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三个梦
1619年11月10日,乌拉姆(Ulm),德国。
一个对战争和教派之争都没有什么兴趣的法国人,加入了德国麦西米林公爵(Duke Maximilian of
Bavaria)的天主教军队,在乌拉姆与波黑清教徒的军队相持于多瑙河边。战争并没有打起来,因而两边的军队都无所事事。但这个法国兵不去喝酒斗殴找女人,却把自己关在一间租来的带有火炉的房间里,每天沉思冥想着哲学问题。这个人就是本书的主人公,勒内?笛卡尔。
一年前的这一天,笛卡尔在布雷达(Breda)遇到毕克曼,一个爱好科学的荷兰医生。当时的笛卡尔驻扎在布雷达的军营里,开始对单调的军队生活产生厌倦。这一天笛卡尔看到墙上贴着一张告示悬赏一道数学难题。当时的笛卡尔还不懂荷兰语,因此向旁边的一个人询问告示的具体内容。这个人正是几周前才来此地的毕克曼(有一种说法是说当时还单身的毕克曼到此地尝试一下他的桃花运)。毕克曼给这个好奇的士兵作了翻译并留下他的住址,说笛卡尔一旦有了答案可以找他联系。我们不知道笛卡尔是否解决了这个难题,也不确定这个难题的具体内容,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通过这次见面,笛卡尔和毕克曼彼此欣赏并立刻建立了深刻的友谊。
毕克曼比笛卡尔大八岁,对当时新兴的自然科学研究很有兴趣。在他们的交往初期,毕克曼对笛卡尔是半师半友的关系。毕克曼向笛卡尔介绍对落体问题、液压问题等各种几何和力学问题的最新研究,而笛卡尔立刻为研究这些问题的新方法所吸引。在他的日记中,笛卡尔写道,毕克曼是他所知道的将数学方法和物理问题结合地最为细致的一个人,而这正是笛卡尔最为欣赏的方法。从一开始,笛卡尔就显示出过人的天赋,这一点在毕克曼的日记里有清楚的记载。他们两人用新的方法合作写了一本论音乐的小册子。他们对音乐的兴趣是声学上的而不是美学上的。笛卡尔,不论在其他方面如何有天才,没能拥有两只音乐的耳朵,常常分不清音调间的区别。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和弦的研究,以及发现音调和长弦之间的关系。和毕克曼分手不久,笛卡尔写了一本名为《音乐概要》的小册子,并把这本书献给毕克曼作为新年礼物。
与毕克曼的交流唤醒了笛卡尔对科学研究的巨大热情,也给了他充分的自信。因此笛卡尔对毕克曼是深怀感激的。见面几个月后,笛卡尔写给毕克曼:“实实在在地说,你一个人就把我从懒散中拉出来,让我记起我所学过的和所忘记的;当我在徘徊犹豫于我的方向的时候,是你把我领到正确的道路上;如果我作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那都全部属于你。”
这一段时间里,笛卡尔主要研究的是数学问题。例如,1619年三月,笛卡尔告诉毕克曼,他已经发现了一个全新的方法来解决所有关于数量的问题(不论是连续的还是不连续的数量)。这个时候的笛卡尔把毕克曼当作自己最好的朋友,把自己所有的发现都立刻与他分享。
1619年四月,笛卡尔厌倦了布雷达单调的军营生活,准备前往德国找点新鲜的刺激。由于波希米亚的清教徒和周遭的天主教徒的冲突日渐加剧,两边的军队都开始集结。笛卡尔决定去德国加入麦西米林公爵的天主教军队。对笛卡尔来说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决定,因为他是一个天主教徒,而且麦西米林公爵和法国是同盟。离开前的一天,笛卡尔写信向毕克曼告别。这时候的笛卡尔处在做出重大发现的边缘,但同时对未来也充满着疑惑。信中写到:“我仍不能确定我的未来。我的命运将引我去何方?我将于何处安歇?”笛卡尔没有急于赶往德国去参战,似乎仍然沉浸在刚刚被毕克曼所唤醒的对科学研究的热情中而整日思考各种问题。同时也遵循他读世界大书的愿望,在九月份的时候去法兰克福观摩了德皇费迪南德的皇帝加冕典礼。等到笛卡尔最终赶到乌拉姆的时候,外交调停的努力已经减缓了战争的威胁,笛卡尔因而再次无仗可打。但笛卡尔却没有感到任何的失望。笛卡尔在乌拉姆的郊区租了一个有火炉的温暖小屋,继续他的科学探索,并开始系统地反思他所学习过的一切知识。乌拉姆是当时德国数学研究的中心,也有一个工程学院。笛卡尔和当地的学者很可能有着一定的联系。但真正的突破是在他那温暖的小屋里独立完成的。在他的反思中,笛卡尔发现除了数学知识之外,任何的科学知识都不是确定无疑的;而数学知识本身的确定性并不能延伸到其他科学中去。过去提出的种种理论往往是建立在可疑的假设之上,而非来自于确定无疑的证明。即便是看起来最明显的真理,例如太阳绕着地球转,也可能是错误的;即便是最权威的理论,如亚里斯多德的学说,也不一定都是正确的。在笛卡尔看来,这些权威理论并不比一个小孩子的猜测高明多少。那么,我们如何才能建立起确定无疑的科学知识呢?如何能够让科学理论具有和数学一样的确定性呢?
