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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天光云影:风云会(《魅生》作者楚惜刀九州奇幻大作,今何在《海上牧云记》前传,沧月、唐家三少、萧如瑟、猫腻、今何在等联袂推荐,附赠作者签名印制版唐卡手绘精美书签)

書城自編碼: 2231372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青春文學玄幻/新武侠/魔幻/科幻
作者: 楚惜刀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39957890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3-01-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75/351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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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云、影,分别代表本书中两对男女主人公,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或许也是九州的一个缩影,相爱相杀。曾经开玩笑说“天光云影”就是“天罗被杀光成为云的影子”,其实文章缘起,是出自对今何在当初在论坛做的一款网页游戏的怨念。玩游戏时被天罗刺杀很多次,以至于不得不愤然砸着鼠标说,我要灭尽天罗!
內容簡介:
他是被人追杀的三皇子牧云天翊,他是会鹤雪术可翱翔九天的羽人风翔云,天翊命悬一线之际,风翔云从天而降救了他,一场生死难弃的宿命纠葛由此开始。时值大端王朝大肆剿灭杀手组织天罗之际,九重天罗逆天复仇,皇帝牧云显被潜伏的天罗突然刺杀。一时,诸子争位,整个朝野风起云涌。危急时刻,天翊的未婚妻明光挺身而出,天翊终于顺利登基。登基后的天翊一腔仇恨,决心替父皇报仇。而风翔云为了他,甘愿抹去与他相识的记忆,一心潜入天罗,与天翊内外夹攻。
“风”已临境,正待燎原,故事就从这里,拉开了残忍的序幕……
關於作者:
楚惜刀,文学硕士,上海作家。出版作品:奇幻《魅生》系列五卷六本(妖颜卷、幻旅卷、凤鸣卷、涅槃卷、十师卷)、武侠《明日歌》系列两部三本(山河曲、凤凰于飞)等。
目錄
序言
楚惜刀 杀出个时代  文今何在
关于九州的约定 文胤 祥
知己
第一章 流落
第二章 天命
第三章 诺言
如意
第一章 宛车郡主
第二章 未央
第三章 连环
碧血
第一章 明暗
第二章 逆天
第三章 影之刺
第四章 绝杀
新皇
第一章 惊雷
第二章 翻覆
第三章 折翼
尾声
附录
端稗
九州世界设定
凤麟之书
青史空传谢九州
內容試閱
第一章 流落

天空,没有月光。
乌黑的云朵下,飞鸟也不敢随意穿行,仿佛暴风雪就要来临。高楼之上,一个身着织金袄的少女纤手扣紧栏杆,含愁的秀目注视整座天启城①。
“皇子府还是没消息,殿下要不要进去歇着?”婢女银雁忧心地望着主子,年方十六的姑娘,有股少见的凌厉之气,小小年纪即成了天衡府②的当家,整个端朝③上下没人敢轻看。难得她有愁眉深锁的时候,银雁悄然走过去倒了一杯茶,放在主子的案前。
穆如明光落寞地挥了挥手,勉强露出笑容,“你再回前厅守着,累了就着素儿换班,有消息随时来报。”
一道银蛇蹿过黑夜,闪电过后,轰隆隆的雷声响起,银雁吓了一跳。
“打冬雷了?不祥之兆……”她咬了咬唇,发觉说错了话,偷看穆如明光。穆如明光的双眼黯淡了一下,继而恢复了明亮,她仰着脸,似乎在等待暴雨倾盆,神情丝毫不惧。
这是绍统④三十三年的冬天。大端朝皇帝牧云显带三位皇子出征殇州黄花城遭到夸父伏击,全军大败,仅几千骑狼狈逃回瀚州。皇帝幸得无恙,三皇子牧云天翊不知所踪。
要命的是,牧云天翊并非在战斗中失踪,而是战前就没了踪迹。皇帝为寻找三皇子贻误战机,被夸父探得大军行迹,不得不仓促应战。朝野为此议论纷纷,说三皇子是灾星——借以替朝廷洗脱败兵的干系,为皇帝挽回颜面。皇帝闻言震怒,毫不留情地将饶舌朝臣宫女严刑处置,另派遣干将于殇州、瀚州一带搜寻三皇子下落,找不到人不准返回京城。
那一班将领等于接了发配状,无不凄惨地告别家小,四散于两州各处打听消息。这其中又多了三批寻找的人马,一是皇子府,一是穆如家,一是禹静家。牧云天翊之母是牧云显的第一位皇后,娘家是开国时五公九侯⑤中的兴国公禹静家,怀这位皇子时,与大将军穆如铁山三岁的女儿穆如明光指腹定了婚约,使牧云天翊一出生便得到禹静、穆如两家的庇护。
禹静皇后素来好武,身强体健,在生了四皇子牧云花月后未满两月,突发兴致带了一队女骑外出打猎,不慎落马重伤,之后没几月抱病而逝,当时牧云天翊仅两岁。牧云显哀伤不已,空悬后位,直至绍统二十七年春,方另立二皇子牧云锦亮的生母黎贤妃为继后,尊号“毓瑾”。世人都说毓瑾谐音禹静,是为了纪念皇后。
穆如明光与牧云天翊差了三岁,因了婚约这层关系,两人平素比寻常青梅竹马更亲近,皇帝也时常亲切地称呼穆如明光“媳妇儿”。当时战事频繁,穆如家长房的叔伯辈几乎都战死了,剩下的旁系按家规并不能插手内务,穆如明光自十三岁起就挑起了当家重担。有人说这是沾了三皇子的光,也有人说,这姑娘是错投了女胎,小小年纪为人见识竟比普通朝臣更强。
牧云天翊继承了禹静皇后好武的天性,自小与殿中宿卫亲善,武功骑射在诸皇子中数一数二。他十岁出宫,皇子府在天启城东,有文武老师各两位、伴读三人随侍,护院两百人。在得知牧云天翊失踪的消息后,皇子府大管事督恩立即派出五十名护院,分赴十路查探,又着皇子的三名伴读专司联络皇宫、禹静家与穆如家三处。随三万大军出征都能把三皇子弄丢了,朝廷的官兵看来无甚指望。
与此同时,穆如明光发出号令,着北陆穆如铁骑留意牧云天翊下落。今次皇帝征西北,不曾动用穆如家一兵一卒,而领兵铁骑的穆如横空正忙于在阴羽原⑥和宁州羽族交战。收到穆如明光的信时,穆如横空刚打了个胜仗,在石凉堡热闹地摆着庆功宴。
觥筹交错之际,坏消息像一声惊雷,震得满席错愕。
“三殿下失踪,陛下大败?”穆如横空皱了皱眉,叫手下人撤了诸将的酒宴,齐聚屋内,普通士兵则仍在外烤火饮酒吃肉。
身为穆如明光远房堂叔的穆如横空骁勇善战,依仗穆如家在瀚州修建的五座城池,晓夕力战,牵制宁州羽族多年。战事虽频,却也不是抽调不出人手为皇帝助威。当听说端朝大军直扑殇州时,他和诸将已觉不妥,等大军败退的噩耗传来,堂下议论纷纷,有将领愤然作色。
“这分明是不把穆如铁骑放在眼里!要有我们相助,别说三殿下丢不了,陛下也不会受辱兵败!”
