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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尘埃,他想予她一场最美爱恋,却错手粉碎她的信任。
一场错过的青春雨,他在时光缝隙里追悔;
一句始终说不出口的“我爱你”,他用了一辈子时光去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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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沈南乔,曾用笔名薇哂,长于楚地,文风多变,擅长凛冽疼痛青春,引人共鸣。暖伤青春,深入读者心。已出版《凤戏初唐》《向日葵小姐》《我只害怕我爱你》《陪你到时光尽头》等多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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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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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忆
他曾以为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他不惧等待,十年、二十年,只要她还在,他对她的爱都不会改变。
第一章 那些年,那些人
她记得最深的也就是树下下棋的老人,那时候她和陆城南没事的时候,总会牵着手去树下看老人家下棋,起初观棋不语,然后指手画脚,最后干脆挽着袖子代老人家上阵互相厮杀。
第二章 爱舒旻的只一人
这世界上可以有千千万万个林越诤,但是陆城南,那个曾经爱着舒旻,也被舒旻深爱的陆城南只有一个。
第三章 冷面校花
那时候,她不懂得什么是爱,更加不懂得什么是天长地久,她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她哪怕只争朝夕,也要紧握在手里的。
第四章 蓝色批注的主人
她无比不舍地望着那句话,伸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良久,一滴眼泪“啪”的落在那句“My little girl”上,瞬间将字迹氤氲开去。
第五章 住在心里的魔
他看见舒旻沉在泥淖里,想去拉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拉她,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拉她,他想为自己找一个理由,最后他找到了那个理由——他爱她。
第六章 成长的代价
林越诤弹“钢琴”的手顿了一下,片刻后,“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曲调传入舒旻耳朵里。
舒旻彻底被逗笑了,这一瞬间,他在她心目中不可触及的严肃形象瞬间坍塌。
第七章 永恒之痛
有些感情,明知道不能动,因为动时只有瞬息之喜,动后却会有永恒之痛,我却蠢到甘愿拿瞬息之喜换永恒之痛……我怎么想,怎么算,都觉得这不像是我的作风。——林越诤
第八章 青芽的秘密
如今见了这只一模一样的猫,舒旻不免有些感慨,她小心地捧起那只存钱罐,翻过来一看,心猛地一跳,那罐子下印着的编号竟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林越诤……她黯然垂下眼睛,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他到底还有多少有关她的秘密?
第九章 无处说的遇见与告别
妈妈问他有什么要带走的,他只带了几件衣服和一箱子的“鸡零狗碎”。只有他知道,那个箱子里装着他的整个青春年华,以及那段年华里,最好的他与她。
第十章 生命比爱情更长久
一个人的生命一定比她的爱情更长久,无论你多爱一个人,都不要为了他失去自我,而是要从他身上获得你想要的一切。如果有天,你的世界里没有爱情存在了,你还能借助他给的一切技能,好好活下去。
第十一章 彻悟最爱
那些爱他的人,其实不会陪他站到最后。他们大多数人爱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光芒,一种声音,一种释放,却不是爱他,全世界每天都有不下百场大大小小的演唱会,没了他陆城南,他们依旧有人去爱。
第十二章 这样的罪,他要怎样清偿?
如果后来,他没有那样重的伤害她,她就不会遇到林越诤,不会遇到这致命的伤害。他曾发誓愿付出一切求她一生平安喜乐,最后却亲手毁掉了她一生的平安喜乐。
尾声 来不及说我爱你
“我爱你!”他挤在人群里,一遍又一遍嘶声喊着,“我爱你!”
舒旻,我爱你。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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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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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忆
他曾以为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他不惧等待,十年、二十年,只要她还在,他对她的爱都不会改变。
暴风雨骤然来袭的那个午后,轮船被迫停在了黎巴嫩北部海域,甲板上的人都恐慌地往船舱里跑,唯有一个中国少年静静站在狂风大作的船尾。
船上大多数人都对这个面容冷峻,性格安静的俊秀少年印象深刻,因为他看上去总是那样的孤独。
大片大片的黑云和海上浓雾接连在一起,一束束耀眼的光线从云层的边缘透出,洒落在他身上。四周已经陷入了黑暗,唯独他沐在那接近圣光的明亮光线里。船舱里的人透过舷窗注视他,远处传来水手对他高呼“危险”的声音。
遮天蔽日的铅云就在他眼前,他木然望着脚下不停翻滚涌动的黑色海面,惊涛骇浪里,一张清澈的如花笑颜安静地朝他绽放。
他望着那张遥不可及的容颜,忧悒的脸上浮出奇异的温柔笑容:
那是他默默爱着的女孩,他总能先于任何人在人群里发现她,操场上、食堂里、下学的路上,纵然她在 万顷波中,他都能一眼找到她的影子。她却不知道他的存在。
一年多的时光里,他为她做尽愚蠢而甜蜜的琐事:他走过所有她走过的路;搜集过有关她的一切,她家的地址,她家的电话号码,她的生日,她喜欢的颜色;他在心里千百次低念她的名字,偏偏无法在现实里叫出来一次。
在这场寂静无声、不抱希望的爱恋里,他每天都会因她的毫无知觉而绝望,每天又会因她还在 那里升起希望,就像太阳日复一日的起落,永无止息。
他曾以为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他不惧等待,十年、二十年,只要她还在,他对她的爱都不会改变。
但是现在,他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去到她身边的可能……
有人说,年华是一封信。他无数次想过要把自己爱她的年华写成信,然而直到他人生的尽头,直到他站在这风雨如晦的异国海上,他才找到了这封信的开端:
有那么多事情,我无能为力,比如生老病死,比如时光流逝……比如我爱你,却不能告诉你。
第一章 那些年,那些人
她记得最深的也就是树下下棋的老人,那时候她和陆城南没事的时候,总会牵着手去树下看老人家下棋,起初观棋不语,然后指手画脚,最后干脆挽着袖子代老人家上阵互相厮杀。
三月末的样子,涿城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淋得整座城的人恍恍惚惚,旧城也因此透着一股被水浸透了的潮朽气。
舒旻下车时,雨势已经减了很多,她站定在站牌下,看着身后四下散开的人群,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明明前头就是家的。
她瞟了眼站台后的小饭馆,脏而旧的大幅玻璃上照例的贴着“刀削面”“各色盖饭”,她快步上前,挑开污得油绿的棉布帘子,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把手机放在桌面上,面无表情地对服务员说:“刀削面。”
长着一对眯眯眼的兰州男孩抱着菜单,愣愣地看着她。
窗口边,两个串羊肉串的男孩和店里几个客人也时不时朝舒旻那边张望——好看谁不爱看?
