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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王小波派”旅加作家戴露,拿起笔杆儿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单为名,还要为利!
魔幻现实主义与流行文学的大碰撞,造就小说界一大奇葩!
穿梭阴间仙道,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体会比死更冷酷的创业人生!
一心想着发财,一切为了发财!生为发财而生,死为发财而死!(当然这么做是不对的。)
朋友,请问问你自己,王小波仙去之后,你还看过什么黑色幽默的作品?快二十年了,编辑们失望了,读者们绝望了!在这需要神迹的时刻,戴露带着他的《许愿机》适时地出现了!仿佛是王小波同志的幽灵实在看不下去如今中国社会的稀巴烂,从而借壳复活了一把!
《许愿机之人鬼钱未了》是一部黑色幽默的反垄断小说,言他人所不敢言,写他人所不敢写。小说改编自作家戴露在国内的亲身经历,现在戴露为躲避体制已经“跑路”海外,目前在加拿大工作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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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是的,我承认,中国的IT行业什么都缺,缺人才,缺创意,缺资金,缺政策,唯一不缺的,就是故事。在这片肥沃的泡沫里,每天都会诞生一百个开头,埋葬一千种结尾,编成一万篇故事,在饭桌、在网络、在幻灯片里流传。
但是朋友!我的故事与众不同!
这是你从没见过的团队,这是你从没想过的业务。
我们团队里不仅有人,更多的是鬼;我们的业务不仅遍布人间,同样也延伸到了地狱和天庭。
请坐在高高的沙发s上面,听我讲那过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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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戴露,七零后江苏男,中国最隐秘的小说家,现居温哥华。其行文灰谐幽默、犀利简练,为鲜有的王小波式才情继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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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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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一 发财分子
我和老大范达一见如故,谈技术,谈财富,聊项目,做预算,向着发财梦迈出第一步。我根本不知道,对面这个创业激情高涨的小老板,早在一年前就死了,更不知道他是阴间的“范大仙”,法力灵验,在善男信女中颇有影响。尤其想不到的是,我和鬼联手开发“许愿机”,将横扫阴阳两界,一夜暴富……
二 福利彩票
老大范达掏出两元钱,给我买了一张热乎乎的彩票。他把彩票拍到我手里,笑眯眯地说:“初次见面,一点小意思,以后咱们长期合作。”这“见面礼”让我宰了他的心都有,可当晚双色球开奖,我中了五万多块!我很清楚,这是范达设计好的,能让我中五万,也能让我中五百万!于是,我决定去找他,一起发财!
三 小山
深夜,我遇见软件工程师小山。小山曾是我的手下、职场精英,半年前“过劳死”。现在,范达带着他飘到我面前,没错,真的是小山!他还幽幽地跟我握手!我出了一身冷汗!我区区一个程序员,被拐到鬼窝有什么用?和鬼谈项目?我使劲拍脑袋,等着他们揭开底牌……
四 一个城隍的诞生
我老大当年“大战拆迁队”的英雄事迹至今都在法华镇上以口头的形式传颂着。人们聊起这场战役来一个个都心血来潮,我听得也是津津有味。他们说,这是史诗中的史诗,是神话中的神话,是法华镇历史上最耀眼的一天!那天,老大范达头戴摩托车头盔,身穿迷彩服,手握鲜艳小红旗,单枪匹马勇斗拆迁大队,誓死保佑四层小洋楼……最后他挂了。
五 功德模型
有钱能使鬼推磨,给我钱我为鬼推磨!抗强拆而死的范达和过劳死的小山围住了我。我起初很害怕,但知道要合伙做买卖后,就变得有些亢奋。我心里唱到:“曾经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春哥再美也比不上鼓腰包,没见过钱的人不会明了。”是鬼迷了心窍也好,是前世的孽债也好,这一切已不再重要,他们能让我赚钱就好。
六 十三叔
和鬼做生意究竟靠不靠谱?我心里没底。当机立断,我决定去找十三叔做参谋。毕竟十三叔见多识广,听完我的故事一点都不惊讶。那些神仙鬼怪,外星异形,十一维空间等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不知道。就算我跑过来说,要跟着一群狗去创业,他也照样能大言不惭,讲出一个头头是道。
七 烧钱
往阴间运笔记本电脑的唯一方法就是烧一台。可惜阴间收货人说电脑烧得不均匀,外焦里嫩,严重变形,开机根本就没反应。想赚大钱就不能在乎眼前得失,经过我们N+1次的实验,烧掉了N+1台电脑,终于成功将电脑烧往阴间!不过,马上就来了惊天噩耗:电池用完了,而阴间没有电源!