“他们要的是皇帝亲征,哪轮到我们抢功劳?这下好,貂和豹子一起没了,两手都是空!”
诸将眼中皆有愤然附和之意,群情激愤。
开国时牧云雄疆先入天启城定国号为端,穆如天彤无条件交出四十万大军,两人遂定下异姓盟约,约定端室江山由牧云、穆如两家共享。可是两百年来,两家并非始终无间的亲密,虽然大端皇后屡出穆如氏,历代皇帝弥留时都会将嗣君托与穆如大将军,但对于为避嫌镇守在北陆瀚州十余年的穆如家而言,他们为大端遏制宁州羽族,有太多鲜血流淌在那片土地。与养尊处优的牧云氏相较,所谓的两家共享端室更像美好的笑话。
尤其是最近这十年间,在穆如家嫡系尽数战死北陆战场后,那些旁支的穆如子弟从不曾感受到来自牧云皇族的无间关怀,他们像永世守护边疆之地的狼狗,终年看不到帝都温暖的土地。
“放肆!”穆如横空骂了一句,板脸指了他们,“别忘了你们是大端朝的将士!皇帝亲征怎么了?我们穆如铁骑守着瀚州边界不重要吗?宁州羽族的飞羽军不可怕吗?真要派我军去打夸父,我舍不得!要我们助战也好,不要我们做援军也罢,那是皇帝的决定。我找你们来,是接了家主的信,你们要是穆如家的一分子,就给我好好地听着。”
诸将不甘地屏息听令。
穆如横空叹了口气,本是满心喜悦的一天,大挫了羽人的锐气,将来几个月对方怕是恢复不了元气。枝叶凋敝的冬日,是进攻羽人最好的时机,如果不等这个冬天过完就乘胜追击,也许能将羽人逼出齐格林和整个青都森林。
如今,他没了这雄心壮志,与羽人决战需要心无旁骛,牧云天翊的失踪显然打乱了他决一死战的部署。三皇子既是家主穆如明光将来的夫君,又是在北陆没了踪迹,寻找他是穆如家责无旁贷的事。
“严守五城,谨防羽人骚扰。明日起以进为退,就势施压,我要羽王下书言和才肯罢战。另外,我带两千骑去殇州边界,你们谁愿一同前往?”
诸将互看了一眼,走出一半的人。寻找三皇子是没边没影的事,冲着殇州有夸父大军,眼看瀚州东部近来没仗可打,出去闯闯那险境之地,热血才不会变冷。
穆如横空满意地点头,拔出佩刀高声喝道:“很好!这路上若是遇上夸父,我们就痛快地打一仗,叫他们看看穆如铁骑的威风!”
