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华散尽 经典永存
周 彦
菲茨杰拉德,一个时代的名字,他不仅用自己大起大落的真实人生演绎了美国梦的辉煌与幻灭,还用自己智慧美妙的笔墨书写了一战后美国一代人的轻狂与迷茫。
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F?Scott?Fitzgerald)于1896年出生于美国中西部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自幼热爱写作的他,于1920年发表了第一部小说《天堂的这一边》(This Side of Paradise),从此一举成名,成为20世纪最伟大的美国作家之一。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迷惘一代”的代表作家,更是美国爵士时代的“编年史家”,因为正是他,把这个战后崇尚享乐浮华、且还未进入大萧条时期的美国,冠之以“爵士时代”,而他自己,也用其作品和人生演绎了这样一个疯狂喧哗而最终跌入悲凉沉寂的时代。他的小说《天堂的这一边》、《美丽与毁灭》(The Beautiful and the Damned)、《了不起的盖茨比》、《夜色温柔》(Tender Is the Night)等,正是其时代的缩影;而他自己短暂的人生,正是美国梦想成就与破灭的最好写照:在当时美国文坛名声飞扬的他娶了美丽迷人的富家女热尔达(Zelda),他从此步入上流社会的生活,他们纸醉金迷、挥霍无度,成为纽约令人羡慕的金童玉女。然而,好景不长,菲茨杰拉德不久就千金散尽,美人远去,穷苦潦倒、酗酒过度的他,年仅44岁就因心脏病而去世。
其实,菲茨杰拉德何止属于一个时代,他属于所有的时代。近一个世纪以来,他的作品被一版再版,且被译成多种文字,至今没有停息。这其中,最畅销、最受推崇的就是《了不起的盖茨比》。该书在兰登书屋《当代文库》所选出的20世纪百部英文小说中名列第二,是英国水石书店“世纪百大小说”之一,也是德国白鸦国际图书馆、澳洲CBCA图书协会推荐书目之一。迄今为止,该小说的电影版本有5种之多,最近的一个版本,就在2013年上映。
与海明威同时代的他,把眼光流连于战后美国 “像是快放电影中成长的事物” ,聚焦于美国社会新旧交替以及东部西部的碰撞。如果说海明威对于战争、对于人生的思考促成了其经典名著《永别了,武器》、《太阳照样升起》等,如果说海明威用他那些“放逐欧洲”的战后青年来表现美国一代人的彷徨,那么,菲茨杰拉德对于战争与人生的思考,则造就了其不朽之作《天堂的这一边》、《了不起的盖茨比》等,且用他那些“追梦东部”的中西部青年,来展示一代人美国梦的幻灭这正是菲茨杰拉德作品的主题,也是其时代的主题,更是《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中心主题。
当然,小说中心主题是依靠作品中其他几个主题烘托出来的,正如一首主题鲜明的交响乐,由几个旋律共同构筑而成:爱情与婚姻的幻灭、西部的消逝与东部的失落、人情的荒芜,等等。不过,在这几个旋律中,爱情与婚姻的主题是当之无愧的主旋律,讲述了几对男女的爱情与婚姻:女主人公黛西与男主人公盖茨比的爱情、黛西与汤姆的爱情及婚姻、汤姆与威尔逊太太的爱情、威尔逊太太与威尔逊的爱情及婚姻,还有小说的讲述者尼克与贝克小姐的爱情。这其中,黛西与盖茨比的爱情无疑是主奏,其特征是:逝去爱情的美好与浪漫、现实爱情的残酷与死亡。在盖茨比的记忆中,爱情是黛西白色的跑车与白色的衣裙,是黛西家的华丽殿堂,是他和黛西温情脉脉相拥而坐的一整个下午……而眼前的爱情是,所爱之人黛西已为人妻为人母,黛西对爱情的推诿与终拒,盖茨比终因爱情而丧生;黛西与汤姆的爱情与婚姻是协奏,其调子平淡无奇却又协同共谋,其中金钱的声音凸显,种族的优越感傲慢张扬;汤姆与威尔逊太太之间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色情,汤姆关注的只是威尔逊太太“膨胀的身体”,完全不感兴趣威尔逊太太想成为上流社会夫人的心理诉求,对威尔逊太太胆敢直呼自己上流社会妻子的名字也毫不留情地大打出手;威尔逊太太与其丈夫威尔逊这对下层人物的爱情与婚姻也一败涂地,威尔逊对其妻子的始终不移的爱情只是一厢情愿,最终的结局是爱情、生命以及婚姻的死亡;尼克与贝克小姐的爱情呢,看似情投意合却终究流产,终未能步入婚姻的殿堂。
