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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诺贝尔获奖小说丛书-来自旧金山的绅士

書城自編碼: 2153279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世界名著
作者: 【俄】蒲宁
國際書號(ISBN): 9787539964331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3-11-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98/205000
書度/開本: 大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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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布宁从自己对俄罗斯大自然的记忆的不尽宝库中,能够重新吸取到创作的愉悦和欲望。他以自己生活于其中的那个时代之同样的简朴,来想像俄罗斯的新命运;给这些命运增添色彩和光辉。
內容簡介:
蒲宁的创作继承了俄国古典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是写作中短篇小说的高手。他的小说不太重视情节与结构的安排,而专注于人物性的刻画和环境气氛的渲染,语言生动和谐,富于节奏感,被高尔基誉为“当代优秀的文体家”。
關於作者: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蒲宁(1870-1953),俄国作家。193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出身于沃罗涅日市没落的贵族家庭,蒲宁的童年在宁静的乡村度过。由于家庭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蒲宁很早就开始在外工作,他当过校对员、统计员、图书管理员、记者。1920年十月革命后流亡法国。写有近200篇短篇小说。主要作品有诗集《落叶》,短篇小说《三个卢布》、《中暑》、《安东诺夫的苹果》、《松树》、《乌鸦》、《新路》、《巴黎》,中篇小说《乡村》等。1933年以《米佳的爱情》获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奖获奖原因:“由于他严谨的艺术才能,使俄罗斯古典传统在散文中得以继承”。
目錄
高加索
很久以前
来自旧金山的绅士
米佳的爱情
名片
寒秋
水上酒馆
晚间的时候
中暑
轻盈的呼吸
乡村
大时代:战争与和平
哦朋友,别用这种语调
致部长
战争与和平
你不得杀戮
反犹主义
日记:1933年六月
随笔
庇护所
艺术家与精神分析
中国观察
我的信仰
谈一点神学
笔记本上的几页纸
诺贝尔奖庆典上的致辞
后期散文
丢失的行李箱
桃树
瑞吉山日记
梦境的礼物
描绘一片景色
论幸福
內容試閱
来自旧金山的绅士
这位来自旧金山的绅士——无论是在那波利还是在卡普里岛都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带着自己的妻子女儿去旧大陆旅行了整整两年,纯粹只是为了找点乐子,打发时间。
他坚信自己有权利好好休息一番,好好娱乐一下,好好享受一次坐头等舱的旅行。他有两个非常充分的理由:首先,他是个富人;其次,他现在才开始真正享受生活,尽管他已经五十八岁了。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好好地享受过生活,只知一味地工作赚钱,,日子过得不是很糟糕,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将来。他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不知疲倦,只有他雇佣的数千名华人打工者才深深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含义;最终,他觉得自己赚到了足够的钱,几乎可以和他心中奉为偶像的人平起平坐了,于是就决定休息一下。他所处的那个阶层的人倾向于去欧洲、印度或是埃及旅行,享受生活,他也决心效仿一番。当然了,他辛苦工作了这么多年,主要得好好犒劳自己,其次,他也乐于为自己的妻女做一番补偿。他的妻子对风光景色无动于衷,还好,所有上了点年纪的美国妇女还是挺喜欢游山玩水的,至于他的女儿,正值青春年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身体柔弱,病怏怏的,所以对她来说,这次旅行非常有必要,不仅有益于她的身体健康,而且旅行途中有可能会有一些奇妙的缘分和邂逅。幸运的话,还可以和某个亿万富翁同桌共餐,或是一起欣赏壁画。
来自旧金山的绅士制定了详细的旅行安排。十二月和一月,他要去享受意大利南部的灿烂阳光,参观那里的名胜古迹,欣赏意大利民间的塔兰台拉舞,聆听情歌歌手的深情演唱,以及经历一场那个年纪的人特别向往的艳遇——和那波利妙龄少女之间的爱情,尽管这种感情肯定不会是无私奉献的。他计划在尼斯和蒙特卡洛度过嘉年华会,每逢这个节日,上流社会的尊贵人士云集于这两座城市,或是热衷于汽车和游艇比赛,或是痴迷于轮盘赌,或是上演逢场作戏的勾当,或是流连于射鸽游戏。绿草如茵,许多鸽子从牢笼飞出,翩然展翅,飞翔至空中,飞翔在如同勿忘我一般的湛蓝色大海。突然“砰”地一声,它们如同一团白色的线球,猛然摔到地面。三月初他想去游览佛罗伦萨,基督受难日之前赶到罗马,去听“求主赦免我们”的祈祷。他还计划去威尼斯、巴黎,去塞维利亚观看斗牛,去英伦三岛游泳,去雅典、君士坦丁堡、巴勒斯坦、埃及,甚至还要去日本……
一开始,这个旅行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
