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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许合子被天子骄子乐铖白挥球时不小心砸中,引发两人父母的见面。许合子的母亲因此得以攀上中年丧妻的乐父,两人成为异父异母的兄妹,同居屋檐下。
相处中,两人暗生情愫,度过一段美好的年少岁月。然而一件突发事件,许合子的母亲害死了乐父,目睹这一事件的乐铖白精神大受刺激,许合子也被此事牵扯,锒铛入狱。
许合子因罪入狱的那个夜晚,乐铖白才飞车去向自己的外公求情,却意外发生了车祸,失去了记忆……
多年后,他们重逢,他虽然失去记忆认不出她,却在相处中情不自禁被她吸引,再次爱上了她。
而她,因为过去的那段记忆,却只想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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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喜宝,爱格签约作家,最具人气的新人王。
喜欢古色镯子,喜欢手工发簪,喜欢湘蜀绣花,喜欢握着熨斗的每一寸力度。最大的愿望是想做一个饿不死自己的女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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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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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相逢碧海蓝天
第二章 长夜遗失了水晶鞋
第三章 风信子吹散的记忆
第四章 津轻海峡也越不过的冬
第五章 拥入怀中的心跳
第六章 当我已经变成沉淀于光阴中的碎片
第七章 藏住心的声音
第八章 我在想你的时候睡着了
第九章 沧海怎敌蝴蝶相忘
第十章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
第十一章 海鸥鸣泣时
第十二章 我总是惦记少年时不快乐的你
第十三章 记忆是张泛黄的旧相片
第十四章 白头到老只是传说
第十五章 爱者无疆
第十六章 她用一座城,埋葬一个人
第十七章 有没有人这样为爱痴狂
第十八章 也许已经等不到春天了
第十九章 遗忘的都回来了
尾声
写作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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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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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相逢碧海蓝天
许合子是在卖游艇的会展上和乐铖白重逢的。
这是五月里的最后一天,午后的阳光稀薄得仿佛淡金子一般,影影绰绰地漏映在泊在海区的一只只游艇上,天气有点热,许合子卷起一本帆船杂志,挡在额头前。她穿的是海胜员工最普通的白T,露出两只廋廋的胳膊,晒得微微发红。
丁小冰进来时许合子正发着怔,她很大声地嘿一下跳到她面前:“吓着了?”
许合子是真被吓了一跳:“怎么这时候才来?”
丁小冰刚跑完了一个私单,心急火燎地赶来,气都喘不上,扶着桌子:“让我喝口水先。”
她行动时都仿佛带着股热风,许合子知道她是个急脾气,慢吞吞地说:“你先坐。”
丁小冰坐不住,念叨着刚过来时的情景:“坐车来湾口时,远远地就见到不少安全人员,周围一大片都被强行清场,乍一看,倒跟开车展似的。那些个开宝马奔驰的,缩在一排老爷车里,真是掉价。这回海胜得捞一大笔了。”
许合子在饮水机前给她倒了一杯水,每个公司都是临时搭的工作棚,摆放着一些基本的样件,桌上是稀稀散散的宣传单,人坐在又矮又窄的里间,好在能遮住浓烈的阳光。
丁小冰所在的海胜公司,是专卖游艇上设施的,也转售小型帆船。一共五个工作间都是他们的宣传点,分到丁小冰,正好是一排的最末尾,从小窗口可以看到背面一望无际的悠蓝大海。
丁小冰喝完水“吧唧”一口亲在许合子的脸上:“亲爱的,没被那主管发现吧?”
“这一上午都没什么人来。”
因为要跑私单,丁小冰让许合子替她先混了整整一上午。而许合子这个人,一旦答应了别人的事,不声不响,总是尽力做到完满。
丁小冰登时松了一口气:“这几天江城不是正办什么南方经济论坛么,那些有钱人一定先开会去了。”
江城是南方的大省会,距离她们所在的海城只有几小时动车程,政要云集。而海城则因为终年灿烂的阳光和绝美海岛风景,成为有钱人聚居的地方。
十月南方海洋经济论坛被宣传得势头浩大。
而一年一度的海城国际游艇展,则不声不响地召开着。
丁小冰生性嗜钱如命,除了平常在海胜当卖游艇的导售,私下还跑单卖名包。卖包的通常是些年轻美女,急着转钱添置新行头,丁小冰眼快手狠,一来二去,倒是小赚了一笔。
丁小冰今天跑的这个单,一次卖出了三个包,拿着钱整张脸都快笑出了花:“许合子,今天真得谢谢你,晚上咱们去吃大虾!”
许合子低头记着清单:“快照一照镜子,看看脸上有没有写什么字。”
“什么字?”丁小冰疑惑。
许合子一本正经:“暴发户啊。”
“讨厌!”丁小冰扑上去就要打她,离得近,她忽然停住手。
午后的光影飞快地掠过许合子的脸,肤色是近乎淡漠的象牙白,她微微地躲开,眼里含着一点笑,平淡而近自然。
丁小冰哎了一声:“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许合子的眼角是天然的饱满微翘,整个人廋得清爽,看久了,便觉得疏淡自然。像她的人一样。
丁小冰忽然想起来她和许合子头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大雨后初晴的黄昏,天空是薰衣草花田般的淡紫,许合子站在暮色中,一个人,一只小小的行李箱,安静等待了许久,神色中没有丝毫不耐。她就那么站在那,清新而潮湿的空气令一切渐亮的灯火都模糊了光晕。
许合子从钱包里一张张地把钱数给她,数到最后一张时,正好交完房租。
那时丁小冰觉得自己就已经够穷了,住的是庙街上脏乱的出租房,没想到这个拼房的女孩子比自己还穷。她忍不住就问了句,你把钱都用光了吃饭怎么办啊?
许合子收拾着自己的小行李箱,听到这话,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哦”了一声,没有下文。丁小冰是天生的热心肠,心里一动,索性跑到厨房下了挂面。
热腾腾的两碗西红柿面端出来时,许合子已经主动擦完了桌子和地板。丁小冰看着这个一下子干净不少的狗窝,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你真是田螺姑娘啊。
面是用老式的青花瓷大碗盛的,乱七八槽的一堆佐料,堆得半碗高。许合子吃着面,半个头几乎埋进了碗里。丁小冰看得笑了一声,你多久没吃饭了,怎么像刚从牢里出来似的。许合子吃得很慢,闻言放下了碗,平淡温和地看着她,慢慢说了一句,是啊,我刚从安山出来。
安山是远近有名的一处监狱,离海城并不远。
许合子的坦白没让丁小冰害怕,她是从小在底层环境长大的,见了太多的混子,只是有一点意外。她没有问下去,许合子也没有细说的打算,明明是两个性格行事完全不同的人,谁也没想到六年后还在搭着伙,成了彼此在这个城市中唯一的挚友。
丁小冰现在想来仍觉不可思议:“许合子,你这看着一脸老实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招事儿的主,是不是给人顶了罪?”
许合子神情平淡:“是我自己做了错事。”
六年来,她总是这样一幅从从容容的神色,平淡得心如止水。可是每到了给丁小冰帮忙时,却也没有迟疑。这一次也一样。
闲着无聊,丁小冰又数了一次这天上午跑单挣的钱,厚厚一沓。她是真心实意地觉着许合子给自己帮了个大忙:“好人,算我求你,给我个报答的机会嘛。”
许合子给她逗笑了,闭着眼,想了想:“好。”
丁小冰大喜过望:“什么?”