除了爱情与婚姻的主题外,对逝去西部的慨叹、对东部追梦的失落也跃然纸上。西部是盖茨比与黛西纯洁的爱情、是尼克刻着家族名字的深宅、是伯伯婶婶们在他远行时的喋喋不休,是他学生时代回家过节的欢快火车,但这一切都是过往,都一去不复返了;而东部,是纽约鳞次栉比的白色高楼、是盖茨比花园流光溢彩的香槟和美女、是黄昏奔向电影院的车辆中欢快的笑声,然而,这一切正如黛西房间的绿色灯光,对于盖茨比来说是如此遥远而虚无,也如盖茨比盛宴散尽的花园,灯光依旧,却终是寂寥冷漠。
其实,在这样的爱情幻灭中,在这样的辉煌与虚无的场景中,读者能深深感受到作者菲茨杰拉德的内心,感受到他的人生哲学。对于他,人类的肮脏与丑恶逃不过上帝的眼睛,正如小说中尘埃谷的广告牌上埃克尔柏格医生那双“蔚蓝而巨大”的眼睛,时刻注视着地面上的一切;对于他,穷人和富人有无法逾越的鸿沟,富人对于穷人有种骨子里的鄙视,即使穷小子成为了暴发户,他们终究还是穷人,小说中的三个穷人无一不是以死亡为结局:威尔逊太太死了,威尔斯先生死了,看似富有的盖茨比也死了。在此,作者对于富人与穷人的成见暴露无遗,正如菲茨杰拉德在其另一部小说《富家子》(The Rich Boy)中所写“They think, deep in their hearts, that they are better than we are …. Even when they enter deep into our world or sink below us, they still think that they are better than we are. They are different.”(他们内心深处就认为比我们强……即使他们败落到我们的世界或者比我们还穷,他们仍然觉得比我们优越。他们与我们不同)。总之,对于菲茨杰拉德来说,人生终究是一场虚无和徒劳,一切的喧哗与辉煌,一切的追逐与被追逐,终将是虚无与徒劳,正如小说的结尾那段令人深思的话语:“我们前赴后继,我们的船逆流而行,不断冲击,不断后退,奔向过去。”
菲茨杰拉德不仅用小说阐释了其人生哲学,他还用其令人叫绝的高超手法编织了这本富含哲理的小说。他是一位非凡的色彩师,每一种色彩都经过他的精心调配,每一种色彩都具有象征意义。白色是黛西的颜色,象征着盖茨比心中高洁的爱情,也象征着黛西苍白肤浅的内心;粉红色是盖茨比的主色调,象征着盖茨比一如既往红色轻曼的梦想、象征着他对黛西永不枯竭的温情;而威尔逊太太的色彩则是变化的,经历了四种色彩的转变:在修车店她穿着黑色双绉布料的连衣裙,在去纽约的火车上换成了褐色平纹细布连衣裙,到纽约后她专门挑选了一辆紫色的出租车,在威尔逊为她买的纽约公寓里她又换了件“典雅的奶白色雪纺绸下午裙”。色彩由深入浅,加之布料由粗到细到精美,威尔逊太太最后几乎接近了黛西的颜色与质地,象征着这位底层的妇女试图一步步挤入上流社会的心理……
菲茨杰拉德还是一位音乐家,他谙熟声乐的意蕴。盖茨比的盛宴开幕前来了一个庞大乐队,带来了黑压压的一整套乐器:双簧管、长号、萨克斯管、古弦乐器、短号、短笛,还有低音鼓、高音鼓,预示着一场各色人物喧哗的合唱;当盛宴开始,“歌手的音节提高……笑声无时不在,时而无法收拾,时而笑声夹杂欢快的话语”,展现了人生的兴奋登场;当午夜狂欢时刻到达,高雅的意大利男高音与通俗的爵士乐女低音竞相吟唱,所有的人都“在花园的所有地方哼唱着各种‘绝唱’,而快乐缥缈的笑声此起彼伏”好一幅疯狂虚幻的人生景象;当舞会接近尾声,一位醉意阑珊的女人伴着钢琴歌唱,“她不仅仅是在唱歌,她也在哭泣”,“荒诞地声称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悲哀”揭示了人生逃不过的悲惨结局。当然,小说中最凸显的声音是黛西的声音,菲茨杰拉德赋予了那个声音多层涵义。首先,那是女人的声音,是轻柔低迷的女人的呼唤,“我曾听说,黛西的轻言细语只会让人靠近她”;其次,那是金钱的声音,盖茨比一针见血地道出了黛西声音的真谛:她的声音中“充满着金钱”,为了接近那个声音,盖茨比不惜手段让自己站到金钱的顶端;最终,那个声音是独一无二、转瞬即逝的,“这样的声音在耳边起伏,耳根随之震荡,每句话就像组合好的音符,不会再演奏第二遍” ,而黛西嘴里哼出的“那些歌词以前从未有过意义今后也不会再有”也许,这样的绝无仅有特点正是人们想要追逐的声音。