八 创业!创业!
亲爱的女读者们,请原谅我的刻薄,可我不能不说,来我公司应聘的女性一个个比老爷们儿还老爷们儿,把她们招进来,不光是加重阴阳失调,弄不好还会让同事们失去对女性的向往。所以,当小花这位身材丰满、胸部扎实的女生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奋笔疾书,写下评语:经验丰满,基础扎实,团队合作精神极佳,建议录用。
九 融资
老大范达开始跑各路神仙求赞助。拜见雷公雷母,这对老夫妻一齐摇头:“没钱,没钱!找我们,我们比你还穷哩!没有钱,只有雷,只有电,雷你要不要?电你要不要?要就便宜卖给你。”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范达喜上眉梢,一秒钟后又故作深沉起来,不留下兴奋的蛛丝马迹。当场起草一份文书,签了一个几乎等于免费的供电协议。
十 摇钱树
创业一年后,老大范达自豪地说:“传统神仙花了几百年才走过的路,咱们一年就走完啦!”大小神仙都成了客户,老大遨游遍地府,足迹满阴曹。很遗憾,阴间没有《时代》杂志,不然今年的年度人物非他莫属。我也跟着老大四处走动,中午这里一个饭局,晚上那里一个卡拉OK,觥筹交错间,我猛然发现——我发了!
十一 听证会
功德圆满,大家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我们才是真正的功臣、真正的主角,要不是我们这些干事儿的人,你们开个屁庆祝会!但是,神仙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你的名字不列入仙籍,位子不登上仙班,再牛逼也只是个鬼催。所以,我们只能站在阴影里,低眉顺眼,充当典礼的背景,帮着神仙们制造一个与仙同乐的场面而已。
十二 反鬼业力
这女鬼乃十三叔的首任“十三妹”!她名叫阿清,二十年前神秘死亡,如今正巧与十三叔在阴间相见。我看到十三叔脸颊潮红,两眼放光,呼呼地喘着粗气,整个人都变成了热烈的火炭。怎料突然“啪”的一声,一个清脆的耳光落在十三叔脸上。女鬼厉声骂道:“什么生死不渝!才二十年,你看你睡了多少女人!”
十三 才男才女
一锤子的买卖长久不了,老大范达喜欢生意细水长流。因此,我们从卖许愿机软件,升级到了卖许愿机网页服务。没多久,许愿机就成为了跨越阴阳界最大的网络平台!简单、快速、高效,这是我们的宗旨。凡人登录许愿机许愿,神仙按实现凡人愿望的多少按劳分配,我们成了纵横阴阳路的二道贩子,坐着数钞票!
十四 二次创业
www.xuyuanji.com
朋友,请牢记这个网址。当你被现实世界逼得不知所措之时,打开电脑,输入网址,回车,许愿。接下来,你将发现生活中的种种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连接阴阳两界的C2C网站,我们利用《法华经》分析你的愿望,压缩解码后传送给能实现你愿望,并能带你远离水深火热的神仙手中。警告:愿望实现,别忘还愿。
十五 私有接口
我作为一个男人,活这么大了,经历过了无数次勃起,但无论哪一次都不及这一次,一想到小花现在需要我,我就变得雄浑有力。毕竟有话说朋友妻不可欺,我的注意力放在了思想的激烈斗争中,无意间就放松了对小弟弟的管制。覆水难收,身体已经给出选择,大头要服从小头,我决定听从它的指挥,冲出大门,叫一辆Taxi,直奔小花家。
十六 天上人间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在阴间,鲁班与菩萨二人狼狈为奸,菩萨利用职务之便窃取了我们的idea!鲁班这混蛋又仗着自己在阴间徒弟众多,转眼工夫人家就搞出了个new
item,先于我们制造出了许愿机。当我们还在为阴间没有wifi而焦头烂额的时候,鲁班和菩萨联手,已经在召开新品发布会了!