“这个月家里的卫生就全包你干了。”
丁小冰的狗窝平时就无法直视,好在正厅和卫生间一向由许合子打扫得干净,一听这话简直恨不得去撞墙:“你怎么能一开口就把人逼上绝路!”
一边漫不经心地聊着,许合子已经把上午的清单全抄完了,放下笔:“丁小冰,接下来的活儿你慢慢干。”
丁小冰也不推脱:“行,你别走远了,傍晚一到点咱们去吃大虾!”
离开了那排展棚,视线一下子空阔起来。许合子身上还穿着那件海胜的员工白T,戴着丁小冰给的遮阳帽,一个人随意晃荡在各个展览棚之间。阳光灿烂,而大海一望无际。平常湾口多有训练的帆船来往,这时都安安静静地泊在了海区里。
走到主展区时,人渐渐多了一些。身材高挑的船模,三两个一群,穿着艳丽的比基尼,笑着走过。各种各样的展览都有,卖轮机的,卖小帆船的,还有卖游艇上浴缸的。
舒缓轻琴声,外国的女模风情万种地在浴缸前摆着各种姿态。许合子偶尔停在一只帆船前认真地琢磨着那价钱上那一串零。几个法国人被一个翻译领着,在一旁讨论着卖买帆船的事宜。
许合子少时曾学过几年法语,她听着,许多词近乎完全陌生,腔调却令人如此怀念,恍如隔世。
正出着神,忽然一个声音传来,是非常纯正的巴黎腔。
许合子回过头,这人和她差不多年纪,高高大大的,穿着一件骷髅T恤,长脚裤,脚上还踩着拖鞋,一副刚睡醒的惺忪样子,走过时不留神听了句翻译,停下步,认真地用法语纠正。
翻译小姐有点不高兴了,但脸上还保持着微笑。
那人又用法语继续讲了几句。几个法国客人听得很专注。翻译小姐打断他,直接用中文问他:“先生,您是工作人员?”
那人听得一笑:“不是。”
翻译小姐又提高了声音:“哦,那么是VIP喽?”
那人略微顿了一顿,还是摇头。
“那么您是混进来的?”翻译小姐不留情面。
那人盯着对方微微不悦的脸色,笑眯眯的,并不生气:“小姐,我听说脾气大的女人容易长皱纹。”
对方忍无可忍:“您再打扰我的工作,我只好向对讲机求助了。”
那人像被她逗乐了,好一会儿才说:“行,不过帆船方面我是专家。刚才那几个明显错误,下次可不能再犯了,翻译小姐。”
许合子觉着这人脾气挺好,和人斗嘴也像逗一只小猫似的,没忍住笑了一笑。这个笑把对方吸引了过来,那人转身看了她一眼。
许合子站在阳光下,整个人无比疏漠地望着他,只有刚才微微弯起的唇角,留下一丝清淡的笑意。那人便也朝她笑了笑。
不愿忍受翻译小姐的白眼,两人都离开了原地。许合子走在前头,那人很快地从后面大步追上。
“嗨。”
许合子转过头:“有事吗?”
“这里哪有吃饭的地方?”那人捂着饿瘪了的肚子问她。
许合子早饭只喝了一杯麦片,撑到现在也觉饿得快前胸贴后背了。她想了想:“从湾口站坐公交,出去过几站就能找到饭店了。”
那人“啊”了一声,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许合子问他:“你真这么饿?”
“我是第一次来海城,昨天半夜到了酒店就睡下了,连吃饭的地方也不知道。”那人看着她白T上的LOGO,“你是这儿的工作人员?”
许合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人登时笑了,一把抓住她的手,丝毫未觉不妥:“成,那麻烦借你的工作证带我去个地方。”
一路上他握住她的手腕走得很快,两人看着仿佛一对年轻情侣。匆忙中,他打量她一眼:“我姓贺,贺宵,你是?”说着眼睛瞄到她胸上挂的那张没脱下的工作牌,“哦,丁小冰啊。”
贺宵拉着她直接走到了游艇展区的内区,这边的人员更多,盘查严格。贺宵却是个天生胆大的,推着许合子站在前面,理直气壮:“麻烦让让,有急事。”
他一副行色匆忙的样子,让人不太敢拦住他们。一个工作人员拿着许合子的工作证看了一眼,对同伴低声:“海胜的。”
游艇展的内区,泊的大多是私人的游艇。许合子站在阳光下,那些阳光仿佛海浪拍打在身上,让人只觉浑身都懒洋洋的。她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一次看见这样多游艇泊在眼前。
海上展览区,是由临时浮板铺出的过道,走时只觉摇摇晃晃。离得近,海水腥咸的气息扑面而来。贺宵拖着她一直沿浮道向里走着。许合子往回看时,他们已置身海上。
两旁的游艇上端正地写着‘私人勿碰’的牌子,海区这样大,一眼望不到尽头。偶尔见到一两个年轻女孩子,美得像假人一般,小西装下穿着套裙,拿着个本子在一旁跟人询问,一边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她们姿态端庄,神情闲适认真。这样的美女,纵使是许合子迎面而过时也觉微微一窒。
而贺宵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许合子被他拉着不知走了多久,贺宵见她一直不声不响,倒是忍不住瞥她一眼:“丁小冰,你胆儿挺肥啊。”
“我的工作证都被那群人记下了。”许合子看着他,很轻地叹了口气,“也只能和你上贼船了。”
贺宵听了笑得颇为没心没肺,两人没走多久游艇渐渐少了。真正的内区,只泊着寥寥几只大游艇。贺宵一脚踩着浮板,一手抓住栏杆,就在许合子害怕他掉下海的瞬间,身子一翻,轻快漂亮地跳进了一只游艇里。
那是一只非常豪华的大游艇,游艇甲板上摆着长桌,各种各样精致的小点心,香味诱人。
贺宵随手拿起一只就塞进嘴里,招呼她:“吃啊。”
许合子看着他跟在自己家一样的随意,有点吃惊:“你不怕被人发现?”
“还没到点儿,就算工作人员也不会来的。”
许合子打量了一眼周围:“这里等一下就有聚会。”
“所以我们得在那些人来之前吃完逃走。”
“我的工作证被记下了。”
“放心,内区没监控。”
这倒出乎许合子的意料:“为什么?”
贺宵笑得挺坏:“真想知道?”他凑近她身边,贴得近,热气呵在了她的耳廓上,“聚会上要来许多美女,谁也不想被拍下正脸。”
“你认识这游艇的主人吗?”
“不认识。”
对方的语气是这样的理直气壮,许合子几乎是微微一怔:“要是咱们被抓了——”
“那谁也别供出谁。”他认真地看着她略微犹豫的脸色,整整三秒,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哎哟,丁小冰,你今年几岁啊,你以为这演七侠五义?”
他笑了好一阵,才说:“放心,不会被抓的。”
许合子瞥他一眼,反问:“凭什么?”
“凭我是贺宵嘛。”
他一手撑住长桌,笑得飞扬得意:“说真的,你不是卖游艇的么,你……”他措辞了一下,“你没听过这个名字吗?”
许合子摇摇头。
她想了一会儿,问:“同行?”
贺宵见她不是开玩笑的样子,便说:“我是帆船手。”
许合子是真没听过贺宵这两个字,因此只能略微茫然地看着他。
贺宵咳了咳嗓子:“我……”
没等他说完,一阵隐约的人声惊动了两人。贺宵往另一边望去,忽然警觉地低声咒骂了一句。
许合子也怔了一怔:“这里还有另一个入口?”
