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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云谁之思

書城自編碼: 2006223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
作者: 宛云和弦
國際書號(ISBN): 9787531729631
出版社: 北方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2-12-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16/195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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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一直以为,爱情之路最悲不过“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最凄惨不过“不是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想你痛彻心脾”,最虐不过“尚未相遇,便注定无法相聚,一个翱翔天际,一个却深潜海底”,看了小宛的《云谁之思》才知道,原来最伤人的,是那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小宛的《云谁之思》,爱得山盟海誓,欲罢不能,却也虐待淋漓尽致,心痛不已。
內容簡介:
那一年,穿越千载时光,她本为捉妖而来,却在暮春的帝都与他相逢。 自此,所有爱恨,终将义无反顾。
为他留在大唐,哪怕这相守注定不能实现。 离他而去,哪怕他必定心生怨恨。 与他远隔千里,哪怕,相思无人知。 整整七年。
七年,寡言少年成了尊贵的储君。 七年,丑陋画师也成为权倾一时的人臣。 七年,她却再不是曾经的少女。容貌尽毁,音哑目盲。
他仍不知她的心。 直到她历尽艰险,终于在长安月下与他重逢,尽弃前嫌,却终究宿命难逃。
只是,纵然生离死别一场空梦,既是心中所爱,万劫不复怎会后悔?
關於作者:
《男生女生》签约写手,在《男生女生》《悬疑志》《胆小鬼》等杂志刊登作品三十余万字。在青少年中拥有强大的读者群。擅长古言,奇幻,惊悚小说。代表作品:《吴姬》、《合欢树》、《玉碎》。在平日最爱影视剧作,因痴迷其中人与事,不惜阅尽相关书籍。野史正史、小说论著无不涉猎,最享受的是自己能够控制主角生死爱恨。
目錄
第一章帝都春
第二章洛水寒
第三章长相思
第四章在长安
第五章唐宫乱
第六章隔云端
第七章我心痗
第八章爰采唐
第九章子之归
第十章扬州雪
第十一章云谁之思
內容試閱
2006年,仲夏。
英国,古堡,月夜。
夜色如墨,血月凄迷。掠过乌沉沉如战戟林立的满山松林,便可望见踞于山巅的苍郁古堡。阴森之气正自地底生发,经年滋生,汇聚成大团浓雾弥散在山野四周。
沉沉的墨云压得低低的,一钩残月清冷的幽光,勉强映照着古堡,那倾圮断壁仿若一只只惨白的嗜血魔掌,迎面扑来。
黑压压一片鹫鸟正聚集在巍峨古堡前享受美味。不时有几只抬头警觉地扫向四周,阴鸷凶残的双眼如坟间鬼火,发出骇人的莹莹绿光。
“嘎!嘎!”
突然,鹫群似是受到了惊吓,发出刺耳的厉叫扑棱棱四散飞去。鹫群贪婪地撕食的食物,赫然在目!
刹那间,望不见边际的鲜血充斥眼底,天地皆化为血色。猩红血水瀑布般由上至下,漫过直通城堡大门的层层石阶。举目望去,断肢残骸七零八落散布其间,红白耀目,只一念,便使人想见杀戮时的惨状。
此时的古堡宛若地狱现世,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腥臭之气更是遮天蔽日,即使隔着屏幕也好似刺鼻而来。

“呕——”会议室的角落里竟然响起了作呕声。
投影仪播放的画面在此时定格,一位英国传统绅士打扮的沧桑男子沉痛地说:“这就是我们当时拍到的场景。经检查,这些数量众多死者并非人类,而是凶手的血族同类。这个凶手就是我们猎人组织要找的人——暮!他来这里的目的是找到记载时空秘术的血族密书,而据说,画面里的这座古堡就是藏书之地。这场杀戮之后,暮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猜测他可能会回到他在伦敦的住处,但守在那里的猎人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不过幸运的是,我们在他空荡荡的住处发现了一条线索,他完好地珍藏着两幅中国古画。”
紧接着,屏幕上出现了两幅古画。每幅各绘着三位身着各式官服的古代人物图像,面貌各异,栩栩如生。
迎宾图?!端坐在圆桌一席的黑发少女此时眸光一闪,心中暗惊。
她认得此画,这是咸阳章怀太子墓出土文物的仿品。画的是各国使节由鸿胪寺官员指引,吊唁大唐章怀太子。此画分东西两壁存于章怀太子墓,东壁绘东罗马帝国、朝鲜、突撅三国使节;西壁绘高昌、吐蕃、大食三位使节。
只是这两幅拓本与原画略有差异,在画的右下角各绘了一朵小小的红色牡丹花。

“鉴于暮收藏着这样两幅古画,以及他本身亚裔血族的身份,我们猜测他很可能会去中国。暮非常古老,而且不择手段,为了安全,起见组织必须尽快抓住他。亲爱的莫菲小姐,这就是我们请求中国捉妖师协助的原因。我们真的非常非常需要你的帮助。”
少女站起身,郑重地点了点头。
2
2006年,仲夏。
中国,咸阳,章怀太子墓。
虽是骄阳如火,酷暑难当,但章怀太子墓前却依旧游人如织。
人群中,身材娇小面容清丽的黑发少女摘下墨镜,慧黠灵动的明眸环顾着四周。半晌,发现并无异常,她才调皮地撮起红唇,长长地吐出一口闷气。
“他好像并不在这里,不知究竟会不会来呢?”