十七 三上天庭
别人出差最远是出国,没法和我比。我出差是去天庭!这一次,我和小山到天庭考察当地的运输业,说白了就是半公干半享乐的公费旅游。我们心情大好,上了货船,没想到这一路差点儿成了不归路。女鬼阿清突然出现,劫持了货船;半路又杀出一个散财童子来捣乱。双方在船上演了一出“快打旋风”,我和小山躲在角落里左摇右摆,装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
十八 动物凶猛
菩萨派人来向我们招安,说得露骨点儿,就是想要收购许愿机。俗话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倘若我们跟着菩萨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日子按说也够滋润,但老大范达反应激烈,坚决反对。许愿机是我们的,是我们没日没夜辛辛苦苦研发出来的,凭什么“上缴”?菩萨就最大?菩萨就最狠?难道敢视知识产权法于不顾吗?
十九 托梦
我对小花没有霸王硬上弓,小花对我也没有欲擒故纵。但是,小花最终还是成了我的女朋友,我身心愉悦。让我欣慰的是,小花并不关心我到底做的是什么工作,反正我有份工作,挣得不少就OK了。小花温柔地告诉我,她最关心的是我这个人,只要我俩能经常聚在一起,我这个男人陪着她这个女人,她似乎就从里到外心满意足了。
二十 集体葬礼
一群哥们儿就这么说死就死了,这可真算是史上最牛挖墙角。除了菩萨,谁有那么大手笔,一下夺走四十条人命?除了菩萨,谁有那么大能耐,半路截鬼截出一批黑户口?我缓缓睁开眼睛,想着死掉的这些好哥们儿,无可奈何地说:“可惜菩萨所在的空间没有经纬度,而我也没有大浦洞。”
二十一 菩萨在线
人走茶凉,老大范达和十三叔都离开了,我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里,想着我的发财事业。难道,所有的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我的创业梦,我的IT英雄梦,我的知识改变命运梦,真的都结束了?可是,我觉得这不是才刚刚开始吗?!香车美女,游艇别墅,我影子还没摸到,泡泡就破灭了?也许这一切不过是水中月和镜中花……
二十二 城隍的逆袭
菩萨暗中操作,法华镇政府以封建迷信为由,不顾镇民强烈反对,准备强拆供奉老大范达的城隍庙。范达挺身而出,可拼了老命也没能保住它。宿命这玩意儿在生死之间给看官们显示着自己惊人的相似。范达活着的时候,面对一个“拆”字,没有保住自己的四层小楼和网吧。现在死了,同样面对一个“拆”字,更是没有保住大家为自己盖的城隍庙。
二十三 亚细亚的孤儿
完了,完事了,完事大吉了;吹了,吹灯了,吹灯拔蜡了;嗝儿了,嗝儿屁了,嗝儿屁着凉了。短短两年里,我第四次来到龙华殡仪馆,参加十三叔的追悼会。在这里我见到了很多十三叔的“十三妹”,她们有情有义,没有一个图谋十三叔的家财,而是一个个流下了眼泪。没了朋友,没了爱人,没了工作,没了钱,我一无所有,却又一身轻松。
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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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福利彩票
第一次喝茶,我给老大的印象一定是太好了,他才会主动露一手,也留一个印象给我。
事情发生在一个彩票亭。我们从咖啡店出来,走到马路对面打车。路边搭着一个老旧的彩票亭,看样子有十几年了,里面一台锈迹斑斑的老电脑,一个皱纹斑斑的老阿姨,似乎也都坐了一辈子了。只有墙壁上的开奖公报,还略微有一点新色。
老大突然盯着彩票亭笑了起来,那副表情,如同演员看到了舞台。老阿姨百无聊赖地看着街面,瞅都没瞅他一眼,丝毫没料到一个奇迹就要发生。她已经坐了整整一天,对她而言,这只不过是反复的又一天上班,平常的又一个顾客。