毋庸置疑,菲茨杰拉德最终是一位语言大师,他用语言构织了美国梦的幻灭、构织了色彩、构织了声音,此外,变化的语言风格也是其特色之一。小说的语言时而细腻描绘,时而理性评判,时而诗意抒情……威尔逊夫人额头上散落的一绺头发、麦基先生刮胡须时遗留在脸颊的白色泡沫都徒增了人物的情趣;自诩天生就最有资格品评世事的尼克,自然对所见人事做了一番理性到位的评析;然而,最让读者陶醉与深思的,则不是理性的评判而是尼克诗意的抒情,这样的抒情中充满了哲理,大多时候有种说不出的伤感:
就这样,阳光灿烂,树上枝繁叶茂就像是快放电影中成长的事物,
我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夏天到了,生命又都重新开始。
不仅让人感觉阳光灿烂,还让人感到生命的轮回与悸动。
她们知道,晚宴很快就会结束,不久之后,黄昏也将离去,渐行渐远。这儿与西部完全不同。在西部,黄昏总是急急忙忙步步紧逼,不停地、绝望地时刻提醒着人们直至消失,或者,黄昏自己也紧张惧怕,惧怕时间的消失。
无法逃避的生命的黄昏已然迫近,不管东部与西部。
我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扫向海边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一缕灯光,一缕绿色灯光,那灯光如此细弱而遥远,可能是在码头的尽头。我回头再去看盖茨比时,他不见了,喧闹的黑暗中再次只剩下我一人。
孤独的人生,梦想是那样细弱而遥远。
那就是我的中西部----没有麦浪,没有草原,也没有失落的瑞典人的城镇,有的只是我青春的喧嚣、回归的列车,只是冰天雪地的黑暗中的街灯和雪橇,还有雪地上亮着灯的窗户边那些常青藤花环的影子。
童年的美好,逝去的美好。
伟大的菲茨杰拉德,“伟大的”盖茨比,伟大的语言。感叹于语言的魅力,也慨叹于以语言转换为“游戏”的翻译。让世界美好的思想、美好的语言共享,这就是翻译的呼唤,翻译的魔力。然而,如果把翻译世界经典名著看成是译者的一场征战,“古来征战几人回”,出征者无数,胜者几何?
《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中文译者数十人、译本数十部,据笔者查阅,港台的中译本不下十种,且书名译文各异,如黄淑慎的《永恒之恋》(1954年,台北,正中书局)、王润华、淡莹的《大哉!盖世比》(1969年,台南,中华出版社),丁士奇译《大亨──凯士毕》(1971年,台北,大行出版社)。当然,在港台,这本书最常见的译名为《大亨小传》,如乔治高(高克毅)1970年由今日世界出版社(香港)出版的译本,胡湘云1985年的译本(台北,逸群出版社),邱淑娟2002年的译本(台中,晨星出版社),范文美2010年的译本(台北,志文出版社),等等。在大陆,据笔者粗略统计,该书的全译本自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多达十五种以上,且还有多种变译本、节译本等。全译本最为知名的当数巫宁坤1982由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译本及姚乃强200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译本。与港台译本五花八门的小说译名不同,大陆译本几乎都译成《了不起的盖茨比》。
本译本所依据的主要原本是1999年英国Hertfordshire赫特福德郡华兹华斯版本出版社(Wordsworth Editions Ltd)的版本。关于译文,在此不敢妄自评说。多少个读者,就有多少个哈姆雷特,多少个译者,也有多少个盖茨比。无论怎样,经典是人类文化最闪光的财富,是所有语言文化的共有的精华,分享经典、解读经典、重译经典,以此传承人类最美好的语言文化,思想文化,以此延续人类共同的美好愿望,并希冀以此衍生出更壮美的人类文明。这也许就是重译、复译经典名著的意义之所在。
尘世的喧哗散尽,艺术的经典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