想到此,莫菲弯起嘴角,不禁自嘲地一笑。即使他真来,又怎会是现在?这样明艳灿烂的日色,他又怎能得见?此时此刻,不管在这世上的任何地方,他都该待在暗无天日的坟冢里才对。
因为他是个血族。以吸食人血为生,不死,不老,残忍,冷酷,永远只能在暗夜中度过,永远不得见光明。
这个看不出族系的血族亲王,有血族共有的特征,只是比起其他血族来说他的确是个异数。除了异常残暴地对待人类,更为了找到传说中记载着时空秘术的血族密书,不惜戮杀同类。他还有一副亚洲人的面孔,俊美雅致,带着东方式的傲气。血族源于欧洲,具有亚洲血统的亲王相当罕见。如果他真是华裔,依照成为亲王的年纪——千年——往上推断,他可能在唐朝时就成为血族了!
但即使如此,迎宾图出现在他空荡荡的家中,仍是件颇为费解的事。
站在墓室里,莫菲扬起纤巧的下巴,望着那幅著名的壁画茫然出神。如此费心摹拓珍藏,会是出于喜欢吗?
记载有时空秘术的血族密书,大唐太子墓迎宾图,红色牡丹花……
“呀!”正冥思苦想的莫菲,忽的面色一变,发出一声惊叫。
虽然还不明白迎宾图暗示着什么,但它属于大唐无疑,而牡丹又是洛阳城的标志。他要去的地方绝不是这里,不,甚至不是洛阳,而是……
难道,暮竟要逆天而行?!
莫菲被这猜想惊出一身薄汗,转身迅速离开太子墓。

洛阳古城遗址。
夜色苍茫,被城市包围的唐宫城大遗址,空阔无物,满目苍凉。千年宫室掩埋脚下,千载繁华寂寂无声。
漫漫尘土之中,黑衣长发的男子紧闭双目,盘膝独坐。夜风袭面,吹得他的长发御风而舞,月色下,一张苍白的俊容精致非凡。
只见他的薄唇翕合不停,吐出一串诡谲的咒语,紧接着他伸出手指对着眉间用力一划。光洁饱满的额头登时出现一道狰狞血痕,猩红的鲜血随即喷涌而出,淌过双颊,他本来苍白的面目,此时更显得妖邪可怖。
莫菲正于此时赶到。见到此情此景,她不禁也生出几分怯意。但暮随时都可能消失,容不得她犹豫分毫。
她昂首大叫道:“暮,停下!”
手中的缚妖锁随话音脱手飞出。一道冷冽银光,如闪电般骤然劈开夜色。
然而,那人竟任由银链缠身毫不在意,甚至没有睁眼,他不屑地冷哼道:“竟然有人猜得到我会来这洛阳古城进行血祭,看来猎人们也不全是废物。可惜,你来得太迟,时空之门已经开启!”
暮的话音刚落,自额间流出的血,源源不断地滴落在地。一颗颗血珠串成血线,如活了一般,绕着他的周身蛇形蜿蜒,最终勾画出一个巨大的六芒星图案。
刹那间,狂风大作,星月暗淡。层层云气自暗黑天际不停翻涌,在渺渺虚空中汇聚成无边无际的气流漩涡。浩大恢弘之势,可吞天地!
莫菲花容变色,不禁后退几步。努力站稳身体,顶着漫天风沙,继续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妄图改变历史,逆天而行的人,最后都会遭到天诛而不得善终?你也是千年的血族亲王,为何偏要这样自寻死路?”
“哼,好放肆的丫头,可知,我随时都能杀了你?”他傲慢懒散地说完,似是觉得这个面对血族亲王也毫不畏惧的女孩颇为有趣,终于睁眼看她。
少女的黑发在风中纷乱飞舞,俏丽的面容在风沙中显出几分迷离之态。她面色微白,抿了朱唇勉力站在原地,一双清澈黑眸直直地望向他,带着几分倔强,几分不甘。
“竟会是你?!”一见之下,暮大惊失色。
半晌才接着又道:“原来如此呀,可惜,我知道的竟这样迟!” 他冷峻幽深的眼底,隐隐有泪光闪现。
他忽然挣断满身交错缠绕的银链,仰天大笑,“哈哈哈……逆天之人,必遭天诛。你可知道什么是过去,什么又是未来?你认为未曾经历过那个时空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对我来说,那里是过去也是未来,是我必须回到的原点。所以,什么天诛,什么命运都无法阻挡我!”
身后的气旋越来越大,暮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气势,强掩着满脸哀伤,他被巨大的未知力量吸附,一瞬间消失在气旋中央巨大的黑洞之中。
莫菲心中骇然,她知道暮已进入时空之门,一切再无法挽回。她万分不解,他究竟为何这般笃定,即使知道要受天诛之罪还是要去?如果他真的成功,大唐将要发生何种浩劫?