那是十一月底,在抵达直布罗陀海峡之前,轮船要么行驶在阴沉的冰山之下,要么穿行于狂风暴雪之中,但航行还算平稳。他乘坐的是大名鼎鼎的“大西洋号”,船上乘客很多,设施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如同一家豪华旅店一样,有通宵营业的酒吧、东方式浴室、还有自办的报纸。船上的生活节奏非常有规律:灰绿色的海水在雾气迷蒙中汹涌地翻滚着,晨曦缓慢地打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天刚蒙蒙亮,尖锐的起床号角声就响彻了整个走廊,唤醒沉睡中的旅客。乘客们在号角声中穿上法兰绒睡衣,喝上一杯咖啡、热巧克力或是可可;之后洗个澡,做些运动以促进食欲,让新的一天精神焕发;然后就洗漱更衣,享用早餐;上午的这段时间,乘客们会在甲板上悠闲地散步,精神抖擞的样子,时不时呼吸着海洋上清冽的新鲜空气,或者玩推圆盘及其他游戏,以再次刺激食欲;到了十一点钟,他们有些饿了,会喝些肉汤、吃些三明治来补充能量,一旦体力恢复了,他们会心满意足地浏览报纸,平心静气地等着享用午餐,午餐会比早餐更加丰盛多样,富有营养;之后的两个小时是休息时间,为了给乘客们提供舒适的环境,甲板上摆放了长长的藤条椅子,供乘客们躺在上面,盖上毯子,或张望乌云密布的天空,或凝视泡沫翻滚、转瞬即逝的浪脊,或是打个瞌睡,进入甜美的梦乡;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乘客们一个个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心情愉悦,喝上一杯香气四溢的茶,吃点美味的饼干;到了七点,号角声再一次响起,向乘客们播报通知,而通知的这件事是乘客们最向往的,是他们生活的最高追求,这个时候,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们会急急忙忙到他们的奢华的房间里,为即将到来的晚宴进行盛装打扮。
到了晚上,“大西洋号”灯火通明,甲板上的许多舷窗如同无数发光的眼睛注视着黑暗,厨房里、碗碟储藏室里、酒窖里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仆人。海上风急浪高,但根本没人在意,大家对船长的驾驶技术充满信任。船长一头红发,体型庞大如山,但总是迷迷糊糊打瞌睡的样子。他穿着制服,上面挂满了沉重的金色穗带,看上去犹如一座巨大的神像,他很少从神秘的居处走出来,因而乘客们几乎看不到他。每隔几分钟,船首楼的汽笛就会发出警报声,那声音,听上去时而像怀着恨意的绝望呐喊,时而像狂乱暴怒的疯狂嚎叫,但很少有乘客听到汽笛警报,因为他们沉浸在悠扬动听的音乐声中。在有上下两层窗户的宏伟餐厅里,管弦乐队不知疲倦地演奏着,音乐声完全淹没了警报声。餐厅内灯火辉煌,淑女们坦胸露肩,男士们身着燕尾服或晚礼服,侍者们身材苗条,领班们彬彬有礼,一个专门负责酒类事宜的领班,脖子上戴着项链,俨然是英国某个市的市长。
来自旧金山的绅士身穿晚礼服,搭配着僵硬的衬衫,显得年轻了好几岁,他个子矮矮的,一脸严肃,体格不算匀称,但还算健壮。坐在如宫殿般宏伟奢华、熠熠生辉的餐厅里,面前是一瓶酒、一整排精致易碎的玻璃杯和翠郁繁茂的风信子。他面色发黄,胡须刚刚修剪过,透露出一股蒙古人的特质,他的两排大牙齿中间镶着闪闪发光的金牙,他那硕大结实的秃头像老象牙一样反着光。他的太太身材高大,健壮结实,内敛含蓄,雍容华贵,那身价格不菲的服装,与她的年龄十分相称。他的女儿纤细苗条,头发梳成了一个优雅美丽的造型,她呵气如兰,呼吸中散放着浓郁的香气,她的朱唇上和略施粉黛的肩胛骨中间点缀着几颗朱砂痣,她穿着一条精美柔和、轻盈透明的长裙,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晚餐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结束之后,供人们跳舞舞厅开放了,男士们纷纷站起身来,走到酒吧里去,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他们抽着哈瓦那雪茄,喝着烈酒,脸颊绯红,负责服侍他们的是那些穿着红背心的黑人,这些侍者的眼白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船的外面,黑色的海浪排山倒海一般阵阵袭来,暴风雪猛烈地抽打着浸透了海水的缆绳,发出尖利刺耳的咆哮声。波涛汹涌的海面,浪花像山峦一样起伏不定,时而翻卷,时而升腾,泡沫被高高地甩起,四处飞溅。这条油轮迎着风暴和巨浪,像耕犁似的,一路劈波斩浪,颤抖着向前驶去。汽笛警报声湮没在浓雾之中,发出临死一般痛苦的呻吟;瞭望台上负责看守的人已经冻得毫无知觉,但他们还是得集中注意力,对危险保持高度的警惕,几乎快坚持不下去了;位于吃水线以下的油轮犹如地狱的最后一层,第九层那样,阴森恐怖;在油轮里面,庞大的熔炉正在熊熊地燃烧,张着炙热的血盆大口,贪婪地吞噬着一堆又一堆的煤;那些铲煤的工人光着脊梁,汗流浃背,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身子被火光映得通红。酒吧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乘客们悠然自得地把脚搁在沙发椅的把手上,轻轻地往杯子里倒入白兰地和甜烧酒,烟雾缭绕中尽情地谈天说地,滔滔不绝;舞厅里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处处洋溢着温暖和欢乐的气氛;舞池里,一对对舞者,跳着回旋激昂的华尔兹或摇曳舒缓的探戈,乐曲的节奏中流露出强烈的伤感,似乎在祈求人们去做一件事,只要做那一件事。
在这群光彩夺目的人群中,有企业界的大亨(他个子很高,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穿着老式的燕尾服),有西班牙著名的作家,有全球驰名的美女,还有一对优雅的情侣,他们正在热恋之中,一点儿也不掩饰他们的幸福,所有人都好奇地注视着他们,他只跟她跳舞,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优雅高贵迷人。但只有船长知道,他们二人的爱情只是伪装出来的,实际上他们高薪受雇于劳埃德保险社,在一艘又一艘轮船上进行这样的表演。
