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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环湖崩溃 情和欲的悲歌:杨志军藏地小说系列修订版(藏地小说最恢弘阵容,抵达心灵的藏地精神书,思考藏地生态与人类文明创痛的预言书,杨志军三十年心灵史长卷)

書城自編碼: 2149415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情感
作者: 杨志军
國際書號(ISBN): 9787535458698
出版社: 长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3-10-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03/193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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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藏地小说最恢弘阵容,思考藏地生态与人类文明创痛的预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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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精神之书 藏地地理之书 藏地历史之书
出版后作者杨志军首度精心修订
內容簡介:
藏地 人类梦想之地
杨志军藏地小说 寻梦人的精神高原
藏地小说最恢弘阵容
长篇小说《环湖崩溃》是杨志军思考藏地生态与人类文明的预言,曾经的大草原,神秘的青海湖,半个世纪之前对草原的破坏性造田,“我”收养小熊库库诺尔在极端的状态下拍死了“我”的父亲——垦荒造田的领导者,当我重新回到青海湖,面对美丽的藏族少女,面对生态恶化的青海湖,我骑着疲惫的老马益西拉毛,悲凉地看到冰浪和水浪交织的大湖的悲歌,这是藏地生态的预言,也是人类的命运的思考。
《情和欲的悲歌》是对民国时期发生在藏地小镇欣欣格拉的大屠杀的回忆,“我”见证了小镇最后留下的两个藏族孩子的成长,他们被大屠杀的阴影的笼罩,我也因此在白雪覆盖的荒原上埋葬自己的爱情,小说穿插了几代人的历史,悲凉怀旧,动人彻骨。
 在欲走不忍的那几日,早出晚归,我每天都在荒原上游荡。我看到了什么?十年后,当我第二次来到环湖荒原时,我才澄清了当时那种异常模糊的印象——没有什么比荒原更能给人以博大的空间意识了。旷野无垠,遥远的地平线上,在一片荒原蜃景无声的鼓荡中,观潮山独自挺起,像上帝劈开两腿,仁慈而坚毅地鸟瞰苍茫大地。闪烁着第四纪全新世金刚光泽的锥状岩石在腿间出世了,以永恒的精神横亘于大气之上,喷出一道人类黎明的曙光。于是,在上帝面前骤然开出的几朵荒原精神花,瞬刻绽放,以女性的姿态舞蹈唱歌,凭借地球至高点的优势,将芬芳播向田野,遍布世界的石英岩块因此而软化成了人类的祖先。
 《环湖崩溃》是作家三十年生命体验的藏地精神之书,也是出自心灵、探寻人类灵魂的寻梦人之书。
 在路上,带一本杨志军,想象藏地的壮丽和神秘,倾听藏地的呼唤,感悟心灵的悸动和人类精神的浩瀚。
 
目錄
目录
序一 令人震惊的荒原(阎晶明)
序二 清澈的呼喊(臧杰)

上篇 创世年——大荒启示
天体正在运行
开蒙
库库诺尔——青色的海
大地密宗
这里是上帝的故乡
中篇 男人和女人——母性的自然
古毛虫预言
诱源载体
大荒原黑梦
青海滩头的葬礼
盖世土林——天神坟冢
下篇 历史的孕育——母马精神
第十一章 又来荒原寻访真理
第十二章 安魂曲
第十三章 野尘荒风
第十四章 大荒原 请不要为我忧伤
尾声 开湖
后记 青海湖——断裂和崩溃之湖
內容試閱
令人震惊的荒原
阎晶明
任何一个人在读过《环湖崩溃》之后,都无疑会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惊。“艺术的感染”在这里已经显得过于柔弱和贫乏。它为我们展示的,是一个超越出我们想象,让我们神往又令我们恐惧的世界。我们的确从艺术世界中得到过对大自然的神往,《五彩路》、《神秘岛》使我们童年时的幻想至今无法磨灭;《鲁滨逊漂流记》、《月亮和六便士》又使我们在这种幻想中增添了许多自以为深刻、高雅的理性因素。但是,在我们读过《环湖崩溃》之后,我们所有的幻想、所有塞入这些幻想中的思索,都荡然无存,甚至会感到这种书斋式幻想的可笑。大自然原来有如此神秘和可怕,人的力量原来如此生机勃发又微不足道,栖息于荒野之中的生灵野兽原来如此谙熟人情又凶暴残酷。对于我们这些为生活琐事所困扰,又无法忘怀我们的幻想的人来说,这怎么能不是一个巨大的震惊呢?