舒旻高瘦白,一双眼睛又黑又沉,人群里很扎眼。她习惯性地垂着头,只盯着面前的一亩三分地,蹙眉:“小碗的。”
面上来,她附身凑近那碗面,双手摩挲着大白碗,这才觉得浑身上下有了点暖意,瘦削的肩微微一颤,眼睑、鼻尖仿佛被半尺下的水汽蒸得发了红。
窗外春雨飒飒,料峭清寒,她一口一口地吃着面,调成振动的手机嗡嗡的响了一遍又一遍,不难想见打电话的人急跳脚的样子。一碗面吃得见了底,舒旻才拿过手机,按了接听。电话那边立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咆哮:“你到底还去不去了啊?”
舒旻很清楚堂嫂岑月怡的性格,没有说话,静静捧着手机听。
“我说舒旻,你要弄清楚状况,今天这事儿不是我死皮赖脸求着你去的,是你说愿意跟我出去长长见识的。你刚才不接电话是什么意思啊?我和玲玲都跟家里等着你呢,你耍什么大牌?你当自己是第一花魁出堂差?还得人陪着脸等着!”
电话那端果然是连珠炮似的一顿刻薄,隐约听见堂哥在一旁劝着:“你小点儿声,让婶婶听见了不好。”
那端,岑月怡的气似乎消了些,声音也没刚才尖锐:“你也知道,嫂子嘴是坏了点,但疼你的心没半点假。我让你陪都不是一般人。赵总,咱涿城的首富,这我就不说了;肖总,水岸豪庭的大老板,明远县几十亿的旅游项目都包给他开发了;还有北京来的几位大爷小爷,哪一个是普通人见得着的?你这么磨磨蹭蹭的,难道还想让那么一桌子人等你这个小丫头?嫂子好话歹话说尽了,去不去你给句痛快话,也省得我跟玲玲在这里等了。”
舒旻望着碗里袅袅蒸腾的雾气,虽然很想在心里指天骂地地说一句“我了个去”,但说出口的却是:“我去。”
为什么不去?
往前一步,就是另一番人生,她依稀看得见那前路人事嚣沸,她不知道那条路上会有什么等着她。她只知道,现在这条路上,已经没有什么在等她了。
舒旻家,确切的说是舒旻堂哥家在涿城城北旧城的老居民区,房子不大,一个小小的两居室,本来还见得着一些天光,最近几年,老居民区周遭高楼林立,更压得老屋子不见天日。
舒旻推门进去时,打扮停当的堂嫂正在接电话,脸上赔着笑,眉眼中含着谄媚,在暖黄的灯光下,很有些美艳。见舒旻进来,她朝坐在一旁的玲玲伸了伸手,示意她带舒旻去她卧室换衣服。化着小烟熏,穿黑西装配豹纹小吊带的玲玲不耐地起身,自顾自地往卧室走去。
舒旻放下包,先推门进了妈妈住的次卧,妈妈住的小卧室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一推开门就闻到一股异味。
舒旻死死站在门口,将手握得紧紧的,半天才喊了一声“妈”。
舒妈妈悠悠醒转过来,枯瘦的脸上有了些生气,挣扎了一下:“旻旻回来了。”
“嗳。”舒旻答应了一声,快步上前把她扶起来,拿一个枕头垫在她身后,才在她身旁坐定,趴下。
舒妈妈艰难地探出右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学校放假了?城南呢?城南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
“他——”舒旻声音一滞,“他最近忙。”
两母女的话还没能说上两句,岑月怡已经笑着进门了,她一把拉起舒旻,亲热地揽着她的肩膀,笑着对舒妈妈说:“晚上我带旻旻出去吃个饭,有点儿赶,晚上回来你们再好好聊。你放心,是给旻旻介绍工作的事儿。”
说着,她不容分说地把舒旻带去了自己的卧室。
卧室的大床上放着一件白色的亚麻连身长袖裙,舒旻换上裙子,放下马尾往镜子前站定,她的额头光洁饱满,眉眼比一般女孩清晰,秀美的鼻子尖微微上翘,下巴的线条柔美清雅,是一副透着点异域风情的静美模样。这条裙子款式干净简洁,更衬得她削肩修颈,清丽照人。
岑月怡凑过去,拉着她的手满意地打量:“学艺术的女孩子气质就是不一样,衬得起衣裳。这也是当年你爸爸划算不好,不然哪能让你过这样的日子?他当年在位时要多为自家人筹谋几分,别说你,就连我们这些人也都能跟着鸡犬升天。”
说着,她从首饰盒里挑了一条红玛瑙链子往舒旻脖子上一挂,鲜红欲滴的红色石头立即将舒旻白腻的皮肤映出一层艳光来。
“一会儿记得多笑,别冷着张脸,大家都是有体面的人,也不图你什么,就图小姑娘嘴甜会来事儿,一开心有你的好。”岑月怡出神地看了眼舒旻,凑近她耳边,“玲玲不比你,这种场合指不上她,纯粹去凑个人头,关键时候调调气氛。一会儿你要盯好肖总,讨得他喜欢了,嫂子的项目不但能落实,搞不好,你还能捞到大好处。”
舒旻转脸看了她一眼,她的脸逆着窗外朦朦的光,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她的脸上已显老态,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了她嘴角、眼角的细纹,浓妆下的大眼睛里丛生着欲望和贪婪,那些欲望仿佛随时要跳出来择人而嗜,这让舒旻有一瞬的害怕。
见舒旻不回答,只沉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她,岑月怡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松开手,叹了口气:“你也要体谅嫂子,虽然嫂子在外也担了个“岑总”的名,可是那个文化公司究竟怎么样,你也清楚。靠你哥那点死工资,别说给你妈妈请钟点工,吃饭都不够——这两年,还真多亏了赵总恋旧,肯提携。”
说到这里,她仿似忆起了自己往日艳动涿城的风采,脸颊上泛起了一丝酡红,一双眼睛里也重新点起了光亮。
舒旻也有些失神,仿佛透过那簇光芒看见当年的她。
岑月怡早年是涿城鼎鼎有名的交际花,跟涿城的显贵们私交甚笃,那几年,她整日游走于这些人之间,做些穿针引线的事情,从里面拿油水。那时候社会风气不如现在开放,涿城也小,她钱捞够了,却败坏了名声。捞够钱后,她去深圳开了一家娱乐公司,和旗下的男艺人打得火热,不料却被那个男艺人骗光了所有的家产。她几经辗转,做了一个台商的情妇,可惜那个台商的正房是个厉害角色,找人把岑月怡从她住的楼上丢了下去。意思是告诉她,爬多高就要跌多重。那正房发话,要是她命大没摔死,就饶她一命,死了,那就死了。
那一回岑月怡没有摔死,只是摔破了肾,子宫也因重伤被切除。暗恋她多年,一直独身未娶的堂哥听闻了这个消息,当下办了停薪留职,连夜去深圳,床前床后地照顾了她一整年,再以后,他虽是抱得了美人归,却失了前途。起初,他们还算和睦,只是近几年,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岑月怡又开始折腾,明面儿上开了家文化公司,背地里招了几个年轻女孩,借着旧日关系,专带着她们在商场上游走交际。起初,她很看好舒旻的形象气质,软的硬的用了无数手段逼她就范,但是全被舒旻挡了回去。从此,整个家里鸡飞狗跳,再不得安宁。堂哥生性懦弱,畏妻如虎,舒旻和妈妈这样寄人篱下的外人,自然少不得仰其鼻息,水深火热。
涿城最拿得出手的夜总会叫彼岸花,出租车停在彼岸花金碧辉煌的广场外时,和满场的宝马,奔驰一比,显得格外寒酸,岑月怡拢了拢肩上的黑色披肩,皱着眉,厌弃地快步下车,走到大门处方才停下脚步等身后的舒旻和玲玲。
迎宾小姐笑靥如花地上前引路:“岑总好。”
舒旻抬头看了眼“彼岸花”三个字,再看看大门往里的一径灯红酒绿,光怪陆离,紧抿的嘴角忽然一翘:这名字取得好。
据说彼岸花开于黄泉路上、忘川彼岸,魂灵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或往生,或陷入炼狱,万劫不复。她此刻,不就在走一条往生之路么?
