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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独一无二的文本。描写新疆人生活最深入、最真实、最深情,催人泪下,感人肺腑。同样写新疆,李娟写帐篷外面,是大自然的和人类心灵的和谐之美;帕蒂古丽写帐篷里,是人间复杂情感和绵长岁月中的精彩故事。
★独一无二的作者。作者帕蒂古丽出生成长于天山下一个多民族共居的村庄,父亲维吾尔族,母亲是回族,邻居是哈萨克族,自小就读汉语学校,能熟练使用多种语言。她以汉语写作,虽非母语,帕蒂古丽却凭借过人的语言天赋,将汉语运用得出神入化。近年来,她的文字多获国内文学大奖。
★名人争相推荐。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主席阿扎提·苏里坦题写维语书名,《一个人的村庄》作者刘亮程作序力荐。
★独一无二的书。全彩印制,40余幅专业摄影精美图片,独家授权首发,尽现“隐秘故乡”的大小角落,身临其境感受一个小女孩成长为美丽姑娘的全程,观看她的自我认同和心灵成长秘史,地道、深情、感人肺腑!
一本又畅销又是经典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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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隐秘的故乡反映了帕蒂古丽在新疆的一个小村子中,身心成长的全图景式纪实散文。在这部作品中,可以看到生活在多民族聚居的小村子中,成年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邻居之间,同学之间等各种真实鲜活的生活,看到他们的内心和世界。那是生活在都市的人们,所不能想象的生活。而这种陌生而遥远的生活,却在关注文化、关注人性、关注人类灵魂方面,让读者深深感慨。
村子里,泥墙木门、绳索刀具各有命运,鸡鸭猫狗、驴马牛牲皆有灵性。还有那些远离故乡或长眠故乡的亲人,父亲,弟弟,母亲,邻居们,每一人都停留在我们的生命中,在或远或近的地方共鸣、动容。在不断到来又流逝的时间追逼下,帕蒂古丽说自己是“一只断了尾巴的蜥蜴”,往事就是她鲜活跳跃的尾巴,她从现在的生活中停下来,回望丢失的尾巴。在故乡被揭开被袒露的隐秘里,触摸时间、发掘过往,找回失落的自己。也让目睹者在她剖开的袒露的隐秘里,感受到那些潜藏在女人心底的东西——时间、命运、故土、亲情、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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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作者帕蒂古丽·乌拉伊穆·麦麦提,是文坛近年崭露锋芒的散文新锐。帕蒂古丽出生成长于天山下一个多民族共居的村庄,父亲维吾尔族,母亲是回族,邻居是哈萨克族,自小就读汉语学校,能熟练使用多种语言。她以汉语写作,虽非母语,帕蒂古丽却凭借过人的语言天赋,将汉语运用得出神入化。近年来,她的文字多获国内文学大奖。
帕蒂古丽的写作,以散文见长,以独有的视角记录自己的村庄,记录故乡的泥土上生长的思想。近几年,有30