人和自然、人和野兽、人和人自己的角逐,他们之间的爱和恨,在作者极富激情和诗意的笔下,凝聚得异常浓烈。环绕青海湖的世界是一个充满野性又不乏温情的广袤的天地。与天相接的绿地草原、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让人迷路的白雪世界,使任何一个有感觉的人都会感到一种令人颤栗的激动和高于一切的自卑。这里,有被饥饿所困、成群向人袭击的野狼;有几乎将能压死自己的汽车推翻、虽然惨死、却脚掌直立永不驯服的大黑熊;有被人抚养、充满柔情但最终无情吞噬人类的库库诺尔(小熊);有抢食馒头屑、被人戏弄又被狂风吹得无影无踪的小蚂蚁;有血肚饱胀、被人“请”到躯体上吸血的跳蚤……
而人呢?“我”怀着敬仰之情和征服意志来到青海湖,但是,“我们”(垦荒队)所借以发泄生命力的开垦地,在收成不如种子数量之后重新复归为一片荒地。“我”和“我”的美丽的“花儿”在雪海中受到雪光反射,变得丑陋不堪,“我”为了生存,也为了适应荒野的法则,竟然大嚼特嚼起生肉,“我”在野性少女卓玛意勒面前,充满了爱与恐怖。精神被震慑,灵魂被拷问。但是,正是这种令人恐怖的野性吸引着“我”,使“我”产生对城市嘈杂的蔑视,对青海荒原的挚爱,以至于“我”不畏死亡,准备在开湖的冰涌中,冷静地接受生命的结束。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在原始荒野的大自然面前,似乎只能顺从、适应。人的意志又是多么坚强博大,在经历了无数次寒冷、艰辛甚至死亡的威胁之后,“我”依旧并且更加坚定了拥抱大自然的信念。
作品通篇激发着一股股无法制止、让人震惊的意志和激情,“有志的男儿都应死在边野”,弥散着一种恢宏、精深的孤独感,“真正的雄鹰永远是孤独的”。所有这一切,都使我们只能这样认为:如果小说中的“我”不是作者自己,如果作者的灵魂世界不是同“我”一样博大,如果作者仅仅是靠听闻、观察和哪怕最为丰富的想象来为自己的艺术品寻找材料的话,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有如此巨大的震惊。我们所曾经为之赞叹的那些描写大自然的作品,那些或把自然诗意化,或把自然象征化,或把自然历史化的作品,都不过是“小家碧玉”而已。
因为我们阅读这部作品时已被震惊,所以,我们平常所借以评介艺术品的那些成熟或不成熟的理论武器、逻辑思维,已经显得过于规矩、过于浅薄和过于单调。在这里,我只能这样说:这是我迄今为止所读过的一首最为恢宏、最富激情、最为颤栗、也是最长的美丽诗篇。

序二
清澈的呼喊
臧杰
读《环湖崩溃》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厮鸣一样的声音,宛如一匹饥渴已久的骏马将头颅伸进了厚厚的雪层,吞咽、吸纳,而后撕开白雪,高高跃起,激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
我太久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在当下的小说阅读中,有两种感觉始终在交替地折磨着我,一种是读罢一屁股隐没在沙发的深处,让自己的身体很懒散,很嚣张,然后一句话不说、一点事情都不想,任凭空白挟持着自己;另一种则能站将起来走上几步,走着走着,才觉得自己无比的虚弱,恨不得一下子倒下。
而在读完《环湖崩溃》后,我几乎想一边呼喊着一边奔跑,曝出自己哪怕不伟岸的胸膛,任狂风拍溅,任风雨飘摇。
然而,当我激越满怀地出现在都市的街头时,都市已经华灯初上,车很多,人很厚。
