能实施的。在这个国家,年轻人就不该有什么雄心壮志,就该弯腰驼背在办公椅上坐着,一个工程师要想获得同胞的最高敬意和信赖,那他期望的最高职位就该是皇家委任的公路官员。难道你已忘了吗?——有一回在考试中,你说了一些从现代德国作者的著述中搜集来的新观点——那些并不是指定书目,你忘了你尊敬的桑德拉普教授是怎么像父亲那般语重心长地提醒你们的吗?——‘年轻人,爱炫耀自己个性并不是成熟,要努力克服这毛病啊。’难道不是吗?这番话多么有启发性啊!多么有智慧,含义多么深刻啊!”
过了一会儿,他的思想就不会为这样尖刻的想法所困扰了,他还太年轻,想法也总是变来变去。一般说来,一次轻松的散步,瞥一眼妙龄少女,到奥鲁夫森夫妇家里吃一顿晚餐或是和几个朋友到咖啡馆打发一个晚上,就足以驱散聚集的阴云了。坏情绪来袭,女人就是转移注意力最好的方法。他现在已年过二十一,对异性的渴望已占据了他的想象,为他打开了全新的视野。
一天晚上,他和一个朋友去了一家旧式的瑞士风情咖啡馆,那里是这个城市散落各方的艺术家和文学家最爱的聚集场所。他的朋友兴奋地在人群中指着当下最被热议的艺术家和作家,而彼尔对这些却不甚感兴趣,他的注意力集中在柜台后站着的一个年轻女子身上,她身材修长,一头漂亮的红发还泛出金黄的色泽。
“那是红发丽思贝丝。”他的朋友解释道,“她可是给艾弗森的《维纳斯》和皮特森的《苏珊娜》当过模特。还不错吧?她,瞧她的皮肤多好!”
从那天开始,彼尔就成了这家咖啡馆的常客,尤其是在人不那么多的时候。他被这个年轻女子深深地迷住了,很显然这种感情是相互的,彼尔很快就与她建立起了亲密的关系。
这时,彼尔对自己的外貌感到相当自负。他体格强壮健实,额头很高,头发又黑又卷,几乎连到一起的眉毛下一对眼睛又大又蓝,丰满的嘴唇上方能看见刚刚长出的胡碴。多亏了奥鲁夫森夫人母亲般的照顾,他的皮肤又亮又嫩,双颊也还保留着从乡村带来的红晕。当他在人群中交际应酬时,脸上会露出不自觉的微笑,这种一直保持又不带含义的微笑常令那些不了解他的人误会,他们很容易把他当作一个对所有事物都感到喜悦融洽的小孩儿。总体而言,他还没有完全摆脱他的外省人习气。但当穿上最好的衣服,他也能仪表堂堂,显得颇有自信,举止也是那样优雅。虽然总是处于贫困之中,但他从不会忽视衣装打扮。无论何时在街上看到他,他总是打扮得干净利落。他已非常清楚,在某些人眼里,对于一个年轻人的前途来说,一件雪白的衬衫再加一件合身整洁的外衣,要比一直努力勤奋苦干重要得多。只要仪表保持得体,重要的事就什么也不会错。另一方面,在家里的时候,他对自己就比较马虎,穿着旧衣服反而感觉放松和舒适。
他现在频繁光顾的那家咖啡馆名叫“罐子”,他在那里投入的时间和金钱已远远超出精力和财力许可。经常光顾那里的是一群被称作“独立派”的放浪不羁的人士,其中有年轻人,也有几个年纪稍大的人,这些人都心地纯洁,也确实颇有才华,但却都以某种方式停止了成长,要么就是无法真正成熟,要么就是未老先衰。晚上,极具争议性的海景画家弗雷乔夫 金森会坐在这里,他长着一副维京人的宽肩膀,穿着水手夹克,黑色头发和胡须卷得像波浪。他待人亲切,作为画家极富想象力,端着一大杯冒着泡沫的啤酒,看起来确实是个魅力十足,讨人喜欢的哥们儿。但他又性格柔弱,让人无法放心,像个青春期的少年。每天上午,病恹恹的诗人艾尼瓦德森就坐在那里,他孤身一人,看上去满腹心事,要么在擦拭他的长腿眼镜,要么是在轻轻摩挲自己的手,要么就是陶醉在雪茄的喜悦中迷失了自我。他就那样坐了一年又一年,打各种零工为生,又从中雕凿出光彩闪耀的诗句,这些短小的诗歌杰作为丹麦诗坛开创了一股全新的风潮。