要回答以上的问题,笛卡尔认为必须放弃以往所有的理论,而从根本上考察知识的源泉。笛卡尔说我们必须将以往的知识大厦彻底推倒,从头再建一个辉煌的知识圣殿。为什么必须彻底推倒重建呢?笛卡尔用过两个比喻来说明。比方说,一间大屋子,如果只是门窗破了,或者屋顶漏水,修修门窗和屋顶就可以了;但是如果地基就没打好,结果屋子晃来晃去,那就必须推倒整个屋子,重新打地基,彻底重建。再比方说,如果一幅画最初的构图就错了,即便是大画家也无法把它改好。最好的办法是拿一块抹布把旧画彻底擦掉,从头再来。
这个想法固然是伟大的,但是否可能成功呢?如何才能为建立结实牢靠的知识大厦?这无疑是一个十分困难的问题。在这种竭尽全力的思考过程中,笛卡尔遇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11月10日这一天,在他温暖的房间里,在数小时连续集中的思考之后,笛卡尔突然发现了获取绝对真理的最终方法。多年之后,笛卡尔在《谈谈方法》中回忆到这一发现:“几何学者常用一个长链推理来推出其最为困难的结论,而链条的每一步都是简单明了的;这使我相信所有人类知识都可以从类似的途径达到。若我们能避免把假的东西视为真的,并遵循推理的必然次序,则没有什么遥远的知识我们无法达到,也没有什么隐密的知识我们无法发现。”只要我们能找到一个确定无疑的知识基点,则遵循逻辑的推理法则,一步一步地,我们能够可以发现并确认所有的知识。人类的知识大厦若能建立在一个绝对牢靠的基础之上,而每一步的发现都由逻辑推理法则来保证真确,则整个知识体系都将是确定无疑的。这是笛卡尔从数学体系里得到的灵感。因为不论多么复杂的数学命题,一旦我们将它证明,我们就可以确认它必然是真的。而证明只不过是对基本的公理和已经证明的命题一步步运用逻辑法则的过程,这里的每一步都是清楚分明的。因此,推广出去,不论在任何领域,只要我们能找到简单自明的基本原则,从这些原则出发,运用逻辑的推理法则,一步一步地我们就可以得到这个领域里所有的确定知识。
这时候的笛卡尔既快乐又疲倦,他的大脑在睡眠中仍然高度兴奋。那一天夜里他做了三个梦。第一个是个噩梦。在梦中,可怕的幽灵出没在他的周围,逼迫他向左边倾斜着行走。狂风大作,他感觉到他走的每一步都要摔倒。终于他看到了一所开着门的学院。他走进门,想到学校的教堂里去祈祷。在路上他看到了一个熟人却忘了打招呼,但当笛卡尔试图回头招呼他的时候一阵狂风把他摔到教堂的墙上。这时院子里面另外一个人叫他的名字,让他到N先生那里去取东西。他觉得那是一种产自外国的瓜。人越来越多,风却越来越小。这个时候他醒了。醒来之后他换了一个姿势睡觉,从左边换到右边。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向上帝祈祷,并思索世上的善恶。再次入睡之后,马上又做了第二个梦。这次在梦中他只是听到如同雷鸣般刺耳的噪音。笛卡尔立刻就被吓醒了,睁开眼睛后看到的是满眼金花。但眼冒金花的事以前也发生过,所以他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一会之后他又睡着了。
第三个梦一点也不让人害怕,但却让人费思。这一次他在桌子上看到一本书。他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打开之后他很高兴地发现是一本百科全书性质的字典。同时他又发现另外一本书,这次是一本诗集。他随手打开,一眼看到“人生的道路我要怎么走”(Quod
vitae sectabor iter)。这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与笛卡尔讨论一首以“是还是不是”Est et non
开头的诗。笛卡尔说他对那首诗很熟悉,是罗马诗人奥索尼乌斯(Ausonius)的田园诗。笛卡尔试图在刚才的那本诗集里找到这首诗,但一时半会却找不到。他告诉那个人他知道更好的一段,以“人生的道路我要怎么走”来开头。这时书和人都不见了。笛卡尔这时并没有醒来,而是在梦中开始怀疑是否只看到了一些幻觉还是真实的体验。身在梦中的笛卡尔试图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他认为字典代表所有科学的总体,而诗集代表哲学与智慧的统一。
彻底醒来之后,笛卡尔继续分析这些梦的启示。笛卡尔觉得那首诗中的第一句“是,还是不是”,代表着人类知识的正与误。三个梦之间似乎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笛卡尔因此断定这些梦是真理的精灵给他的启示。前两个梦警告他过去的生活,而后一个梦则指引他的未来。第一个梦中的瓜代表这世俗生活的诱惑,而第二个梦则是对其的警告;第三个梦给笛卡尔指出了未来的方向:他的使命是建立一个统一的新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