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青雷和高西园散步水边,春冰初泮,净绿瀛溶。高西园说 :记得晚唐诗有一句 “鱼鳞可怜紫,鸭毛自然碧”,无一字写春 水而晴波滑笏之状如在眼前,可惜不记得诗人姓名。朱青雷沉思片刻,无以为对,老柳树后忽然传出人声说:“此初唐刘希夷诗,非晚唐也!”两人急步绕到树后一看,闃无一人:“白日见鬼矣!”回家检看刘希夷诗集,果然找出那两句诗。《阅微草堂笔记》满是这样的见闻故事,我从来爱读,老了更 爱:纪晓嵐妙人妙笔,笔记仿彿小说,好极 了。他说他三十以前讲考证之学,所坐之处 典籍环绕如獭祭;三十以后,文章与天下相 驰骤,抽黄对白,彻夜构思;五十以后,领修秘籍,又讲考证:“今老矣,无复当年之意兴,惟时拈纸墨,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而已”。我腹笥贫虚,学识拮据,好不容易熬到古稀之龄,卖文可以录些旧人旧事旧闻姑且消遣岁月,多好玩。编杂誌那些年,宋淇先生偶尔写些读书笔记给我发表,题目 爱用“小识”、“琐谈”一类散淡字眼,说是岁数大了写不动洋洋巨构,零零星星琐思琐感正好拈来消闲 ,读了有趣就好。宋先生晚年文字亦文亦白,越见简洁,他说毛姆年轻的时候追摹辞藻,爱用深字,常到大英博物馆抄录稀世珠宝名目,还在笔记簿里记下古奥形容词随时搬弄,如此过了一段时日觉得用处不 大,幡然省悟肚子里词汇多少用多少才是正道,不必羡慕生花妙笔,句子越短越干净越像写电报越好 :But I am content if I can put this down as briefly and baldly as if I were writing a telegram.宋先生抄在信上这句原文我在毛姆 The Gentleman in the Parlour 中找到,一九三○年初版,收录仰光到海防旅途札记。三四年前读英美报 刊都说 Curtis Sittenfeld 小说《美国夫人》故 事生动,行文流畅,是近年少见的好文章。 我找来细读 ,六百三十多页几个晚上读完了,文笔果然轻便,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像炉边闲话,娓娓道来,琐碎亲切。美国友人 简妮说,加州一位教文学的老师课堂上讲柯蒂斯文字讲了一个星期,说这部小说给英文写作带来一道清秋景色,学府里的英美文学 教授不妨解开围巾跟柯蒂斯坐在院子里晒晒 太阳聊聊天。早年伦敦亚非学院一位师兄博 士论文写郭嵩焘,天天一早坐在图书馆翻书 抄资料,天黑了躲在酒馆角落喝啤酒读《阅 微草堂笔记》:“有些书是穿着校服坐在讲台下读的书,比如郭嵩焘,”他说。“有些书是罩着松松晨衣靠在躺椅上读的书,比如纪晓嵐。”一位英国同学听了说,前者是吉 本的《罗马帝国兴亡史》,后者是司考特的《威弗利》历史小说。他说意大利历史小说 家曼佐尼的《约婚夫妇》出版,司考特当面称讚曼佐尼写得好,曼佐尼说他深受《威弗利》启发,《约婚夫妇》说穿了是司考特的书不是他的书。司考特听了说:“那麼说, 那是我最好的书了!”老狐狸滑头,应对这 样得体。那位师兄是南洋侨生,台湾美国都 读过书,三十多岁的老大哥,厚道,仗义, 随时照顾新来的师弟师妹,英文顶瓜瓜,中文古文写读都熟练,不爱白话文,说白话文是阳春面 ,清淡乏味 。 他崇拜英国传记作家斯特雷奇 ,熟读《维多利亚名士传 》和《维多利亚女王传》,说他最想模仿斯特雷 奇文笔写郭嵩燾,指导教授拉长驴脸说斯特雷奇写的是畅销书不是博士论文。学长南洋有老婆,有孩子,伦敦还有英国女房东照顾饮食起居,说是心灵伴侣,不涉肉欲。那位女房东我相熟,叫朵丽丝,四十刚过,长年綰着慵妆髻,媚曼多姿,吐属婉顺,风致嫣然,听说是六十年代剑桥才女,结过婚,离了婚,教中学,父亲是海军,战后封爵位。 一九七八年师兄回了南洋每年入秋总要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