还有年轻的自然主义肖像画家乔恩 哈雷格,一张脸恶狠狠的,他是个煽动家,无政府主义者,想要推翻社会,改革艺术,废除学院,把所有的教授都吊死,但现在还是靠老老实实给一个摄影师当修片师为生。还有那总是愤愤不平的老利巴勒,他是一名记者兼喜剧作家,个头矮小,长着副罗圈腿,戴着假发,一只眼睛炯炯有神,另一只却黯然无光,又黄又长的山羊胡垂在总是脏兮兮的衬衫前面。他这副样子自然是全城幽默小报漫画家的好素材。他嘴角叼着根雪茄蒂,有时一只手有时两只手插在背后腰带里,故意醉醺醺的在桌子之间穿来穿去,这里挤挤,那里停停,即使是根本不认识的人聊天,他也要插进去瞎扯一通。他也梦想改革世界,但他信奉古典主义,提倡用苏格拉底的思想,他立场明确,思维清醒。在他醉得思维不清时,就会捶打自己的胸脯,称自己是“最后的希腊人”。
尽管彼尔比他们年纪小很多,而且他自己也不想和这群艺术家建立友谊,但他还是以参与他们的圈子为荣。原因如弗雷乔夫 金森所说,部分是因为他那“画一般的红脸颊”,但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他和丽思贝丝的关系,因为丽思贝丝是他们最喜爱的宠儿。有些人还把自己名声一半的功劳归功于丽思贝丝那丝绸般的秀发和柔滑的肌肤。而作为回报,他们对她也抱以特别关注,对她当前青睐的仰慕者也特别对待,即便那人完全不属于艺术家圈子也是如此。
但彼尔在这个圈子里却仍觉得格格不入,这倒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太谦虚,很少参与他们的谈话。但他对绘画和诗歌的感觉都很贫乏,他的想象力在学习中就已得到了足够的滋养。他全身心地沉醉于未来的伟大事业,以至于没有热情再留给艺术。
然而,作为一个观众来说,他却并不冷漠。他虽沉默寡言,但也会被这些怪人逗乐。他们会因为一次调色而勃然大怒,也会因为一首四行押韵小诗而喜不自禁,就好像人类的幸福都取决于他们的概念正确与否一样。他乐于看到这一幕幕场景,就像在观看一出舞台喜剧一样,当他看到丽思贝丝也为这疯狂场景如痴如醉时,忍不住暗自发笑。丽思贝丝看到自己的形象对艺术如此重要,感到非常自豪,她很高兴他们将她的生命当作赞颂美的灵感源泉。
在经常光顾“罐子”的顾客中,有个人似乎对彼尔特别感兴趣,他并不属于艺术家圈子,一般来说,他好像在那里也并不太受欢迎。这一定是那个年轻的犹太人伊万 萨洛蒙,城里最有钱的富商的儿子,他个头虽小,身手却很敏捷,就像一只棕眼睛的小松鼠,总是微微笑着,礼貌又快乐地穿行在这些著名的艺术家之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发现一个天才,然后支持他。他总在寻找那些还未被发觉未受赏识却富有天赋的人,然后成为他们的赞助人。任何一点儿外表上的特别之处,一双深陷的眼睛啦,结实的额头啦,甚至是未修剪的头发啦,他都会立即当作拥有独特天分的标志,关于他在这方面所遭受的失望经历,流传着许多可笑的故事。
他现在把希望寄托在彼尔身上,但彼尔却对他的注意感到相当苦恼。彼尔甚至很抗拒他的恭维话。萨洛蒙先生明显是在暗指彼尔迅速地就取得了丽思贝丝的欢心,讨好般的宣称彼尔注定要成为阿拉丁,说上帝在这个迷人的小子那恺撒大帝般的眉头上写着:“我来了,我看见了,我战胜了!”彼尔感到很不舒服,但同时,这些话语也确实令他非常激动,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本性也为之震颤。唯一令他心痛,感到羞耻的就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预言,但却是从一个矮小的犹太人愚蠢的嘴巴里说出的。