这似乎已经注定《环湖崩溃》不会属于当下的写作。据作者杨志军的简介中讲,它是杨志军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作于1985年,发表于1987年《当代》第一期,八年后的1994年,获得《当代》文学奖。也就是说,我二十年以后才读到它,它给我的穿透力,就像最新鲜的阳光那样强烈。
 在我眼中,《环湖崩溃》所勾画的是一个追寻与奔跑的故事。最初,是父亲带着儿子和拓荒队以拓荒的方式追寻与奔跑,拓荒既是父亲的使命,也是父亲的理想,它包含了以事业为信仰的精神内核。父亲死了,理想未果,但坟墓却依旧在荒原上张望,灵魂却依旧在荒原上飘荡;而后,儿子长大了,儿子与爱人以捍卫绿色的方式重上高原,科学是儿子与爱人的一切,但通往成功的道路依旧不平坦,在自然与人的搏斗中,儿子的爱人退却了,并匆忙地掩埋了遗落在荒原上的爱情;最后,还是儿子,儿子和考察队重上荒原,对于考察队而言,荒原上的生态是他们找出来的问题,而儿子却在寻找着隐秘在荒原深处的真理……
 在这种追寻与奔跑中间,有一种非常具有震憾力的东西自始至终在感染着我,慢慢地我觉得它清晰了,它就是类伦理。
 类伦理其实是伦理之外的一个话题。我们通常讲的伦理实际上是一种人的伦理,伦即人伦,理即道理与准则,伦理合义就是人与人相处的各种道德准则。我们从未将伦理的问题延及到其他生命,我们不跟动物讲伦理,也不跟植物讲伦理,更不跟整个生态环境讲伦理,因此我们就可以对动物不道德,对植物不道德,对整个生态环境不道德。
 事实上,我们忽视了伦理的广泛性,我们惯于把自己作为世界的主宰,把自己的生命看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生命,当下的现实已经证实是我们错了,而且是非常沉痛地错了,如今也有一部分人站出来要求人类对其他生命讲伦理,讲道德了,但这种力量太有限,这种道德也太有限了。
 作为小说家的杨志军,能借助小说发出绵绵不绝的类伦理的呼喊,就足以令人兴奋,这也不禁使我想起马尔克斯,想起他在《百年孤独》中对亚马逊河道变成车道,对香蕉园变成大工厂的激愤与不安。
 更重要的是,《环湖崩溃》的内蕴还不止于这一点,杨志军还在借助小说去追寻一个超越伦理的东西,一个真理的所在,一种意义的栖息地。在此,我更愿意把这种东西称作星空。那也许是一碧如洗、繁星满天的星空,也许是浓云迷障、星光时现的星空。星空里面隐藏的奥秘,神奇而让世俗人生迷惘,绚烂而令世俗人生神往。
 这不由会让人想起康德那难以言说、难以名状的“物自体”,想起这个提出过星云假说的哲人留在墓碑上的一句话:“在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胸中。”
 我想,那些以苦难以大地为求真意志、为作品包装的作家,最终只能把肉体埋葬在泥土中,他们盼望着它下坠、下坠,并以此来成就自己的重量。而像杨志军这样能够抬起头来仰望星空的作家,更应该愿意看着自己的肉身与灵魂上升,甚至于成为一把烟灰消散在风中。
 仰望可以说是一种态度。同时,有态度的人们也必须深省自己的态度,因为人的态度未必是完满的态度。
 因此,在《环湖崩溃》中,我也发现了杨志军的惶惑。我清晰地看到,“儿子”在面对父亲被宠爱的瞎熊咬死后的不安,在面对荒原少女卓玛意勒火一样的情感趋于黯淡时的痛疼。
 在超越了庸常的伦理之后,“儿子”以为自己即将踏上终极意义的圣地,即将获得对一切因由的解释了。其实却不然,“儿子”还无法解开附在父亲与卓玛意勒身上的“谜”。于是,“儿子”感到天旋地旋,像一只被触动的怪兽,像咆哮着开启的青海湖,发出了响彻天地的呼喊。
 也许人生本该就有发泄不完的痛苦、开掘不尽的意义。也许人生本来就是一种无法终结地探求意义的状态,如果有一天意义终结了,那么人还会怎样活?为何活?