多万字的作品见诸《人民文学》《散文选刊》等。已出版散文集《跟羊儿分享的秘密》《混血的村庄》。这些文章多获各类国内重要奖项,其中,本书收录的散文《模仿者的生活》曾获《民族文学》2012年度文学奖、《散文选刊》2012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等,《思念的重量》获2013年全国散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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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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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有多少秘密可以跟人分享
牛虱·刀子·绳子
肉与铁的对峙
老河坝
村庄的隐秘
变种者
隐秘的事情
混血的日子
大梁坡的汉子和婆姨们
图尔逊
亚森
尤尤
马圈
气味
家族的隐秘
小姨
诵经声里的外婆
麦草褥子
高处的声音
一堵墙用裂缝说话
忌日的白毛巾
殁了的姐姐
妹妹
失散的弟弟
模仿者的生活
思念的重量
模仿者的生活
苏醒的第六根手指
一种隐蔽的“战争”
敌视—女儿的故事
改变—我对女儿的修改
感悟—自尊与自省
理解—因为爱和宽容
战争—亲请庇护下的争论没有输赢
后记:我就是一只断了尾巴的蜥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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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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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 味
你觉得一家人是用气味连接的。只要跟在爹爹后面,你就觉得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你认为那绳子是爹爹身上的味道。爹爹无论去了谁家,你都能找到他。爹爹说你跟狗一样,闻着味道就跟着跑,你也说不清,就是喜欢跟着爹爹跑。
你和弟弟妹妹常年捂在一个被子里,身上的气味也是一样的,只有爹爹能区分出来,爹爹喜欢用鼻子嗅弟弟胯下的味道,他觉得那种味道类似纳斯(一种含在口中的烟草),让他上瘾。
你闭着眼睛就能辨认爹爹和妈妈的味道,你晚上像猫一样,在漆黑里准确地找到妈妈的被窝,挤到她脚下面睡觉。你蜷缩着,脚刚好够到妈妈的胯下,能触到她大腿根的那一蓬毛,有点糙糙的,让脚心发痒,妈妈挪开你的脚,你就又够到妈妈隆起的大肚子,被妈妈挡开,你把腿伸直,够到了妈妈累累的奶房。你有时候闻到妈妈胯下的血腥气,有时候闻到尿臊味和奶腥气,有时候闻到妈妈跟爹爹混合的味道。
你不喜欢闻陌生人家的气味,就像狗在家里拴久了,闻到陌生的味道就要吠叫撕咬。
你每天回家路过校门口的猪圈,绕很远还是能闻到猪粪的恶臭。
那天体育课后渴急了,老田的女儿田旭英叫你一起到她家喝水。你看到猪圈里一群满身泥水的猪在食槽里拱食,发出令人恶心的哼哼声。