她迎着狂风,衣裙猎猎而舞,只犹豫了一瞬,便也纵身而入,任时空之门将她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第一章 帝都春
壹 春欲暮
“卖花,卖花。姚黄,二乔,洛阳红……”
天津桥的一侧,一个卖花的小童不住地吆喝着,他稚嫩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周遭嘈杂的人声当中,几不可闻。
大唐东都,人烟阜盛,街市繁华。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时还会见到金发碧眼的胡人,宽袍窄袖各有风情。
幽幽洛水将东都城一分为二。北边是雄伟壮丽的皇城,南边是市井百姓们居住的坊里。隔着天津桥如烟的翠柳看过去,皇城高耸的赭红色城墙以及深广的屋宇,莫不让人心生叹服。
五月的洛阳城,牡丹花已有些颓败。帝都春欲暮。
“已经是乾封三年五月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一个坐在桥头晒太阳的老头,颤着声对坐在身旁的小孙子说道。
小孙子接口道:“爷爷,三月的时候皇上就下诏改了年号,现在是总章元年。”
“哦。”老头的声音似叹息般响起,“总章元年了。时间过得真快,你哥哥还没回来啊,东辽打完仗了吗?”
“哥哥……回来了,不过生病死了。爷爷你不记得了?”
“啊。”老头又是一声长叹。
戴着斗笠的白衣少年走过桥头的时候,微微转首看了眼那个老人。干枯瘦削的一张面,已是老态龙钟,一双浑浊的眼中流露着浓浓的哀伤。
他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去。
大唐总章元年,公元668年。东辽战事不断。率军东征的是大唐三朝重臣李勣以及被人称为白袍薛礼的大唐战神薛仁贵。大唐与新罗联军正是在这一年大败高句丽,存国七百年的高句丽在历经隋唐数个君王的征伐之后,在高宗当政之时灭亡。
少年缓缓地走在帝都的大道上,姿态俊逸,玉树临风。虽然年纪尚不及弱冠,举手投足间却有着粗布衫衣无法遮掩的凛然威仪。斗笠下浅灰色的暗影中,一双漆黑的眼眸嵌在略显苍白的俊美面容上,如深渊般静幽难测。而这双深邃的眸子里,偏又有一抹淡淡的忧伤氤氲流转,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身穿鹅黄、淡粉,深红各色高腰襦裙的帝都少女们,无意间窥见他掩在斗笠下的真容,无不频频回头。那过目不忘的风华,让这些豆蔻少女顾及不得所谓礼数。她们掩口浅笑,颊上绯红,相互推搡着望向他窃窃私语,不过是称赞他的英俊举世无双。
他仍旧向前踱着,神情淡然。于周遭花红柳绿、斑斓如画的街市之中,好似一笔写意水墨,虽无颜色,却更显跳脱。
随身的折扇被轻轻握在手心,扇柄的金色流苏垂在他素白的广袖外,随着从容的步伐微微晃动。走了许久,他才停下来,扬眉朝着则天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九岁那年,皇帝曾经在那里隆重迎回东征的将士,接受百济的臣服。一晃已是八年。
少年微微侧身,身后立时有个身材健壮的人赶了上来,恭谨地垂首听他说话。
“出城。”少年的嗓音带着沉沉的韵味。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未及答话,少年已经朝城门走去。身后的人仍旧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声“是”。招招手,又有几个同样高大健壮的布衣男子跟了上来,他们手里牵着数匹马,将其中一匹是罕见的大宛良驹带到少年面前,少年行云流水般翻身上马。他们跟在少年的身后,刻意的闲散中流露却是禁卫军的训练有素。

城外,少年纵马疾驰。
即使是春日,抚过颊边的风在这样的急驰中也显得有些寒凉。坐在通身雪白的大宛龙驹上,少年浅浅地咳嗽了起来。他努力压制着,可这咳嗽没能止住,竟然愈演愈烈,最后他不得不拉紧缰绳停了下来。
身后健壮的男子慌急地问道:“公子,可有不适?我们还是回去吧。”
少年抬起广袖掩着嘴咳,身子微微起伏,稍显羸弱,淡淡的眼神平静无波。
“不必。”他只说了这两个字,就又坐直身子拉紧了缰绳,坐下的白马很是通灵地迈着闲散的步子向前,身后的侍从不再说话,静静跟上。

日暮,一行人已经行至京郊的一个小村落。
“宽,这个村子怎么没有人?”少年问。
宽在身后欠了欠身,回道:“回公子,这个村子有很多去东辽打仗的士兵,没能没按时回来的,按逃兵处置,连坐家人。”
虽然知道大唐有这样的律条,但少年仍是没有想到会是这般境况。少年眉头紧锁,脸色沉郁,沉默着继续向前行去。马蹄声在空寂的村子里回荡,出奇得响亮。
“哒哒,哒哒。”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腐败的死亡气味,这让少年人的喉头一阵瘙痒,咳嗽之声再次溢出。