 在已发现的惶惑之外,我觉得杨志军身上还有一层疑惑也很刺目。这刺目的光芒正是小说叙事的致命危机,正是杨志军在叙事上所无法割舍的因果链。在整个故事的构造中,杨志军过于执著与看重事物的因由,并不自觉地将这一因由引领到叙事的结果中。我想,这也许是杨志军对人生的现代性与叙事的现代性存有疑惑所致。
 其实惶惑与疑惑本身就是呼喊的一种形式。毕竟杨志军的追寻还没有结束,他发散出来的声音还没有停歇。毕竟追寻并不意味着要得到,超越也未必要抵达永恒。

上篇
创世年——大荒启示
第一章 天体正在运行
古大海早已经流逝了。印度板块和亚欧板块用无数瞬间的挤压和力的对抗,引出了一个辉煌壮丽的大地变化:地层构造的横向断裂和古高原的奋然崛起。创造这种变化的那个伟大的地质年代——新生代第三纪也已经十分遥远了,遥远到没有哪个生命能记得它。
但是,第三纪曙光依旧沿着时间的轨迹照射到了我们这个悲壮而灿烂的时代:“喜马拉雅运动”的轰鸣、旷世水域古潮汐的涌动、从古海底挣扎而出的参天蕨树、生命以及人类的活动,已被历史写成了一页不朽的文字。那隆升而起的海相沉积层不就是地球出售古生物化石的天然市场么?那深浑渺远的地貌景观和地势格架不就是我们窥望创世前夜那鸿蒙天地的一面镜子么?那圮坍了的古城堡和沙埋了的古战场不就是我们趱行到今天的驿站么?
两大地球板块依旧在碰撞,俯冲,地处板块拼合带的世界屋脊依旧在扭曲,错裂,叠加,依旧在推挤逆冲,急剧抬升。我们没有理由否认:若干年后,这块地球之上生命得以生成发展的第一台地将成为一片类似于南极大陆的冰天雪地,人类将被迫退向平原,退向江河下游和大洋岸畔,或飞升到另一个星球上去。
比起这些永远是崛起态势、永远是朝气蓬勃的有恒的运动来,比起人类未来的征服新领域的壮举来,我和益西拉毛将要跑完的历程又有什么悲壮可言,真正的壮行是早已有了的,那便是生命以及人类一开始出现就在进行着的宇宙遨游:我们被地球载拥着,沿着那条椭圆的神工造就的旋梯式黄道,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围绕太阳四季兼程。这是最壮丽的远征,也是一年一个循环的惊心动魄的光荣探险。想起这些,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深切怀念我的三次环湖行,并为它叹息和自豪呢?
 然而,既然我活着,既然我在太初景象的环绕中已经有了一种前无古人的创世者的骄傲,既然脚下这块土地被我认为是介于神话世界和人类世界之间的第三种世界,既然我被人钟爱、信赖,被人看做是信仰之舟的驾驭者,我就无权浸泡在低沉的酸缸里哭泣,无权放弃这次迫于无奈的可以倾泻激情的第四次环湖行。
 我为什么不能做一个上帝呢?我何不以天神的姿态来一次挽救环湖挽救草原的呐喊呢?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我也是一颗光彩熠亮的神圣的天体,我们就要启程了。
 在这洪荒和文明化合而升起的西部地平线上,在这人类撤离“极地”去平原或去另一个星球的前夕,在这大草原八月黎明的轻风中,我要启程了!
 我曾经对那位有权有势的我的朋友说:“你们不能再在这里开荒了,不能再在这里办农场了,这里应该是牧草的原野,这里是出产千里马的地方。”
 我的朋友说:“哪有什么千里马,你不要骗我们,你要是真的拉出一匹马来一口气跑完一千里,我们就取消开荒计划。”
 我说:“取消今后所有的破坏草场的开荒计划。”
 我的朋友说:“行啊,就这样说定了。”
 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相信你啊。”
 于是我就要启程了。
 我在等待启程,我在寻找一匹马,它将载着我日夜兼程,完成一千多公里的环湖奔驰,以证明它是“竹批双耳峻,风人四蹄轻”的千里马,也证明我自己,也证明父辈,也证明人类的雄性欲望。
 我焦灼地看着洛桑老人强健的身躯在一阵嘶鸣的大风中瑟瑟发抖。
 他说:“环湖荒原没有真正的千里马。”
 “最好的骟马呢?”
 “四百里就能挣死。”
 “那匹年轻的栗色公马,它不是正在发情么?”