诸将轰然回应,起先饮下的酒在血液里暖暖地流淌。
此刻堂外的冬夜细雪静飘,深寒入骨。

茫茫荒原,看不到尽头的土坡高低起伏,在雨雪后露出寂寥的面容。从北方寒冷高原吹来的疾风劲如奔马,令每个直立的生命想要匍匐在地上,躲避这凌厉的风势。
牧云天翊裹着与其身材不相称的宽大布袄,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坚硬的冻土上,软牛皮靴子磨得几乎穿洞,两腿酸麻发胀。任凭天风呼啸冰寒侵袭,他的眼里没有丝毫懦弱犹豫,唯一闪动于心的画面,是几日前惊心动魄的一夜。
那晚,四个军中大汉摸入他的营帐,用药帕捂住他口鼻,牧云天翊见机甚早,立即屏气装晕。那些人挪开帕子,将他悄悄抬出大营,一路上竟无守卫巡视盘查,沿途像被刻意安排好了。牧云天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大叫示警,只偷偷窥视,分辨这些人的来历。
黑灯瞎火中,这些人熟门熟路地出了大营,越过坡林。他被扔到一辆没顶的马车上,朝北方疾驰。他们小声交谈,风中偶尔飘过一两声,隐约间听不清楚。牧云天翊的心跳得飞快,盯紧了杵在他身边的两个人,等待机会逃出控制。
行到一个拐弯处,隆起的土坡像幽深的坟墓静谧蹲着,牧云天翊一咬牙,猛然起身跳车。两个大汉惊呼一声,一人随即翻身跳下,摸出长刀砍来。此时夜风如割,牧云天翊忽觉天地安静下来,冷静地避开那人的攻势,伸手砸在对方手腕上。他人小身单,这一记却甚是有力,对方原本立足不稳,被他一带,踉跄了几步,手中刀脱手而去。得此空隙,牧云天翊发足狂奔,朝了土坡上拼命冲去。那人赶上两步,抓住他后背的衣服,一把将他悬空提起。
牧云天翊见另外三个大汉就要过来,情急下反手扣住那人的手,狠狠抓了几道。那人手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怪叫一声丢下他。另三个汉子已横排在坡前,封断他的退路。牧云天翊当下掉转方向,朝远处的河流跑去。没跑几步,他的心跳快如鼓点,呼吸也变得艰难。在这气候恶劣的高原上,东陆来的少年皇子并没有足够的体力长时间奔逃。
牧云天翊即将力竭之际,断续河像一匹幽黑的布,迤逦地横亘在他面前。
缓慢流淌的河水在静夜中看不出深浅。追捕的大汉见大河拦路,哈哈大笑,慢下步子等牧云天翊回头。少年皇子决然地回望一眼,忽然脚步飞腾,一头往河水里扎去。一个大汉大喊了声“糟糕”,四人急急掠近,见河水上打了个圈,漾出层层波纹,少年已没了踪迹。
“本就想淹死这小贼,现下他自寻死路,怪不得我们。”一个汉子俯身,将手浸入水中,又极快缩回,咋舌道,“这水够冰,不淹死也冻死!再守一会儿,我看就能捞尸了。”四人寻找树枝点起火把,沿河逡巡张望。瑟瑟冬风凛冽地刮着,众人缩手缩脚,接连打着哆嗦。
进入水中,就像往身上撒了一把钢针,牧云天翊感到刺骨的疼,身体万箭穿心般被射出无数透明窟窿。又像是密密麻麻的吸血蝠环扑上来,五脏六腑都被扯裂了似的,一股巨大的吸力瞬间夺去了他的体温。一眨眼的工夫,牧云天翊全身彻骨冰凉,僵在断续河里无法动弹。他无力地挥动手臂挣扎,河水没过头顶,身子沉重地向河底坠去。
竟会死在这里?恐慌攥紧牧云天翊的心,口鼻间刹那涌进的冰水灌得他神志清明。不,不能这样死了。他奋力往河面上一振,犹如脱茧而出的飞蛾,用最后的一丝气力让头浮出水去。
迎面的冷风,令他有想哭的冲动。
地狱近在咫尺。冻僵的身体转眼又要往下沉去,他竭力摆动四肢,却没一个听他使唤,仿佛手不是手、脚不成脚,心力再大也是枉然。冰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牧云天翊在绝望中怒视天空,忽然望见黑夜里一道雪亮的光芒。
没等他看清,断续河便无情地将他拖下了水面。牧云天翊尚在心恸懊丧,一道大力拽住了他的身躯,猛然把他拉出了水中。他闭目忍受,这是魂灵出窍么?有种轻盈的快感。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冻僵了的牧云天翊微睁开眼,依稀看见自己在空中飞翔。他勉强侧过头来,宽大的雪翼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一对冰尘霜华般的翅膀,在这无星无月的漆黑夜里,依然散发高洁的光芒。那人飞得那样高,穿梭在云雾之间,牧云天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是个羽族人。
被风一吹,冰凉的身子冻得像一块铁,牧云天翊冷得无力颤抖。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慢慢地不知身在何处,就这样晕了过去。
掠过风,掠过云,羽人飞至一处低矮的凹地,几十个羊皮帐篷连珠坐落。他悠然降落,火把的亮光下映出一张稍带稚气的英俊脸孔。
“我救了个人。”羽人少年把牧云天翊往地上一扔,一群种族各异的人立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七手八脚地摆弄起落水的少年。一见冻坏了,他们有的搓胳膊搓腿,有的取了热水往他嘴里灌,还有的用手拍着牧云天翊的脸叫他醒来。
“救得活么?”羽人少年漫不经心地问。他有十四五岁,面容甚是白净,脸上挂着奚落的笑意。说完,也不管有没有回答,径自走到柴火边烤手。
“你救得及时,再迟些就冻死了。这么晚落到河里,难道是自尽?”一个河络老者在牧云天翊身上放了两个装满热水的羊皮袋子,搔着头皮狐疑道。
“不知道。救不活就烤来吃,新鲜人肉好久没碰了。”羽人少年笑道。
牧云天翊昏沉沉间,听到这么一句,猛然眼皮一跳。河络老者忙拍打他的脊背,让他把呛进去的河水吐出来。
羽人少年遂轻笑,“看样子死不掉了,你们再给他灌几口热汤,我要回去见师父。”
河络老者道:“你不管这个人了?”
“大事要紧。刚才我看清了端朝皇帝的营帐,殇州近来想是无法安宁,积云沟那里的人还不知道,我要赶去提醒他们,不能叫官兵找到蛛丝马迹。”羽人少年瞥了牧云天翊一眼,“等他腿脚灵便了,把他打发走,没必要为一个外人暴露我们的行踪。”
河络老者应了一声,其余的人敬畏地看着少年,让出一条路来。羽人少年奔走几步,倏地亮出双翼,飞到了天空中。牧云天翊知道救他的人要走,勉力撑开眼瞧了瞧,望见一道雪芒如长虹矫龙贯穿天际,瞬间没入了黑夜。
河络老者给牧云天翊灌下满满一大碗又热又浓的草药汤后,他慢慢苏醒过来,只觉贴心口的一块玉热得发烫,异于平常。他的心思不在此,左右望了望寻找羽人的身影,确信那人不在时,他失望地问:“救我的人,叫什么名字?”