“公子,您还是……”宽想再劝他的主子回去,甫开口,一阵隐约的歌声从远处传来,打断了他。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是一曲挽歌,《葛生》。歌声哀婉,凄恻感人。
少年心头微动,忽然策马朝前奔去。
宽一急,忙叫道:“公子小心!”挥手加鞭,也向前急驰而去,想要挡在少年的白马前。还未及赶到,少年便收紧缰绳,连人带马直立而起。
“啊……”白马长嘶,紧接着是一声女子的惊叫。颤抖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凄惶、恐惧。
眼前一个老妪,一个少妇,皆是衣衫褴褛,跪在一具无头尸体旁。
老妪眼窝深陷,似乎已盲了很久。少妇一脸尘灰,黄瘦不堪。一个身材瘦弱,头发蓬乱的男孩站在她们身侧,歌声正是从他口中传出。
男孩见有人来,止了声,上前一步将那一老一少挡在身后。看着前蹄飞起的白马竟是毫无惧色,圆睁着一双杏目,狠狠地盯着马上的少年人。
那少年心中一惊。很久没有人这样直接坦然,既无媚意又无惶恐地看着他,甚至略带些恼恨。
男孩一身蓝衣,乌发雪肤,眉目如画。一对澄澈黑眸,摄人心神。
“什么人?”宽浑厚的男声打破了一时的沉默,他抬起马鞭指着男孩子问道。
扬脸怒视着来人的,正是随暮穿越时空之间来到大唐的莫菲。她满脸恼怒之色,并不答话。
“公子,他好像并非我大唐人士,估计听不懂我们说话。”
莫菲闻言,这才想到自己身上穿的并不是唐装,而是淡蓝色的牛仔裤,浅粉的T恤衫,外面罩了一件少妇丈夫的外袍。粉蓝色交领短衫,靛蓝底儿的绣花腰带,宽松的淡蓝色长裤,这身花花绿绿的打扮再加上头上凌乱的发髻,比起眼前这几位宽袖长袍的中土人士的确是更像外族。
她不觉有些好笑,她和他们隔了千年,又一身怪异装束,说她并非唐人也无可厚非,但,这汉语她可还是听得懂的。
白马上的少年脸藏在斗笠下看不清楚,微微点了点头,似在打量她,然后淡淡“嗯”了一声。
少年身侧的侍从又转过脸来朝男孩子身后的少妇和老妪呵斥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少妇抖做一团,头埋在膝盖里说不出话,瞎眼的老妪忽然俯身痛哭:“我的儿啊。”
少年冷声叫道:“宽。”
宽颔首下马,走到老妪身边。莫菲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急急上前要拉住他。还未伸手,只觉肩上一紧,左右手已被另两个侍从制住。宽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无头尸体,然后抱拳对白马上的少年说道:“公子,这人身上还穿着囚服,看样子是不久前斩首的逃兵。”
莫菲听得忍无可忍。她到这东都已经有数月,自然知道大唐这酷厉的连坐律法。眼前一对婆媳收留她这个在东都无家可归的人住在家中,又像亲人一般好心照顾,不久前她们被人揭发是逃犯家属,免不了要充军发配,沦为官奴。
莫菲抬头对马上的人厉声说道:“你们这些人还讲不讲道理,她的两个儿子都浴血沙场,奋战辽东,其中一个不过因为途中生病没有及时赶回来,你们就杀了他,还要连坐家人,这是什么律法?看看这个村子还有几个人,现在你们连弱小的女人也不放过,她们不过是想祭奠一下自己的儿子和丈夫,究竟有什么错?大唐的皇帝就这样对待出生入死为国奋战的将士吗?”
“大胆,竟敢口出狂言,侮辱皇家。”从来没听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的宽说着气极,扬鞭朝莫菲打去。
“啪”的一声脆响,莫菲本能地一偏头,鞭子落在肩上,火辣辣地疼。她抽了口气,反手上前就还了宽一巴掌。
耳光响亮,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这个耳光打的太出人意料,身侧原本钳制她的两个侍从,见她体形瘦弱,先前并没有上心,手上力道自然也不大,没想到竟是平白让宽受了这一巴掌。
宽的脸登时红透了。他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别说是个市井贱民,就是皇亲贵戚也没人敢这样放肆对他。暴怒之下,他立即扬手又打下一鞭。

莫菲却仍是毫无畏惧,心道这一鞭子但凡下来,她才不会管什么捉妖师的江湖道义,一定要抓个小鬼专门放进他家里闹腾一番,好让他尝尝无故打人的报应。
“宽,住手!”白马上的少年人突然喝道。声音不大,却很坚决,嗓音沉沉的威仪十足。
宽手中急落的马鞭只得骤然转了方向,掠着莫菲头顶的发髻险险地偏向一侧。莫菲只看见他鞭子落下,还未到身上,早气的七窍生烟。因为两肩被人所制,她便抬脚狠踩宽的六合靴。
宽脚上一疼,知道又吃了暗亏。但他却不敢违抗公子命令,只恨得咬牙切齿,怒视着莫菲,两眼几乎喷出火来。
看了片刻,他忽然冷哼一声,奚落道:“原来是个黄毛丫头。”
那一鞭并未落在莫菲身上,只是打散了她的发髻。她一直学不会古人繁复的发式,勉强挽成的髻本就松,此时被鞭稍扫到,一头乌发便垂散开来,露出女儿本色。虽然得了便宜,她嘴上却并不饶人,回到:“怎样,被黄毛丫头扇耳光,踩脚丫,挺骄傲的嘛。”