 “疯跑三百里,打死也就不起来了。”
 我一阵颤栗。波荡天际的秋草为它自身的悲剧发出声声低泣。
 “阿爸,益西拉毛呢?”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毡帐门口传来。
 我猛抬头,瞥见那双勾人灵魂的女人水性的大眼了。
 卓玛意勒朝我们走来。
 “益西拉毛?”老人失口叫道,浑浊的眼睛闪现点点亮色。
 益西拉毛,一位荒原赋予了温情的母亲,半个月前,又给环湖的牧家奉献了两个漂亮而欢实的马驹。可是,它行吗?在洛桑的马中,它从来不是佼佼者。胸瘪、背狭、毛稀、蹄软,典型的劣马。洛桑所以还留着它,仅仅是因为它善良忠厚,即使遇到别处的年轻公马的勾引,也决不会离开洛桑。它适当地控制着自己的情欲,也适时地让自己的生命得到延伸——大概是它多情的兼收并蓄吧,它下的马驹儿总是比它更能得到主人的青睐。
 “益西拉毛?可以试试。”老人的神情又趋于黯淡了,但我感觉到的却是深沉的内在的力量。“三天后,给马驹儿断奶。”他又道。
 “断奶?”我问。
 “要叫母马奶胀,奶胀……”
 风把卓玛意勒的声音播向四野。草色浮动,又一次朗声高叫了:“哗——哗——”
 把两个小马驹儿藏起来的那天黄昏,益西拉毛从帐房门前经过,探进头来,四下看看,哀哀地望着卓玛意勒和她身边的我。我面孔呆板地摇摇头,见它急速转身,奔向了湖边,奔向了山岗。一会儿,它又失望地归来了,依旧那样哀哀地探进头来。
 我忍不住了,上前扽住了它的缰绳。
 “你要做啥哩?”卓玛意勒大声道。
 我说:“两个马驹,你把它们藏哪儿了?”
 卓玛意勒狠狠地瞪我一眼,走过来,俯身摸摸母马已经开始发胀的奶头。
 “还小呢。”她说,“明天会更大。”
 我忧郁地望望那两堆鲜红的奶头,也伸过手去。
 “啪”的一声,她将我的手一巴掌打开:“摸错了。”
 我愠怒地举起手,想还她一下。
 “来呀!”她朝我挺挺皮袍裹着的隆起的胸脯,放声大笑。
 “你呀,怎么就长不大呢?”我说。
 我不再理她,丢开益西拉毛的缰绳,安慰地在它脖子上拍了拍。可它并不领我的情,一蹦子跳开。等我来到帐房外面时,它已经朝着盘腿坐在草地上的洛桑老人跑去。
 它把头伸向老人,在他的衣肩上磨蹭着,似在苦苦哀求:“告诉我,我的孩子在哪里?”
 老人扳住它的头,意味深长地抚摸着。
 我站在帐房门口长叹一声,回望着卓玛意勒说:“别忘了,给马驹儿喂牛奶。”
 卓玛意勒说:“你呀,真是瞎操心。”
 我这才看清,昏暗中,她将木桶提起,袍衣脱去,隔着衬衣,乳峰在迷人地招摇着。
 “进来呀!”她轻声叫我。
 我没动。我没有兴致在此时和她共同拥有一顶帐房,哪怕是篷顶遮去天空亮色的瞬间——这一定会使我心血潮动的瞬间。但我马上从她那双平静的眼睛中明白,我误解了她。
 她说:“你来挤我的。”
 “你的?你又没有……”
 但她已将衬衣脱去,安详地等着我。我只好进去,把手贴到她的胸脯上,像摆弄牛乳那样来回搓揉。乳尖被我手中的汗水弄得湿润了,我仿佛看到,清亮的乳汁滋出了一道优雅的弧线。唉!那些园林设计家们,怎么就没有搞出一座以石乳为底的喷泉呢!都是山,假山,僵死的雕琢的石头假山,或别的一些让喷泉失去生命之源意义的玲珑玩意儿。
 我眼睛凑近乳尖:“不行,你永远不会有奶的。”