大厅里,穿着短裙的DJ面无表情地打着碟,舞池中心,几个妖娆的女郎正在跳钢管舞,再往下面目亢奋狰狞的人群。一行人沿着场外绕到金色的VIP电梯里,舒旻踏进去后,电梯便稳稳升起,她透过脚下的透明玻璃看去,觉得自己好像在飞离人间。电梯门徐徐打开,再看就是别样景象,意外的奢华,意外的安静,长廊里安静地站着侍从。
引路的小姐敲开了一扇豪华包厢的门,岑月怡已然先声夺人地笑着走了进去。
“快啊,旻旻。”她一边朝里面的人打招呼一边返身招呼舒旻。
那一瞬间,舒旻清楚地听见自己心里响起了几个字:她后悔了。
她做了那么久的心理铺垫,告诉自己,她舒旻的人生是多么的绝望,未来的路要多么孤绝,多么血勇,多么烟视媚行,多么没心没肺才能走得更好,但是临到最后关头,她还是后悔了,后悔得连腿都有点打颤。
她到底不是陆城南!做不出为了什么目的出卖自己的事情!
包厢里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往门口张望了一下,也就这一下,舒旻就被岑月怡拽了进去。
一屋子久经风月的男人们一边装淡定,一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看门口穿白衣服的小姑娘。
舒旻绝对不是什么绝色大美女,但是男人,无论他是达官显贵亦或是贩夫走卒,看女人也无非就看个大概:高瘦白秀幼,白裙子,黑直发,一个女人但凡有了这几条元素,走到哪里都招男人喜欢,而以上条件,舒旻全都具备。因此,她一进门,所有男人都或多或少地亢奋了。岑月怡是风月老手,扫了一眼肖总和赵总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押对了宝。
其中一个矮且黑的男人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笑眯眯地就要拉舒旻的手,舒旻下意识地扬起头看定了他。大约是得了父亲的遗传,舒旻天生着一股拒人千里、不怒自威的清冷气。她冷冽的目光让那个男人一惊,讪讪缩回了手。
岑月怡连忙打圆场:“旻旻,叫人啊,这是马叔叔——”
舒旻只得点头朝那个男人致意,叫了声“马叔叔”。
岑月怡笑着朝那个姓马的打趣:“这是我家舒旻,她上大学那年请客,你还见过呢,人家现在在北京读名校,可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哪。”
“哦,原来是侄女——几年不见,出落得这么好了。”那姓马的还不死心,凑上前去一把抓住舒旻的手,将她拽到沙发前,“来,叔叔敬你一杯。哎呀,看着侄女出落得这么好,当叔叔的人高兴!”
舒旻下意识地皱了眉,但是礼数没少,挣开他的手,端起一杯酒:“应该先敬叔叔的。”说完,仰起脖子,一口将杯子中的酒喝完。
“好,豪爽。”对面的沙发里,一个男人豪爽的声音响起,他端起一杯酒红光满面地朝舒旻走来,“来,我们也喝一杯。”
姓马的看了眼来人,意犹未尽地退下了。
舒旻扫了眼那个人,这个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长得颇有些像香港的一个功夫片明星,眼睛里虽然浮着一些桃花色,眼底却是一派犀利精明。舒旻估摸着他可能就是水岸豪庭的大老板肖总了,于是点头,有礼有节地说:“敬您一杯,祝您万事如意,财源广进。”
说罢,一口喝尽杯子里的酒。
肖总哈哈一笑,也一口喝尽了杯子里的酒。此人虽然好色,但不下流,并没有对舒旻动手动脚,只是目光灼灼地盯紧舒旻,嘴角浮出一丝暗示的笑意后,径直回了刚才的位置。
这一群人都不是普通人,很快就把心思从舒旻身上移开,专心谈起了合作项目。
虽然坐镇当场的有涿城首富赵总,和外地来的几位贵宾,但是中心人物还是那个肖总,此人旗下有好几个家族企业,新近涉猎房地产,一出手就开发了涿城好几个楼盘,别墅区,财力雄厚自不必说,近日还拿下明远县的旅游开发项目,在座的人,或多或少都是从他那里拿到过好处,或者准备拿些好处的。就连岑月怡这样的人,都想从中间分一小杯羹。
舒旻见众人谈兴颇酣,不再注意她了,暗地松了口气,捡个角落坐下,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个包房,眼前这个包厢奢华逼人,昏黄的光线下,皮沙发、织金地毯、灯箱、酒橱上都流淌着一层煜煜皇气。让舒旻安心的是,里面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些穿着暴露,妖娆性感的小姐。
不知过了多久,那姓马的忽然发话:“哟,九点了,一起吃个晚饭吧,这里的经理都安排好了,要不,各位先移步过去,边吃边说?”