一天晚上,彼尔在午夜时分来到“罐子”,发现自己正赶上一场痛饮狂欢。原来是大个子弗雷乔夫 金森——大家都叫他弗雷乔夫——正得意忘形,他刚把四幅两英尺长的油画中的那幅《北海飓风》卖给了一个黄油商。在通过走廊与咖啡馆其他部分隔开的屋子中央,许多小桌子排成一列,二十位客人正围坐在两个盛满香槟和潘趣酒装饰着花环的酒罐周围。
四周香烟烟雾缭绕,弗雷乔夫像奥林匹亚山上的神一样坐在桌子的当头。他大大的私人酒杯“深渊”立在面前,快睁不开的双眼和含混的声音说明他已喝得烂醉。他已经兴奋地跑了一整天了,身边陪着几个妓女在牡蛎店和酒馆从夜里喝到白天,还跑到森林里,把路上碰到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都拉了过来。
在那些发表演说的人中,有一个面色苍白长得很像墨菲斯托的年轻人,他猛的跳上椅子,大声吆喝着为一位没出席的朋友那桑博士举杯,彼尔在“罐子”常常听见人们激情澎湃的提起那桑博士这个名字。他是位文学评论家,也是位广受欢迎的哲学家,还被某些年轻学者当作精神领袖,他因为不满本土现状而移居到了柏林。彼尔对那桑博士的其他情况都知之甚少,虽然手边的每份报纸和幽默小报都会提到他,在报纸上他总被称作撒旦博士。他是犹太人,所以彼尔也就不想再了解他更多的事情。彼尔不喜欢这个外国民族,对文人也没有什么偏爱。这位博士甚至还在大学授课,在彼尔看来,这些学校都已被这些满脑子神学观点的庸俗学者所污染,是民族思想的祸根。
发表演说的这位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是位诗人,名叫保尔 伯格,他站在椅子上,使劲地挥舞着双手。由于受到酒友们的欢呼鼓劲儿,他先是称那桑博士是他的“英雄”,接着甚至称他是“神”。他喝光了酒,用手捏碎了酒杯以纪念那桑博士,鲜血在手指上到处流淌。彼尔张大了嘴呆坐着。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正置身于疯人院中。
夜越来越深,但仍然有新的客人加入队伍,为了容纳新来的人,又搬来了两张小桌。考虑到实际情况,新搬来的桌子并没有排成一列,而是放在两边,这样整个队伍就形成了一个十字。
突然传来一声吼叫,势如霹雳一般。原来是弗雷乔夫在吼:“我们才不要坐在这加利利受诅咒的标志旁!我讨厌虔诚的那一套!我们把桌子摆成马蹄形。我们要和魔鬼交易,向魔鬼的鞋子致敬。来搬动吧,朋友们!”
大家照他的要求搬动了桌子,骚动一阵之后又坐了下来,弗雷乔夫端起斟满的酒杯说道:“欢迎你,路西法,神圣的反叛者!你是自由与幸福的卫士!年轻魔王的守护神。你赐给我这么多黄油商,我要用牡蛎壳和空香槟瓶为你造一座神坛……嘿,老板!……格里波米纽斯!再给这边上点儿酒!嘿,有人在听我说的话吗?”
咖啡馆老板是个小个子的瑞士人,他穿着短夹克,突然从门口走了进来。咖啡馆大门已经关了有一段时间了,灯也都熄了。他耸耸肩,打着手势,请求原谅说今晚不能再上酒了。时间已经过了夜里两点了,街上的巡夜人已经敲着窗户友善地提醒过他一次了。
“时间!时间!”弗雷乔夫吼叫着,“我们是神,格里波米纽斯!时间是裁缝和鞋匠才要考虑的东西!”