 她失望地叹气。出乎意料,她没有对我做出任何挑逗的举动,而我,如果不是她快快穿上衬衣,一定会搂紧她丰满柔软的身子,让胸脯的生命之源渍湿我干燥的面孔。她虽然至今没有生育,但她的乳房比过去大多了,而且似乎还在无休止地增大。这是由于成熟,由于发胖,更由于男人的摸揣——那只为男人而存在的魔肉是被我和白华尔旦摸胖、摸出气息和旋律来的。而她却以为,只要怀中抱个孩子,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生的,她就一定会有奶,那乳房的鼓胀,也一定是因为白色的汁液过剩了,涨潮了,就要汩汩流淌了。其实,我何尝不希望她的奶水源源不断呢!不为别的,仅仅为了让我天天呷几口。很多人都接受过母亲奶水的哺育,可很少有人说出人奶到底是怎样一种滋味,在渴极饿极的时候想到的总是别的:馍馍、肉、牛奶、泉水。我不清楚,那些有妻子的男人,是不是想通过吮吸妻子的奶水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母亲。而我是想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迫切地想知道人奶的滋味。
 卓玛意勒穿好袍衣,提桶出去了。我黯然神伤。是的,我不会成为一个荒原女的丈夫,我终究会走的。我会走么?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是卓玛意勒的歌声,迎来了这个沉寂的青海湖畔的秋夜,我的为了环湖草场存亡的忧虑顿时和太阳一起消逝得干干净净了。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和以前一样揣度着荒原之夜的幽邃和奇妙,又一次体味到了那种愠情淡淡的迷惘。但我明白,如果没有卓玛意勒的博大情怀,荒原的黑夜便会像白天一样乏味、厌倦。
 我出去,在益西拉毛身边盘桓,给它加料也给它安慰,然后,回帐房和卓玛意勒以及洛桑一起,就着酥油灯吃饭。然后……我朝她轻轻点点头,起身出门,朝原野深处那个神秘的地方走去。
 离开毡帐已经好远了,可我怎么就听不到她那熟悉的脚步声呢?我回过头去,愕然了:她竟然没有跟来。
 纯净的黑色的天地间,只有清风忠实而愉快地送来淡淡的草香,只有那颗明亮的被我视为卓玛意勒化身的女性的星星跟着我。我又一次失落了。大荒原,我为你忧伤……
 
忧伤的歌是低沉的么?是的。然而,在青海湖畔,在环湖荒原,当人们终于迎来了这个灰蒙蒙混浊一片却充满骚动的早晨,当我和益西拉毛就要以天体的盲目和勇敢开始运行的时候,卓玛意勒却用突兀的开头、奔放的旋律、颤抖的尾音,唱出了她的忧伤:
茫茫雾气里,我把马儿寻找,
低低的青草,我的马儿高,
找呀找不到哟,
青青的草,迎风好比波浪漂。

 她要用这高亢的忧伤来为我壮行了。而我却呆然木立,望着那望不见的远方的绿色。沉重的雾岚使草天衔接处迫近了我。秋霜,这银白色的冷峻的天露,在阳光撕裂远方云翳的前夕,显出一种铁硬的意志来。
 益西拉毛被洛桑老人牵着,从帐房前走了过来。它的情绪已趋于平静,尽量耐心地等待着让它飞奔而去的时刻到来。有它那两个孩子的地方就是终点,至于起点和终点之间的路程,它是不在乎的。不管有多远,那胀疼的奶头都会使它奋不停蹄的,除非它不幸死去。
 “这是一匹很平常的马嘛。”我的朋友,那位以权力藐视着科学和自然从而激发了我的环湖奔驰的朋友,对他身边的随员——他的妻子——我的花儿说。
 他们就在我身后十步远的地方。我替益西拉毛伤心,连外行也能从它的毛色、体形和步态中,看出它温情阴柔有余而刚武强健不足的气质来,甚至温情得有些病态了。我不理会他们,发狠地咬咬牙,痴望洛桑递过来的鞭子。
 我了解我自己的孱弱,即使我不是益西拉毛的主人,即使我和它的感情远没有和环湖荒原的感情那样深沉,我也不会快马加鞭,尤其是在它疲劳欲倒的时候。可我还是紧紧握住了鞭杆,对鞭子的拒绝,意味着对环湖绿色的冷酷。
 老人气派地拍拍我的肩膀,仿佛说——不要放过举起鞭子的机会,为了环湖永久的生命。我点头,望望依门而立的卓玛意勒和她那双忧虑的眼睛,啊,她也会忧虑?