老田正在女老师宿舍旁边的渠沟里捕泥鳅。他用网纱把狗鱼像捞面条一样从浑浊的泥汤里捞出来,晒在渠边铺着的油布上。田旭英帮她爹把这些狗鱼连肚肠都不用去掉,直接晾在太阳下面打算晒成干吃。
她说狗鱼在锅里用辣椒粉炒炒,吃起来很香。你捏着鼻子进了她家,外屋房梁上挂着猪肉,一股土腥味,地上满是剁好的猪饲料。喝了半碗水出来,你觉得身上沾了猪肉和饲料味。
你没喝过汉族人家的水。村里汉族庄子和民族庄子,以前共用一口井,自从井水里掉进了猪仔,民族人再也不去那口井打水。村里专门给民族庄子打了一口井。
田旭英拉你住在她家。你看着她用炉子上做饭的大铁锅熬了烂白菜叶子和米糠,搅拌匀了端出去倒给猪吃。屋里随着门每次打开,飘进来的气味里,猪吃的饲料味、人吃的白菜萝卜的气息和猪粪味混在一起,这种气味跟牛羊的气味完全不一样,是你到一个穆斯林家不会闻到的。
夜里你在褥子上尿了尿,你以为你可以把家里的味道暂时丢掉,早上起来后,你闻到田旭英家的褥子上散发出一股你家里的羊膻味。
你怕他们闻到你身上散发的味道,他们一家人忙着换炕单布、晒褥子,似乎没有注意到你担心的味道,你心里还是不踏实。
田旭英让你和她一起摊炕单布,你趁她不注意,把一只用来夹炕单布的夹子,迅速装进了自己的书包。你觉得你和田旭英家的区别就在这只夹子上,你家没有炕单布,只有油腻腻的羊毛毡子。这些炕单布上的夹子让你心里不舒服。
你觉得她带你来是一件错误的事情,你偷了夹子就是对她这个错误的惩罚。这样她以后就不会带你来了。作为“她再也不会带你来”这种预感的报复,还有作为让你闻那些难闻的味道,跟猪在一个铁锅里煮吃食的报复,你得意于你偷了那只对你毫无用处的夹子。
田旭英哭着哀求你把夹子还给她。你看到你的报复伤害了田旭英,你觉得自己很可恶,心里对自己的这种厌恶,立刻变成了对她的反感。你看见她鼻头周围粗大的毛孔,像剃了毛的白猪皮一样,头发粘在黏乎乎的眼泪和鼻涕上,嘴里呼出一股难闻的酸菜气味。
那天你出了门,就把那只夹子扔到了田旭英家门前的臭水沟里,两头正在喝水的老母猪立刻挪动肥胖、肮脏的身子,用嘴去拱夹子溅起的污秽的水花。你不能让爹爹看到那只夹子。你朝着它们吐了一口浊痰,出了一口浊气。
你在心里狠狠地责怪田旭英,不该拉你去她那个圈着老母猪的家,让你闻难以忍受的猪粪和猪肉味,还用给老母猪拌饲料的锅给你煮面条。要不是她拉你住在她家,你也不会偷那只该死的夹子。你担
心邻居要是知道你吃了她家的饭,晚上还睡在她家的炕上,会说你沾了刚死了人的汉族人家的晦气,吃了汉族家的猪肉,身上有股猪肉味,他们会唾弃你的。
就在你住在田旭英家那天晚上,爹爹打发弟弟去找你,他自己套了车去红旗农场,妹妹跟在车后面追爹爹,半路上迷了路,走丢了。
红旗农场的管水员在路上捡到了她,把她带回家里。妹妹在他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才被送回来。妹妹回来后,脸蛋给风吹黑了,嘴唇也哭裂了,好几天都不说一句话。
我和弟弟问她:“你住在谁家?”
“一个会吹笛子的汉族叔叔家。”
“他家也睡炕?”
“他让我睡床,我哭着不睡觉要回家,他就吹笛子给我听,我就不哭了。”
“那你肚子不饿?”
“叔叔给我下了面条,喂我吃。”
“面条好不好吃?”
“好吃。”
“有没有肉?”
妹妹翻着白眼想了半天,摇摇头。
“你肯定吃了猪肉,你看你脸都黑了,像只小黑猪,满身都是猪肉味。”弟弟说。
妹妹“哇”地一声哭了。
从那儿以后,妹妹变得爱哭,不爱说话了。她胃口很大,很能吃。
你和弟弟说她越来越像猪,一听到“猪”,她就哭个不停。
你不敢跟家里人说,你在田旭英家吃住了一天,只搪塞说你去了外婆家。你下意识地照镜子,偷偷检查自己跟妹妹有没有相像的地方,脸有没有变黑,身上有没有猪圈的气味。你闻闻自己衣服,似乎真能闻到一股猪肉的土腥气。