“大西洋号”轮船上来了一位新的乘客,他是亚洲某个国家的王子,微服出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个子矮小,模样木讷,脸盘宽大,眼睛细长,戴着金色的眼镜,两撇很长的唇髭像是长在死尸的脸上,有些面目狰狞,但他坦率谦虚,为人随和,弥补了相貌上的不足,总的来说,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轮船到达直布罗陀的时候,明媚的阳光让人的心情为之一振,现在好像是早春的天气,明媚和暖。地中海地区的波浪厚重绚烂,不断地翻滚着,犹如七彩的孔雀羽毛;天空澄澈,阳光灿烂,但是特拉蒙塔那风(地中海沿岸的一种干冷北风)猛烈地吹着,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人们的脸庞,第二天天空变得灰暗了,地平线雾气迷蒙。
船快要靠岸了,伊斯基亚岛和卡普里岛隐约可见,透过望远镜,可以看到,灰蓝色的那波利的山脚下,这两座岛时隐时现,延伸开来。船舱内,许多女士和男士穿上了轻便的毛皮外套,几个性格温顺的中国服务生,不慌不忙地拿着乘客的行李,放到甲板通往船舱扶梯的升降口,其中包括毛毯、拐杖、箱子和梳妆盒等等。这些服务生都很年轻,说话总是轻声细语,长着罗圈腿,乌黑的发辫长至脚踝,厚厚的眼睫毛如女生一般,扑闪扑闪的。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的女儿站在甲板上,王子站在她的身旁,前一天经过别人的引见,他们已经结识。王子低声地向她诉说着什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她假装专心致志地眺望着远方。王子个头不高,站在她的身,犹如一个小男孩。他并非相貌堂堂,鼻子架上那副金丝边眼镜之后更显滑稽,他戴的圆顶礼帽,穿的英式外套,像马尾一样稀疏的胡须,平板脸上像涂了一层清漆,细腻黝黑的皮肤,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很奇怪,很别扭。但是女孩静静地听着,尽管什么也听不进去,她的内心躁动不安,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心中充满了莫名的狂喜:很显然,他的一切都是那么与众不同,包括他干枯的手掌和无暇的皮肤,甚至他极其简单又特别整洁的欧式服装,要知道,他体内流淌着的可是高贵古老的王室血液呀!来自旧金山的绅士本人,正一个劲地斜眼注视着那位国际美女,站在他旁边的那位美女金发高个,身材窈窕,曲线曼妙,眼睛迷人,按照现在巴黎最流行的式样描绘过。她用银色的链子牵着一只小狗,把这只畏畏缩缩的脱毛抱在怀里,不停地同它讲着话。绅士的女儿觉得有些尴尬,竭力不去看自己的父亲。
来自旧金山的绅士,在航行的过程中一直十分慷慨,因此他深信别人一定会给他提供周到贴心的服务,给他端茶送水,从早到晚服侍他,揣摩他的心意,安排他的休息,让他干干净净、体体面面,替他鞍前马后的装运行李,帮他招来脚夫并把行李箱运到饭店里去。整个旅途中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这样的,他坚信那不勒斯也不会例外。
船越来越接近那不勒斯,马上就要靠岸。乐队成员拿着闪闪发光的黄铜乐器聚集在甲板上,突然间吹奏起震耳欲聋的欢快的进行曲;人高马大的船长穿着制服出现在舰桥上,像一个异教徒信仰的仁慈的神明一样,向所有乘客挥手致意。“大西洋号”这艘满载乘客的多层巨型轮船驶进了港口之后,船的舷门终于喀嗒喀嗒地放了下来,有多少脚夫和他们的手下戴着金色穗子的帽子,等着贵宾的到来;有多少各种各样的旅行机构拥挤着招徕顾客;有多少顽童和衣衫不整、身强力壮的小贩拿着一捆捆彩色的明信片,蜂拥而至,希望为这些游客出力效劳!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一边礼貌的朝这些人点头微笑,一边穿过人群走向饭店派来的汽车,他颇为冷静,时而用英语,时而用意大利语低声说道:
“走开!走开!”
那不勒斯的生活很快变得有规律起来。清晨在昏暗的餐厅里用餐,天空灰蒙蒙的,一大批导游挤在饭店前厅招徕游客。不一会儿,温暖的太阳露出了笑脸,释放着无穷的热量,在高悬的阳台上可以欣赏到日出前后的美景:维苏威火山从山顶至山脚都湮没在闪闪发亮的晨雾之中,海湾泛着银白色的涟漪,卡普里岛大体的轮廓模模糊糊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小毛驴拉着双轮马车沿着码头跑来跑去,一支小分队在嘹亮的军歌声中雄纠纠气昂昂地前进。之后,客人会走出饭店坐进马车,车子慢悠悠地行驶,穿过拥挤潮湿的街道,街道像走廊一般狭窄,两旁是装满玻璃门的高楼。客人走进一尘不染的博物馆参观,馆内的灯光像雪一样明亮欢快,但也像雪一样寂寞无聊,或是去拜访教堂,教堂里弥漫着一股蜡味,每一个教堂都是大同小异,无一例外地建有宏伟的入口,门口悬挂着沉甸甸的遮篷,里面的氛围沉重庄严肃穆,枝状大烛台上插着七支蜡烛,跳动着微弱的红色火苗,烛光映照着尽头盖着蕾丝的神坛。一位老妇人独自一人坐在深色的木头长椅上,地上铺着光滑的纪念碑,墙上挂着一幅名作——《耶稣受难图》。下午一点,游客们便到圣马丁山用午餐,一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聚在一起。下午五点在饭店的沙龙里优雅的喝茶,沙龙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燃烧着熊熊的炉火,暖意融融。接下来要为晚餐做准备了,洪亮庄严的锣声响彻每一层楼,穿着丝绸、坦胸露肩的女士们在镜子前精心打扮,照来照去,梳妆完成之后匆匆忙忙地走下楼梯,摩肩接踵,楼梯拥挤起来。如宫殿般豪华的餐厅打开了大门,殷勤热情地招待每一位来宾。穿着红夹克的乐师在台上演奏音乐,黑压压的一群侍者在领班周围忙忙碌碌,领班小心翼翼地把一盆浓郁的粉汤分装在不同的盘子里……晚餐照例十分丰盛,有主菜、葡萄酒、苏打水、布丁、水果。客人们享用过大餐之后,到了十一点,女仆们得去各个房间送上橡胶的热水带,以备客人们暖胃之需。
然而,到了十二月份,一切就不像原来那么顺利了。每当有人向脚夫询问天气状况时,他们都只能遗憾地耸耸肩膀,喃喃地说,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没有哪一年的天气像如今的这么恶劣。他们似乎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还添油加醋地讲述其他地方发生的可怕的事情:里维埃拉下起了前所未有的大暴雨,雅典遭遇下雪,埃特纳火山被大雪覆盖,一到晚上便闪闪发光,游客们为躲避霜冻纷纷逃离巴勒莫等等。