“是专门的VVIP通道。”
贺宵是真饿坏了,到了这份上,还不忘随手捡了几个小点心,胡乱塞到口中,一边鼓着腮对许合子做了个口型:“跟我来!”
许合子被他五指紧紧扣住。他们站的是甲板的另一头,跑回去时得往游艇外绕。贺宵忙中还记得笑着睨她:“咱们这样儿的在中国话里是不是得叫逃命鸳鸯?”
许合子不理他,见他翻身跳下了游艇,忙把挂在颈上的工作牌扔到他怀里:“快出去,把这东西在入口处消检要紧。”
贺宵见她半只脚已攀上了护栏,堪堪就要跳下来,想来没什么问题,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抓着工作牌往浮板上大步跑去。
许合子正要往下跳,小腿上忽然感到一阵剧烈尖锐的疼痛,先映入眼帘的是缓缓流至脚踝的血迹。撩起裤脚,竟是血肉模糊一片。护栏和浮板边缘的铁钩上也沾着血,她跑得急,竟然没发觉。
许合子咬了咬牙,还想继续跳,小腿上却一阵钻心痛。腿上失了力气,最平常的一个动作就充满了危险性。许合子看一眼脚下冒着腥咸的海水,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她用仅剩的力气跨回去,瘸着腿跳进了游艇的内舱。
这是许合子第二次进入游艇内舱。
第一次是多年前的记忆了,那是她十几岁的时候,一家子出去海钓,游艇非常大,驶出海域还能四处看风景。虽然寄人篱下,心里那么自卑,但那些快乐都是真的。
这只私人游艇,显然并不是以开趴为主,里头的一切设施都十分舒适。许合子躲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轻轻地撩开裤脚。痛成这样子,她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卷着裤子,一边仔细听外头的动静。想来是工作人员临时来检查,挨过这一阵就可以跑出去。
脚步声渐近,纷沓之中有人轻声:“乐先生,这太突然了,我们都没什么准备。”
紧跟着便有人附和,这些声音忽然被人打断,那人声音清冷,隐隐的熟悉,让许合子忽然脊背僵冷,随即她便意识到,只是微微相似而已。
茫茫人海中,有多少人的声音是这样相像。何况,那声音已经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了整整九年。
她蜷缩在角落里,怔了好一阵子,听着那些脚步声渐远,轻叹了一口气,正想从内舱站起身,忽然发现不对劲。
缓缓地,游艇开动了。
乐铖白给自己开了瓶红酒,没有走进内舱,靠在船边和人打着电话。海风吹得他衣角微微膨起。他穿着一身白色休闲服,越发衬得整个人相貌如玉,他微微侧过的脸,只能觑见抿起的唇角,下巴绷得很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机里对方的汇报,偶尔回答一两个字。
“是。”
“不用。”
“让他们看着办。”
真正是惜字如金。
他挂了电话,并没有立刻走进内舱,而是背靠着船栏,出神地望着午后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风平浪静,偶尔经过几个风区,起伏的波涛像绸缎的褶皱,簇拥着追到船底边。
海风清凉,而四周也仿佛一下子静到了极点。
乐铖白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只抿了一小口,像是想起了什么,大步朝内舱走去。
许合子抬起头,一手扶住腿,准备好的一番话在看见来人的一刹,生生地掐在喉咙里。
海风呜呜地在她的耳边吹着,发白的阳光照得人眼睛发疼,所有一切却都仿佛噤了声。她甚至忘记了去捂那只受伤的脚,只是任由脚踝处的血一滴滴地掉下。
怔怔地看着那人,许合子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简直像见了鬼:“乐……”然而也只轻轻地说出那一个字,剩下的,都重新吞回了喉咙里。
许合子看着他的眼睛,对方眼中的错愕,是完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乐铖白也怔了一下,两人这样沉默地对视片刻。很快地,他的眼里便恢复了冰冷:“你是谁?”他的口气冷漠,带着一种隐约的戾气。
许合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每一个表情,都是这样认真,那冷漠也是认真的。许合子心里无数个念头转过,迟疑地提醒他:“乐……乐先生不记得我了?”
乐铖白打量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问:“钟远山叫你来的?”
许合子不知道他口中的钟远山是谁,犹豫片刻。她的沉默被乐铖白收入眼底,却当做了默认。
乐铖白眼神渐渐变了,上下又重新打量了她一遍,这时才看到她正在淌血的小腿:“怎么回事?”
许合子“啊”了一声,回过神,这才觉出疼。她刚才起身得太猛,扯动伤口,伸手一摸,手心里全是血,一看挺吓人的。
乐铖白忍无可忍地呵斥了一句:“站着别动。”
他天生洁癖,不能忍受任何的污秽,拿了药箱过来,口气里是淡淡的不耐烦:“卷起裤脚。”许合子把裤脚又卷得高了一些,露出膝盖。
他蹲下身,指尖碰触她的腿肚时,许合子忍不住往后缩了一缩:“你轻点。”
乐铖白耐着性子,动作轻了不少。他给她擦掉血迹,用药棉轻轻地涂抹着伤口时,洁癖的毛病又发作了,擦了一遍又一遍,都快给许合子擦下一层皮了。许合子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吧。”
乐铖白抬眼瞥她一下:“怎么,我弄疼你了?”
“没有!”许合子连忙顺着台阶下。
乐铖白笑了笑:“有点意思,钟远山给了你多少钱?”
他笑时的神情也是冷冷的,却和刚才的冷漠有点不一样。她沉默着,他便又问:“为什么要扮成工作人员上我的船?”没等她回答,便口气冷淡地猜测:“藏在船里给我个惊喜,钟远山是这么教你的?”
许合子迟疑着看他。乐铖白把用废的药棉扔在小桶里,没说什么。
许合子卷着只裤脚,穿着T恤,样子狼狈地坐在他身边,离得近,乐铖白身上浅淡的清香萦绕而来。他的衣服永远是这样干净崭新,整个人像生活在玻璃展台中的模特。仿佛这些年一直没变过。
许合子思虑再三,终于最后探问了一次:“先生,我姓许……”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乐铖白闻言讽刺地看着她:“许小姐,你是不是想多了?”
许合子却仿佛丝毫没被这嘲讽影响,脸上的表情一时复杂多样,惊讶欲言,黯然失神,终而只剩茫然。
乐铖白看在眼里,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钟远山和我提过一次,实在想不起了。”他对她的来历仿佛十分清楚,口气中是掩不住的嘲讽。
许合子发了几秒的怔,才明白过来乐铖白把她当成了什么人。可是奇怪地,这时候许合子却忽然格外地想配合他:“阿合。”
乐铖白漫不经心地念了一遍:“阿合?”
许合子见他自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神色中没有一点怀疑,忍不住仔细地盯着他,乐铖白注意到她的目光,问:“怎么了?”他瞥来的一眼目光凌厉,可许合子还是口是心非地说:“乐先生看着真和气。”
乐铖白将医用手套脱掉,随手扔在一旁,不打算接受她的讨好:“腿上的伤自己看着办,别弄脏了我的游艇。”
许合子低头,轻轻“哦”了一声。恰巧有电话打来,乐铖白看了一眼号码,顺手将手机关掉,扔在了远处,见许合子仍呆站在近处,便嘲弄她:“你平常就这么伺候人?”