老大掏出十块钱,歪着头想了想,报出一串数字。老阿姨啪啦啪啦敲了几下,针式打印机滋滋呜呜地怪叫起来,啪,吐出一张热乎乎的彩票。老大拉住我的手,把彩票拍到我手里,双手把手掌合上,笑眯眯地说:“初次见面,一点小意思,以后咱们长期合作。”
这件礼物有点奇怪,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以前喝完发财茶,也会有人给我送点礼物,意思意思。有的人出手阔绰,一掏就是一千块的手表,我也不会客气,一个下午的咨询费,我也值得起这个价。有的人比较抠门,送个几十块的钢笔,那我也不会计较,总归是一点心意,照样笑纳。还有的干脆什么都不送,那我也无所谓,闲着也是闲着,出来聊聊,长长见识呗。
但是,送张彩票算什么呢?一张小纸头,可能身价百万,也可能一文不名。如果中了奖,那绝对是一笔厚礼。但是所谓彩票,就算你从没有买过,你也知道,百分之九十九是中不了的。所以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我手里捏着的,仅仅是一张废纸。
可是,送一张废纸很好玩吗?从下午的言谈来看,他可不是一个轻浮的人……
不!从他脸上狡黠的笑容,从他手上自信的力量,我知道,它一定能中奖!这已经是一张兑奖券,这还将是一张宣言书,这是他对我的承诺——
“跟着我,好好混,包你中大奖,包你发大财!”
难道,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他会带着我创业,他会带着我发财?
可是,他范达又是什么人物,随随便便买张彩票,就敢保证能够中奖?真要有这本事,还开什么网吧,还怕什么拆迁,啥也不用干了,买买彩票不就完了?
我反反复复地看着彩票,但不管怎么看,这只是一张普通的纸条,只能看懂一个“中国福利彩票”的抬头,然后就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数字。
一瞬间,我极力搜索着大脑,猜测彩票的结果,猜测老大的身份。大脑汇报出无数的可能性,仿佛煮开的锅炉里咕咚咕咚往上冒的水泡,然后又一个一个地被自己否决,一个一个地破灭。搜到最后,大脑似乎也透支了储存,如同高速旋转的硬盘一样咯咯作响,转得我一阵头晕目眩。
老大招手拦了一辆车,跟我挥挥手,准备走了。我也木然地摆着手,忽然,有个念头跳了出来,我急忙拉住他胳膊:“那个……我都忘了问了,是哪位朋友推荐我的?咱们聊得这么投机,要真合作成了,也得谢谢他呢。”
老大拍拍我肩膀,“不急,不急,咱们下次再聊。”然后就挣脱我的手,钻进出租车,消失在傍晚的灰尘里。
回顾我的创业生涯,跟老大的会谈是历史性的一幕,但那天我的全部记忆,在拿到彩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我都想不起来是怎么回家的了,彩票如同一个闪电,把我的记忆擦成一片空白。我唯一残余的印象,就是两腿酸软,几乎走不动路,应该说,全身都软,只有心脏在猛烈跳动,咚咚咚,咚咚咚,如同命运在敲门。我知道我的时刻快要来了。
朋友,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我们干IT的,哪个鲤鱼不想跳龙门?当你又看到某某公司登陆股市,扬名立万,你的心能不泛动?当你又看到某某土鳖股票兑现,身价百万,你的眼能不泛红?
回到家里,摸着砰砰的心跳,站在门口的镜子前,我冲对面的人笑一笑,说:“其实,你也是个发财分子。”
没错,一个闷骚型的发财分子。小时候写作文,谈起人生理想,你总说要创造价值,回报社会。实际上,创造价值只是一个含蓄的说法,直白的说法是,你要钱,你要创造钱,你要创造很多很多钱。你要睡觉睡在金山上,你要泡澡泡在钱海里,心情好就周游世界,懒的动就在家睡觉,吃遍天下美味,泡遍人间美眉,——这,才是你真正的人生理想。
说实话,在中国,我怀疑还有谁不是发财分子。有钱,你得到的是整个世界;没有钱,你得到的只有锁链。我相信在我们国家,至少有十亿发财分子,你只是最小的一朵浪花。像你这样的人,看上去很矜持,说起来很清高,那只是姜太公钓鱼,待价而沽。一旦来个暴富机会,你马上就撕破伪装,投身欲海,洗出一身闪亮的本色:我——要——发——财!