每天早上都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可是到了中午便乌云密布,大雨倾盆,雨越下越大,天越来越冷。饭店门口的棕榈树湿漉漉的,像锡一样闪着光。市里看上去格外的拥挤、肮脏,博物馆变得特别沉闷,胖墩墩的车夫穿着如翅膀一般迎风飞舞的橡皮斗篷。他们的烟头散发出一股股恶臭,叫人难以忍受;他们用力地挥着鞭子,恶狠狠地抽打骨瘦如柴的马匹。打扫电车轨道的那位先生,脚上的鞋子已经破破烂烂。女士们的腿都短得出奇,从路上经过,身后溅起一串串泥浆,她们没有戴帽子,任凭雨水打湿黑发。码头上,从海里捕捞上来的鱼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
来自旧金山的先生和他的太太早晨发生了口角。她们的女儿头痛难忍,面色苍白,不停地抱怨着,疼痛减轻的时候,就表现出欣喜若狂,变得活泼开朗,对一切都笑容可掬,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非常讨人喜欢。心情愉悦的时候,她格外的美好可爱,同样美好可爱的还有她复杂温柔的情感,唤醒她内心柔情的是那个长相丑陋、血统高贵的男人,是那一场美丽的邂逅。其实,到底是什么让少女怦然心动并不重要,不管是金钱、名望还是显赫的出身……
所有人都向他们证实,说索伦托或是卡普里的情况与这里截然不同,那儿天气更加温暖,阳光更加明媚,民风更加淳朴,葡萄酒更加甘醇,所有的柠檬树都盛开着花朵。所以,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一家,决定拖着全部的行李前往卡普里岛一探究竟,去参观古罗马皇帝提庇留宫殿遗址,去拜访蓝洞的著名洞穴,去倾听阿布鲁奇风笛手的演奏,这些音乐人在圣诞节前的一个月会在这座岛上流浪,演唱着赞扬处子玛丽的歌曲。游览过卡普里岛之后,他们再搬去索伦托。
动身启程的那一天,对绅士一家而言是值得纪念的。大清早就没有太阳,浓雾遮盖了整个维苏威火山,笼罩着泛起浅灰色涟漪的海面,极目远望,完全看不见卡普里岛,仿佛这座岛从未存在过。小型的汽船行驶得一点儿也不稳当,一会儿拐到这边,一会儿又颠到另一边。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一家躺在乘客沙龙里的长椅上一动不动,腿上盖着毯子,因为晕船,他们只好闭目养神。绅士的太太晕船症状最厉害,脸色蜡黄,不断呕吐,病恹恹的,几次都以为自己不久将离开人世。但那个一直拿着水盆跑来跑去照顾她的侍者却哈哈大笑,笑太太小题大做,她在船上待了好多年,不论寒暑,每天都要被海浪颠来颠去,现在却依然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绅士的女儿,脸色苍白得十分可怕,拿一片柠檬含在嘴里减轻晕船症状。绅士本人仰卧在沙发上,和衣而睡,一整天都紧紧地咬着牙关,他的脸色阴沉,胡子花白,头疼得厉害。前几天天气糟糕,他晚上喝了很多酒,并且在灯红酒绿的烟花之地过多地欣赏了“人体艺术”。现在的他,也只能是躺在椅子上,调整一下晕船、醉酒带来的不良情绪了。
雨珠敲打着颤抖的玻璃窗檐,顺着缝隙,飘到了沙发长椅上,怒吼的海风吹动着桅杆,有时一个浪头打来,几乎要把这艘汽船打翻,每一次刮起猛烈海风的时候,下面总有什么东西翻滚着,发出铿锵的叮当声。当汽船在卡斯特雷马拉和索伦托这两个港口停下来时,颠簸才有所好转,但就算靠了岸,船还在很可怕地晃动着。岸边的峡谷、花园、松树,粉色和白色的饭店、雾气缭绕的青山仿佛都在跷跷板上,忽上忽下。小船不时地撞上了汽船的一侧,发出“嘣”的声音,湿润的风顺势吹进了门里。一个小男孩站在摇摇晃晃的驳船上,手中举着“皇家饭店”的长三角旗,冲着人群,大声喊叫着,努力招揽更多的顾客上船。来自旧金山的绅士本人,忽然感觉自己垂垂老矣,想起这些贪得无厌、满嘴大蒜味的意大利人,厌恶的情绪就萦绕在心头。船靠岸时,他坐在沙发长椅上,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是寒酸破烂的、发霉的石屋,杂乱无章地挤在石头斜坡上,水边有几艘小船,破布、锡罐、棕色的渔网到处都是,一想到这就是意大利的真面目,绅士感到大失所望,他本想在这里度过一个轻松愉快而又难忘的假期,现在看来,似乎不太可能了。
过了很久,大约黄昏时分,卡普里岛黑乎乎的轮廓越来越暗,山脚下似乎点缀了许多红色的点点灯火,风势减弱,风渐渐平和,拂到人的脸上暖暖的,痒痒的,还夹杂着沁人心脾的香味,防波堤上的灯光如同一条条金蛇,直直刺向如黑油般浮动的海浪。忽然,船锚发出巨响,重重地掉进了水里,船夫的惊叫声此起彼伏,确认有惊无险的时候,大家立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沙龙里的灯光似乎比平时更加明亮了,每个人都想大吃大喝,抽烟饮酒,随意散步,四处走走。十分钟之后,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一家上了一条很大的木质驳船。五分钟过去了,他们一家人上了码头,钻进一架灯光明亮的小马车。马儿嘶叫着,在山坡上飞驰,一路上经过了大片的葡萄园,荒废的城墙,湿漉漉的橙子树(这些树上挂着闪闪发光的橙子,泛着光泽的树叶,到处都由稻草遮篷护住),小户人家敞亮的窗户,所有的景物飞快地向山下向后面退去。意大利的泥土在雨后散发着芬芳,每一座意大利的岛屿都有着独一无二的气息。