“说得对。”小个子老板歪着脑袋,双手交叠在胸前答道,“不幸的是,咖啡馆老板也要考虑时间问题。”等大家对自己的玩笑心领神会之后,他又微笑着表示自己明天也很乐意继续招待这群绅士们,如果愿意,他们可以早点过来,“我们七点钟就开门。”
可弗雷乔夫又倒回椅子上,手在裤子口袋里面摸索着。“我们要酒!”他一边吼,一边掏出一把叮当作响的硬币扔得到处都是,“这是黄油!你还要吗?干杯,朋友!别管那些烂摊子了!我们又不是俗人。”
但这种夸张的举止对他的同伴来说太过于像奥林匹亚众神了。他们突然清醒过来,忙着去捡地板上滚得到处都是的硬币,而弗雷乔夫还在继续喊着:“酒,我们要酒,要女人!酒,我说要酒!”
酒宴渐渐散了,店主恭敬地把每个客人拉到一边,用和善的语气跟每一个人说要他们离开咖啡馆,“因为警察要来了”,他让他们从后门离开。只有弗雷乔夫不肯照做,继续叫着。
最后,只剩彼尔和他两个人留在那里,但彼尔也想走了,弗雷乔夫抓着他的胳膊,眼泪汪汪的又是要挟又是祈求,想让他留下来。
彼尔最终还是被说服了。他觉得让情绪如此疯狂的画家一个人留下的话,就太不负责任了。弗雷乔夫保证会老老实实待着,格里波米纽斯摇着头端上咖啡和干邑白兰地,然后慢吞吞地走了。
弗雷乔夫两肘稳稳架在桌面,手掌撑着满是胡须的脸。他突然间静了下来,半睁着眼睛盯着下面。
彼尔坐在桌子另一头,又点起一根雪茄。他们头顶上方只点着一盏昏昏沉沉的煤气灯。这大房间的剩余部分在缭绕的灰尘和香烟烟雾形成的灰色纱雾的掩映下隐隐约约。围绕着他们的空桌椅还和客人刚离开时一样乱七八糟的,桌面凌乱,散落着一堆堆烟灰、香槟酒瓶软木塞和打碎的玻璃杯。但现在四周静了下来,在刚刚的喧闹之后现在静得出奇,以致每一丝响动都会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引起隐隐的回声。
弗雷乔夫一声不响的坐着,最后,彼尔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他用自己的杯子撞了撞弗雷乔夫的:“干杯。”弗雷乔夫没有回应,反而悲伤地说起了死。他那双模糊不清的眼睛飘忽不定地看着彼尔,问他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有没有想过那边——坟墓的那头会有什么,想到这些会不会不舒服。
彼尔还从没有想过这件事,他考虑的是现在的生活,而从没考虑过来世的事。起初,他以为弗雷乔夫是在开玩笑。正要大笑时,弗雷乔夫抓住他的胳膊,半是担忧半是命令的语气说道:“别笑,年轻人!我们都不用发假誓!像你这么年轻的人,很容易忽视这个问题。但是等你长出第一绺白发,当你想到自己精心保养的身体有一天会成为成千上万饥饿蛆虫的欢宴场,你会感到一种古怪的心痛。只要心脏周围有一点多余的脂肪,你就完了!脑袋下面枕个锯末枕头,棺材盖上钉上八颗钉子——瞧,蛆虫欢宴场准备好了!我们都不用发假誓,我说过,星星那边的东西,说不定比我们现在的希伯来预言家梦想的更多。就算如此,那又怎样?总有一天,所有人还不是都要接受审判?我们想象着自己会变得更聪明。是的,确实如此!但会更快乐吗?干杯!”