早上,你给羊儿拔草回来,发现羊群里最老的那只母羊躺在羊圈里伸直四蹄、咬着舌头不会动了。你就怀疑那只羊的死,跟你去了汉族家,沾了晦气有关系。
爹爹似乎不在意羊死了,翻了翻羊的眼皮,又摸了摸羊脖子和鼻尖说:“苜蓿它吃得太多,撑死了。”
“死了的羊,不能吃了,挖个坑埋了吧。”
“穆斯林不能吃,汉族人可以吃,好好的羊,又没病,埋了可惜。”爹爹端来了半盆清水,在清水里过了刀子,麻利地剥了皮,羊肉裹在剥下的羊皮里捆好放到车上,套好毛驴车,说:“丫头,趁早上天气凉,到红旗农场把这羊肉卖了。你带上书包,跟我收钱去。”
你和爹爹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上路了。半路上看见在红柳和白刺丛里躺着大半个烤得焦黄的面包,爹爹让你下车去捡,你捡来已经风干变脆的面包,捉掉上面的蚂蚁,凑在鼻子上闻了闻,跟馕不一样,是很香甜的味道。
你掰了一半给爹爹吃,爹爹尝了尝说,这是兵团人用最好的面粉老乡让你洗个澡换件衣服,晚上去团场看电影。一刹那你很想留下来。你看看老乡家的床,红蓝相间的宽条纹床单干干净净。你想到自己睡的大土炕,油污的羊毛毡子上面沾满了尿迹、泥迹。你很不安,怕晚上睡觉,老乡一家发现你光着身子穿了长裤和外套,没有穿短裤和小背心……
你还担心自己夜里一不小心就会尿床,你发现自己越是到了干净的人家,夜间睡着就越是控制不住会遗尿。一想到第二天起来,要面对那一大滩尿迹,你就脸红。你最担心的是自己身上的那种复杂的味道。
一年四季,你身上总是混合着各种各样让你不安的味道。你变得对各种气味格外敏感。在寒假和暑假,你在三姨家每天吃的花卷,卷着一层一层墨绿色的香豆粉、红色的红花粉味和褐色的花椒粉味。从你吃进去的花卷里渗进你的皮肤里,你的头上、身上都沾染了三姨家被子和枕头上的这些调料香味,你身上的味道和表妹们变得几乎一样,你住在三姨家的日子里,这些味道暂时盖住了你衣服上、身体上和头发上沾染的家里的羊肉、羊奶和羊圈气息。
你穿了三姨为你做的长裤,宽大得可以当棉衣罩衫的长袖衣服,头发梳了辫子纹丝不乱盘在头上,头上戴了头帕,跟表妹进回族寺学经,你一进寺门,满拉就停止了诵经,所有念经的孩子都停止念经,站起来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你。被那些直勾勾毫不掩饰的异样目光包围,像一只不小心闯到羊群里的兔子,你内心充满了不安。
表妹使劲把你往清真寺外拉,你不想走,你求援地回头用眼神乞求满拉,满拉的注视和目送里,丝毫没有挽留你的意思。你不知道你什么地方和表妹不一样,你穿着回族女孩端庄的衣服,你围了头帕,你闻到自己浑身和表妹一样,散发着周围回族人特有的气息,你不知道你精心装扮过的全身上下,还有什么地方会出卖你在这里会是一个异类。
在烤箱里烤出来的。你想,爹爹觉得能吃汉族人烤的面包,那么汉族人做的饭也是可以吃的。你心里对自己吃了田旭英家的面条的事,也就不再那么在意了。
到了农场,正赶上汉族老乡们中午下班,爹爹把驴车停在井台边,下班的人都到井台上打水,看见车上的羊肉,就上来问价,爹爹说给钱就卖。
羊肉卖得很快,半个晌午下来,就剩了一点肋骨,爹爹收拾起来送给老乡,老乡很热情地留爹爹在他家吃饭。老乡换了只新锅,给你和爹爹做饭。爹爹嘱咐不要放羊肉,老乡打了鸡蛋,做了素的面疙瘩汤。
汉族老乡的儿子理了干净的小平头,穿了雪白的的确良衬衫,帮你和爹爹端饭。
老乡问你:“今年多大了?”
你低头看着脚不说话。
爹爹说:“十三了,在上汉族学。”