她没作声,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第一次?”
乐铖白没想到钟远山给自己找了个这样生涩的女人,蠢到把自己的腿弄伤,除了安静沉默,简直一无是处。然而游艇已经出海,他只能将就着:“给我按按肩。”
这次许合子没犹豫,缓缓走到他的身后。许合子在盲人按摩店当帮工,手法十分地道,捏了几下,乐铖白便觉得全身都放松下来。除了认真地按摩,她没有多说一句话,不似寻常女孩子那般聒噪。乐铖白靠在那儿,眼睛微闭,眉头还拧着,却不再生钟远山的气了。
许合子打量着近在眼前的男人,她不知道在乐铖白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让他完全遗忘了自己。她甚至从没想过,有一天,乐铖白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她面前。然而无论如何,乐铖白忘了她,这是好事。
许合子捏得手都酸了,乐铖白也没喊停,她的力道便偷偷减轻了一些。
乐铖白睁开眼,语气没有起伏:“累了?”
许合子没吭声。
乐铖白又说:“游艇上的东西不是偷吃了不少么。”
许合子仍然不说话。
乐铖白声音反而温和了一些:“歇手吧,再捏就把肩膀捏散了。”
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真正的睚眦必报,然而只要她一再忍耐,输的那人永远不会是自己。
许合子跑到外头餐桌上吃东西时,吃得很快,到最后几乎是抓起那些点心迫不及待往嘴里塞。乐铖白等了很久,也没听见响动,于是疲倦地微闭上眼。等他睁开时,看了眼手表,才发觉不对劲。
站在餐桌前的许合子,几近艰难地一手撑住桌子,正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她理智控制着自己别伸出手,然后嘴里却不停地塞下东西。她的表情痛苦又愉悦,简直到了没法控制的地步。
乐铖白走了几步,站在内舱的茶色玻璃门前静静地看着她。
她拧起眉头的神情,让他忽而觉得有一丝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心砰然一跳,记忆深处的某根弦铮然断裂。
乐铖白是个冷静的人,有着向来引以为豪的自制力。没有出声,他端着杯红酒,站在许合子身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直到最后许合子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时,他才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有病?”
许合子嘴里塞着东西,她没想到乐铖白会跟出来。
乐铖白的眼神认真:“强迫进食症?”
许合子艰难地咽下喉咙里塞满的糕点,甜腻得几乎令人欲呕,她茫然地在桌上找杯子,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红酒,大口地饮下。
乐铖白看着面前这个因为进食过快脸色微微苍白的女人:“多久了?”
许合子抹了一下沾着酒的唇角:“乐先生,我饱了。”
乐铖白见她犟着不肯说,没有逼问下去。只是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偶尔出现在生命中,也会很快消失。
乐铖白转身走到游艇前,坐在前板上,风光很美,碧蓝大海中人就像小小的波澜,转瞬便被湮没在无穷无尽中。许合子的胃有些难受,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没说话。
“怎么得的这个病?”
“从前饿得太狠。”其实她说了谎,强迫进食症往往是由严重的心理压抑引起。
乐铖白转头看她。许合子被海风吹得微微眯起眼,说出下半句:“现在一饿就控制不了自己。”
她的眉目间是一派安定沉静。乐铖白心里一动,忽然又觉得是这样熟悉。
一阵海浪声使他转移了视线,站起身察看前方的风区,这隐约古怪的感觉被随意抛置在了脑后。乐铖白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没想到钟远山给他找的这女人,是真正的不会来事儿。他反而失去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愉悦。
许合子坐了一会儿,问他:“我能把鞋脱了吗?”
乐铖白好奇地扬了一下眉:“可以。”
许合子真的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抱在胸前,赤着脚在前板上走来走去。
乐铖白说:“从前上过游艇么?”
许合子转头看着坐在那儿的乐铖白,也许是海风让人模糊了记忆,又也许是突然的相遇让她觉得有些像在梦中:“我第一次上游艇时,还是十几岁呢。带我的那个人,想吓我,趁我看海的时候,脱掉鞋,无声无息地走到我后头。他真的把我吓了一跳。”
乐铖白看着安静的许合子,想象着那个场景,竟然有了一丝兴趣。
“后来我就再也没上过他的当了。”她说。
乐铖白讽笑她:“你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男人混了?”
许合子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不再吭声。乐铖白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鬼使神差地,脱下鞋和她一起坐在前板上。每个脚趾都舒展开的人生,比想的更惬意。天幕一点点暗下,黄昏的晚霞布满了天空,海上仿佛回荡着空灵的幽乐。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
乐铖白伸了个懒腰:“会做饭么?”
“啊?”
“里头有个小厨房。”他看着她。
很久后的许合子才知道,那天因为乐铖白的一时起意,执意提前开艇,与秘书钟远山给他找来的年轻女人意外错过。以至于他将一时逃不了而躲在内舱的自己当成了那个用来消遣时光的女人。
一切巧合毫无缝隙,仿佛命运的大剪子别出心裁,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意外中,在曾经一刀狠狠地剪断了他们所有联系的多年之后。
许合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哦。”
“听钟远山说,你会做日本料理,食柜里有清酒和云丹酱。其他的东西都在顶层的储备柜中。”
许合子看了他一眼,不太确定地开口:“番茄炒蛋可以吗?”
“你说什么?”乐铖白手上的动作停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我最拿手的……是番茄炒蛋。”
乐铖白看着她,就像在看着一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他问她:“你要在我的游艇上做番茄炒蛋?”
许合子察觉到他的气势,不觉往后退了一步:“我……我也就是说说。”
两人重新陷入了沉默。就在许合子几乎对自己的慌不择言感到绝望时,乐铖白闭上的眼重新睁开:“我不要番茄。”
“嗯?”
“我不要番茄。”乐铖白又重复了一遍,脸上没什么表情。
许合子想了想:“做好后番茄都挑出来我吃,这样可以吗?”
乐铖白没再多说什么,算是默允。那时许合子并不知道,和记忆中那个傲慢无比,偶尔笑起来会露出一口白牙,总是说着口不应心的话的少年不同,很多年后重逢的乐铖白,更像一个橱窗中的水晶人,远远地看着带着巨大无比的光环,走近了,才会发现没有心,没有情欲,严厉而挑剔,不像一个正常人。
她忽然想起些很久前的往事,乐铖白不喜欢吃番茄,她和他曾经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久,却从来没发觉。一个人纵使失去了记忆,忘记了从前的许多事,也不会改掉那些与生俱来的喜好。那么这人到底是不是乐铖白?或者,只是和乐铖白长得很像的另一个人?
那些长满了荒草被遗弃的岁月忽然从记忆原野中纷涌而来,从前的每一个画面清晰到令人无法抗拒地浮现在眼前。
洗着生番茄时的轻微水声,哗啦啦,太安静,许合子一个人站在小厨房里,想着想着,依稀似回到了那一年的夏天。
那是许合子十几岁时的夏天,他们住在山里的老宅,是六七十年代海道口的房子。很大,常年交给一个下人看管。开车进去时,成片的花田交错。沿着小道往里走,在相隔不远的乡间槽房,矮矮的一排木房子里,还养着几只小猪。有一阵大人们都不在,做饭的阿妈家里有事回去几天,只剩她和乐铖白两个人。乐铖白经常一睡到午后,才懒洋洋地起床,穿着睡衣居高临下地拉开门,咄咄逼人地对她说:“喂,许合子,我饿了。”
许合子在檐下的小厨房洗着生番茄,没理他。乐铖白干脆走到她身边,声音一下子扩大了好几十倍:“许合子,跟你说话呢!”