“风翔云。他是我们这里能永翔的云⑦。”

几日后,昏睡的牧云天翊渐渐恢复了神智体力,懂得和人说话应对,弄清了这批人的来历。殇州是两百年来牧云家流放罪臣的地方,这些人的祖上在不同时期被罚至这苦寒之地,无法返回家乡,后人在这里土生土长,将此地视为故土。也有人在东陆犯了案惹了祸,远走殇州避难,自然更回不去。整个殇东平原除了夸父的部落外,皆是荒僻无人的野地,不知不觉成了流人的天堂。
这里地处虎踏河的分支断续河西岸,最近的夸父部落离此尚有百余里。若骑牦牛沿河北上,四五日可抵达黄花城,就是此次大军想要偷袭的夸父要塞。
牧云天翊不能透露皇子身份,编造说他和爹娘被放逐到此地,遇上风雪不幸失散,他连夜赶路想寻个有人烟的地方,结果失足跌进了断续河。他自称姓云,不曾惹人怀疑。众人听到他的经历后自伤身世,拿来食物和衣裤给他,好言劝慰他想开些。河络老者为他披上一件宽大的布袄,见他赤了脚,又找来一双破旧的软牛皮靴子给他穿好。
“你呀,就安心在这里待着。”河络老者微笑道,看到牧云天翊眼里怯生生的表情,心中一动,莫非他听到风翔云的话?忙道:“别把风儿的话放心上,他不晓得你的身世可怜。你留下,我老西卡做主。这里与世隔绝,一般人找不着,你也不用怕。”
牧云天翊谢过一声,“我……”他说了一个字,想起此时难以大提要求,生生咽下了这话,“有什么我能干的活?”
老西卡哈哈大笑,“你才十三岁!没你能干的粗活。再说你冻了一场,刚刚好转,先养足精神再说。回帐里歇着吧。”
牧云天翊应了一声,乖乖躺回帐篷里。帐中的陈设极为简陋,除了被褥外只有几只粗糙的箱子,不知放了些什么。枕头旁有一只木碗,水被他喝得一滴不剩。他舔了舔唇,拉过被子倒头睡下。
胸口的玉传来阵阵暖意,牧云天翊好奇地摸出来看。这玉是母后留下的,他从不知它有何用处,只当是个纪念。此时竟有微茫的红色烟气笼罩在玉上,手心里充满温暖。他把玉贴身戴好,庆幸昨夜没遗落在河中。
军中有谁要害他?如无人接应,他不可能轻易被劫了出来。父皇今早知道他失踪的消息,又会如何?他难过得想哭,却知现在根本不是哭的时候。如今他出了事,同来殇州的大哥、二哥不知是否无恙?少年皇子在被中扼紧手腕,迫使自己冷静。
大端军纪严明,就算他能冒冒失失闯回营地,只怕也会被前锋将士当逃兵抓起来,根本见不到父皇的面。此地离大军营地有不少路程,他连大致的方向都不清楚。不,他不能这样一个人回去,只有求风翔云把他直接带到皇帝帐前,他才是安全的。
他记得临行军前,父皇拉着他的手站在皇宫的统万台上。当时明月高台,清风盈袖,父皇遥指北方对他说:“北有二贼,你知道么?”
“夸父和羽人。”
“对。殇州夸父,宁州羽人,始终是大端心腹之患。今次北伐殇州,就是要直逼黄花城,那里是他们的门户,攻下了,就能稳扎稳打蚕食整个殇州。翊儿,你怕不怕?”
“大端的男儿不害怕上战场。”牧云天翊仰起一张俊秀的脸,挺直了脊梁。
牧云显爱怜地拍着他的后背,今年儿子又长高了,有了小大人的神气。眼前不期然浮现禹静皇后一身战甲的飒飒英姿,皇帝微微出神,月色忽然间更朦胧了,如一袭银丝被裹起泛尘的往事。
“明日让画师描一幅像,画下你穿戎装的模样。”
“父皇,我能上战场去杀敌,是吗?”
牧云显摇头,轻轻笑起来,“那些夸父太高大,你呀,只能够着他们的膝盖骨!你还小,我带你去前线,不指望你立功,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
牧云天翊瞪眼道:“父皇太小看孩儿。”
“首次上战场后胆魄仍在、志气未夺的人,谁会小看?要做大英雄,不必急于一时。”牧云显慈爱地望着牧云天翊,少年抿紧了唇,不服气地与他对视。
那个夜晚的月光犹在他心上闪亮。牧云天翊想到父亲的目光,蓦地有了勇气。大敌当前,哪怕军中刀山火海,他也要回去陪父皇一起闯过。
他坐直身子,细想了想,冲出帐子直奔到老西卡面前。
“我要去找风翔云,告诉我他去了哪里?”
老西卡狐疑地看着他,“找他?”
“我……不瞒老伯,我家有个很厉害的仇家,追杀我们到殇州来。我想过了,这里是你们的安身地,如果外人寻来发现我,会牵连你们。除了读书习武,我什么也不懂,待在这里像个废人,不如去找那位风兄弟。也许……也许……”
他说不上来,隐约感到会飞的风翔云将是他重回父皇身边的唯一希望。他隐约察觉到流民们对朝廷的敌意,但他所能依靠的强者,勉强算来,只有那个会飞的少年了。
“你别怕,在殇州除了夸父,就属我们是地头蛇,有事一起扛!”老西卡说了一句,看见牧云天翊坚毅的眼神,又沉吟道,“至于小风儿……他有重要的事情,离开几日了。这会儿,早在几百里外,你追不上的。”
“一日追不上,追十日,十日追不上,就追一个月。殇州虽然大,半年也就跑尽了。求老爷爷成全!”牧云天翊朝老西卡跪下,一脸的义无反顾。
河络老者连忙扶他起来。一旁有个羽族少女插嘴道:“你在这里等着,他终归会回来的。”
牧云天翊眼睛一亮,“多久?”