“你……”宽一时语塞,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莫菲故意挑了挑嘴角,朝着他挑衅地扬眉哂笑。
这一笑,她清秀的眉眼立时生动起来,令人顿忘了她不成体统的妆容举止,一时间只觉这女孩子顾盼生姿,芳华尽显,不由得对她的气恼也消了几分。马上的白衣少年心中暗惊,竟有这般洒脱俊秀的少女。
宽却越发气得青筋暴露两颊通红,憋了好一会儿,终是忍下,冷声对少年请示道:“公子,属下请公子将这无理之人交给属下处置。”
莫菲此时心中也有些后悔,不该在这里逞口舌之快。看着这几个人衣饰虽然普通,却个个气质不俗,就是被她气的满面通红的宽,一时也恼羞成怒,仗势欺人,这般涵养绝非普通人能比。他们若想要处置她,估计比碾死只蚂蚁还要容易。更何况大唐的律法对于此事的确严苛非常。只是事已至此,害怕也无济于事。
顺着宽的目光,莫菲也看向白马上那个戴着斗笠的少年郎,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少年的面目藏在斗笠的暗影中看不清楚,她却感觉到那少年似乎也在看着她。
怔了一会,白马喷了个响鼻,原地踏了两步,少年轻轻揽了揽缰绳,说道:“宽,回吧。这女子是外邦人士,自然不太懂我中原礼数。”
“可是,她明明说一口流利的官话,况且这两个人犯了律法。”
“她穿的确实是新罗男装,分明是外邦人士。至于其他两个人,”白马上的少年顿了一下,“不过是这村子上的庶民,且饶了她们。”少年说完调转马头,往回而去。
莫菲忍不住吃了一惊,少年竟会这样轻易的放过她们!甚至,愿意冒险违背大唐的法令。
宽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冷哼一声,抛给她一句“算你走运”,便匆忙上马,跟了上去。
原先钳制她的两个侍从随即也放开她,迅速跟上。临去时,二人讪笑低语:“没想到堂堂府率,竟有被丫头片子欺负的时候。”
站在原地,莫菲轻触了下被鞭子打伤的左肩,咧了咧嘴,苦苦一笑。
夜幕已临。人马离开的方向传来轻轻的吟唱: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正是那一首她未唱完的葛生。不知为何,她竟直觉那歌声一定出自白马上的少年郎。是那般沉着,沙沙的带着磁性的声音,而其中又隐着深切的怜悯。

忽然,马的嘶鸣之声打断了歌声。莫菲心头一紧,扬声叫到:“哪里来的幽魂,在此放肆!”刹那间,银白色的锁链闪电般从袖中窜出。
贰 夜未央

少年人一行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马不知被什么东西惊吓,任凭侍从们大声呵斥,就是不肯前行,只是慌乱的原地打转。宽和侍从们见状,立即下马“噌愣愣”抽出了雪亮的横刀,将少年护在中央。
就在这时,一道银光当空闪过,众人面前出现了一条银链绕成的螺旋,悬在半空中不停地疾速旋转。
异装的少女披发飞奔而来,持着银链的一端,朗声说道:“你们快走。”
说着她发力一拽,将缚妖锁狠狠一收。银链的漩涡当中随即发出一阵凄绝的惨叫,听得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时竟没人敢动。
莫菲不由急道:“怎么还不快走!”
宽大声怒斥:“大胆丫头,竟敢施妖法,惊了我们的马,你到底什么来路?快从实招来!”他满脸杀气森森,高扬横刀紧逼而来。
莫菲又气又急,心道,这人怎么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缚妖锁握在手中,由不得她分心离开。不得已,她只能飞身后退。
宽的刀极快,眨眼便近在咫尺,缚妖锁的长度却在此时到了尽头,她已退无可退!
眼见刀尖离咽喉只剩寸许,莫菲无暇已避让,额上不由生出一层冷汗。
就在此时,一柄小小的折扇突然横在了森森白刃之下!那刀势因此骤然变缓,但并未完全泄去,还是“哧”的一声,凌厉的将折扇削成两段。
宽一惊,立即收刀后退,跪下急道:“公子,宽该死!刀势太猛,公子可有受伤?”
原来,是那少年人出手拦住了宽!苍苍暮色中,他从容地立在他们之间,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仿佛刚刚并未亲历生死一线的险境。
“无妨。不过是个女孩子,能有什么来路,宽何必这般认真。”少年人有些惋惜地扔掉手中残留的半段折扇,缓缓说道。那语声沉静悦耳,宛如凤箫低吟。
“是。属下知错。”宽垂首答道。
他心知少年有意袒护,却不好说什么。只是少年会接连出手救这个素昧平生的市井女子,还为此毁了自己颇为喜爱之物,宽不免有些惊讶。
莫菲不禁柳眉倒竖,对宽恨声说道:“你这怪大叔,现在知道错了?你究竟哪只眼看见我施妖法了?分明是公报私仇!这村子最近死伤太多,戾气过重,你们才会碰到幽魂作乱。要不是我及时用缚妖锁锁了他,他不但会惊了你们的马,还会伤了你们的性命!”