她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番茄不小心滚落,“啪嗒”一声,溅得他满脸的水。乐铖白抹了一把脸,他天生长得好看,就连发怒也令人觉得十分赏心悦目。一瞪她,眼角微微上翘,像是斜插入鬓。
“好啊,许合子,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装老实。平常在我爸面前,连吃饭也不敢吭声,装得比兔子还乖。现在他们一走,你就露出真面目了?嗯?”
他步步地逼近,没注意脚下。许合子眼尖,刚说了声:“乐……”
乐铖白“啪嗒”一声,踩着那个滚下地的生番茄,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摔得太狠,他脸上的五官几乎扭曲在了一起,许合子蹲下身,刚想说些什么,乐铖白忍痛闭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几乎快射出两道火来:“许合子,你敢暗算我?我非告诉我爸不可!”
许合子想解释,不知怎么,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你都几岁了啊乐铖白,还整天你爸你爸的。”
乐铖白摔伤了,龇牙咧嘴的,正痛得厉害,不防她说出的话戳心窝地疼,一下子气得直哼哼,手指指着她,抖得厉害。
许合子心里给他哼得着急,又知道这少爷向来身娇肉贵,平常磕破点儿皮,都得叫唤上半天,连忙跪蹲着,伸手掀开他的睡衣,一边说:“这么疼,是不是摔伤了,让我看看。”
她的手指刚碰触到他的腰上,就被他一下子打掉。他的脸上有些微红,神情却比刚才更愤怒:“你……你还要不要脸啊,随随便便就把手伸进男人的衣服里!”
许合子这才觉得不妥,想要扶他,乐铖白已经艰难地撑着水池站了起来。他向来是个要求完美的人,在人前不能忍受出现一点瑕疵,小到熨过的衬衣上偶然出现的一丝褶皱,大到打网球游泳之类的交际比赛,都只有自己出风头的份。这会虽然摔得难看,却极力要扳回最后一局,忍着痛,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房里。
过了一会儿,许合子来敲门。
房间里传出哼哼唧唧的声音:“谁?”
许合子猜他一定是摔疼了,忙说:“我。”
乐铖白的声音扬着一丝不耐烦:“你来干什么,刚才笑话还没看够,幸灾乐祸来了?”
“我给你拿了点药。”
那人果然静了下来,房间里一下子无声无息,过了好一会儿,才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少来这一套,你要这么好心,刚才就提醒我了……”
“我说了那儿有一个番……”她声音小了一些,“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你就踩着它了……”
“胡说,你明明是一早看见的,就等着看笑话呢。”
“我没有。”
“假惺惺。”
“乐铖白,你这个人真是幼稚。”许合子终于说出了心里想了很久的话。
话未落音,“哗”一声,拉门一下子被拉开,许合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乐铖白不知什么早等在了那门后。他瞪着她,眼里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又像有点受伤:“许合子,我都受伤了,你竟然跑来和我吵架!”
他是天生的气势凌人,越俯近她,她就躲得越后,最后许合子一个没留神,险些跌下了台阶。
她把药塞到他手里:“乐铖白,你是自己敷,还是我帮你敷?”
乐铖白下意识捂了一下臀部,摔伤的那儿十分尴尬,正是腰和臀的交界。他刚才在房里自己弄了半晌,觉得费力。可要让自己在许合子面前脱下裤子,还不如杀了他。
许合子的视线从他神色古怪的脸转移到了他捂住臀的那只手,腾一下脸也红了,心慌之下,结结巴巴地乱说一气:“那你……你好好养伤吧,乐铖白,我……我给你做个番茄炒蛋。”
那几天乐铖白一直挺尸一样地趴在床上,摔得狠,一动就剜心地疼。他尝试着坐起,屁股还没着床,就立即跳了起来,最后还得乖乖地趴回去。
因为不愿被许合子看见,乐铖白每次上药都把四周的门窗关得严严的。许合子每天给他送饭。她只会做一个番茄炒蛋,翻来覆去地炒,技术越来越好。可再好吃的菜,也经不住一顿三餐地吃。许合子自己没觉得有什么,乐铖白先受不住了:“食柜里不是有好多蔬菜么,你就不能偶尔来一些创意,比如茄子炒蛋,苦瓜炒蛋,番茄炒茄子,茄子炒苦瓜?”
许合子看他恹恹中仍不忘刻薄的样子,抱歉地“哦”了一声。
等她终于炒出一盘茄子苦瓜菜端到他面前时,乐铖白只瞥了一眼,就洁癖发作,忍无可忍地地说:“把这盘紫黄色的橡皮泥从我眼前拿走!”
许合子说:“我今天只炒了这一道菜。”
乐铖白闭上眼,无力地耷拉在床上,趴着的姿势像一只可怜的小狗:“我不要吃。”
天色很晚,许合子没说什么,站在老宅的小厨房水池下,拿出两个生番茄,洗得很干净,打蛋,开火,炒得很细心。最后重新端着一盘番茄炒蛋进去,等乐铖白抱怨着吃完了,她才坐在房外阶上,拿出那碗已经冷了的茄子炒苦瓜,一个人慢慢地拌着饭吃了。炒得不好,苦瓜还是生的,茄子烂得像泥。
乐铖白不知什么时候拉开门,倚靠着门边,姿势古怪地单脚倚立,安安静静地瞅着她。
许合子起身时吓了一大跳。乐铖白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碗,在许合子来不及反应的瞬间,埋头吃了起来。他吃得很急,筷子是拿反的也毫无发觉,七七八八地把那些剩下的生苦瓜塞进嘴里。一抬头,对着瞠目结舌的许合子,很得意地笑着:“喂,许合子,你再这样看着我,我就要怀疑你爱上我了。”
许合子犹豫了一下,决定对他讲出实情:“你把剩饭吃了,咱们拿什么倒给木房阿伯去喂猪呢?”乐铖白手里的碗“啪嗒”一声,应声掉在了地上。
这日子并没有过多久,过了几天,做饭的阿妈就回来了。他们的一日三顿有了保障,乐铖白又变成了那个最挑剔的少爷,天天嫌这个厌那个。偶尔许合子端着洗衣的大木盆走过廊下,他就懒懒地倚在拉门边,远远地见了她就拦住,眼角微翘,像是在笑:“许合子,什么时候再做一次番茄炒蛋啊?”
“你还没吃厌吗?”许合子感到意外。
他的笑容骄傲又讨厌:“忆苦思甜么。”
那个在夏天的阳光中懒倚在拉门旁,永远说着口不应心的话,挑剔娇气却总是莫名妥协,笑起来骄傲却毫无城府的少年乐铖白,是这样一去不返了。
那些流淌着夏天晶莹香气的岁月,也成了记忆中最不可触碰的禁区。
多年后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乐铖白,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不记得她,讨厌吃番茄,垂着的眼角疏漠无比,严厉冰冷中带着算计。
这个人,就像存在于这世界的另一个生命,突兀的,古怪的,却让人察觉不到任何诡秘的缝隙。他有乐铖白的面容,乐铖白的声音,乐铖白的名字,乐铖白的身份。
但是,他不是乐铖白。
或者说,他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他。
第二章 长夜遗失了水晶鞋
许合子洗着番茄,乐铖白不知什么时候从外头进来,一声不吭地靠在门边注视着她。
她出神时,眉角是微微弯着的,永远含着一汪笑,仿佛在想着什么有趣的事。
乐铖白刚说了个“你”字,脸色忽然一变。他出事得非常突然,突然到许合子眼前一晃,乐铖白已跪倒在地上。起先他还能勉力用单膝撑着,到最后却整个人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许合子立即蹲下身,眼见乐铖白额头上大颗大颗地滚下汗珠,苍白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偶尔吐出一两个字,模糊不清。她迅速地问他:“你说什么?”