众人自然乐得前往,于是,又是一桌山珍海味,飞禽走兽。
饭桌上,舒旻始终低着头,默默地吃东西。饶是如此,她还是能感觉到有好几道视线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她敏感地觉察到,坐在她右手边的人,正在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观察,亦或是审视着她。那目光若有若无,不为外人所察觉,但舒旻就是能强烈地感觉到。她好几次想侧头回敬那人,到底还是鼓不起勇气。
酒过三巡,饭桌上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不知道是谁拿出了一条烟,说是从特殊渠道搞来的极品红河道,一一散给众人抽,连带舒旻也被分了一支。
满屋子的人都点起了烟,连玲玲都姿势娴熟地点了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卖弄风情。
舒旻有些傻眼。
她能喝酒的,这些年跟着陆城南玩摇滚混生活,和谁喝酒不是对瓶吹?唯独烟,她是绝对不抽的,因为爸爸生前总说,若论女子,首需静默,贤淑优雅的好女子才有福气,好女子的第一条就是万不可沾染烟酒。她迫于无奈开了酒戒,绝不能再破了烟戒。
正握着一支烟犯难,对面的肖总已经看在眼里,笑着从正席走到舒旻这边,摸出一个打火机笑着说:“美人抽烟,格外妖娆好看,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给美人点支烟。”
舒旻愣住。
对面,正抽得风姿绰约的岑月怡一惊,紧张地看向舒旻,凌厉的目光透着狠劲儿,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千万不可得罪他!
舒旻的心一沉,面无表情地点头,举起烟,合上双眼。
她的姿态明明白白的是不甘和屈服,微蹙的眉心里有一丝愁苦,这极大地满足了一个男人的征服欲,肖总满意地凑近她,替她将烟点上后离开。舒旻轻轻吸了一口,又觉得违背了自己的原则,立时把烟摁灭在白色骨瓷碟里。
再抬头时,满屋子人依然吞云吐雾,唯独她一个人清不清,浊不浊的。而对面的肖总,脸上自然怫然不悦。
舒旻忽然痛恨自己,这种行为典型就是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这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踩着双黄线走,如果要清高,就必须有安贫乐道的心态。如果要钱,就必须有低人一等的姿态。她这算什么?
就在她万般纠结的时候,邻座忽然传来一个男子低沉清肃的声音:“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像我这样,把烟夹在手里,让它自己慢慢燃完。”
舒旻循声侧脸,只见一支细长的烟静静夹在两只修长有力的指间,燃得极轻极静,仿佛连带着周遭的喧嚣都被那烟冲淡了,漫漶了。
舒旻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就看见一个年轻男子的侧脸,入目是极挺直的鼻梁和轻抿的如裁薄唇,舒旻实在鼓不起勇气看他的眼睛,只晃了一眼就收回眼神,依稀瞟见,那人长着一张心无旁骛、不动声色的脸。
一顿饭吃到了尾声,彼岸花的老板娘算好了时间前来敬酒。这家夜总会的老板娘据说是个上可通天,下可彻地的风云人物,四十来岁的年纪,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赵总和她交情匪浅,两人套了一顿交情后,那个老板娘忙讨好说:“先都别急着走,我已经叫人去我家拿酒了,二十年的茅台,在座各位都帮我品品酒。”
大家一听是二十年的茅台,顿时又有了点兴致。老板娘说完这番话,眼波微微一转:“不过可不能白喝了我的酒,你们也得给我这个女主人留点念想。”
赵总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你要什么?要人,我们这里一桌子的好汉随你挑。”
老板娘娇嗔地看了他一眼说:“是要肖总的字。听说肖总的字是一绝,谁求得到是谁的福气,今天难得碰到肖总大驾光临,一定要求一幅,沾点福气,旺旺财气。”
老板娘一席话捧得肖总心情大好。生意场上的人,做到一定程度就最忌讳别人说他们铜臭,偏喜欢附庸风雅,讨好他们,夸有财不如夸有才。
肖总一边笑一边连连摆手。
老板娘这边早有准备,一行人已经端着文房四宝前来伺候了。
肖总见来真格,收起了笑,正色说:“妹妹啊,要在平时,这字我一定写,但是今天这里有高人,我哪里敢在他面前献丑?”
说着,他把手往舒旻身边一指:“林公子的书法,那才是一绝,他在这里,你来求我写字,这可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了。”
老板娘看了看他的神色,知道对方是决意要推脱,话锋一转:“这位林公子看着面熟啊!”
这时,那个姓林的不徐不疾地起身,伸手:“幸会,林越诤。”
冷静低沉的声音犹如琴音乍动,舒旻一怔:林越诤?
这名字耳熟得很,像是在哪里听过,但又记不确切,倒像是隔了一世的重逢。她讶然朝他脸上看去,却看不出任何端倪,依旧是一派陌生,而他亦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双狭长透亮的眼睛轻轻地扫向她。那双眼睛里惯有的高高在上,骄傲疏离提醒了舒旻,这双眼睛,她一定见过,一定见过!
这时,赵总插了一句话说:“好记性啊!林公子可是土生土长的涿城人,这次回来,他还一心想玩低调,没想到还是躲不过徐老板的火眼金睛。”
老板娘仔细对着林越诤一阵打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自斟了一杯酒:“我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位小公子。我怠慢了怠慢了,该罚该罚!”
林越诤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微微一挡,低了酒杯,和她微微一碰,这才一口喝净杯中的酒。
老板娘看着他,面泛桃花,眉眼含情地说:“当年我们都蒙受过你父亲的恩惠,早知道你回来,我应该亲自备酒接风!今天能有赵总、肖总赏光前来,又能求到你的墨宝,真是双喜临门。”
说完,她赶忙让人笔墨伺候。林越诤也不推诿,略一沉吟就挥毫落笔。
舒旻静静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再看出一点记忆的苗头,可是此刻她就像是一个失忆的人,明明知道眼前这个人可能有过交集,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影像。
这么说来,他应该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吧?舒旻这样一想,也就释怀了,不再看他的人,只静静看他写字。
他的字很有魏晋之风,字迹简淡玄远,潇散疏朗,看着是那样矜持沉稳的一个人,写出来的字却又是这样的淡然不羁。
舒旻学的是音乐,可是从小也跟着父亲学过书法、国画,她对书法丹青之道虽不算精通,但是基本的审美赏鉴还是会的。这个林越诤,他的书法确实是一流水准。
等到林越诤一气呵成地写完,座上各位掌声雷动,纷纷交口称赞,那老板娘再看林越诤的眼神,更是如痴如醉。
这时候,肖总忽然发话:“林公子,你身边的小妹妹看你写字都看呆住了,不如我也帮她做个人情,送她一幅字吧。”
那边,岑月怡心里大喜,看来这个肖总是真的对舒旻有了意思,不但观察入微,而且还不吝讨好,连忙开口附和:“是啊是啊,我们家旻旻平时也喜欢写写画画的,能得到林公子的墨宝,拿回去临摹下,没准也能有进益!”