她说着又扬手抖了抖缚妖锁,那螺旋中间的空气竟渐渐幻化出一团人形。
那人形悬在半空,外面罩了件灰白的长衫,长衫的下摆荡在风中,高高扬起,里面却是空无一物。再看他的上面,竟也是无脸无面,只有一捧枯乱长发,裹着一团头颅样的虚无。
果真是个幽魂!
随着莫菲将困住他的缚妖锁收紧,那交错的银链便一道道嵌进他的体内,生生将他割成几段。转眼间,那幽魂便化为一股烟尘,飘散开来。
眼见这妖物魂飞魄散,众人心中都松了口气。不料,就在此时一股阴风骤然刮起!
莫菲神色一凛,忙对身边的少年说道:“快,躲开!”
话音刚落,她身侧出现了另一个同样的无头幽魂。那幽魂一声凄厉哀叫,伸出利刃一般爪甲直刺莫菲。
莫菲低咒一声,断然收回缚妖锁,接着又高高抛出,朝另一个幽魂掷去。银链前端本就装有梭形镞头,此时在空中伸展,便似长剑一般,笔直地刺穿了幽魂的身体。那幽魂惨叫一声,也化作烟雾,消散不见。
待一切沉寂,少年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宽急问:“公子,可是受惊了?”说着轻扫少年的脊背。
莫菲见状,走到少年身边,紧皱秀眉,柔声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用绢帕擦了擦唇角,沉声答道:“无碍。请姑娘留下芳名,我定会派人酬谢。”
“用不着。我本来就是捉妖师,这是我的工作和责任。”莫非立即摇头答道。
少年初次听到这样一番言论,似乎有些惊讶,压了压斗笠,向她行了江湖人的礼节,才重新说了句:“多谢。”然后向着宽说道:“回。”
一队人迅速上马离开。刚行了几步,马背上的少年却又掉转马头对莫菲说道:“这东都最近有食人妖孽出没,无论姑娘法术如何,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归不安全。还是,快回家去吧。”
莫菲一怔,旋即莞尔一笑,所声道:“谢了。”
少年不再说话,他轻扬唇角,转过头纵马而去。仪态风姿,恍若仙人。
莫菲从前看惯了板裤波鞋的现代男生,来到大唐后,见到的也都是老妇弱女,何曾遇到过如此谪仙般的美男。她失神地看了片刻,忽然双手拢在嘴边,朝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大声喊道:“帅哥,你的歌唱得真好听……”
像是对她的应答,歌声又自远处渺渺传来。那乐音婉转悠扬,带着几分初雪的清寒,于微醺春风中飘渺而来,宛若兰花的阵阵幽香。

回到少妇与老妪的住处时,已是夜深。莫菲倒头睡下,直到翌日清晨,少妇将她叫醒,她才猛然从上学要迟到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这里已非自己生活的时空,而是千年前的大唐东都——洛阳。捉妖师莫菲因为追捕一个强行打开时空之门的血族暮而落入时空漩涡,来到大唐。穿过时空漩涡,她的身体并无损伤,而且猎人提供的用来追踪暮的手镯“血踪”也还戴在手上。这手镯的串珠里有暮的血,只要暮在附近出现,手镯便会有所感应,发出光芒,不停震颤。而且,血亲越相近,反应便越强烈。
她一面觉得庆幸,一面又不免担心。连她这个凡人都能完好无损的穿越时空之门,暮必定毫发无损,或者已经开始了他某个惊人的阴谋。然而,不论他究竟有什么目的,莫菲都必须抓住他,这不仅是她作为捉妖师的职责,也是他们回去的唯一出路——因为只有暮可以打开时空之门。
见她醒来,少妇说道:“这里离京城太近,我们很容易被官府发现,躲过这一次,下一次就不一定这么走运了,所以我们想南下扬州远离京城去投奔远亲。姑娘你无亲无故,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
莫菲寻找暮一直毫无线索,听到少妇的建议,心头微微一动,离开东都去其他地方或许真的会有新的发现。她点点头,正想说好,戴在左手腕的血踪突然光芒大盛。
“暮?”莫菲大骇,等了这么久,他终于出现了。可是,暮怎么会在白天出现?