 阳光斜射,银白的霜色愈加显得晶莹秀透了。益西拉毛的耐心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前蹄轮番刨着草地,头一次次仰起,蔑视着不远处我的朋友一行的现代化交通工具——汽车。老人已将鞍子备好,我接过缰绳,用我那年轻人的敏捷,像一个真正的牧人,一眨眼便跃上了马背。
 益西拉毛在我的朋友和我的花儿面前狂暴地打着转儿,等我身子稍一前倾,它便一跃而出。环湖荒原,你容得下一个高原人的豪迈和深爱,可你能容得下益西拉毛母性的激情么?我要诅咒你的辽远和开阔了。诅咒声中,我开始了动荡的马背上的千里行。
 太狭小了,这草绿鸟隐的地方,这绣线菊润色成彩锦的牧场。益西拉毛的四蹄还没有真正迈开奔驰的步履,牧人们拘泥成法的对马的调教还在固执地囚禁着它那母亲寻觅孩子的力量,和它应该具有的迅急的跃动相比,它的奔跑简直可以说是鹅行鸭步。然而,绿地就要消逝,前方,那一片恢弘而磅礴的万物枯死的荒原已经向我们漫溢而来了。
 天上一朵云,云下一股风,风中一匹马,马上一个人。这怪诞的环湖云洁白而又厚重,它的一头压在远方的雪峰上,那雪峰便轰然圮毁,金字塔式的峰顶杳然不见了。而这诡异的荒原风,衔悲而来,猛烈而充满情欲地拍打我的冰凉的额头,撩拨起马鬃——一溜儿密密匝匝的林柯从两只山峦般对峙的耳朵开始,延伸到稳实的马鞍下。
 漠漠穷边路,扩张出一种贫瘠而荒败的无限。荒原,无限的荒原,蕴蓄无限悲愁的荒原,就要吞没我们了。而在益西拉毛的四蹄下,一道扭曲的粗硕的绿色草线顽强地羁绊着它的腿,益西拉毛只好掉掉身子,顺着草线前行。
 我侧过脸,深情地望一眼石粒般滚动在绿波间的黑色的帐房,那由秋光点染而成的牧地,那花瓣簪满秀发的牧地,那风闲风静、草黄草碧的牧地,那用温煦的微笑扰乱了我心绪的牧地,和我们渐渐分离了。裂隙——灰黄质朴和密绿疏黄的衔接带,这青色朦胧的中间调子,承接了马蹄的叩访。就在这分界线上,环湖的牧地和环湖的荒原,以极化的对比,划分出历史和现实的悲哀与喜悦来,滞涩了益西拉毛鼓声般擂响的蹄音,迷惑了它的眼睛,还有心。
 益西拉毛,别流连,别像我一样回头看,那孩子——两个小马驹儿在前方,永远在前方。我用双脚和晃动的鞭梢告诉它。它懂了,一侧身冲进了荒原的领地。而我依旧在回望,望得很远很远——
 古羌人威武的姿影、吐谷浑悠长的情歌、蒙古人响亮的鞭声,以及为了草场所有权的血腥的厮杀,古战场金戈铁马、气吞河山的悲壮,已经远远离去了。年年如此,那牧草老绿的茎叶覆盖不住的褐色的厚土上,秋风哀鸣。游牧民们悲剧的日子——冬天,就要从青海湖海心山的那边啸然而来了。
 我开始祈祷,祈祷时间,别给我们带来精力耗尽的那一刻;祈祷青海湖,馈赠我们那种永不疲倦的涌浪的力量;也祈祷神灵……我这个心里充满了荒原神祇的人哪!……再往前,穿过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便是浑黄无际的沙漠了。曾经,那里是作为冬窝子的草场,它让我最初认识了荒原人的真诚,也让我现在猛然涌出这样的想法:我愿她拿着粗粗的皮鞭,不断重重打在我的身上。
 是的,我为什么还要犹豫呢?既然我自视环湖之子、高原大汉,我就应该得到这种粗犷的厚爱。遗憾的是,她毕竟只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揣度我。即使在她受到委屈的时候,也始终没有把鞭子举向我。啊,我怀恋,怀恋她的古朴的温醇,她的汪洋恣肆的春情。
 我已经看不见绿意凝结的大块颜色了,只有一丝绿影在天际跳荡。起伏的荒原因了益西拉毛的跃动,变得左右摇晃,有时甚至腾挪跌宕。
 我依旧在望远——一座土台、两条毛毡、三条棉被、四个荒原人,一顶帐房下,几只金龙碗。我们共进茶饭,情暖如春。可是在帐房外面,漠风一天比一天肆虐了,荒地日日扩张着,草场渐渐缩小了,牧草一片一片地死去了,湖水一年一年地缩小了。而真正消逝的,却是环湖的恬静与和平。
 益西拉毛,在你征服脚下这一千里坦途之后,你能不能再做一次勇敢的进击呢?当那个预料中的日子一旦出现——荒原和绿色最终被人类押上审判台时,你应该是最合适的律师。而我是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的,资格早已经被自己丢弃了,在我们第一次进驻环湖草原,大无畏地进行那次可悲的“跃进”旗帜下的垦荒运动时,就已经丢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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