卡普里岛的夜晚潮湿昏暗,但有些地方却是热闹非凡,灯火绚烂。在山顶的缆索通道平台,一群人聚在那儿,列队欢迎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一家。同行的还有其他游客,但都不受重视,其中包括几个定居在卡普里岛的俄罗斯人;几个不修边幅、胡子拉喳、心不在焉的戴眼镜的男人,他们还把旧大衣的领子高高竖起;还有一帮长腿圆头的德国小伙子,穿着蒂罗尔地方的服装,他们不需要别人的服务,也不会轻易从口袋里掏出半毛钱。来自旧金山的绅士冷静地与这些人保持距离,显得分外醒目,立刻引起了接应他的人的注意。他们一家很快登上马车,人们争先恐后地给他们指路,他发现自己被一群小孩和身强体健的卡普里农妇围住了。那些农妇的头顶上扛着尊贵的旅客的行李箱,木质鞋底在小型的歌剧广场上发出喀沓喀沓的响声,广场上有一只电灯随风摇摆,那群顽童吹着口哨,翻着筋斗,像鸟儿一样自由快乐。来自旧金山的绅士走在他们之间,仿佛走在中世纪的拱门下,拱门上的一排房屋似乎已经融为一体了。走过拱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狭窄的当当作响的街道,再往山上走便到了灯火明亮的饭店门口了。街道的左边是隐约可见的棕榈树,头顶是漆黑的天空,在蓝色的星星映衬着,格外好看。这个遍布岩石的地中海小岛上的石头小镇,今夜流光溢彩,仿佛是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一家人的到来,让它蓬荜生辉似的,仿佛是他们的到来才使饭店老板喜笑颜开,热情周到,仿佛是为了迎接他们才敲锣打鼓,热闹非凡,他们刚一踏进饭店,饭店里便敲响了铜锣,爆发了欢呼声,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用餐。
饭店老板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他朝每个客人都深深地鞠上一躬,但并未博得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的好感,反而激起了客人的不满。来自旧金山的绅士昨天晚上做了一夜的梦,他梦到的正是这个男子,穿着同样的晨衣,梳着同样的油光可鉴的发型,简直同梦境如出一辙。他大吃一惊,迟疑了一会儿,但很快镇静了下来,因为他一点儿也不相信这种充满神秘色彩的直觉,惊讶的神情只是一闪而过。他和太太、女儿走在走廊上的时候,用开玩笑的口吻告诉她们,他的梦境和现实竟然出奇的一致。他的女儿听了之后惴惴不安,瞥了他一眼,心猛然间痛苦地揪紧了,在这个陌生的黑暗的岛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独……
有位尊贵的客人——赖斯十七世王子在卡普里岛住了好一阵子,刚刚才离开,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一家就下榻在王子住过的套间。三名仆人负责伺候他们,一位是最美丽能干的女仆,她来自比利时,身材苗条,腰肢纤细,头戴一顶浆硬的帽子,上面镶嵌着如同锯齿状的王冠;一位是最上得了台面的脚夫,他是西西里人,皮肤黝黑,眼睛迷人;还有一位是工作效率最高的茶房路易斯,长得矮矮胖胖的,曾经在很多别的地方做过类似的杂役。一分钟之后,餐厅的法国领班,轻轻地敲响了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的房门,询问尊贵的客人是否要用餐,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流利地向他们报告今晚的菜单,包括龙虾、牛肉、芦笋、野鸡等美味佳肴。来自旧金山的绅士感觉脚下的土地仍然在晃动,都是那艘破破烂烂的意大利汽船颠得他头昏脑胀。他小心翼翼地,颇为费力地关上了窗户,窗户从领班进来时就咯咯作响,他早就想关上了。远处的厨房飘来的饭菜的香味,夹杂着花园里野花的香味,通过窗户飘进了房间。他们下达要用餐的指令,要求在餐厅远离入口的一头为他们预订一张桌子,指名要喝当地的葡萄酒。领班抑扬顿挫地应和着,笑容可掬地接受了吩咐,他对这些嘱咐已经铭记于心。来自旧金山的绅士提出的要求,领班不会出错,也不可能出错,他一定会严格无误地执行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最后领班向绅士鞠了一躬,思虑周全地问道:
“先生,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绅士拖长调子懒懒地回答道:“没有了。”
领班接着说:“今晚前厅有塔兰台拉舞表演,舞者是卡梅拉和朱佩赛,他们在意大利和其他著名的旅游国家都享有盛名。”
“我在明信片上见过她,”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回答他,“那个朱佩赛是他的丈夫吗?”
“是她的表哥,先生。”领班答道。
来自旧金山的绅士思考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示意领班离去。
他像是要出席婚礼似的开始盛装打扮。他打开了每一盏灯的开关,透过亮晶晶的镜子,能看到明亮的灯光,锃亮的家具和打开的行李箱。他洗了脸,刮了胡子,一次又一次地按铃吩咐仆人做事。他太太和女儿房间的铃声也是争先恐后地想起,此起彼伏,在走廊上相互应和。路易斯穿着红色的围裙,他有着胖子特有的敏捷的身手,活蹦乱跳地循着铃声的方向跑去,一边还做着恐怖的鬼脸,惹得那些提着瓷器水壶的女仆笑得流出了眼泪。路易斯用手指关节轻轻地叩门,装出谨小慎微的样子,像个傻瓜一样诚惶诚恐地问道:
“是您按铃吗,先生?”
从门的另一头传来慢条斯理尖利刺耳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却很是客气地说道:
“是的,请进……”
对于这个重要的夜晚,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究竟在想什么呢?他像所有经历过长途颠簸旅行的游客一样,只觉得饥肠辘辘,希望品尝美味的汤,上好的酒,可口的菜,甚至连梳洗打扮这种平常琐事他都十分兴奋地完成了,根本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好好体味有什么样的感受。
来自旧金山的绅士刮完了胡子,洗好了脸,装上了假牙,站在镜子前,用一把镶银的梳子沾了点水,将仅存的几缕花白头发弄湿,并把这些稀稀疏疏的头发分布到灰黄色的脑袋各处,穿上一条奶油色的丝质紧身衣,把发福了的腰肢上松松垮垮的肥肉紧紧套住,往干枯扁平的脚上套上了黑色的丝袜和舞鞋。他迅速地弯了弯膝盖,把丝质的裤子吊带往上拉,黑色的裤子高高吊起,捋平雪白色的衬衫鼓起的地方,扣好袖口上华丽的纽扣,异常艰辛地摸索着僵硬的领子下的饰钮,企图将它扣好,那颗饰钮一直戳进他喉结下的松垮的皮肤里,但他坚持不懈地摸索着,终于成功地扣上了饰钮,他觉得筋疲力尽,脖子也被僵硬的领子挤得生疼,在大大的穿衣镜前气喘吁吁。这面镜子像其他所有的镜子一样,映出了他的全部身形。