彼尔瞪大了眼,他盯着这个满脸胡子的野熊,这位司掌人生快乐和美的高级牧师,突然变成了彼尔父母的灵魂盟友,他就像一个来自下面世界的魂灵,在阴暗世界里漫游,他的思想绕着坟墓和那边的世界打转,害怕光明的力量,但就在刚才,他还在疯狂地召唤光明。
彼尔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意外的景象了——“独立派”在他面前展露内心感情,流露出阴暗的一面,难以压制的过去自我的残余,一不留神,这些东西就会跟日常自我捣乱。他还看过那个“最后的希腊人”利巴勒,当他清醒时,会一反常态的苦苦挣扎忍受负疚感。就连丽思贝丝每当腰疼或是担心怀孕时,也会从抽屉中取出坚信礼祈祷书。
慢慢的,彼尔也开始明白是什么剥夺了人类的力量,把世界变成一个残病人的收容院。有些人酗酒以求安慰;另一些用幼稚的自吹自擂和疯狂的行径来掩埋“灵魂的声音”;还有的则麻醉自己,把自己躲避在暴风雨中的蜗牛壳中;再有的人则迷失在空想中,妄图将来建立起一个无政府的大同世界。总的说来,所有的人无不属于这些类型,都在与幽灵做着斗争,而生活则红着脸颊,微微笑着邀请他们去庆祝。童年时代起,他就把这一切都看清了。
突然,他感到一阵眩晕,他觉得自己会是一个例外,会与众不同。当这个年代最自由不羁的灵魂仍深陷桎梏之时,他却像孩子一样,因为绝好机会,挣破了枷锁。伊万 萨洛蒙曾说彼尔拥有阿拉丁的好运,上帝也在他的眉头刻下神谕,这话听着既新鲜又含义深广。他只要毫不犹豫地去渴望,去追求,人生所有的荣耀都将属于他!
那么,就去征服吧,他是王之子!他头上已戴上统治者的王冠。已经有人看到了那微光,还念出了上面的铭文: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战胜了!”
第三章
一天,彼尔经过良久的考虑,把图纸卷和计算副本都收拢起来,到桑德拉普教授的私人住宅找到他,请他对自己的运河海湾改造项目提提意见。教授扫了一眼计划图,默默的把眼镜架在长鼻子上,还不满地咕哝了几句。凭借着多年教学练就的吹毛求疵的能力,老教师立即就能挑出作品的薄弱环节,桑德拉普教授马上就指出了彼尔计算水流速度时的一个错误。
彼尔无法否认错误的存在,也不可能无视它对整个计划带来的影响。他脸色变得通红,并没有为自己辩解。教授摘下眼镜,先是肯定了彼尔对这项设计的兴趣和他的勤勉,又恳切地建议他不要再在这种无用的设计上投入更多时间,应该对规定的考试科目进行实际又有计划的学习。
彼尔回到家,又把图纸在面前摊开,彻底研究了一遍,这也没有什么帮助,错误无法忽视。这个错误在计算的最开始就出现了,就算要调整,也正如教授所正确指出的那样,设计中河流最低处的平均水位比海平面要低。换句话说,也就是整个计划都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不可能实现。
他又一次惭愧得满脸通红。他整个为之自豪的王国都崩塌成了废墟。他手支着头,弓身一动不动地在桌边坐了一个多小时。
突然间,他站起身把草图、计算和估算全部乱七八糟塞进抽屉,接着点了根雪茄,大踏步走到街上,在台球室待了一个下午。他挽起衣袖四处走来走去,大声叫着同每一个邀请的人对决。而且,他击球击得异常的准,赢了一局又一局。看见他的人谁也无法想象,就在同一天,他曾遭遇过如此耻辱的一刻。
稍晚时候,一个熟人走了进来,以半价出售一张晚上到艺术家和学生狂欢节的门票。彼尔立即买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雪花纷飞,彼尔竖着衣领,等在弗鲁布拉兹一个黑暗寂静的街角。目力所及,一个人影也没有。白雪覆盖了教堂周围的路面,上面一个脚印也没有。门口的摩西和大卫雕像看上去就像是霍尔伯格笔下戴着白色假发套,穿黑袍的律师。