在镜子里,我看到一只骚动的海燕,它闻到了雷电的前奏,它渴望到风中战斗,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三 逝者小山
双色球天天开奖,当天晚上,谜底揭开,中了一个小奖,五万多块。我很清楚,五万块是老大设计好的,既然能中小奖,当然也能中大奖,他没有送个百万大奖,一方面,是没必要,还没那么了解我,没必要把好处一次送完。另一方面,也是没必要,这不在于多少钱,而在于证实他的宣言,他的礼物不是一张彩票,而是一张门票,它能够带着我踏进财富的大门。
我攥着一张旧船票,等着登上他的客船。
老大没怎么玩悬念,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又打来一个电话,约我晚上到他家里去。他说项目有了一些进展,再深入谈一谈。
晚上八点多,开来一辆黑色的别克,在路口接到了我。我嘭地一声关上车门,在心里对自己说:恭喜,你上船了。
法华镇是比较远的郊区,开了一个多小时,天已经很黑透了,路也开出去很远,城市的繁华渐渐消退,我们走在狭窄的乡村公路上。路上车子很少,树林很高,路灯从树叶中勉强地泄露出来,在风中不安地摇曳。两盏车灯如同两把刺刀,明晃晃地刺向黑暗,撕开两条白色的口子,却又敌不过黑夜的无边无际,消失在更深更远的黑暗中。
老大沉默地开着车,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一句话也没有。我倒是有一肚子的疑问,一肚子的心事,不过我也一言不发,乖乖地缩在座椅里,等着他揭开底牌。
我已经分析过了,这个神秘的发财分子,有三种可能:
第一,他是一个人,一个来自未来的人,他了解未来——这是科幻版。
第二,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精灵,他能够预测未来——这是神话版。
第三,他还是一个人,他是一个来自中国福利彩票发行中心的人,他能够制造未来——唔,这是现实版。
我们知道,在中国,没有比现实更科幻的科幻,也没有比现实更神话的神话。所以,在底牌揭开之前,我暂时采信第三个版本。
将近十点钟的时候,到了。镇上毕竟热闹些,大幅广告牌把路面照得通亮,街上人影耸动,熙熙攘攘,烤羊肉的香气缭绕,火锅店里热气腾腾。到了老大家,那就更热闹了,一栋四层的楼房,下面开网吧的两层,仍然华灯高悬,乐声鼎沸,一串红绿相间的彩灯,绕出四个大字:“范家网吧”,看来老大没有吹牛,生意确实火爆。
老大把车停好,带我上到三楼。拐进走廊,他停了一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把我让到前面。走廊没有开灯,外面有一棵松树,比楼房还高,挡住了街面的灯光。空气里有一股腐闷的味道,我突然有些害怕,在黑乎乎的走廊口犹豫一下,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廊很长,大概有四个房间,走到一半,一扇门打开了,好像是第二个房间,也可能是第三个,昏暗的灯光蔓延出来,飘出一个轻盈的人影,从严严实实的衣服里,一只手朝我伸过来。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感到有一股窒息的寒气,从影子推射出来,一瞬间射穿了我的身体,全身的汗毛都被吹直了。他右手迎向我的去路,似乎是想要打招呼,但我感觉不到一丝的热情,那只手带来的只有寒冷,只有恐惧。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想要躲开他的招呼,老大却向前一步,抵住我的腰,托住了我。影子的手,应该说,那不是手,那只是一团冰凉的雾气,裹住了我的手。
影子亲切地说:“老余,好久不见了。”
熟悉的声音,如同一根铁针,戳破了紧张的气球,我一下全都明白了。竖立的汗毛全部打开,三万六千个毛孔,冒出三万六千滴冷汗,沥沥淅淅湿遍了全身。
这是小山,我的手下,半年前刚刚猝死的一个工程师。
小山死的时候,我非常伤心。他不仅是我的手下,也是我的兄弟,我的接班人,我倾注了无数心血培养的对象。
三年前,汉雄又拿到两千万的融资,大规模地扩大研发,我们从一个小组,升成一个独立的事业部。老方,我们原来的组长,头衔换成了方经理,我也跟着扶摇直上,变成了余组长。那年招兵买马,我们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跑,一个面试一个面试地谈,大海捞针,宁缺勿滥,跑了三个月,才招到十几个人,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小山。
对我们第一线的人来说,技术面试一点儿也不难,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稍微聊几句,就能听得出来,这人基础是不是扎实,思路是不是清晰。第一次面试小山,才聊了五分钟,我就心里暗喜,又捞到了一个可塑之才,再问几个实际项目,就更加有底了,这个小伙子,技术是肯定没问题了。于是我随口问了一句:“假如遇到一个难题,搞了一天,还是解决不了,你怎么办?”