“上帝啊,这太可怕了!”他喃喃说道。垂下了光秃秃的头,但不想弄清楚甚至是去思考一下究竟是什么这么可怕,他检查了一下短而粗的的手指,因患痛风病而僵硬的关节,突起的杏仁色的阔指甲,然后又肯定地重复了一遍:“真是太可怕了。”
就在那时,第二遍铜锣声响彻了整栋大楼,仿佛是从异教徒的寺庙里传来的一样。来自旧金山的绅士很快地站起身来,整理好领带,系上背心的扣子,让背心紧贴着脖颈和肚子,穿上礼服,理顺袖口,又对着镜子照了照。“那位卡梅拉,”他思忖道,“她像是黑白混血的女子,皮肤黝黑发亮,眼睛闪动着挑逗的神色,穿着亮橙色的长裙,肯定是一位大美女。”他轻快地走出房间,沿着地毯走到隔壁的他的太太的房间,高声地询问太太和女儿是否打扮好了。
“还有五分钟。”门的另一边传来了她女儿的回答,声音欢快清脆。
“好的。”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答道。
他们一起下楼用餐。
晚饭时,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弯腰驼背,满头银发,却仍然穿着坦胸露肩的灰色丝质长裙,迈着像鸡一样可笑荒唐的步子,从他前面急匆匆地走过,但他轻而易举地就超过了她。来到了餐厅的玻璃门口,所有的人都到齐了,已经开始用餐。他在一张堆着雪茄盒和非洲香烟的柜台前停下脚步,拿出一盒大的马尼拉香烟,扔下三个里拉。游廊上因为抵挡冬日严寒而装上了玻璃窗,他朝窗外瞥了一眼,一股微风从黑暗的夜色中迎面拂来,他很高兴自己能看见古老的棕榈树的顶端,硕大的阔叶上似乎可以摘星揽月,远方大海的咆哮声近在耳边……
他沿着走廊缓缓向前,走下铺着红地毯的楼梯,寻找阅览室。路两旁的仆人紧紧地贴着墙壁为他让路,但他只顾向前走着,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安静舒适的阅览室里,只有桌子上的一盏盏灯闪着亮光,一个头发灰白的德国人在窸窸窣窣地翻阅报纸,他长得像易卜生,带着银色的圆形眼镜,眼睛里满是惊讶和狂野。来自旧金山的绅士冷漠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挑了角落里的一张很深的皮椅坐了下来,旁边的灯投射下绿色的阴影。绅士戴上夹鼻眼镜,把头伸出紧得令人窒息的衣领,摊开的报纸遮住了整个身子。他快速地浏览新闻标题,读到了巴尔干半岛无休止的战争,用一贯的姿势把报纸翻页,就在那时,眼前的几行文字在电光火石之间闪过一道微光,迎面袭来,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的脖子变得僵硬了,眼睛向外凸起,夹鼻眼镜也从鼻子上滑落下来……他向前倒去,试图正常呼吸,却只能重重地喘着粗气,他的下颚脱落了,嘴张得老大,金牙照亮了整个口腔,衬衫的前襟涨得像盒子一样,鼓鼓的,整个身体不停地抽搐,他的脚跟陷进了地毯里,他似乎在和某个隐身的人做殊死搏斗,最终,身子滑到了地板上。
要不是阅览室里的老头亲眼目睹了这个过程,饭店就会把这件事掩盖过去。饭店的人打算抬着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的头和脚,从黑漆漆的走廊里把他扔出去,能扔多远就扔多远,这一切都会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乘客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德国老头一边冲出阅览室,一边大声呼救,整栋楼的人都被惊动了,当然整个餐厅的人也都知道了阅览室里有一起突发事件。许多正在用餐的人一跃而起,人们听到消息后脸色发白,跑到阅览室问:“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能提供确切的消息,也没人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直到现在,依然有人对死亡感到万分惊讶,拒绝接受事实。饭店老板一会儿拉住这个游客,一会儿劝说那个游客,极力想阻止他们逃离,一边安抚他们,一边向他们保证一切都安然无恙,只是小小的意外,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不小心晕过去,仅仅是晕过去而已。但没人愿意听他解释,许多人亲眼目睹了脚夫和茶房扯下绅士的领带、背心、皱巴巴的礼服,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们甚至把他脚上的舞鞋从穿着黑丝袜的平脚掌上脱了下来,这一幕让大家心惊肉跳,恐惧万分。死神突然而至,残忍地想要夺去他的生命,可他仍然在挣扎着,顽强地搏斗这,绝不想轻易就放弃,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摇着头,像一头被困住的猪一样呼哧呼哧喘气,眼睛无力地翻动着,就像是喝醉了一般……人们急急忙忙地把他抬到位于底层走廊尽头的43号房间,放到床上。他的女儿跟着进了房间,披头散发,半裸的乳房露在胸衣外面,后面跟着他的太太,她为晚宴刻意的打扮也失去了原来的光鲜照人,剩下的只有惊讶和恐惧,她吃惊地张大了嘴……过了一会儿,他的头停止了晃动。
一刻钟之后,饭店稍稍恢复了平静,秩序不再像刚才那样混乱,但这个夜晚却被彻彻底底地毁掉了。一些人回到餐厅继续用餐,但大伙儿都沉默不语,脸上还保留着惊恐的表情,饭店老板走到他们跟前,无奈地耸耸肩,带着一脸尽力了但却仍然无法挽回的愤懑表情,无限愧疚地向大家保证,“尽一切可能采取措施”来消除今天的不愉快。原定的塔兰台拉舞取消了,没必要开着的舞灯熄灭了,大部分旅客去了市里的酒吧。饭店里悄无声息,连前厅里的时钟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前厅只剩下一只鹦鹉木然地含糊地说着什么,似乎在为困在笼子里而闷闷不乐,它伸出一只脚抓住笼子上方的枝条,试图以这种异想天开的方式入睡。
来自旧金山的绅士躺在一张廉价的铁床上,身上盖着粗糙劣质的羊毛毯,一只冰袋敷在他潮湿冰冷的前额,他面如死灰,毫无生气,身子渐渐冰冷,嘴张着喘着粗气,金牙发出的亮光似乎也逐渐黯淡下去。天花板上装着一只漏斗状的电灯泡,昏暗的光线照着这一切。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不再呼呼喘气了——他不在了——那大声的喘息是别人发出的声音。他的太太、女儿、医生和饭店工作人员正看着他,突然之间,最害怕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喘息声停止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整张脸变得苍白,他的轮廓变得分明透亮。