“……”
“什么?”她轻轻地俯近他的唇边。
扑面而来一股浅淡的山茶香,非常细幽,像是从扎起的浓密乌发中发出。乐铖白用最后一丝意志克服着,凑在她耳边:“左边柜子的第二个抽屉,药。”说完这句话后他整个人陷入了极端的痛苦中。
许合子跑到内舱中,快速地翻出左柜的抽屉,没找到。她索性又拉开了最底下的一个抽屉,这下许合子是真的惊呆了。底层抽屉里,安安静静地堆满了整齐的白色小瓶。
她随手拿出一个,上头没有任何标记,拧开,是个空瓶。这样的小瓶几乎有百来个之多。
某个不详的念头迅速地蔓延开,许合子快步跑到他身边,颤抖着问“乐……乐铖白,你吸毒?”
抽搐迷乱中的乐铖白,眼睛忽然睁开,狠厉冰冷地扫了她一眼,然而因为身体的痛苦,很快地又重新闭上眼。
“这是什么?”许合子的声音冷静,“毒品?”
乐铖白拒绝回答。许合子一狠心:“乐先生,如果你不告诉我,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警察。你也不希望一上岸就被人带进警局吧?”
乐铖白咬牙吐出两个字:“药物。”
“什么?”
“药……药物上瘾……”乐铖白的情绪渐渐失控,“第二个柜子……”
许合子按住他:“没有了,你的助手一定忘记在柜子里添药。”
乐铖白恍若不闻,整个人狼狈地抓住她的衣服,几近爬着过去。他在人前向来是近乎完美,对旁人严苛,待自己更胜十倍。逼到这个份上,丢人也全不顾了,那么一定是实在克制不住。许合子没有动,站在他的身后。
看着他指节分明地拉开抽屉,“哗啦”一声,里头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
他抓住她刚刚随手扔在地上的一个白色小瓶,急切地拧开,倒在掌心。没有,什么都没有。
最后的希望也一并失去了。
许合子问他:“会死人吗?”
“如果不吃那个药,会死人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非常坚定。药物成瘾并不会死人,尽管会逼得人崩溃发疯。
乐铖白咬着牙:“你这是幸灾乐祸?”他拼命地想要站起身,整个人却陷入了更深的躁郁中。
许合子按住他:“你别动。”
乐铖白暂时地安静了下来,许合子想问一句“为什么要吃药呢”,却害怕太突兀,令面前的人起了疑心。她只能柔声细语,像对着按摩店来的病人一样:“放松,闭上眼,全身慢慢地放平,就像睡觉一样。”
她的声音像有一种莫名的力量,使他安定了下来。
乐铖白被她按着渐渐失去了抵抗,就在许合子稍微松了口气的间隙,他却猛然睁开眼,像草原上凶狠迅猛的野豹子,瞬间反扑向她。许合子丝毫没有提防这个前一刻还蜷缩在地上的男人,一刹被他狠狠地反压在地板上。
他喘着的粗气喷在她的颈边,像一个危险的信号。下一秒,他的双手已经掐上了她的脖子。许合子被那双钳子一般的大手牢牢地掌住,很快涨得脸红,艰难地想要推开,却毫无一点作用。
他那么盯着她,是真正对着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许合子的眸子很快覆上一层涣散的水雾,隔着朦胧的泪光,她看着他,而他也正审视着她。
她从不知道,药物上瘾发作的人,会这样可怕。几乎把内心最凶恶的情绪给激发出来了。
颈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她几乎就要被扼死在一片热气中。
许合子想,她总算是死在碧海蓝天之下,在价值千万的私人游艇上,这样算来,竟然不觉得亏。
就在许合子的意识渐渐模糊的一刹,乐铖白忽然收住了手,像被针扎了一下似地,他忽然就停了下来,声音低哑:“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什……什么也没看见。”
乐铖白沉默了,手上减去些力道,认真地盯着她的脸。他的目光就像一台扫描仪似的,从她的眉毛到眼睛、两颊、鼻梁、嘴唇,全都被精细无遗地扫过。
“绑起来。”他一下子松了手,许合子坐起身剧烈咳嗽着,忽然听到他快速地说出三个字。
“嗯?”她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乐铖白重复了一遍:“把我绑起来!”
这次许合子不敢再犹豫,迅速地找到一条柜子里的麻绳,把他的双手绑得严严实实。
过了一阵,乐铖白的躁郁狂暴再一次发作。这回因为双手被扎着,他用头一下一下地顶撞着内舱的沙发。许合子跪坐在他身旁,把他紧紧地按在怀里:“别动!”
乐铖白大汗淋漓之下,脸色透出一种几近青灰的苍白。许合子的双手却仿佛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将他摁得很死。他终于不再闷哼了,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力气,蜷缩在她怀里时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许合子发了一会儿呆,抬起手,轻轻地抚摸他被汗水湿透了的短发,他的头发生得又黑又密。
乐铖白是在一片清冷的月光中渐渐清醒过来的。
许合子依然这么搂着他,眼睛微微闭着,看样子是睡着了。乐铖白暂时地沉默片刻,发现自己的手指正狠狠抓着她的衣襦,将她的衣角抓出一团皱。他往上看,是她睡得很不安稳的神情。
乐铖白挣了一下被捆住的双手,许合子立即醒了过来。她看了他一眼,确定他的眼神是无比熟悉的清冷,便去给他解开手上的活结。她缠得紧,乐铖白只能一圈一圈地绕开,等他的双手终于自由后,他终于抬起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站到远处的许合子。
“站那么远做什么?”
许合子战战兢兢地瞥了一眼站起身的他:“你拿着刀做什么?”
乐铖白随手拾起刀,把刚才她洗过的番茄放好,手上一用力,番茄登时切作两半。仿佛作了个示范似的,他把刀重新扔回板上,抬眼瞥了她一下:“回过神了?做饭啊。”
许合子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催自己做饭。
这一次气氛似乎发了一些变化。乐铖白没有走出小厨间,而是倚在一旁,认真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沉默无声。许合子飞快地切好番茄,敲开蛋,她的手法娴熟,乐铖白忽然喊:“等一等。”
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条围裙,走近她的身后,一股清冷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颈边。乐铖白说:“别停,继续做你的饭。”他给她系上围裙,打的是一个活结,两人的身体靠得非常近,乐铖白比许合子高出一个头,他低头时,下巴可以碰到她柔软的头发。
许合子发现这围裙样式有点怪,问他:“乐先生,常有人在游艇上做饭?”
“没人做过。”
“这围裙……”
“那些人玩儿时丢下的。”
许合子想起网上流出的那些富二代们的派对照,脑子里跳出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来,忍不住想把身上的围裙解下。乐铖白看穿了她的心思,嘲笑:“你身上这几两肉够谁看的。”
许合子顿了一顿:“有抱住药物失控病人的力气不就够了?”