舒旻没有说话,既不推拒,也不讨好,淡淡看着林越诤。
林越诤也没有表态。
伺候笔墨的小姐很有眼力劲儿,连忙将一轴新纸铺在案上。
林越诤换过一支笔在桌案前站定,再看了一眼舒旻,那目光像在看她又像透过她看向很辽远的地方,好一会儿,他刷刷落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迷”字。
这下连带舒旻本人都有些吃惊,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写这样一个字。倒是那个肖总反应很快,笑着说:“眼前娇花迷人啊。”
满桌人仿佛找到了答案,“哦”了一声,赞叹好字。
林越诤也没有解释,权当那就是答案了,依旧回到自己位子上。
一顿饭吃到深夜十一点才算作罢。出了彼岸花,各色人等各自道别,赵总叫住正准备去打车的岑月怡,说让司机顺路送她们回去。
舒旻独自站在寒风里,冷眼看着那群人,飒飒夜风刀子般割在她脸上,脖子上,她只能将身子挺得直一些来抵御寒冷。
就这这时,那个肖总应付完同他道别的人后,径直插入了他们的谈话:“赵总的车只怕坐不下那么多人,不如让我送这个小美女吧。”
舒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看住眼前满脸堆笑的肖总:“不劳烦您了,要是那边的车子坐不下,我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赵总立刻打断她的话:“都有车,打什么车?肖总送送你,要什么紧。”
他话音刚落,一辆悍马已然横穿过广场,在肖总身边停下。肖总踌躇满志地拉开悍马的大门:“来吧,我送你。”
打开的车门像一个黑洞,舒旻没来由地恐惧。她知道这个送她是什么意思,她目光里闪过一丝惶惑,惊惧,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嫂子,这时候只有她能救她了。
那边,岑月怡早已喜上眉梢,一把将舒旻往肖总车里推去,兴奋地说:“没关系,你就坐肖总的车吧。”
舒旻下意识地抓住车门,冻得发白的手指紧紧握着车门,心一点点冷透。一点泪光迅速漫上她的眼角,她无意识地抬起绝望的眼睛四下寻觅,那一刻,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寄希望于什么,或者说,还有什么人是值得她寄希望的。
这时,不远处,一个斜靠在一辆黑色奥迪旁的身影忽然动了一下。
舒旻朝那边看去,只一晃眼,就认出了他——林越诤。他居然还没有走,一直在阴影里看着她,他的脸隐在半明半寐的灯火里,看不太真切,只觉得他眉蹙得厉害,嘴角似乎紧抿着。
舒旻无措地看着他,含在眼角的泪水竟生生憋住了。
下一秒,那个身影忽然站直了身,稳稳朝她那边走来。
他走得很从容,路灯将他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拉得极长,而他的脸,随着他的逐步迈进愈加明晰起来。
舒旻有一个瞬间的恍然,仿佛耳边的喧嚣都被抽离了,身心的痛楚都乍然止歇了,唯恳切地望着他,仿佛那是一道光。
“不如让我送她吧,顺路。”声音平静,不掺杂任何情绪,却有莫名的压迫感,“我家旧宅恰好也在永济西路。”
再体面,再正当不过的理由,说罢,他朝肖总点头致意:“赵总、肖总,你们大可以放心,越诤务必将她安全送回。”
他明明是在夺人所好,说出来的话听上去却格外熨帖,叫人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肖总看了眼舒旻的姿态,也不愿意闹得不愉快,点了点头,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舒旻,意味深长地说:“有事打我电话。”
舒旻如蒙大赦,忙双手接过名片,快步紧跟上林越诤。
进得暖气熏人的车里,舒旻才重重打了个寒战。她很老实地缩在后排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将头靠在玻璃窗上,以手抵住额角。
林越诤问了她的具体地址,便默然将车往前开。舒旻全然没有那种才脱虎口,又入狼窝的担忧,只觉得放松极了,安心极了,仿佛这世界在她看来都成了不安的汪洋,而他的车就像汪洋里载着她的孤舟。就算她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但是她知道,至少这一刻,她是安全的。
后视镜里,一双冷静的眼睛看了她片刻,下一刻,他躬身点开音乐,车里登时流淌出悠扬和煦的长笛声,是舒旻颇为熟悉的《沉思》。
舒旻的身体在暖气和音乐里回暖,眼底终于有了点情绪。
车里的两个人依旧不发一言,像是熟识多年的老友一般静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忽然偏离了正途,绕上了固安路。舒旻有一瞬间的紧张,忙坐直了身体,警惕地看着窗外。
前排开车的人不紧不慢开口:“如果我没记错,前面就是涿城三中了,途经母校,忽然想去看一眼。”
舒旻安心地点了点头:“原来是学长。”
涿城三中是本地最好的一所中学,全国十三强高校,培养出很多人才。
三中、林越诤……舒旻脑中将这两个关键词过了一遍,忽然灵光乍现,“啊”的低呼一声,原来是他!再投向他的眼神里不由多了点看传说的意味。
舒旻初一进三中时,就在学校的迎新大会上听过林越诤的演讲,她记得他是代表高一新生发表讲话的,他一上台,高年级组的女生就发出很夸张的尖叫声,以至于她们这些低年级组的女生也懵懵懂懂地踮起脚张望。
舒旻因为个子高站得靠后,自然无缘一睹这位学长的风采,只在散会后听人八卦说,会考成绩全省第一的林越诤并没有打算进最好的三中,而是选了以贵族高中著称的铁路中学。三中当年的女校长刘玉枝为此曾数顾茅庐,劝说林越诤的父母,最后才得知,林越诤拒上三中的理由是:他习惯每天中午时打一个小时网球,但是三中并没有网球场。刘校长听完这个理由后,略一沉思,立刻保证只要他肯进三中,学校会尽快建好网球场。
大概是感动于刘校长的诚意,林越诤放弃了铁中。再以后,林越诤自然没有辜负刘校长的期盼,一路为校争光,高考结束后,他顺利被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经济学系录取,据说他毕业那天,号称铁娘子的刘校长握着他的肩膀泣不成声道“上哪里再找一个林越诤”。
至于他出国以后的事情,舒旻就无从知晓了,兴许也听过传闻,只不过她从不对无关紧要的人上心。
她从未想过,时隔多年她居然能见到这个风云人物,一时有些思潮涌动。
穿过一条长巷子,片刻后,车停在了三中的围墙外。
多年不见,三中已经不是旧时模样,校区附近的小吃店、精品店全都夷为平地,改建成了名为“教师新苑”的高档小区,一径的赤槐树也早被移掉。整条巷子里,只有三中辉煌的大门和大门外寂寂喷水的喷水池。
舒旻虽然经常回涿城,但是鲜少再有时间回母校,像这样趁夜来看,更是不可能。
她出神地看着窗外,寻找往日痕迹,看进眼里的却都是陆城南。
那边是陆城南和她经常逃课去吃的麻辣烫,那边是陆城南给她买过沙漏的精品小店,那边是陆城南经常等他的电线杆,那边……是他第一次吻她的电话亭。她冷眼瞧着,看着一个个陆城南从这边推门而入,又从那边推门而出,饶是她自诩是个无痛感的橡皮人,还是红了眼圈。
为免自己失仪,舒旻试图把注意力转到林越诤身上。
前方,林越诤摇下车窗,一股清冷的夜风吹贯进来,将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吹得四下弥散,林越诤一手轻轻搭在车窗边上,侧脸静静看着车窗外。
舒旻这才瞧真切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长得极狭长清透,微垂下眼帘时,可以看见内双的褶痕,他的眸子生得极淡,里面有股子云淡风轻的漠然。舒旻一时也不知道这样的眼睛算不算美,却觉得世间再也找不到这样叫人过目不忘的眼睛了。
感觉到舒旻在看他,他眼睛微微一侧,朝她看去。
舒旻没话找话:“学长是在看自己的网球场吗?”