老乡说:“二转子长得就是漂亮。你这女儿以后嫁给汉族,还是嫁给维族啊?”
老乡家的男孩偷偷看看你,掀开纸卷做的珠帘出去了。
爹爹说:“我们有首歌,汉族好呐维族好,哪个漂亮哪个好,新疆好呐口里好,哪里有家哪里好。”
老乡笑了:“那就给我儿子做媳妇吧。”
爹爹也咧着满嘴的金牙大笑。
你用目光寻找刚才那个穿白衬衫的男孩子,透过珠帘发现他站在院子里,好久都不敢进来。你不满地低了头,觉得爹爹不该在人家面前,这样随便议论你的事情。
爹爹的笑有点像假笑,让你心里很不踏实。
爹爹让你在老乡家住下来,你对着爹爹拼命摇头示意。
你意识到三姨家衣服和花卷的味道,根本没法证明你从骨子里是一个回族。你觉得满拉是有神力的,他隔着老远就嗅出了你身上陌生的味道。这种味道使你一出现在寺门口,就显得跟这里的回族娃娃不一样,那是一种长期和维族、回族和汉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你不像住在回族村的回族表妹们,远离汉族和维吾尔族,整天念经、说回族话,只在菜地和庄稼地里进进出出,不用到野地里去放羊。
表妹们根本不用去学校,男孩子去了学校,也是回族跟回族抱成团。你不一样,学校里全是汉族,唯一的维吾尔族男孩亚合普,找了维吾尔族的相好后,也退学回家放羊了。回族干妈家的几个男孩子,上个一两年学就戴起白帽子回寺里跟着阿訇和满拉念经了。
在家爹爹念的经文都是维吾尔调子,带着浓重的卷舌音,你跟表妹们学爹爹的维吾尔口音念《古兰经》,她们像不认识你似的,瞪着眼珠子半天不出声,她们不敢确认这样的念法。你跟外婆学的《古兰经》念给爹爹听,总是被他笑话成大舌头念经。
你每天把从三姨家带来的香豆粉,用手帕裹起来装在口袋里,你发现你把自己熏得像个回族人家的大花卷,也没有用,你就是把自己埋在香豆粉里,也救不了你。你回到家里,身上还是要沾染上浓重的羊膻味,你的衣服上都是一股香豆粉和家里的味道混合的怪味。在学校熏得汉族同桌捂鼻子。
你觉得那股味道跟你干的活儿有关。家里一冬天都散发着热烘烘的羊骚味和羊反刍草料散发的混合味道。春天羊产羔子的季节,你和爹爹妈妈、弟弟妹妹挤在烧热的大炕上,大肚子的母羊就在你睡的火墙边上产羔子。
爹爹常常半夜里叫你起来,帮他扶刚生下来吃奶、湿乎乎、黏答答、站立不稳的小羊羔,染得你满身都是浓浓的羊奶和羊胎盘味道,母羊都很难分出你和羊羔的区别,动不动把刚舔了羊羔热乎乎、黏兮兮的舌头,伸到你的手和脸上,你身体上又沾上了一股羊舌头上草料味唾液的气息。你觉得自己早晚会变成一只羊。
在羊圈里,你跟羊羔子没啥区别,羊羔跪在母羊膝下吃奶,你拿了碗到羊圈跪在母羊奶头底下挤奶,奶涩住了挤不出来,你往手上吐了唾沫,滋润一下羊奶头,羊奶头实在憋住了,你干脆用嘴去吸通了再挤。去野地里放羊,放得饿了渴了,羊的奶一半给羊羔吃了,一半给你吮吸了。喝多了羊奶,你汗水、尿水里,胳肢窝和乳苞上,都有一股羊膻味。
你慢慢发觉你身上的气味跟爹爹身上的气味有关。爹爹的光头上有一股浓浓的羊头味,棉帽子的帽圈、单帽子的帽檐挨近头皮的地方,冬夏都渗透着厚厚一圈黑油,像是剃头匠从来不洗的擦刀布,用指甲一刮,就刮一层混杂着碎头发的油脂下来,像是从烤羊头上刮下来的,又黏又黑,带着火烧毛燎的羊头味。
爹爹替村里谁家念经宰羊,羊头和羊蹄总是作为酬劳送给他。就是没有送给他,人家也会煮熟了羊头、羊杂碎,留他吃好了,再用手帕包些煮熟的羊耳朵和羊舌头带回来。爹爹说小孩子吃羊耳朵、羊舌头,会变得又听话、又能说会道。你怀疑爹爹的羊头味,跟他喜欢吃羊头有关系。
爹爹的腋窝里的汗味很复杂,你和弟弟妹妹经常探究地钻到爹爹腋下去闻。那里有时候是一股羊肉、胡萝卜和洋葱煮在一起的羊肉手抓饭味道,有时候是一股羊肉和洋葱做馅蒸熟的薄皮包子味道。