“不好说。”老西卡接过话叹息,“你不知道,大军临境,殇州就要乱了。断续河西边这块安宁地太小,只住了我们这支襄帝⑧时被贬来的一百来人。其余的都在积云沟,那里可有三千多号人哪,万一叫大军发现,征调去打仗,这些人就再无太平日子了。”
牧云天翊低声问:“为朝廷打仗,不好么?”
羽族少女挑眉,“有什么好!朝廷把我们丢到这里,谁管过我们死活?夸父又没招惹我们,为什么要去打他们,白白丧命?”
“如果帮了朝廷后能让陛下开恩,准大家回东陆呢?”
老西卡摇头,“物是人非,说回去就真的回得去吗?”他指了指寒风中的男女流人,粗布衣衫中,裹着一张张历尽风霜的脸,“孩子,我劝你别有不实际的空想,在殇州做个孤魂野鬼没啥不好,胜过回去看世态炎凉。世人都是势利的,我们赤手空拳重返家乡,只能再做别人的奴隶。就算为朝廷立功,又要死多少人?流人的命最不值钱。一旦入伍,最先被夸父践踏在脚下的,肯定是我们。到头来还有没有回去的命,很难说。”
牧云天翊默然,他无法说服老西卡,为了保命活下去没什么不对。
“哦,说到小风儿,我们这里有断续河相隔,一时不怕大军和夸父杀到这里来。积云沟外却是开阔地,难保不被人找到。小风儿他报信后,肯定会帮大伙撤离,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再说你小小的一个人,遇上大军被征调就算了,可万一遇见夸父,一个手指头就能戳死你,你该怎么办?”
“我个子小,看到他们远远躲开了就是。夸父那么大个子,杀我一个小孩子做肉干吃吗?不惹他们便好。”牧云天翊恳切地道,“我想……我想找到风兄弟,或许……唉,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羽族少女撇了撇嘴,“是你用得着他吧!”
老西卡刚想开口劝说,却见牧云天翊的目光中有种令人心折的坚定。他改了念头,从怀里摸出一只细长的骨色哨笛,和牧云天翊的手掌般大。
“你若真想找他,我把这个送给你。”
羽族少女骇然道:“西卡爷爷,你是让他去送死!”
牧云天翊双瞳一亮,抢过哨笛,放在口中轻吹了一声,清亮的笛声像银箭射向天空。老西卡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乱吹,这是专门招呼羽人用的。只要在殇州大地上,你有急难时吹这个‘极羽笛’,运气好的话,附近听到它的羽人就会飞来相助。”
“那些羽人也是流人?”
“是。这是流人互救的约定之一。天不救我,还有同样受难的兄弟会救。”
牧云天翊喃喃道:“天不救我……”抚着极羽笛怔怔发呆。
“孩子,我瞧你面有贵相,不是短命的样。人各有命,你有决心去闯,我老西卡不拦你。让索娅带你过河,然后沿河向南走,自然会找到积云沟。去了那里,报我的名字,他们会带你去找小风儿。”老西卡用匕首在地上画了图,指明了方位,又把匕首插到他靴子里,“带上这个,路上方便。”
那个羽族少女索娅瞪大眼道:“我不去,他重死了,我才懒得带他过河。”又朝牧云天翊凶巴巴地扮鬼脸,“你好好住下就是,殇州比不得东陆,大地会吃人的!”
牧云天翊仰头道:“我是男子汉,我不怕。”
老西卡哈哈大笑。索娅红了脸骂道:“死小鬼,谁说我怕了?扔个人过河有什么,看你有没有命再回来。”
老西卡笑了,指着天空对他说:“算你运气好,今天,她能感应到明月⑨呢。”

穿上老西卡送给他的厚衣,带上干粮和水,牧云天翊与索娅走到断续河边。羽族少女抱怨了几句,拎起少年皇子飞上天,她的气力明显不如风翔云,既飞不高也飞不快,牧云天翊听到她疲累的喘息声,不敢找她攀谈。
天气虽然不错,阳光照在身上也不觉得冷,但要忍受迎面猎猎的冷风,牧云天翊还是冻得流下鼻涕,以致无法享受在天空中滑行的感觉。
过河后正值中午,眼看要着地了,索娅累得把牧云天翊一丢,而后她双足一碰地面,羽翼就砰然消失。牧云天翊跌在坚实的地上,吁了口气。索娅嗔怪道:“你个子不高,骨头倒重!”
牧云天翊歉意地朝她欠了欠身。他羡慕羽人能凝出翅膀,如今的他就像折翼的飞鸟,在陌生崎岖的路上踽踽而行,无法重回温暖的巢穴。
“喏,老西卡说的路就是这条,你往南走,不会迷路。”
雪原上流下的水清亮照人,牧云天翊心有余悸地望着断续河,心想,昨夜在水里再待多一刻,恐怕已然没命。冬日的大风掠过河水刮来,他缩着脖子,边搓手边问索娅:“积云沟大概有多远?”
索娅轻蔑地瞥他一眼,“我飞一个半对时⑩就能飞到,你是无翼民,要走几天几夜。”她隐瞒了途中不断休息的事实。作为每月能飞一日的俜羽,她很为自己骄傲,却永远无法像风翔云那样随时展翼飞翔。
牧云天翊点点头,他做好了磨穿鞋底的准备,既然在断续河里没淹死,没理由沿着它走会熬不过。他向索娅行了一礼,转头就往南边走去。
“等下!”索娅拽住他的衣领,“你会射箭吗?”