话刚出口,舒旻悔得想挠自己一爪子,什么叫学长是在看自己的网球场吗?那么多有水准的开场白不说,偏要说这么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林越诤脸上波澜不惊,收回眼神,淡淡地说:“以前这边有一排刺槐。”
舒旻不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也淡淡应道:“嗯,是的。”
“每逢春夏,天气晴好的傍晚,都会有一些老人家在刺槐树下下象棋。不知道为什么,时隔多年,我总是还记得这个,总是觉得那样的日子很好。”
舒旻再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异样。
这大概是这个人今天晚上说得最长、最感性也最无来由的话吧,但是这句话偏偏深得她心。她记得最深的也就是树下下棋的老人,那时候她和陆城南没事的时候,总会牵着手去树下看老人家下棋,起初观棋不语,然后指手画脚,最后干脆挽着袖子代老人家上阵互相厮杀。后来,陆城南早她一步去了北京上大学,剩下的几年时光里,她便常常一个人坐在刺槐下,等老人找她下棋,聊做念想。
好一会儿,林越诤摇起车窗,将车开出了三中。再往前去时,一路不再犹疑,很快便抵达舒旻家楼下。舒旻抱着他写的那轴字说了声“谢谢”,准备下车,忽然想起什么,返身回来问:“你写的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林越诤亦回望着她说:“凡夫失其所欲之路,而妄行之,则为迷。”
舒旻一愣,仿佛被人用手点住了额心,定在了当场。这个人一眼就将她的处境看透了,她确实正身处迷津,任意妄行!
她还未及开口,林越诤又说:“还有一句话是,及行迷之未远,尚可复以前路。”
舒旻忽然觉得很狼狈,什么时候竟轮到这样一个陌生人来指摘她的言行来了,她此一生,哪一步没有行端走正,偏到现在有了点差池,就要落人话柄。他林越诤只怕也未必能一生不入迷途,不做蠢事。
一念转过,她心里的火气又稍微小了点,再怎么说,这个人今天也拉了自己一把,像他那样的大人物,大可不必为自己费这样的口舌心思,想到这里,她全身的怨气仿佛被卸了下去,浑身上下只觉得累。她默默起身下车,一言不发地关上车门,脚步机械地往前走去。刚迈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男声:“舒旻,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舒旻顿下脚步,暗想这人真奇怪,她有什么可对他说的?
想了一会儿,她还是返身上前,隔着车窗,特认真地说:“你,刚才那番话,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刚推开家门,岑月怡就从沙发上跳起来,上前拉住舒旻:“肖总的名片呢?赶快给他发短信约时间再见。还愣着干什么,你以为人家天天都在那里等你?指不定明天又会有别的可心人取代你了。”
舒旻在玄关处脱鞋:“名片我扔了。”
“扔了?”岑月怡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样尖叫,“你把肖总的名片丢了?”
舒旻的堂哥舒默宣赶忙上前劝住自己老婆:“算了,算了。”
岑月怡重重推开他的手:“开什么玩笑?我公司一整年的运转都等着这笔投资呢?舒旻,你太没良心了!”
说到这里,她整个人忽然软了下来,嘤嘤哭了起来:“你真的太没良心了……你以为你爸爸留了多少钱给你们娘俩?这些年你又是上大学又是学特长,你妈妈还中风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哪样不要钱?我实话告诉你,你家卖房子的钱早就用完了,是我岑月怡在养活你们!”
舒旻一言不发地换好拖鞋,站在玄关处,静静瞧着她。
舒默宣耳听得老婆的话越发不像样了,连忙上前抱住她:“不要说话了,这件事情旻旻没做错。再说,要不是前两年旻旻发话卖了自己家的房子,你开公司的钱也筹不够啊。”
“她没错我错了?”岑月怡用力一挣,“舒默宣,我嫁给你这么久,过过一天有隐私的日子吗?现在涿城的房价多离谱你不知道啊,都破万了!涿城这么个公务员都只拿两千的小破地方何德何能,房价能破万?靠我们两个,什么时候住得起一个像样的房子?如今好不容易跟肖总搭上了点关系,她舒旻稍微会做点人,讨了人家喜欢,水岸豪庭的电梯房,那是探囊取物啊!凭什么她就是不肯出这么一点点力呢?”