彼尔在等一位女士,一位昨天他在狂欢节遇到的年轻夫人,他们跳了大半个晚上的舞。他对她的到来并没有抱太大希望。这是彼尔和一位真正的女士之间的第一次爱情历险,并且她没有对彼尔许下任何诺言,事实上,她几乎是用一个玩笑就回绝了他大胆的请求。
钟楼很久之前就敲过了九点,彼尔考虑着是不是该回家了,正在这时,有人在他身后清了清嗓子。原来是一位信使,他问了彼尔的名字之后交给他一封信。彼尔移步走到最近的路灯下,张开鼻孔嗅了嗅信笺所散发的紫罗兰香味,他念道:“显然,我没有来赴约。不过我会尽力帮你弄到制造商芬斯马克下周日晚会的请柬。我猜那里男伴短缺。”信上没有署名,但留了附言:“我可真生你的气了。希望你为自己感到羞愧。”
彼尔把那信胡乱塞进口袋,心满意足地笑了。他想起了丽思贝丝,现在,他终于可以摆脱她了。他早就对这些实际和妓女差不多的姑娘心生厌恶了,她们肤浅粗俗,喜怒无常,卧房里到处都是虱子,污秽不堪。现在,他马上就要开始一段更加丰富多彩的爱情生活了。他用想象铺开了激动人心的未来,那里有激情的探险,危险的私会,秘密的兜风,在桌子下捏手,扇子后偷偷亲吻,可怕的招供。
他从史考伯加德街转到威迈尔斯卡福特街,美好的幻想突然被一阵粗俗的嗓门打断。人行道上一个身穿黑色貂皮大衣的小个子举着一把大大的雨伞直朝他走来。虽然被雨伞遮住了整个上半身,但从那迅速的步伐中,彼尔开始立刻认出了那人。是萨洛蒙。
彼尔快速走过水沟穿过街道,想避开那人,但已经迟了。“希德纽斯先生!这不是希德纽斯先生吗?”高声的招呼声把彼尔钉在原位。
“如果您是要去‘罐子’的话,”萨洛蒙说道,“我劝你别去了。我刚从那里过来。今天晚上,那边可是无聊得难以忍受。那边只有艾尼瓦德森,我们的大诗人失魂落魄地坐着擦自己的眼镜呢。他显然是碰到了大问题了,不知该在哪里打逗号啊。我们换个别的地方吧,您今晚能赏脸和我吃晚饭吗?您没事吧?”
彼尔投降了,他想不出任何不会被萨洛蒙立刻推翻的拒绝理由。另外,他也不是太想回家,不想因为书桌抽屉里的东西而心情糟透,他会睡不着觉的。既然这个人想要他作陪,那这回为什么不去呢?
片刻之后,他们就到了一家新建的酒店,餐厅里格调优雅,他们在红天鹅绒的沙发上坐下,这里深受爱好交游的贵族和官员的青睐。餐厅地上铺着布鲁塞尔的地毯,墙壁上装饰着大幅的镜子。侍者们穿着礼服,悄无声息地四处服务。顾客中有一些女性,正柔声软语地交谈着。
一开始,彼尔觉得很不安。他还不太适应出入这样的名流交际圈,而且和萨洛蒙在一起也让他特别尴尬。后者大声吵嚷,举止放纵,引来许多恶意的目光。
有个独自坐着的客人从报纸中抬头愤怒地看着他们,彼尔并没有注意到。那人大约四十岁上下,个头很高,却又十分清瘦,看上去懒懒散散的样子。他头顶几乎秃了,憔悴的脸上长着金色的长胡须,还架着一副金色的夹鼻眼镜。他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伊万 萨洛蒙,但一看到彼尔,他灰白的面颊立刻变得通红,他大半个上身躲在报纸后面,这样除了交叉的长腿,他的整个身子都看不见了。
“您想吃点什么呢?来点牡蛎?”萨洛蒙一边问,一边扯下深褐色的手套卡在马甲最下面的两颗扣子之间。
“今晚有新鲜的海鲜吗?”他问侍者,侍者漫不经心的微微一鞠躬。
彼尔虽不想承认自己对这里高雅的菜肴特别在意,但话说回来,他也不想错失好好吃一顿晚餐的机会。在这严寒的天气里等了那么久,他早就饿了。想大嚼一通,肉、奶酪、鸡蛋,要很多鸡蛋才行。
“牡蛎不错的。”他说道,“但我得说实话,我饿得跟头狼似的。”
“好极了,太棒了!”萨洛蒙高兴地拍起手来,引得所有宾客,包括那些女士们也极其厌烦地扭过头来看他们,那位独自坐着的绅士也透过眼镜从报纸边缘打量了一会儿。