他刚一点头,弓与箭壶立即被塞进了手里。
“拿去,不求杀敌,但能果腹。”索娅表情冷漠,像是满不在乎地说道,“要是你箭术好,这一路走慢点也饿不死。不过射不中飞禽走兽,就是你自己没本事,活该饿死。”
牧云天翊感激道:“谢谢。”又鞠了一躬,认真看了她一眼,踏上行程。
“喂,不到快死了别吹那个哨笛,运气会被用完的。”索娅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恼怒消散了的羽翼还不曾凝聚出来。
牧云天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带了够吃的牦牛肉干,临行时老西卡又塞了一块坚硬的大角鹿退角,说必要时强精活血能救一命。如今有了弓箭,他确信能活得很好。
大河是那样宽而绵长,看不到尽头,像奔跑的猎物诱惑着他前行。牧云天翊望着远方,想,他会一步步走到积云沟,再一步步回到父皇身边,回到天启城。那时,他将解开军营被劫之谜,给父皇和自己一个满意的交代。
殇东荒原的景致可用“寂寥”形容,尤其在冬日,地面的冻土连着枯草,除了小片的灌木丛林和黄色爬地菊外,别无生气。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荒原上,有时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个恍惚,只觉到了无聊的梦境里,日复一日地行着同一条路,不见尽头。牧云天翊走了很久,却不知积云沟还有多远,仿佛他一直在起点徘徊,眼前身后,风景永恒不变。
但是他依然感谢上天。没有雨雪,没有暴风,对于赶路的他而言是天赐的机遇。不敢设想在风雨肆虐的荒原上要如何行走,他必须趁天气尚好,尽快赶到积云沟。
当太阳就要在地平线上消失时,一身疲累的牧云天翊才发觉自己低估了殇州的危险。在这茫无边际的冰凉雪原上,要如何度过寒冷的黑夜?遥望一点点下沉的夕阳,他的心慢慢被冻住。
他摸出极羽笛,忍不住想放到唇边。在明月月力强盛之日向羽族求援,获救的可能性更大些。可是,他怎能在征途的第一日就花完了运气?索娅的话回荡在耳边,让他放下了哨笛。
牧云天翊忍下冲动,极目寻找能避风藏身的地方。
离河岸颇远处有一片矮小的云杉林,目测距离并不远,牧云天翊走近林子时,天却全黑了,幽深的黑林张大嘴等着吞没他。他摸起匕首在手,警惕地步入林中,走了没两步,回首望去,视线里再找不到断续河。
牧云天翊手起刀落,一截树枝应声坠地,用火石擦了许久,一点羸弱的火星好容易在云杉的松枝上燃起。他呼呼吹了两口,火没烧起来,反而灭了,不得不再花力气重新来过。如此折腾了半晌,终于弄出一支像样的火把。
他举着火把往林子里走。他的要求不高,只需一块落满松针的避风凹地,走啊走啊,满目是冰霜结冻的地面,没有他能安歇的地方。牧云天翊不觉鼻子一酸,想起天启城中的温暖。即便在落雪后的冬日,屋里铺了厚厚的织金毛毯,鎏金熏笼燃着青炭,火无焰而光四射,映着椒泥涂成的四壁,心头有融融暖意。
如今他浑身僵冷,连个可倚靠歇脚的地方也渺然不见,无限悲凉如影随形。他茫然地张望,罢了,随意找棵粗壮的树,能栖身便好。于是他擎着火把,接连砍了一堆柴火,将一株倒地的云杉作为遮风的挡板,和相邻的树放置在一处。又用匕首将附近的地面清理干净,直到刮出光秃秃的土地,以免燃起的火烧着整个林子。忙完了这一切,他坐在前面的空地上,围绕在旁的两个火堆像无言的伙伴,默默地以温暖的火焰安慰着他。
艳艳的篝火驱走他心上的寒冷。他仿佛看见光影中父皇向他走来,扬起佩剑当空划过。那是军中男儿都识得的礼仪:一往无前,永不言败。
牧云天翊掏出水袋,喝了一口断续河的水。瑟瑟的风吹过,嘴里的冰水更冷了,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拿出牦牛肉干啃了起来。早知道就该趁天亮,打一只飞禽香喷喷烤来吃,他懊恼地想。又想起这是他头回独自在野外过夜,若不是此次随军扎营,见识了在荒郊野岭如何生存,怕是头晚就要冻死在这荒原上。
他不敢睡,不放心地又砍了些柴,怕闭眼睡着了,火熄了,人也就睡过去了。
倦意如披衣上身,一个迷糊,人昏昏地就混沌了。牧云天翊安详地睡着,陷在云杉的松针堆里,浑不知危险即将来临。他胸口的那块玉,受夜晚寒气一侵,复又散发出暖意,像一团包裹着的火焰熨帖主人的身体。
蒙蒙眬眬间周围喧哗起来,牧云天翊梦见和兄弟们策马驰过天启的玄鸟大道,满街杏花未褪、槐香飘拂,他扬鞭回头,问大哥牧云轩宇:“这是要去哪儿?”
