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往巴黎的TGV(法国高速火车)上,我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旅行指南里的意大利,反复比较计划的路线,预想可能出现的意外,考虑及时应对的策略。如果不是立志投身于虚荣缥缈、前途未卜的电影艺术工作,这种精神和觉悟,应该会使我成为一名优秀称职的导游。??
步出奥斯特里茨火车站(Gare de
Paris?Austerlitz),地上的雨迹尚在,倒映着昏黄的路灯,秋风卷起落叶,在空中划着优雅的弧线,巴黎已进入一年中最冷冽的季节。眼前这座为纪念捷克小镇布尔诺附近发生的奥斯特里茨战役而命名的车站,墙壁上的巨幅壁画描绘着拿破仑在1805年12月于奥斯特里茨战役中,是如何英明神武地击溃“第三次反法同盟”的……历史的光辉日渐黯淡,路边的LED广告屏却耀眼夺目,橱窗里Channel和Dior的冬季新款妩媚奢华,在模特们身上暗自较劲。看得出神,却被一阵莫名急促的喇叭声吓得一哆嗦——巴黎的汽车从来不会让道,总是呼啸着擦肩而过,留下惊魂未定的路人。?
沿着那座熟悉的桥前行,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几次经过这里去对岸的里昂火车站(Gare de
Lyon)。脚下的塞纳河毫无声息地穿流着,远方的圣母院灯火辉煌。岸边的帐篷里,流浪汉们聚在火堆旁弹着吉他自娱自乐。幽暗的路灯下,有情侣拥吻。夜色中的巴黎,富有独特的魅力。在阴暗的彼端,是大片流光溢彩,沉寂、含蓄、狂野、奔放,让人又爱又恨,欲罢不能。?
于是我索性钻进地铁站里,一遍遍地在巴黎的地下迷宫中毫无目的地穿行。偶尔清醒过来,便偷偷爬出地面,隔着撩人的夜色透透气。顺便看一眼,那些标志性景观是否也像白日那般熙攘不堪。?
大钟敲了12下,我独自坐在候车厅里。除了这里,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暖和、安全又免费的地方了。半个小时之后,深感无聊的我便开始打探起周围一干人等:成群结队的黑人青年提着录音机,于巡警默默的注视中,在上上下下的电梯里徘徊,嘻哈音乐如影随形;隔壁的阿拉伯人抱着行李睡得很香,张大嘴巴,帽子歪在一边;对面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大口咀嚼着汉堡包,生菜叶的碎屑落在他发亮的皮鞋上,左边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本小说,开头的字母是大写N;旁边带着孩子的妈妈在看报纸,每翻过一面,她都会皱皱眉头;不远处老太太脚下的狗总也不安分,扑闪着眼睛,似乎对我的围巾充满好奇。?
某一瞬间,人们能看到很多细节。那些可能被放大的东西,往往被轻易忽视。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努力睁大好奇的眼睛,试图感知整个世界。手指暴露在彻骨的寒风里,开始有节奏地微微颤抖,只有不停地回复一条条慰问和叮嘱的短信,我才感觉自己没有被完全遗忘。如果能为那部8mm的佳能摄影机找到合适的胶片,我会拍下此刻的全部,在很多年之后,放给自己看,一定特别有趣。?
手机里的音乐播放列表从A听到Z,我开始数羊……两点钟,广播里突然说火车站即将关闭,警察和工作人员开始蠢蠢欲动,用眼神示意我们这些“难民”迅速离开。5分钟之后,整个大厅空空荡荡。我和其他几个“冒充”等车的背包客夹杂在乞丐和无家可归者之间,相对无言,唯有尴尬地对视。把所有牢骚、抱怨、不满、愤怒的词汇在心里过了一遍,也依然于事无补。大家在寒风里蜷缩着,不时跺着脚,搭讪聊天,或窃窃私语。我一时手足无措,还有四个多钟头,该如何打发?抢墙角流浪汉的睡袋,去还没关门的咖啡馆喝上一杯,还是神经质地夜游巴黎??
?
就在我望着天空发呆的时候,“救世主”出现了。一位40岁左右的大叔,刚送完朋友出来,看上去和蔼可亲——那是一张我会永远记得的脸。在一群白色、棕色、黑色皮肤中,他发现了一张茫然无措的亚洲面孔,于是主动过来善意地问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我临时撒了个谎,说在等早上去意大利的火车。就这样开始攀谈起来,从旅行见闻到法国电影,渐渐知道他老家在古巴,却于巴黎长大,还得悉他不久前去过越南,新加坡和中国香港、澳门、上海。他有一口流利的英文,并通晓意大利和拉丁语,似乎无所不知,身份诡秘。?