你和弟弟妹妹经常问爹爹:“爹爹,你吃抓饭啦?”“你吃薄皮包子啦?”爹爹总是没好气地说:“天天喝稀饭,哪里来的抓饭包子味道。多拔点草把羊喂好,等卖了羊,才能带你们去下馆子。”可你不相信那些气味是无缘无故散发出来的,你总是疑心爹爹瞒着你们去了谁家吃了抓饭或者羊肉薄皮包子。你从早上跟踪到晚上,直到爹爹上了炕,打起了呼噜,你才闭上眼睛。
第二天起来你发觉,爹爹即使一天不吃不喝,身上都会散发出他最爱吃的食物的味道。
爹爹吃厌了妈妈煮的回族饭,为暂时逃离妈妈和家里呛人的锅灶,偶尔会带你和弟弟到镇子里阿布杜拉的饭馆去解馋,爹爹想用一顿维族饭来证明,自己还是曾经的那个维吾尔族男人。爹爹一副醉态地从大脑里调出那首最喜欢的维族木卡姆哼唱。跟他在家里缝纫机前或外面的毛驴车上哼唱的相比,他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似乎在饭馆的维吾尔族人堆里,他更容易激动和捕捉到自己,让自己跟过去靠得更近。
这是爹爹最幸福的时候,周围没有大黑驴、黄狗和鸡鸭在他眼前晃动,那是他过去的自己,在喀什的清真寺里念经、在喀什老街的裁缝店里做学徒的那个自己。他不用吃妈妈煮得像麻雀舌头一样的碎面片,每次爹爹都说那些面片像是醉汉嘴里吐出来的。他也不用闻着家里陈年的屎尿味,他从那些拖累中把自己暂时解脱出来,几乎忘了在家里的那个自己。
爹爹笑得让你觉得有点奇怪。他把六颗金牙都露在外面,似乎不这么做就浪费了它们的光泽和成色。你这才发现,它们平时在爹爹嘴里完全是被埋没了,你几乎没有见它们完整的暴露过。在家里,你不愿意看到它们,爹爹的金牙让你战战兢兢。露出金牙或用舌头舔金牙,是爹爹发怒前的预告动作。在维族饭馆里吃饭的爹爹,金牙看起来一颗颗都比平时大,比平时锐利。你心里觉得替那些金牙委屈。
在镇里下一次馆子,爹爹可以转遍镇里仅有的两条街,端着老街上买的一盘抓饭,再到新街上配几个薄皮包子一起吃,这样才让他觉得没有白上一趟镇里。他会跟店主说起他小时候在喀什老街上,谁家的抓饭配谁家的薄皮包子最正宗。你惊奇于时隔几十年,他仍然叫得出那店的名字,说出店主的外貌,模仿他们的叫卖声……
后来你猜想爹爹身上那些味道,跟他胃里的食物关系不大,那是他记忆里的食物散发出来的味道。大概人想吃什么想得多了,浑身就会自然而然散发出他想象中食物的味道。
妈妈身上没有爹爹那种荤味儿,也没有羊奶味,哺乳期,她每次撩起衣服,总是呼扇出一股酸腥气的人奶味。她的口腔里常年散发着一股发霉的玉米秆和干草料的气味,类似马反刍草料的味道。
外婆和几个姨姨嘴里,也有着跟妈妈相同的味道,总让你联想到那是饥饿的味道。外婆说起过外公当年带着外婆、妈妈和几个姨姨,外婆一家在饥荒年月里,从甘肃扒上火车进新疆,最后被火车倾倒在了这片荒漠上,他们寻着生命的气息来到了大梁坡。
青黄不接四月天,新疆的土地刚刚下种,麦苗细细地裸露在泥土上,玉米苗才打开两个嫩嫩的叶瓣。大梁坡野地上的野菜、草根、榆钱、树皮,都被人挖光掠尽了,外婆就让妈妈把地上刚冒出来的麦苗、玉米苗偷着挖出来吃。
你怀疑妈妈是在用身上的味道,来记忆曾救了她命的庄稼苗和野菜,就像外婆喜欢用唠叨来记住一些往事。外婆一年到头在家里囤积吃的。满缸满坛子的油和醋,放得坏了,就倒进锅里烧一遍,再存放起来,说是要留到小舅舅成家。宰了羊,肉用咸盐炒好了,装在盆子里,用纱布盖着,隔几天,菜里撒上几粒,咸得能当盐使。