“出城看灯去!”牧云轩宇一身新衣喜气洋洋。牧云天翊的心不觉也欢喜了,一夹马腹,纵马赶到众兄弟之前。忽然,宏伟的中泰门缓缓关上,轰隆的响声惊起了马,牧云天翊被掀落在地,猛然张开眼。
他所在的云杉林外全是火光,密密麻麻如星闪耀,大地惊恐地震动,发出喑哑浑浊的声音。牧云天翊第一反应是扑灭篝火。他连忙打散木柴,用未燃的树枝挑开其他的,最后两根火势旺盛的松枝,毫不犹豫地用仅剩的水悉数浇上。
在不知来人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他绝不能被发现。
远处黑压压的身影在火光里走过,像群山移动,大地焦躁地叹息。牧云天翊看不真切,却知那些高大的影子绝非人族。难道是夸父?一惊之下,他像弹丸般跳起,倏地飞身藏到了云杉丛中。
夸父的大队人马沿河向北方移动。他的心提到嗓子眼,这是要去对付端朝大军的敌人吧?可惜他身单力孤,如果身后有一众干将,他愿意突袭队尾,在黑暗中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只能是空想。他像一只蚊蝇藏匿在幽黑的地方,不敢发出任何声息。
借助火光,他偷偷看清楚了,夸父大军的前面是数十只庞大的六角牦牛,如巨石滚动开路。赶路的大军不知有多少,他们一边走一边饮烈酒,有时倒给六角牦牛喝,牦牛喷出欢喜的吼声,令人心悸。夸父们古怪的交谈飘至他耳中,一句也听不懂。
那些夸父长得好高,牧云天翊觉得,他们一抬脚就能踩死自己。当然他不会让对方得逞。他牢牢握住弓箭匕首,万一行踪暴露,他要提前发动攻击。
火把蜿蜒如游龙。夸父不畏寒冷,火把用作照明而非驱寒,如此不惧露出形迹的行军,一定是知道了大端军队突袭的事。牧云天翊暗自忧急,他恨不能飞到营地知会父皇。但此时此刻,他不能轻举妄动,保住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当他看到晶莹天空里的上万颗闪亮星辰,如盘鞑天神和他的无数使者在遥遥俯瞰,他的心忽然安定了。他回忆老西卡画的地图,估算夸父的行程,约摸明晚能到他离开大军时的营地,那时父皇的先遣部队或已到黄花城下,只要赶在这些援军到达之前先攻城,未必没有胜算。
这时,有个夸父转头向他所在的云杉林看过来,牧云天翊即刻避到杉树后不再张望,怕对方瞧出端倪。隆隆的脚步声近了,松针簌簌,枝叶婆娑,木头被一脚踩断咔嚓数响。牧云天翊停了呼吸心跳,于窒息中想象巨人走进云杉林的一举一动。
对方发现他了?是刚才的火光吸引了夸父的注意,还是他不经意弄出了声音?
牧云天翊只觉汗流浃背,这是冰冷地带的大忌,粘在身上的湿衣很容易让人受寒冻伤。他竭力平静心情,不能出汗,也不能因恐惧而手足僵硬,慢慢地取出弓箭,一点点将弦拉满。
他数着夸父的脚步,已进入他出手必中的射程内。深吸一口气,这一箭若是射出,对方的皮厚还是他的箭利,即有分晓。可就算他能让这个夸父倒下,又该如何对付外边千百个夸父?牧云天翊握弓的手死死不放,像是抓紧了唯一的依靠,不多想绝望的问题。
事到临头,尽力而已。
牧云天翊笑了,想到黄花城外的父皇,也许,他比朝廷大军更早遇见了夸父。父皇若知道他能临危不乱,会不会有欣慰的笑容?他努力想着,分散内心对夸父的畏惧。这时他体会到了皇帝特意带三个皇子亲征的用意:在死亡与鲜血扑近的一刻,他们必须练就战场上岿然不动的一颗心。如此,才能看清瞬息万变中战局的关键,才能纵横沙场指挥若定。
他引弓向上,从黑暗中瞄准了夸父的眼睛。
起初,手微微发抖。后来,如雕像静止。
他想起父皇的话:“有胆睁眼看完一场战事,就算是好汉。”睁眼看自己如何对敌,想来也是男子汉做的事。
仿佛一整夜那么漫长,又仿佛是轻眨睫毛的一瞬。那个夸父离他仅十步,弯腰拔起几株云杉,像拔萝卜一般轻易。牧云天翊跟随夸父的举动移着弓箭,眼中异彩闪动。如果把夸父看作普通的靶子,而非高不可攀的巨人,他就能心平气和地忘却敌我悬殊。
夸父伸过长臂,把一堆云杉抱在怀里,转身返回长龙般的队伍中。牧云天翊一愣,难道对方并不曾发现他?
他沉着地等待,有冷汗滑过脊梁。那夸父越走越远,随了大队笨拙而缓慢地前行。
几十几百个夸父走过后,大陆上忽然空了,牧云天翊衣衫尽湿,看着火光越来越暗,最后在地平线上消失。他抬头望天,离日出还有段时候,浑身一个激灵,响亮地打出三声喷嚏。他一边哆嗦一边重新燃起火堆,把湿衣烤干,在温暖的火光中平静心情。
天空晦暗如梦。既然清醒了,索性继续赶路。他回望北方,暗自祷告上天护佑父皇平安无恙,而后,向着茫茫的南方踏出了脚步。

走到天际发白时,天气骤然转差,阴沉的乌云弥散在空中。荒原越发像个巨大的坟墓,找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牧云天翊摸出弓箭,想射一只飞鸟,无奈走了很远,也没看见其他的活物。
中午越正时分,他稍稍停下吃了点肉干,只觉身心俱疲,直想坐在地上不起来。颓丧的念头仅一瞬,没过多会儿,他又像下山猛虎有了气力,执着地向南方走去。
断续河像唯一的伙伴,跟随他的脚步流淌,又或者,是他追踪河水而去,聆听极静的天空下缓缓的水声,不知疲惫地行走。
如此走了三五日,从日出走到日中,再走到日落。有日天降暴雪,牧云天翊走不动路,嘴里含了那块退角,仓促地用雪垒了个冰洞藏身。如果大雪一直落下去,这小小冰洞大概会长埋地下,好在半个时辰后老天爷收了悲容,少年皇子得以重见天日。
雪后的路越发难走,鞋底磨穿了,他脱下一条裤子撕开,包在脚上缠紧双腿继续走。脚上长出水泡,他忍痛刺破,而后幻想那双飞翔的翅膀就在前面,多走几步,就能看到风翔云的笑脸。
最后一日,当太阳即将沉入远方时,牧云天翊累得体力不支,一个不稳栽倒下去,在荒瘠的土地上发出沉重的一声。迷迷糊糊之间,他把极羽笛放在嘴角,歪歪斜斜地吹响了。好像听见了那清脆的笛声,又好像那只是一句幽然的轻叹,他闭紧双眼,晕了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意识恢复时,有人在拍打他的脸,他又困又累,拒绝睁眼去面对。
“喂,喂,你没死吧?”那人大声地叫他。
“死”对牧云天翊来说太过敏感,他马上张大眼睛,示意自己活得很好。黑夜下,他看见了朦胧发光的洁白羽翼,心底涌起一阵暖流。
他对面是个高大俊朗的羽人,见他的精气神全回来了,绽开笑容说道:“咦,果然不像要死的样子。小兄弟,你要去哪里?”