这是人力资源部提供的问题。那时候的面试,时兴一种性格测试,我们准备了一个测试题库,摆满了各种精神解剖刀,全方位地解剖应聘者。但实际上,这些问题都很傻,就像上面这个,办法明摆着:回家洗个澡,睡个觉,明天说不定就有办法了。——如果明天还没办法呢?明天还没办法,那就得向上级汇报,请他想办法了。
一般人都是这样回答的,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就一直是这么做的。天塌下来有头头顶着,谁让他工资比我高呢?
小山的回答是:“继续研究,不吃饭,不睡觉,搞定为止。”
这样一句大白话,从小人物嘴里说出来不算什么,但如果翻译成名人名言,就是“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IT人奉若圭臬的宝典。我盯住他仔细看了看,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面闪光,不游不离,坚定地跟我对视。你别说,这小子面相还真有点像格罗夫,不错,够狠,有前途。我大笔一挥,把他网罗麾下。
小山的死,也死在他的狠劲儿上。他家里条件很一般,上面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父亲母亲都是农民,母亲身体还不好,地里那点儿收成,给她看病都不够。姐姐很早就辍学了,去了广东,给母亲挣药费,给弟妹挣学费,为了家里人,据说什么都干过。千辛万苦,终于供到小山找到工作,妹妹也上了大学。姐姐写了一封信给小山,说我累了,家里就交给你了。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她的音信,就连小山的婚礼和葬礼,也没能找到她来参加,人间蒸发,干净利落。
小山倒是干得很顺,在我的组里学得很快,工作也肯出力,加班从来没有怨言。碰到什么难题,他就证实了自己的应聘宣言,整日整夜地苦干,拼意志,拼体力,不下班,不休息。我们都以为问题是死的,其实,问题跟人一样,也是欺软怕硬的,你看见问题绕着走,它就越长越高,越来越难。小山这样死缠烂打,愚公移山,移来移去,移到最后,往往一座大山还真就给他推翻了。乖乖龙的东,我看了都叹为观止,活脱脱一个小格罗夫啊,正在我手下冉冉升起呢。
方经理也看得很喜欢,好几次夸我招人招得好,看人看得准。“这还用说,”我总是沾沾自喜地回答,“干了三四年了,咱们这一行,不是我夸口,早就摸透了。不管什么人,只要在眼前一过,技术行不行,一目了然,从没走过眼。”
这时候,老方就会挤眉弄眼地笑起来:“那么,泡妞行不行呢?你看走过眼吗?”