舒默宣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一边对舒旻使眼色,让她回卧室。
舒旻默了一会儿,淡淡说:“早年嫂子说我妈妈中风在床,我又在北京上学,照顾不了她,亲自上门接了我们母女来,我们钱米上并没有少了嫂子的。前些年,嫂子要开公司凑不够钱,劝我妈妈卖了房子,我们也倾举家之力帮了嫂子。能为这个家尽的力,舒旻已经尽过了,不能尽的力,我也试着尽了。如果嫂子依然觉得意难平,我毕业后会尽快把妈妈接去北京,只是这段日子,希望嫂子多担待。”
岑月怡听了,立时发作:“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一早就算计你们家的房子?我——”
“好了!”一直周旋两人之间的舒默宣终于怒了,“都少说两句!旻旻,你回卧室。”
舒旻嘴角微一抿,从岑月怡身边擦肩而过。
次日一早,舒旻就坐早班车回了北京。临出门前,妈妈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昨天夜里的话,她想是听见了,大概是在为之前轻信岑月怡的话而后悔。舒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让她放心。
回到宿舍,整间屋子冷火青烟的,只有住舒旻对床的尹冬妮正火急火燎地化着妆,一见着舒旻,尹冬妮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旻旻,帮我盘个头发呗,我中午十二点相亲。”
“相亲?”舒旻有些诧异,“你相什么亲?”
说着,她放下包包,爬上自己的床铺收拾着东西。舒旻当她是闹着玩儿的,不耐烦大张旗鼓地做陪玩。
“哎呀,旻旻,这可不是开玩笑,我爸妈在南京那边遥控了半个月,才让我叔叔把这次相亲安排妥的,要是我跟那男的合适,明年一毕业就结婚了。”尹冬妮急得直跺脚,“你演出经验多,化妆盘头发比我熟,就帮帮我呗。”
舒旻有一瞬间的恍然,但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爬下床接过了她手中的梳子。尹冬妮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很娇羞的笑容:“我爸妈和他爸妈家里是世交,他爸妈在沿海那边有个厂子,他自己在北京也开了一个公司,年纪是大了点,快三十,但是我爸妈说这样的稳重靠得住。”
舒旻娴熟地给她盘了个慵懒的韩式发型,再在脑后别上一个蕾丝蝴蝶结,看上去既娇俏又有小女人的妩媚味道。尹冬妮果然很满意这个发型,返身扯住舒旻的手:“果然还是我们家旻旻最好了,蹭一下,喵。”
明明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舒旻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真的确定要相亲结婚吗?”
尹冬妮正色说:“旻旻,你是不知道现在的社会有多现实。早些年,拼命宣扬鼓吹职场女强人,82年左右的那批女生都拼命忙事业,事业刚有起色,现在又吹起了剩女风,一转眼,她们又变成了没人要的败犬了。像我表姐那批85年的,彷徨得要命,拼事业也不太敢,嫁人又老大不小,事业不上不下的,尴尬死了。你是没看见,现在90后的都去相亲了,恨不得马上就结婚。男人嘛都喜欢年轻漂亮的,你还追求两年理想事业,到头来变成明日黄花,谁要你?”
舒旻没有吭声,眉还是下意识地皱了。
尹冬妮看在眼里,又说:“我们学音乐的,有背景的去总政歌舞团,有真才实学的,奋斗奋斗也许以后会有自己的位置,像我这样,又不漂亮又没背景还没真才实学的,说有什么理想,那都是自己坑自己。结婚吧,找张长期饭票当个技术宅也没什么不好的。”
舒旻拿起腮红刷刷刷地给她上了层腮红,依旧不语。
“哎呀,是不是你们玩摇滚的都这么酷啊!”尹冬妮看着镜子里大为增色的自己,眨巴了下眼睛,开心地转身抱住舒旻,“你要是男的,我会爱死你的。”
舒旻掸了掸手,单手拎住她的衣领,“嫌弃”地将她从自己怀里拉开:“不要时刻卖萌讨好,我一不会娶你,二没有好处给你,你省着点留给十二点的那位。”
尹冬妮这才醒过神来,拽住舒旻:“旻旻,你陪我去呗。”
尹冬妮知道她下一句一定是拒绝,但还是做最后挣扎:“我一个人会紧张,再说你眼睛毒,看人准,帮我做个判断也好。求求你了,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舒旻没有理由拒绝,那便走一趟吧,末了,她有些枯涩地说:“我看人,不是你想的那么准。”
“你能从千千万万个人里挑到城南哥哥那样的绝品,还敢说自己看人不准?”尹冬妮羡慕嫉妒恨地说。
舒旻眸光一黯:“一会儿相亲时,你记得少说点话。”
尹冬妮的相亲男约的是荷花市场附近的红邸,那地方舒旻以前没少路过,门脸装得特唬人,因此也没萌生过要去消费的念头。相亲男约在那里,可见也是一个略有生活情调的人。
两人进了门,一道古香古色的窗棂将喧嚣的后海与大堂隔离开来,透过玻璃窗看去,便可见后海波光潋滟的湖面和堤边垂柳,别样清幽。尹冬妮翻了下短信,拉着舒旻蹬蹬地往二楼包厢走,一径看着门牌,停在一间包厢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伸手推开包厢门,刚一推开门,就见一个男人身形萧肃地立在窗前,背对着她们看湖景。那男人的背影极挺拔,站姿虽随意,却透着一股莫名的慑人气场。
尹冬妮已然一对星星眼:“那个,你好……”
窗边的人讶然回转过身来,目光在尹冬妮脸上微一停就转到了舒旻身上。
舒旻暗想,不会这么巧吧?!
窗边的人正是昨天刚见过的林越诤。
她本来以为两个人以后再也见不到,所以很干脆地在临别的时候得罪了他一把,没想到世界已经小到这种地步。
林越诤没有答话,只是在窗前站着,不冷不热地看着舒旻。
他今日并不曾穿正装,只穿着一件灰色暗纹半立领衬衫和一条深色修身长裤,整个人的面貌显得比昨日青春讨喜得多,大约是没有睡好,他的脸上带着些疲态,一双眼睛里透着丝强打精神的慵懒,看着便又有点人间烟火气。
尹冬妮看在眼里,早已经喜上眉扫,何止是喜上眉扫,简直就要原地打滚煎荷包蛋了,这是上什么样的人品爆发,能让她遇到这样一个极品相亲男。一时间,她心心念念的城南哥哥早已经飞去了爪哇国。她半点矜持也没有,快步上前在椅子上坐下:“你好,我叫尹冬妮,我的情况,我爸妈估计已经和你爸妈说得很清楚了,我现在大三下学期在读,明年六月毕业,我本身是个家庭型的女孩,所以希望可以早点结婚,照顾好家庭。”
尹冬妮说完这番话,见对方无动于衷,盘算了一下,估计对方可能更追求精神上的共鸣,连忙又说:“我平时的爱好是旅游,看书,算是一个小文艺青年,最近正在看《瓦尔登湖》《罗丹艺术论》,我在音乐学院学的是美声专业,乐器方面,比较擅长钢琴和长笛……”
舒旻觉得尹冬妮有点失态了,她的样子不像是在相亲,倒像是面试。而林越诤似乎也没有什么相亲的诚意,对尹冬妮一点热情都没有,波澜不惊的冷眸里有一丝揣测和审视的意味,严肃的样子倒真像是XX企业的面试官。
舒旻有点看不下去了,发话:“您可不可以坐下,这是对相亲对象的尊重。”
“相亲?”林越诤的表情有一丝古怪,仿佛终于弄清楚了状况,“你们走错房间了。”
搏命演了一场独角戏的尹冬妮一下子石化当场,用一副天雷轰顶的表情看着这个从眼前飘飞到天边,可望而不可即的男人,呓语般呢喃:“怎么会……”
舒旻扶住尹冬妮的肩,一边将她往外面带一边朝林越诤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请见谅。”
把尹冬妮带出了包厢外,顺便还把门给带上了。
出了包厢门,尹冬妮的泪水在眼圈里不停打转,拉着舒旻的手几乎哭出来。舒旻拍了拍她的肩:“这种没交集的人,你也犯不上觉得不好意思。”
“我……我就是难受!”尹冬妮抽噎了一下,“言情剧女主一下变成了爆笑剧女主……我不相亲了!”