莫菲匆忙起身,抬臂绕着原地转了一圈,最后确定这光芒朝着洛阳城的方向最盛。她立即对少妇说道:“姐姐,谢谢你,我不能去了,你跟婆婆马上动身吧,越快越好。”说完,她便匆忙朝洛阳城内赶去。

“公子,这要提前回去吗?可是神医那里还没去呢。不如这一次将神医请去长安为公子医治可好?”宽对主子的身体忧心忡忡。
少年轻轻叹息了一声,并未回答。本来来东都是寻医的,只连日来东奔西走,体察民情,最主要的事倒是给耽搁了。
“神医技艺超群,德行高尚,怎能被人呼来唤去?更何况他素来就不喜沾惹宫廷事非。君子不强人所难,临行之前我们争取去一趟就是了。”想了想,少年才沉声说到。
这时,一个伺卫上前对少年低语了几句。少年听完,脸色微微变了变,垂下眼帘。
“随她去吧。她想来便来。”少年说着,缓步向前走去。
杨家的女孩子,他很早就认识了,也知道她从长安一路追到这里。
她是个美人,他也明白她一向的意思,但,并不上心。只是有一天,他同她一起赏花,皇妹作弄众人谎报了声“皇后娘娘到”,她竟没有同其他随行的皇亲贵戚一般,立时慌得花容失色跪地迎接。她只是站在他身边,指着一朵牡丹看得兴起,“五郎,你看这牡丹开得多艳?”他冲着她眉间那抹傲然之色,浅浅点头,算是给她一个回应。
此时坐在轿中的杨家小姐,用纤手挑起轿帘,望着前方那俊秀挺拔的素白身影,咬唇得意地笑了。
他已经知道她来了,并且默许了,不然他身旁武艺高深的侍卫早就把她远远隔开。他身上流着的终竟是李氏的血脉,既使再仁厚,那与生俱来的彪悍血性怎么也不会消退。所以她绝不会像旁人一样万般依顺于他,唯有不按理出牌才能引起他的注意。为此她甚至极尽所能讨好他那刁蛮任性的皇妹为她做戏。
这般心机,恐怕也只有当年的她才做得到。
想到此,杨家小姐心中微微打了个寒噤,她深知凤椅上的那个女人有多厉害。然而旋即她又咬牙想到,无论如何这个位子她坐定了。
只是从长安一路赶来,他还未正眼瞧她一下,她心中不由升出一股怒意。就在这时,轿身猛然一斜,她猝不及防碰到了额头,“呀”的一声叫了起来。
宽看了眼身后,低头又对少年说道:“公子,真的不管杨家小姐吗?”
少年既不答话也不回头。忽然,宽惊道:“啊呀,真是冤家路窄,刚才急匆匆撞到杨家小姐轿子的那个人,好像是咱们昨天在村子里遇到的那个刁蛮丫头。”
听了这话,少年忙斜了斜身往身后看去。
果然是那丫头。虽然离得极远,他还是一眼就辨出她清秀的面目。隔了层层人群,她穿了身月白色的半旧长袍在众人中急速前行,此时正回头看向身后,皱紧了眉头好像又是气恼又是着急。
宽哼了声,道:“这丫头,不知又惹了什么事。”语气竟是颇为无奈。
她应是又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才会如此吧。少年也忍不住扬了扬唇角,不觉又想起她称赞他歌声时的率真。人群熙攘,街市喧嚣。他含笑伫立原地,远望着那娇小玲珑的身影渐行渐远。蓦地,竟是有些微微的不舍。
宽凝神看了片刻后,又道:“后面好像有人在追她,看那人脚步沉稳,功夫还不错。瞧着身形似乎些眼熟。”
少年脸色倏然一沉。宽素来武功高超,能被他记得的人也当然是此中翘楚。她虽会些术法,但若真遇上武学高手,并不一定敌得过。
沉吟片刻,少年说道:“宽,你去看看。”
宽应了一声,迅速赶过去。迟疑了一会,少年也终于朝宽离开的方向走去。
杨家小姐见少年迎面走来,误以为他终于肯见她,心中大喜,伸手将帘布挑得更高。她丰腴白皙的手臂,因此从浮云般透明的纱罗衫中露出来,不禁令人心神荡漾。她朝他极妩媚地一笑,那堪比牡丹的笑颜,更是让来往的行人不觉神迷。
杨家小姐厌恶地看了眼身旁争先恐后看向她的行人,恨不得立即下令,把这些贱民统统抓起来,但终又默不做声地忍住了。她知道他是个心善的人。
万万没想到,少年并未停步,只是朝她微微点头示意,便继续朝前走去。
杨家小姐的笑容僵在脸上。
“哧——”一声裂帛,手中绞着的纱袖竟然被她撕破了。她怒气更盛,一张脸不知是哭是笑,变幻莫测。
看着少年离去的方向,她扭曲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恐,急道:“阿三,你快去把阿九追回来,让他不要再管那个少年人了,贵人可能已经发现他了。”
阿三刚要动身,她又道:“不,你去不行,贵人是知道你的。速去给周国公传信,请他务必派人处理此事,绝不能让贵人知道阿九是杨府的人。”最后,她又咬牙补了一句,“嘱他便宜行事。”

叁 夜叉其人
莫菲一路疾行来到了天津桥。
从她撞到那顶轿子开始就在身后穷追不舍的那个人,此时已莫名消失,她脚下却仍未敢停滞分毫。因为前面那个可以让血踪光芒大盛的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跟丢的。
那人身背竹篓,一路垂首匆忙前行,从未回头。从背影来看,身形俊逸倒与暮是有些相似,但这艳阳高照春光明媚的天气里,行色匆匆的赶路者显然是个人类而非血族。