乐铖白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她没有回头,所以看不到他被噎住的样子,一心一意地做着她的番茄炒蛋。
吃饭时许合子估摸着已近凌晨,外头一片漆黑,偶尔有遥远的光照来,恍若隔世。她挑出了所有的番茄,夹到自己的碗里。乐铖白慢吞吞地夹了一口剩下的蛋,忽然看着她:“你从前来乐家做过饭?”
许合子心底一惊。乐铖白已经重新垂下眼:“是我糊涂了,味道还行。”
许合子给自己狡辩着:“一定是你糊涂了,乐先生。这是我第一次见您。”
“哦?”他深深地看着她,“那刚才怎么问我还记不记得你?”
“长得眼善,看着像认识的人。”
“是人熟悉,还是钱熟悉?”他果然三句不离冷嘲热讽,可是口气听着并不像真的讨厌她。
许合子再度沉默。乐铖白不打算放过她:“你从前跟的是谁?”
“嗯?”
“上一个男人是谁?”他冷冰冰地把话重复了一遍。
许合子怔了片刻,撑出虚伪的笑:“乐先生想追我?”
乐铖白“嗤”地一声笑,不可置否:“钟远山上哪儿找的你,给你开了什么价?”
这次许合子是真不知道了,她撑着最后一道战线:“行情价。”
乐铖白出海时穿的是一身休闲服,袋里并没有支票,他知道钟远山办事向来保守,这女人口中的行情价,一定是令双方都满意的条件。
“到了岸上自己去找钟远山,我会和他说一声。”
许合子几乎没过脑子地飞快应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到了岸上我要立刻回海城,丁小冰一晚上没找着我,不定急成什么样子。
她这才想起要给丁小冰打个电话。可是手机在刚刚和药物上瘾失控的乐铖白的搏斗压制中,早已经不知甩到了哪里。许合子跪在地板上四处找着,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它。
乐铖白看了一眼摔成两截的机身,并没什么反应。他的逻辑里,许合子这一单出海赚得不少,买半台车都够了。
倦意袭来,这大半天的折腾让乐铖白没有了一切的兴致。游艇的内舱里有一间舒适的卧室,有点像日式的榻榻米,大到整个人可以随意在上头翻躺。
许合子站在卧室门口,犹豫片刻,终于避免节外生枝。
她和他睡得很远,乐铖白淡淡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和衣静卧下去。两人都不说话,他见惯了倒贴痴缠的女人,反而对这难得的清静,疲惫中生出一丝讶异。
半小时过去,那悉悉索索的一点细碎声响,终于勾得他睁开眼。许合子蜷缩在一侧,背对着他,小心地动作着。
乐铖白索性半坐起身,低头望去,他动作得太快,以至于一直以为他睡着的许合子毫无准备,那高大的阴影一下挡住了海上的月光。
乐铖白终于看清楚了,这大半天她竟然还在拼着那个摔破了的手机。许合子刚想说什么,乐铖白眯起了他漂亮的眼睛,从她手中夺过那只手机。许合子眼见就要拼好了:“你干什么?”
“心疼它?”他摩挲把玩着手机,撑起一只手,侧着身子认真看她。
许合子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太了解这个人了,乐铖白这么平静地和人说话时,多半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我……我收起来,明天再修就是了。”
“哦?”乐铖白垂着眼,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她一急:“这里头有我不少工作号码!”
“工作号码?”他笑了一笑,晦暗中笑容很是好看,“是老相好的号码吧?”
下一秒,卧室的窗户被撑开,只听寂静的夜海上“扑通”一声。许合子急坐起身,探出头去看时,黑夜寒冷的海面一望无际,早已经没有了手机的踪影。
她是真的对这人说不出什么话了。
乐铖白倒是和没发生过什么事一般,一手揽过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心口,这个动作是如此熟悉自然,令他迟来察觉的意识莫名地一顿。
许合子下意识地想挣开。乐铖白凑在她耳边低声:“抬头。”话未落音,他随手按下了开关。就在许合子抬头的一瞬间,他们的卧室上方,忽然打开了一片阔大的玻璃。银河般的漫天繁星,稀疏地布于夜空中。
夜很深,只能觑到一片天角,却仿佛想象到了整个星空的深邃。许合子渐渐地停止了挣动。
乐铖白没说话。她的头发压在他的胸前,侧耳便可以听到他静静的呼吸。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柔下声调:“睡吧。”
许合子是在清晨六点左右醒来的,她睁开眼,正对上撑着肘淡淡地注视着自己的乐铖白,两人什么都没说。
乐铖白坐起身,撑开窗户,早晨清凉的海风登时灌满了一室。许合子拥被蜷缩着,醒得太突然,还在懵懂中,只听对方说:“到岸了。”
站在游艇外栏边上,可以看见湾口系的一个个浮桩,搭在海上的浮桥从远处一直延伸而来,湾区内奢侈的会所鳞次可见。
许合子问他:“开了这么久才到江城?”
“昨晚是沿着外海走,在海上兜了一个大圈子。”
乐铖白有自己的私人泊区,因此没有开向那众多游艇停泊的海区。待游艇慢慢地开近,那头早已经等了几个人。
乐铖白一下游艇,就见对方走来,迎头的一个正是钟远山。
钟远山早就远远地瞄见了那个游艇上站在乐铖白身旁的女人,心想,怪不得他昨天没等那模特就先开走了,原来另有佳人。然而能不声不响就在这位身边冒出的女人,总令人有些吃惊。见到许合子时,也就格外客气,点头笑了一笑。
乐铖白向两人看了一眼,一边走到一旁去接电话。
钟远山和许合子仍站在原地,沉默良久,钟远山觉得太冷场,便先开了口:“你……”
“我姓许。”许合子笑了一笑。
“你好,许小姐。”钟远山客套着,“我是钟远山。”
“钟先生,请问附近在哪儿搭车?”
钟远山没料到她一开口会问这个:“许小姐要去哪里?”
“我回海城有急事。”
“许小姐没开车来吗?”钟远山话刚出口,立即想到这个女人昨晚和乐铖白在游艇上度过了一夜,随口说:“那么我给许小姐提部车来。”
许合子连忙制止:“不用了。”
这边乐铖白接完电话,已经向着湾岸上走去,有人来拉开车门,乐铖白坐上车就要走,钟远山说:“那我送一送许小姐。”
钟远山开着车,许合子坐在副驾上,一路风景如画。对方打量着她,心想,这样貌平平的女人,不知是什么人物,不动声色就把乐铖白拿下了。渐渐地驶进了江城的市中心,许合子说了一个地名,对方缓缓停车。
许合子下了车,朝钟远山客气地笑了笑:“麻烦你了,钟先生。”这谦平神态与乐铖白交往的一众女人,又有些不同。她站在江城最繁华的地段,看着那辆低调的辉腾慢慢地开走,才走到对面的公交车站,坐上去动车站的直通大巴。
几小时后后,途中补足眠的许合子从海城人潮涌动的动车出口处走出,重新融入了茫茫人海。
“许合子!”
丁小冰冲进爱乐康复店的内包时,许合子换上浅绿菊枝边的白衫白裤,跪坐在榻边卷起袖子要给今天最后一个病人做推拿。
康复店开在海城东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从店门走进去,里头布置得非常干净舒适。不大的房子,隔出了三个康复内间和一个会客室。
许合子调好了室温,正准备开始工作,被突然到访的丁小冰惊了一惊。
“你怎么还没死啊?”对方气得恶狠狠的,“失踪一晚上连个电话都不留!你以为你是蜘蛛侠吗?”