他看看表,对我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去他家过夜,车停在不远处。我突然警觉起来,某些画面开始闪回,有个声音大叫着:安全第一!可在这如此寒冷的冬夜里,在这乱糟糟的巴黎火车站外,除了发抖我别无选择。去就去,大不了拼命。于是屁颠屁颠地跟着,钻进路边一辆老爷车里。有只小狗突然跳到我怀里,立刻吓得半死。?
汽车兜兜转转,拐了几个弯就到了,原来他家就在巴士底附近。沿着旋转楼梯一路上行到顶层,那是间看上去很不错的公寓,大片的百合花和玫瑰簇拥在大门四周。?
我很喜欢他的房间,墙上挂满了老照片和相框,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纪念品——非洲的木刻、泰国的铜佛、越南的斗笠和西藏的檀香;在客厅的角落,有成堆的唱片;一只狗,两只猫,构成他生活的全部。直到参观完隐蔽的工作间,才揭晓他的真实身份,一位深藏不露的设计师。他拥有自己的品牌,所有设计完工的成衣上都有一个醒目的大写J。我快速扫视那些堆积如山的作品,看中了一双鞋子,上面繁复的花纹,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他递给我一杯绿茶,然后坐在沙发里,终于开口发问:“Je suis Jacques de Kera,et
toi?(我叫雅克?德?克拉,你叫什么?)。我知道初次跟陌生人说话,法国人很少会用toi的,这么说,我已经是雅克先生的朋友了。于是,我把自己真实的旅行计划和盘托出。他点着头听完,然后递给我一张印有他头像的CD,打开电视,Canal+里正播放着关于他的采访片断,还有他演唱的chanson和jazz,近乎全才。我很喜欢那首C’est
Paris(这就是巴黎),舒缓的曲风,令人陶醉。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我们边喝茶边聊天,最后困倒在沙发上。那个晚上,我做了奇怪的梦,自己从高空摔下来,丢失了所有记忆,于是开始寻找……嗡嗡作响的手机闹钟把我从迷乱中拽出来,蹑手蹑脚收拾好东西,不想再打扰这位好心的先生。他的猫冲我叫,先生醒了,叫我等一下,他开车送我去地铁站。一路无言,跳下车,只有不停地说谢谢。他拍拍我的肩膀,祝一路顺风。我告诉他会在梵蒂冈给他寄张明信片,写上God
be with you(愿上帝与你同在),他笑着说,you too(也与你同在)。
穿行在巴黎地下迷宫里,还在回想刚才那段奇异的经历。乘地铁一号线到Porte de
Maillot,偌大的广场上就我形单影只,看看表,5点差10分。猛回头,发现有位仁兄正躺在草坪上的睡袋里,巨大的登山包丢在一边,正肆无忌惮梦游虚空。钻进开往机场的巴士,靠着窗户坐下,拥挤的乘客们散发出温暖的气味,很容易昏昏欲睡。我总在刹车时醒来,隐约看到灯光忽闪的晃动,照亮前方漆黑的路面,那一瞬间,像极了大卫?林奇的《妖夜慌踪》……恍然间被司机叫醒,告诉我到了。跳下车,立刻打了个寒战。看到竖立着巴黎布韦机场(Aéroport
de Paris
Beauvais)的牌子,是这里没错。爱尔兰的廉价航空居然也开到巴黎,不知法国政府作何感想!不过跟法航的高价路线相比,它确实太富诱惑力,拖着行李的滚滚人潮足以说明所有问题。步入大厅,递上预订单,道声早安,工作人员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就把登机牌连同护照塞回我手中,咧开嘴,挤出一句:Bon
voyage(旅途愉快)。?
过了安检,躺在候机厅的座椅上,感觉那座同巴黎一样伟大的城市就近在咫尺。看着飞伦敦的乘客离去,看着飞马德里的乘客离去,看着飞法兰克福的乘客离去,隐约有种晚点的征兆——对于廉价航空而言,这是家常便饭,不需要解释。对于选择了廉价航空的旅行者而言,也是司空见惯,只需要耐心等待。半个钟头之后,我登上飞机,耳边立刻就被ciao和buon
giorno的嘈杂意大利语所占据。这架波音737绝对比空客320稳定,至少起飞的时候耳膜在轰鸣中少了些许隐隐作痛。今天的巴黎,天气很好,阳光灿烂,看不到云朵。赶紧戴上墨镜、塞上耳机,留下一片昏昏欲睡的漆黑。??
我的旅途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