“老西卡……风翔云,我要找风翔云。”牧云天翊喃喃地念着那两人的名字,抓住羽人的手,“你是积云沟的人吗?”
那人端详他手里的笛子,“是老西卡给你的极羽笛?”
“是。你认识他?我是不是快到积云沟了?”牧云天翊欣喜地站起身,勉强稳住身子。
“你是刚从河西那边走过来的?”
牧云天翊露出虚弱却坚强的笑,“正是。”
“这附近有我们的哨所,你先跟我回去,好好吃一顿,睡一觉。明早我带你飞过去。”那羽人眼中有一丝佩服之意,拍了拍牧云天翊的背,“还有力气走路么?”
牧云天翊随了这个叫风烈的羽人,来到一处简陋的树屋。殇州没有高大的树木,茫茫荒原上最多的是矮小的灌木林,因此,当他看到树丛中围出的树林小屋时,着实吃了一惊。这是个用数不清的短木搭建的树屋,编排得整齐紧密,更像一个舒适的大鸟巢。
风烈拉开草门,躬身进屋。牧云天翊好奇地打量,屋外青苔粘壁,屋内松针铺地,一张晒干的牦牛皮搭在地板上,盖着几块羊毛皮料子。一盏小小的油灯散发出光芒,让他心里暖和了起来。
“会喝酒吗?”风烈取出一罐酒,拔开木塞,辛烈的酒气有扑鼻的香。
牧云天翊馋得舔了舔干涩的唇,抢过来往嘴里倒了满满一大口,痛快地说道:“好酒!”
“断续河水酿的。”风烈把酒倒在木碗里,“你到河西有多久了?找风翔云干什么?”
“我……风翔云刚救过我。”
风烈闻言哈哈大笑,“你不会是步行几百里来谢他吧?”
“那又何尝不可?”牧云天翊洒然一笑,向风烈敬了一杯,“你刚刚也救了我,多谢。”
风烈点头赞叹,“唔,诚意可嘉。”
“对了,你最近有没有见到一群夸父路过?我几日前看到,往北方去了。”
风烈摇头,“夸父部落离得远。据我所知,偏东北百十里外有个部落,或许你见到是那里的夸父。出事了?”
牧云天翊默默推算,他这几日赶路太多,不知走了多远。这样想着,双脚疼痛,连忙拆开绷带看脚上的泡,血肉溃烂,惨不忍睹。风烈取了点伤药替他敷上,啧啧说道:“你这小子,忍耐力不错。早知你伤成这样,我就不让你走路了。夸父没对你怎么样吧?”
牧云天翊淡淡一笑,“我人小,躲起来谁也看不着。他们大概是去黄花城,听说夸父王近来在那里。”
风烈惊得站起来,大声道:“你说什么?”
牧云天翊知道这是大端的军机,父皇之所以会兴起亲征的念头,部分缘由正在于此。他不想两军开战伤了这些无辜的流人,特意说出来。风烈焦躁地在屋里走了两圈,道:“我得给他们传个信,唔,夸父走得慢,也许明天一早赶去也来得及。风翔云说过,端朝皇帝来了,夸父一定是冲着人族大军去的。”
“风翔云来过了?”
风烈没留意牧云天翊的话,自怨自艾道:“最好今夜就去,可飞到积云沟……还是等明日。”牧云天翊暗想,看来羽人并非随时能凝出羽翼。
“风翔云和你一个姓,你们是兄弟?”
风烈回过神来,摇头道:“羽人姓风的很多,以前这是贵族的姓氏,现在,像我们这种流人也有姓风的。你可能觉得羽人都该在宁州,是不是?其实每年都有大批羽人不堪羽王暴虐逃出宁州,到澜州、中州、宛州和人族混居,现下的蛮族皇帝对外族还不错,只要肯归顺……”他嘲弄地一笑,撇了撇嘴,“不过混居多了,成了端朝的子民,一旦犯法犯错,就会被流放到这种破烂地方。我爹比较倒霉,无缘无故变成乱党,要在这里过下半辈子。我呀,连东陆是什么样子也没见过。”
“你有翅膀,不能飞过去看看?”
“就算勉强飞过天拓海峡,沿海的守军难道是瞎子。”风烈有点生气的样子,不知是抱怨还是自怨,忽然间出了神,“也许只有一个人能飞过去,又不被任何人发现。”
牧云天翊抑制住激动,“是风翔云?”
“他练过鹤雪术。”风烈说完突然沉默,想起来什么不开心的事似的,埋头喝酒。
“什么?他竟然懂鹤雪术?”牧云天翊瞥了风烈一眼,看他不想再说话,很乖巧地为他斟酒。
牧云天翊年纪小,不敢多喝。风烈喝到半酣,说道:“谁让他有个好师父呢。鹤雪术谁不想学……我也是个至羽啊!”语气中有无限伤感,慢慢声音小下去,闭上眼不说话了。牧云天翊扶他睡下,为他盖上羊皮。
屋外北风凛凛,树屋上的缝隙被苔藓和泥填严实了,抵挡住寒流。牧云天翊躺在一边,怀念皇子府里的温暖,安然睡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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