饭店老板走了进来。
“人已经死了。”医生悄声对他说。
老板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绅士的太太的眼泪无声地滚落到脸颊,她走到丈夫身边,痛苦地表示现在应该把遗体送到他的房间。
“哦,不行,太太。”老板迅速地说道,他的话很得体,却不再像原来那样谦恭有礼。他不用英语而改用法语说话了,他表示对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留在钱柜里的一小笔钱无动于衷。“对于您提出的要求,我们是万万办不到的。”他说道,又继续解释说他非常重视那间房间,如果他同意了太太的请求,把绅士的遗体送回去,那所有卡普里岛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游客们会对那间房间避之不及。
那位小姐一直惊讶地望着老板,脸上的表情很奇怪,有些茫然,有些无助,她坐到椅子上,用手帕捂住嘴巴抽泣了起来。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的太太眼泪似乎在忽然间流干了,满脸怒容,她提高了嗓门,用她自己的语言不停地说着,坚持这么做,她至今仍然不敢相信之前对他的丈夫恭恭敬敬的那帮人,现在是这副嘴脸。老板谦逊有礼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坚决地说道:“如果夫人对饭店的做法不满意的话,我也不敢强留您。天一亮尸体就必须移出饭店,事情已经通知了警方,他们很快会派人来办理必要的手续……”夫人问卡普里岛是否有现成的简易的棺木,老板答道:“很遗憾,一副也没有,也没有人能来得及在短时间内造出一副棺木来。您只好另想它法了,比如说,装运英国苏打水的箱子是又大又长的板条箱,板条箱中的隔板可以把它拆除……”
夜色已深,整个饭店进入了梦乡。有人打开了43号房间的窗户,看见花园的角落处长着一颗瘦小的香蕉树,倚着高高的石墙,墙顶是碎玻璃。那人关上电灯,锁上门,离开了。绅士的尸体躺在黑暗之中,蓝色的星星从天空中遥望着他,墙边的一只蟋蟀纵声高歌,声音中充满了悲凉。光线昏暗的走廊里,两个负责清扫的女仆正坐在窗沿边缝补衣服。路易斯穿着拖鞋,一只手拿了一堆衣服走了过来。
“准备好了吗?”他用耳语一样的声音担忧地询问道,眼睛斜着看走廊尽头那扇恐怖的门。
“出发!”他继续用耳语的声音喊道,那只没拿衣服的手朝那边挥了一挥。他说的那个词通常是火车离开意大利车站时才会说的,女仆们笑得乱作一团,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她们的头互相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以表达事情的好笑。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走到门口,假装敲了敲门,头朝一侧歪着,用最有礼貌的声音低声问道:
“是您按铃吗,先生?”
他清了清嗓门,下巴向前突出,用英语自问自答,语调缓慢悲伤,尖利刺耳,像是从门的另一头发出来的:
“是的,请进……”
黎明时分,43号房间有了光亮。湿漉漉的风吹动着香蕉树蔫了的叶子,天渐渐地变蓝,蓝色的天空延伸至整个卡普里岛,太阳从远处的青山后露出了头,照耀着,索里亚山纯净澄明的山顶就立刻变成了金色。岛上负责维修游客道路的工人开始工作,装运苏打水的板条箱运到了43号房间。箱子似乎变得越来越沉,脚夫累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他们把箱子放进单匹马拉的马车里,沿着蜿蜒的卡普里岛山坡之间的白色马路,一路向山下疾驰,途经一道道石头砌的围墙和葡萄园,一直跑到海边。马车夫是位眼睛布满血丝的的病怏怏的男子,穿着旧的短袖夹克衫和平跟靴,昨天晚上在酒店里喝了一夜的酒,赌了一夜的骰子,现在还醉醺醺的,迷糊糊的,头阵阵发疼。他不时用鞭子抽打着瘦长结实的小马驹,这匹马按照西西里的风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缰绳和高耸的黄铜色马鞍枕上系着各种小铃铛,伴随着挂在笼头上的五颜六色的羊毛绒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车夫一言不发,想起他昨天赌博的“罪行”,将所有的钱挥霍一空,输得精光,连最后一个里拉也没有了,不禁感到沮丧万分。
但早晨的空气是如此的清新,置身于碧海蓝天之间,昨天晚上带来的不良情绪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一会儿就无忧无虑起来。车夫还意外地从这位来自旧金山的绅士处赚取了外快,想到这儿,心情顿时愉悦起来,脸上掠过掩饰不住的高兴。此刻,这位绅士的头颅正在他车后的板条箱里,被颠得摇摇晃晃。在码头附近,打下手的脚夫被专业脚夫超越了,车里面坐着绅士的太太和女儿,她们由于哭得太过伤心,再加上一夜无眠,所以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远处的山脚下,一只小型的汽船像一只甲虫漂浮在柔软清澈的蓝色水面上,整个那不勒斯湾都是片无边无际的蓝色。汽船出发前的最后几声汽笛声,清脆地回荡在整个卡普里岛上。岛的整体轮廓,甚至每一个山丘,每一块石头都清晰可见,张目四望,人们就失去了探幽寻微的心情。十分钟之后,那艘小型汽船再一次出发,前往索伦托和卡斯特拉马雷,载着来自旧金山的一家人,永远地驶离了卡普里岛。这座岛于是又一次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安详。