马上我就蔫掉了。我的组花,我的镇组之宝,我手下唯一的姑娘——小花,招进来没过一年,就被小山泡走了。在这个男女比例超过十比一的地方,小花起着重要的平衡作用,她是我们精神生活的中心,是团队凝聚力的重要源泉。要不是小山实在太出色,我真想以“破坏团结”的罪名,把他从组里赶出去。
原先我很喜欢组织活动。打牌,吃饭,唱歌,旅游,反正都是公司出钱,以团队建设之名,行吃喝玩乐之实,何乐而不为?都是二十来岁刚毕业的,一玩就玩到一起去了,基本上每过一个月,我们的团队就要再建设一次。但不知不觉,小花跟小山越走越近,后来,他们两个就退出了小组根据地,出去打游击,不跟我们混了。剩下我们一帮单身男青年,再搞什么活动,十几根光棍凑在一起,如同一堆柴火垛子。缺了那颗火星,干什么都索然无味,黯然无光。再后来,这对狗男女更是变本加厉,伤口撒盐,弃我们广大光棍于不顾,悍然宣布依法结婚,买了一套小房子,自己过起了小日子。
在那些独守空房、孤枕难眠的日子里,我是多么羡慕小山啊,可是谁能想到,甜蜜的糖衣下面,掩盖的是一颗炮弹呢。小山工作更加拼命了,加班加到自然困,敲键敲到手抽筋,本来就上有父母,下有妹妹,现在又加上一套房子,压上三座大山,就连孙悟空也活不下去,偏执狂更是别想生存。
天道酬勤,立竿见影。一方面,小山的工资翻了一倍,看样子可以提前解放。老方也私下透露,我们部门还要扩充,打算提拔我做副经理,我的组长位子,就传给小山来做。另一方面,又一个加班的凌晨,他猝死在办公室里。
在细雨蒙蒙的龙华殡仪馆,我参加了小山的追悼会。追悼会的情绪完全被他的家人主导了:老态龙钟的父母,稚气未脱的妹妹,还有花儿一样的小花,全都哭成了泪人儿。就连我们十几根光棍,也都泣不成声。朦胧的泪光中,我第一次发现,这家伙还是蛮帅的,即使是在遗像里,微笑的样子仍然很帅,难怪是他突围而出,泡走了我们的组花。不过,那也是最后一次帅了,过了半个小时,帅皮帅肉都变成了帅骨帅灰,捧在湿透了的小花手里。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当然,我也没想过要见他。直到这个晚上,他自己出现在我的面前,还跟我亲切握手……
老大和小山一前一后,簇拥我进了房间。这似乎是个书房,只有一盏昏暗的台灯,老大又拧了拧开关,把灯光调到最暗,然后又搬来一个花瓶,挡住一半灯光,遮出一个黑暗的角落。小山松开我的手,飘到那个黑角落里。老大给他搬过去一把椅子,他就在椅子上坐下来,跟我遥遥相对。
我长吸一口气,打量这个阴暗的影子。他的形状有些模糊,轮廓并不确定,从头到脚,包括脸上的眼镜,都在空气中不停地发散,不停地波动,如同信号很差的电视里扭来扭去的图像。他也没有一个沉重的肉身,他像一缕轻烟,无法下坠,无法定型,虽然他屁股底下有把椅子,但是很显然,他根本没有坐着,而是浮在椅子上。
只有一样东西没有飘——眼神。他的眼神没有一丝漂移,眼睛从镜片后面坚定不移地看着我,就如同我第一次给他面试。是的,偏执狂的坚决,那是他的眼神。不成功,毋宁死,这是他的信念。所以,他就死了。没错,这就是小山。
鬼!
底牌终于亮出来了,没有超出我的估计,却超出了我的胆量。我哆哆嗦嗦地向老大看过去,他肯定地点点头:“是的,向我介绍你的,就是小山。”
老大的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狡黠的笑容。忽然,我明白过来,在这个房间里,不止是有一个鬼,而是有两个!甚至连楼下网吧里,镇上店铺里,路上我看到的任何一个人,可能都是鬼。
再一次,我出了一身冷汗。三万六千根毛孔,结出三万六千个鸡皮疙瘩。所有的聊斋故事,所有的民间传说,一起涌上心头。莫非那辆黑色别克,就是传说中的阴间渡船?我已经不在人间?这看似繁华的法华镇,难道只是一个鬼城?
可是——
我区区一个编软件的,把我拐到鬼窝里来,又有什么用呢?不是说谈项目吗,你们两个鬼,有什么好谈的呢?难道你们要搞鬼城信息化?
整整一天一夜,我都在等他亮出底牌,可是一旦真的亮出来,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我使劲拍着自己脑袋,巴望着把自己拍醒过来,回到星期六的床上,看着窗外东方渐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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