许合子哄她:“等会儿细说。”
丁小冰剽了一眼趴在床上等着做康复的病人,继续凶她:“我在外头等你!”
康复店很小,丁小冰刚转身就碰上了一个人,生生撞在那人的胸前,她疼得“啊”的大叫一声,揉着额头。抬头时,连忙止住声,眼中蓦然变得温柔。
康复店的老板沈伦正站在午后的阳光中,一手提着只小水壶,要给他的花花草草浇着水。
他的面容清瘦苍白,温和剔透似琉璃一般。一笑起来有令人沉溺的温柔。仿佛车水马龙的岁月就此停歇,光阴变作了流沙瓶中的细沙,悄然无声地漏落。
丁小冰的一颗心,分明还在喧嚣着,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明知对方看不见,却努力地露出一个文静秀气的笑容,她扭捏地打着招呼:“沈老板。”
要是熟悉丁小冰的人在场,听见她这声蚊子叫,一定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下来。前一刻的女土匪俨然变成了大家闺秀。
沈伦像对任何人一样温和地微笑:“你好,丁小冰。”
“坐吧,我给你沏茶。”。
丁小冰整个身子都快扭了起来:“别,你……你太客气了。我只是坐一坐。”
然而她一面说,沈伦已经一边摸索着找到柜子里的那套茶具,仔细地摆好,解开今年新春刚上的茶团,为丁小冰沏茶。丁小冰盯着他修长的手指,每一个倒茶的动作,都繁复到了极点。
他递给她茶时,她双手捧住,一颗心都快揉碎了,怎么也舍不得喝,只好嘘嘘地吹着气。
浅浅的气息荡漾在茶面,拂开小小的漩涡,宛似少女情窦初开的柔软心事。
窗后的一盆云片竹开得正好。扶疏的枝叶垂落在柔软弯曲的藤条上,在斑驳的光影中簌簌轻响。沈伦的指尖滑过微金的阳光,握住银光闪烁的小剪子,慢吞吞地替它修着枝条。
他不说话,她也屏住息,像要把时间过得更久,更久一些。甚至,丁小冰发怔地想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欢了呢。
对这个人,她是一见钟情的。
“沈……”
“丁……”
丁小冰嘿嘿一笑:“你先说吧。”
“昨天,让你担心了吧?”他微笑,“合子说,你一定亲自会过来掐死她。”
这个许合子!丁小冰的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了,却仍然保持着温柔的笑意:“怎么会?”顿了顿,“其实我早就原谅她了!真的!”
“这是你说的啊。”不知什么时候,许合子推门而入,“沈老板,我们回家了。”
“许……”她忽然想起沈伦还在面前,连忙降下半个声调,威胁,“许合子。”
沈伦却仿佛看到了这一幕般,忍不住笑起来:“路上小心。”
“说说吧!”
许合子半个头埋在泡面碗里,正大口地吸着面条,丁小冰给她倒了杯冰红茶,重重地“砰”一声放在桌上。
“你要我说什么?”许合子笑了笑。
“说说你昨天怎么就在会展场里不见了,说说你这消失的大半天都上哪儿了,说说你昨晚在哪个男人怀里过的夜!”
许合子深吸一口气,丁小冰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一颗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许合子慢慢地咽下面条,才红着眼哽咽:“这辣椒放得有点多啊。”
“许合子!”
“我饿坏了。”她被辣得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丁小冰叹了口气,露出老太爷才有的教训人的姿态,背着手在她面前踱来踱去:“许合子啊许合子,你一个黄花大闺女,好歹也得有些自防的意识啊。电话不接,人也找不着,我就差买张早报看看有没有女尸抛弃荒野的头条了!”
许合子一声不吭地听着她教训,一边埋头把大半碗泡面都吃光,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也差不多了。”
“啊?”
“我在游艇上待了一夜。”
“啊!”
“今早从江城赶回来的。”
“啊啊啊!”
许合子用了很大力气才镇定住丁小冰,紧接着把事情七七八八地说了一遍。丁小冰听完后表达了明显的失望之色:“就这样?”
“就这样。”
“那……你跟着工作人员上岸后,就自己坐车回来了?”
“是啊。”
“除了工作人员,就……就没什么别的人吗?”
“还能有谁?”
“玩游艇的老总啊!”
许合子听得笑了,装出认真思索一番的样子,痛惜:“是啊,怎么就没碰上个有钱人呢。”
丁小冰终于彻底失去了希望,在照例抱怨了一番物价上涨生意难做海胜主管总是压榨新人后,开始跑厨房给自己煮泡面。
初夏的栀子花开满了楼下,窗子半撑开,傍晚的和风夹着淡淡的栀子香,充盈着不大却拾掇得干净的小公寓。
许合子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加盐的样子,忽然想起游艇上那个别致的小厨房,那人随手拾起刀,把番茄漫不经心立好的样子。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桃花眼,瞥着人时,眼角微微上翘着,盈然似光。这是隔着山长水阔的十年后,她唯一能认出的他从未变过的东西。
乐铖白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不对劲。不对劲是从几天后签完几份文件,顺手将它递给钟远山手里时随口问的一句话开始。
乐铖白问:“和她谈好了吗?”
钟远山接口:“探了口风,价钱上还可以压一压,不急着敲定。”
乐铖白又说:“不用,从前是什么价,按这个数给她。”
钟远山愣了一愣:“从前,您说的是三亚那块地?”
“是你安排的那个女人。”乐铖白专心看着一份合同,没抬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紧不慢地说着。
钟远山心里一跳:“您是指……”
“那天游艇上,把她叫来的不是你吗?”
钟远山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乐铖白终于抬起头,手指懒懒交叉着:“怎么?”
“那天我给您找的是胡小姐,人还没到,游艇就开走了。“钟远山想了想,冒死补上一句:“把她叫上游艇的,不是您吗?”
他的眉间微怔。不见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姓许的女人,忽然地就失去了所有的踪迹。像融化在一场绵绵梦境中的轻雪。
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她怎么上的游艇。他还记得拥着她时,她发间散发出的细幽香气。她蜷缩在角落里,侧身悄悄拼凑着摔成两半的手机的叹息。她睁大眼,试探地问他“乐先生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时的莫名怅然。
可是,茫茫人海,再也找不见这个人了。
乐铖白垂着眼,下意识地去摸抽屉中的药,仿佛想到了什么,语气蓦然冷厉:“把她给我查出来。”
钟远山登时预想到一些十分不乐观的情况,一句话也不敢吭声,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乐铖白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脚下是这个城市交错纵横的高架,车行如蚁,更远处海面上波光粼粼,天空碧蓝如洗,湾口繁华安逸。正是初夏雏菊盛开的午后,海城又被称为花园城市,牵牛花爬满了葡式建筑的铁篱。一年新的夏天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到了。
记忆中的自己,是讨厌夏天的。奥热,郁烦,甚至带着某种不知名的蛊惑。这样多的人,顶着渐渐炙热的阳光,行走在高楼锯出三角天空下,走过蒸腾着热气的柏油马路,行色匆匆,挤入轰轰烈烈的人流。为着生计,日复一日地出卖着自己的尊严。
乐铖白并不属于这群人。
因此他只是冷漠地隔着玻璃,从大楼上高高在上地望下去,眼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望着的是一群卑微的蠕蚁,心里想的全是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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