萨洛蒙继续问侍者:“让我听听你们今晚还准备了别的什么东西。”
侍者快速地报出一系列别的菜肴。
“给我们都来一份,每样都要!”萨洛蒙胳膊从桌子上挥过,声音中难以掩饰的高兴,他大喊道,“都端上来吧!一顿珍馐晚膳!要快哦,小伙计!我们饿得像狼。”
彼尔看出就连侍者都露出了居高临下的表情,他知道除了接受萨洛蒙的语气,自己没有办法能摆脱这样的窘状了。他从桌上的器皿中拿出一根牙签,往后仰在沙发角落里,挑衅地扫视着屋子四周。
海鲜盛在冰床上端了上来,还有一瓶冰镇香槟。随后是野禽、芦笋、煎蛋卷、奶酪、芹菜、水果。彼尔尽情地大吃。他思忖着自己可能再也没机会来这里,所以应该好好利用这次机会。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种尊贵款待。
萨洛蒙只尝了第一道菜,接着就没完没了地说了起来。他聊起了自己最爱的话题——文艺复兴。“人类的黄金时代,”他说道,“诗人、艺术家、发明家,所有伟大的天才都像王公贵族一样,国王们尊敬他们,王后们热爱他们。而我们今天的天才们却在昏暗的阁楼间忍饥挨饿,难以迈进上流社会圈子。因此,他们的作品也就经常缺少伟大的特质,缺少难以抵挡横扫一切的力量。我曾在艾尼瓦德森面前说过,上帝都知道我有多看重他的才华。我认为他的‘创作’抒情诗是杰作。不管怎样,这难道不是事实吗?精巧的作品,迷人的想象,但却只是漂亮的雕像,而非不朽的纪念碑。三天时间,他一直在思考一个形容词。他缺少那伟大的经验,这才是关键。啊,要是他们富有……富有……富有的话就好了!”
他仰面靠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脖子后,一条腿盘坐在身下,露出一小截红色的丝绸袜子。
“我觉得你就很富有呢。”彼尔冷淡地谈论道,只是想说点儿什么。
“啊,富有!……不,富有的人应该是两手舀着黄金,往身边四处撒!天才们应该像王公贵族一样受到全国尊敬,周围都是赞颂的话语,每天都去打猎,参加假面舞会,拥有数不清的情妇!想想鲁本斯!想想歌德,想想伏尔泰!”
他伸手够到桌子那边,将酒斟满彼尔的杯子。然后试图逗引他的客人谈谈自己的事,以及他的计划。他和彼尔有一个共同的熟人,那人也是工学院的学生,他曾告诉萨洛蒙说这个年轻人平时除了学习,还在从事某项发明。萨洛蒙困扰的是他还没能让彼尔谈谈这件事,因此也就无法提供资助。
但彼尔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想提及这个秘密。他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吃完饭,他点起一根雪茄,往后靠在沙发上,也不再在意对方的言辞。在酒的作用下,他兴奋地想起了恩格尔哈特夫人,是他在狂欢节上认识的一位夫人。与此同时,他注视着香烟的烟雾,那烟雾盘旋着变成高高飘浮在上的花朵,变成在阁子外翻涌的幕帘,恩格尔哈特太太成熟的身躯从背后若隐若现,尽显可爱姿态。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爱得有多深。毋庸置疑,如果他足够诚实的话,他可能会承认自己此前对恩格尔哈特夫人的感情与平时为取乐所追求的那些漂亮丰腴的女人的感情并没有太大区别。唯一让他暂停行动的原因是恩格尔哈特夫人的年纪。她不算年轻了,但也没过三十岁。可就算过了三十岁又怎样,她那深棕色的眼眸大得就像两颗熟透的栗子,她那迷人的科伦宾娜服饰下大胆的举止,她耸起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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