舒旻侧过头,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等她情绪平复。接过她的手机,舒旻快速翻开短信,看清了原来是左手边第二间包房。
尹冬妮大概也不好意思站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任性,收拾好心情,跟在舒旻身后,怯生生地步向战场。
再推开门时,一切显得靠谱多了,小却雅致的包厢里,一个三十左右,一米七上下,微胖,但长得很精神的男人端坐其中。那个男人看见进门的两个女孩,眼睛一亮,忙笑着上前招呼。和之前那个比起来,这个的卖相是差了些,但是无功无过,看上去委实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
大约是吃了上一回的亏,尹冬妮表现得很含蓄被动,一任对方照应。那男人在征得两位女士的同意后,很快点了几道招牌菜。
三个人茶水往来了一番,气氛渐渐缓和了下来。那个男人似乎对尹冬妮很满意,说话间流露着讨好的意味,听她在看《瓦尔登湖》,忙又搜藏刮肚地谈了一番梭罗,且说自己在某地长租得一所临湖小屋,随时欢迎尹冬妮去体验生活。
尹冬妮听了,两眼放光,看向他的眼睛里开始微微漾着一点热情。等到一顿饭快吃完,那两人已经谈得十分入港,甚至约好了冬天的瑞士游。
舒旻在一旁当闷声葫芦当得有些闷了,于是很识相地起身说去卫生间。出了包厢门,她强撑着的精神立时被卸下,靠着门,合上眼睛大出一口气。再睁眼时,她心里猛地一咯噔,只见不远处的走廊上,表情严肃的林越诤正在接电话,似乎感觉到舒旻的目光,他微微侧脸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眼神,自顾自地说着电话。
舒旻缓步走到走廊前,站在一盆绿色植物旁闲闲地往楼下眺望。这个时分,后海一带并不见夜里游人如织的繁华,四处透着一股老北京固有的慵懒闲散,店里更加是冷火青烟,十分静谧,适合人发呆。
舒旻放胆发着呆,视林越诤如无物。
林越诤那通电话长得好像永远停不掉,于是两人边一左一右,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排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舒旻觉得先前的郁闷已经散尽了,算着包厢里也是时候散场了,便从栏杆上起身,就在这个瞬间,楼下传来一个娇柔的女声:“欢迎光临。”
下一刻,一对男女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落入舒旻眼中。
舒旻觉得双瞳好像猛地被火星一炙,眼前倏地一黑,旋即又变成一片让人晕眩的深绿,她扶在栏杆上的十指紧紧地扣住栏杆,死死盯着楼下那对男女,只盯得眼里有了一丝硌得人想落泪的涩疼。
陆城南,她以为再也遇不到他了。
楼下,戴着一顶黑色磨破鸭舌帽,穿着一件白衬衣,裹着一条蓝色牛仔裤的陆城南照例双手插袋,高挺的鼻梁上,一双眼睛被一幅Dior太阳镜掩着,整齐挽起的衣袖下,一双麦色的,有力的手臂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泽。
门边,两个穿黑色长裙的女服务员仰望着他的俊颜,脸上露出中国式淑女的含蓄微笑。
一旁,挽着陆城南的关锦华嘴角微微一翘,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一丝得意,挽住陆城南的手便更加用力了。
舒旻觉得整个胸腔的气都被什么吸走了,紧皱着疼,连吹在颈后的暖风都飒然冷了下来。她告诉自己一定要走,绝不可以留在这里,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楼下的陆城南,那样的眼神,她知道,一定像岸上快要干死的鱼。
一旁,林越诤敏锐地抓住了舒旻的情绪变化,本来专注讲着电话的他极快地看了一眼她,再定定看住了楼下的男人。也就在这个当儿,陆城南伸手摘掉了太阳眼镜,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那双眼睛幽邃得像极深的夜,又亮得如黎明前的晨星,如果有人同他说话,那双眼睛里便会下意识地漾出一丝不耐和不羁。这样的人,一向的自我,一向的目中无人,一向的认真执著。
林越诤的眉下意识地一蹙,眼神凌厉地盯住了他,下巴的线条也紧绷起来。
底下,关锦华仰起脸,姿态讨好地对陆城南说些什么。
陆城南没有表态,随意找了个雅座坐下,懒懒地靠着,裹在牛仔裤里的修长双腿大喇喇地伸着。关锦华笑了一下上前,在他身旁坐下,亲自将菜单递与他,他斜了一眼菜单,随手一指。舒旻知道,只要不是荤菜,吃什么他都无所谓。他曾经说过,除了舒旻和音乐不能含糊,这世界什么都无所谓。
关锦华甜蜜地看着陆城南,年逾四十的她,脸上露出二十岁小女生似的迷恋神色,全然忘记他们两个的关系里,应该是陆城南讨好着她才对。
这时,陆城南似有所感应,抬起眼睛往楼上看,舒旻飞快地闪到一根柱子后,大力喘了一口气。
那边包厢门应声打开,尹冬妮从门里出来,看见舒旻,她快步上前,大声说:“舒——旻!你去鼓楼上厕所了吧?这么久……啊,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楼下,陆城南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抬头往楼上看去。关锦华脸色骤然大变,紧张地拉住他。
舒旻紧张地看着尹冬妮,几近哀恳似的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楼下,关锦华对陆城南说了些什么,便招手叫来了服务生结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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