外公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刨来挖去伺候庄稼,到了晚上收了工,外婆家的灶屋里开始有了烟火气。你烧火,外婆做饭。外婆怕柴禾太干,燃得快太浪费,烧柴前要用嘴喷一些水上去,柴禾喷了水,到了灶里直冒浓烟,半天都烧不开锅,等外婆家的饭做熟,一般都到了后半夜。
外婆家做饭从来不用油,盐是用老河坝里的水熬了自家晒的,用它煮啥都有一股碱味儿。外婆洗衣服也是用碱蒿子的叶子,放进半盆水里揉揉就搭在柴垛子上,洗过的衣服上面都粘着一层绿颜色的蒿子粉。
外婆家的苞谷、麦子和小米舍不得吃,不知存放了多少年辰,煮出来的稀饭都有一股子霉味。就是发了霉的稀饭,外婆每次也只分给你小半碗。做好了(吃的)都给小舅舅吃,小舅舅吃得很慢,你在一边看着。他吃完了,打的嗝、放的屁都是一股子带碱的霉味。
你觉得,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其实是可以用鼻子来辨别的。你的算术老师段老师就是个满身香味的城里女知青。
那天下午放学,你算数作业还没做完,段老师把你反锁在女教师宿舍里罚你做作业。你在本子上潦草地画完了那些算术题,开始探究段老师身上那种香喷喷的味道是从哪里来的。你在段老师的办公桌上看到了那些稀罕物:珍珠霜、香皂、香粉。
你费了很大劲从字典上查出了它们的用途。你在脸上抹了香皂,用脸盆里的剩水洗了脸,涂了面霜,对着镜子擦了香粉,镜子里你黄瘦的猴脸,变得像小白骨精。满屋子香气让你觉得,你不再是那个羊圈里的维族黄毛丫头,你在段老师的宿舍里,当了一个下午香喷喷的汉族姑娘。
回到家里,你求着爹爹给你买来了香皂。在家里的洋铁盆里,你一遍遍用爹爹卖了二十只鸡蛋换来的香皂,清除身上的异味。你用洗过澡的香皂水浸泡穿过的衣服,衣服上也浸染了香皂奇异的香味。
等水汽一干,香皂的味道散尽以后,家里那种味道又顽固地占领和覆盖了你的身体。在那种香气对比之下,混合着羊膻味的弟弟妹妹的屎尿味、爸爸的汗味、妈妈经血的腥味和奶馊味欲盖弥彰。
你想用持续不断的香气,掩盖家里各种各样的味道。你跟爹爹要钱,买了卫生香。
爹爹说:“你狗鼻子闻惯了汉族人的味道。”
你家里点了卫生香,哈萨克邻居哈雷哈兹来借东西,闻到屋里的香气,斜着眼睛问你:“你点这个熏死人啊?汉族家死了人才点这个。”
哈雷哈兹说完,把刚吃完抓饭的满手羊油,抹在油亮的卷发和油乎乎的羊皮大衣上。哈雷哈兹扇乎着酸哄哄的风出门了,在屋里留下了一股臭皮子、酸奶子加羊肉的膻味。
你从哈雷哈兹身上闻到了跟家里相同的气味儿,你觉得要让人家不嫌弃你,就得改变身上的气味。
你收了一个夏天的新疆红花,用卖红花换来的钱,去县城买花露水和洗发精。两个小伙子挤到你旁边搭讪,回族模样的说:“看打扮是咱们回族。”维族模样的插话:“看她用乌斯曼描过眉毛,就知道是维族家的姑娘了。”你低了头不言语。
“花露水和洗发精是汉族姑娘喜欢的东西。”售货员冲你笑着打趣。你买了花露水和洗发精转身就走,听背后那两个小伙子还在争执你的民族,售货员猜你是汉族,你觉得你有些方面,已经开始像汉族了。
你不再用土胰子洗头,开始用洗发精,你跟班上的女同学一样,梳起了光亮的马尾辫。你在衣服上洒了花露水,走进教室,男同学猜测着香味是从谁身上散发出来的。同桌樱花闻出了你身上花露水的味道,不再动不动对着你捂鼻子。
随着你拥有了香皂、花露水和洗发精,你身上那种顽固的气味,慢慢地在远离你,你觉得自己正在陌生的味道里,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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