两千年前,那座岛上居住着一个让人厌恶的男人,他无休止地追逐着欲望,统治着千百万人民,这些人在他的奴役下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因此声名远播,人们永远记住他,世界各地的游客蜂拥至此,参观他曾经居住过的位于这座岛上最顶峰的石头宫殿。那个晴朗的早晨,那些到卡普里岛的游客在饭店里醒来,饭店的入口处有一群装有红鞍的灰色驴子,等待着客人们(年老的美国人和德国人)梳洗用餐之后使用。驴子后面是一些年老的卡普里女乞丐,她们手中拿着棍棒,赶着驴子爬到山顶,用布满青筋的手讨要一些赏钱。来自旧金山的绅士本打算和那些游客一起,享受这一切,但却意外猝死,人们一想起他的死亡,就惊恐万分。人们得知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的尸体已经被送至那不勒斯,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游客们睡得十分香甜,岛上十分安静,镇上的商铺还都关着门,唯一开着的是广场上的卖鱼和蔬菜的小摊,来赶集的全都是当地的普通老百姓,其中有一个高高的上了年纪的船夫,名叫洛伦佐,总是无所事事地闲晃着,他曾经是一个放荡不羁、不负责任的浪子,模样英俊,在意大利十分出名,为许多画家做过模特。他来到集市上,把昨天晚上逮到的两只龙虾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卖给了饭店的厨师,这个厨师就职于来自旧金山的绅士一家下榻的旅馆,两只鲜活的龙虾在他的围裙里活蹦乱跳。现在洛伦佐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一整天都待在街上,以盛气凌人的态度环顾四周,摆一个漂亮的造型,穿着破烂衣裳炫耀他的陶制烟斗和红色的羊毛贝雷帽(帽子的一边吹垂到了耳朵下面)。
在索里亚罗山的悬崖绝壁旁,有两个阿布鲁奇的高地人,沿着古代腓尼基人开凿的石道而制成的石阶,向山下走去。其中一个人穿着皮质斗篷,斗篷下挂着风笛,风笛由山羊皮制成,上面安着两根笛管,另一个人拿着古老的木质笛子,他们向前走着。欢乐美丽、阳光普照的乡村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卡普里岛石头的突起部分似乎就在他们脚下,又似乎漂浮在令人心旷神怡的蓝色海洋之上。在东边,随着太阳越升越高,光线越来越强烈,海上晨雾在绚烂的阳光的映照下光芒四射。巨大的雾气中,迷蒙的蓝色的意大利轮廓在清晨的光线下闪着微光,群山忽而近在咫尺,忽而远在天边,人类的语言难以形容它们的美丽。山路走到一半之时,他们渐渐放慢了脚步,因为在路旁的索里亚罗山的洞穴中,有一个用石壁凿出来的圣女像,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动人的光辉。她穿着雪白的石灰泥膏制成的袍子,金色的皇冠上已经锈迹斑斑,面部表情温和慈爱,眼睛抬起,注视着她庇护的子民的居所。两人把手中的东西放下,唱起真诚、谦逊、欢乐的赞歌,歌声赞美太阳,赞美清晨,赞美完美无瑕的圣女,圣女是人民的守护神,在邪恶抑或美丽的世界里受苦受难,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在伯利恒的马棚里,那个马棚,是遥远的犹太王国里一个不起眼的牧羊人的居处……
此刻,来自旧金山的绅士的遗体正漂洋过海,回到了新大陆的海岸边,送进新大陆的坟墓里去。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里,他的遗体从一个港口转移到另一个港口,受尽种种冷落,经历各种刁难,终于又回到了那艘著名的轮船上,就在前不久,那艘船还毕恭毕敬地载着他前往旧大陆。但现在大家都对他视而不见:他的遗体被封在涂满焦油的棺材里,降到了轮船深处的黑黢黢的底舱,这艘船开始了又一次的远程航行。驶离卡普里岛时正值晚上,对那些从海岸边远眺的人而言,当轮船渐渐远去,行驶在黑暗的苍茫大海上时,灯光似乎都充满了凄凉。船上依然灯火通明,在枝形吊灯熠熠生辉的特等客舱里,和往常一样,一场热闹的舞会正在进行。
第二天、第三天船上依旧有热闹非凡的舞会,海上风雪肆虐,风从海面呼啸而过,发出如同葬礼上弥撒那样单调低沉的声音,掀起如山高的巨浪,银色的浪沫宛如送殡的丧服。在岩石嶙峋的直布罗陀,两个世界连通的入口处,魔鬼眼睁睁地看着船消失在茫茫夜色和漫天风雪中,船上无数如眼睛般明亮的灯火在风雪中依稀可辨。魔鬼是个悬崖绝壁一样的庞然大物,但是船也很大,有很多层,还有一个巨大的烟囱,由揣着复古之心的现代人利用先进的技术制造而成的,是现代文明的骄傲。暴风雪猛烈地击打着桅杆和被白雪覆盖的烟囱,但船岿然不动,依然坚定雄壮、毫不气馁地向前迈进。比首层甲板高出许多的地方,有个安静舒适但却昏暗的舱房,在风雪中傲然挺立。“大西洋号”的底部,即轮船的吃水处,巨大的锅炉上的钢铁部分,和其他的金属器械在昏暗阴郁中闪闪发光,滚烫的蒸汽滚滚而出,开水和机油在锅内沸腾奔流,犹如一台烤箱被来自地狱的熊熊烈火从底部加热,产生轮船的推动力。身材高大的船长正在舱房里,整个航行中都像异教徒的神明一样正襟危坐,时而昏昏欲睡,时而猛然警醒,他听到轮船的汽笛警报声,像是低沉的吼叫,像是微怒的咆哮,但风雪湮没了警报声。他隔壁的舱房似乎有铜墙铁壁护身,里面不停地传来神秘的嗡嗡声,烛火颤抖着,蓝色的火焰十分明亮,时而发生了小小的爆裂,干巴巴地劈啪作响,烛火旁坐着面色苍白的电报员,他头戴半圈金属圆环,正在认真的工作。在“大西洋号”的心脏——餐厅和舞厅内,依然充满着光明和欢乐,衣着光鲜华丽的人群相互交谈,各种装饰的鲜花吐露着芬芳,管弦乐队演奏着旋律轻快的乐曲。在熙熙攘攘的乘客中,在灯光、珠宝、丝绸的流光溢彩中,在坦胸露肩的妇女中,有一对优雅迷人的情侣在众人面前旁若无人地跳舞,时而扭动着身躯,时而碰撞对方的身体,叫人心痒难耐,羡慕不已,但他们不过是别人花钱雇来的假情侣而已,那充满罪恶感的女孩垂着眼帘,散下了飘逸的秀发,那个男人一头涂满发胶的黑发,穿着精致的皮鞋,紧身的长燕尾礼服,仿佛神话中的翩翩美少年,但实质是一个嗜钱如命、压榨他人的水蛭。这对假情侣早已厌倦了在众人面前展示他们幸福美满的爱情,厌倦了尽力假装出来的如胶似漆的表面现象,厌倦了在忧郁的音乐声中翩跹起舞,没有人知道浮华和光鲜的背后是欺骗和表演,甚至没有人知道在他们的脚下,在轮船底部的深处,在轮船热闹灼热的内脏旁有一个什么东西……
轮船依然坚定地向前行驶,迎着狂风暴雪,劈开惊涛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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