只是人类又怎能让血踪发出如此强烈的感应?莫菲不解。
前面的人终于在天津桥的一侧停下来,随即在地上摊开一块布,摆上从竹篓里拿出来的卷轴,一副准备卖画的样子。
莫菲也慢下步子,朝他走去。那人似是觉察出什么,猛然抬头朝着莫菲的方向看去。
“呀!”即使见过各色妖魔,但看见他的模样时,莫菲也忍不住叫出声来,本能地闭上眼。周围的行人则更是一片抽气之声。
那张脸似乎是被烧伤,整个面目已经模糊掉了,连唇瓣都已经不见。殷红的牙龈间白牙深长,森然可怖。而这恶鬼般的面目偏又配着他干净的衣衫,一时间更让人觉得丑陋无比,狰狞怪诞。
“哎呀呀,妖怪,还不快戴上面具,你这副尊容让谁敢看。”
莫菲听到有人说话,睁眼看去,有个身材短胖的富家公子,此时正拿折扇挡着脸苦叫。可那人并未立即戴上手中的面具,仍然直直地看向莫菲。
他左眼只剩一条缝隙,幽幽泛着蓝光。右眼还比较成型,眼角细长,隐约竟有些动人的神采。那已经做不出任何表情的脸上,此刻却经由这双残破的眼眸,流露出嘲讽的神色。
莫菲此时已不再害怕,而是轻轻叹了口气。从这右眼中,她依稀能想得出他未遭难时想必也是个风流少年郎,可惜如今竟是这般光景。
见莫菲看着他的神情不再惶恐,那人似乎有些讶异,眯了眯右眼,终于戴上了手中的面具。
那张呲牙咧嘴的昆仑奴面具,倒比他本人要耐看得多。
“唉,”富家公子拿出绢帕擦了擦汗说道,“真真的要吓死人。东西带来了吗?”
那人点点头,拿出一副卷轴给他。
富家公子急急地展开来看,露出满意的神色,“嗯,不错。”
刚说完,他紧皱了眉头叫道:“我不要这落款,赶快把这个东西弄掉。”
富家公子不依不饶非得让那人把右下方画师的朱红落款去掉,仿佛是见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人叹了口气,说道:“此画若无款,将有失均衡,也不完整,难堪品鉴。如此毁画,恕难从命。”
那富家公子见画师并不同意,冷声说道:“凭你也敢不从命?笑话!现在就把这个落款给我去掉,若是被我那些朋友们看见,追问起这画的来历,发现是你这个丑八怪画的,我的脸面还往哪里放。晦气!晦气!当初真不该买你这个妖怪的画。”
莫菲站在那公子身后,偷眼看过那画,自然知道画师所说有理。但听那公子如此坚持,又恶语相向,也不知他会如何应对。她皱眉看向画师,他遮掩在面具后的表情无法知晓,可右手却握成了拳,不停颤抖。
富家公子见他仍不做声,几乎恼羞成怒,“你究竟改是不改?不改就还我定金。”
那画师垂下头,双手紧握在一起,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道:“你缓我两天,我还你定金。”
“两天?给你两年也还不出,看看这长安城还有第二个人买过你的画吗?”富家公子大声嚷道,“你若现在不给,今天就别想走。”说完,就见他身后的几个跟班围了上来。
莫菲见那画师颇有些风骨,而富家公子分明是仗势欺人,忍不住冷笑道:“不要欺人太甚。”
过往的路人看了一会子热闹,听见这个穿了身月白长袍的文弱男孩,敢为人打抱不平,都觉得有意思,都站在那里想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富家公子忽然听到莫菲的话,愣了愣,转头将她打量一番。看她一身半旧长袍,却是眉目清秀,颇为俊俏,便轻佻笑道:“我讨自己的钱天经地义,关小公子你何事呀?”
莫菲也不恼,微微一笑,煞有介事地说道:“公子岂不知,铲恶锄奸,匹夫有责?”
富家公子被他明丽的笑脸所惑,一时心神恍惚,也不深究话里的意思,只呆呆地傻笑了几声,附和道:“公子说的是。”
围观的众人见那富家公子挨了骂却不自知,还亲自应和,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富家公子听到笑声方才反应过来,脸色骤然一变,怒道:“凭你这叫花子也敢在爷面前撒野,小心我的拳头可不好惹!”
莫菲轻蔑地一笑,从容道:“那就试试,管保你待会儿还不如叫花子。”
说完她又朝画师看了一眼,安慰道:“你别怕,他不敢怎样。”
富家公子大怒,“你,来人给我打了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此时,那画师却说到:“我去掉还不成吗?”
他拿了画在落款处描了几笔,又还给了富家公子。莫菲瞟了眼,忍不住发出一声赞叹。原来,那画师廖廖几笔,竟然将那落款变成一朵即开未开的洛阳红,真是巧妙得很!
只是这几笔,也生生葬送了画师一身的傲骨。
乜斜了一眼莫菲,富家公子忽然将画扔在地上,又踩了两脚,冷笑道:“现在晚了,不还回定金,你就等着受死吧。”
莫菲怒道:“他已经答应你的要求,你还想怎样?你……”
“请你不要多管闲事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她还未说完,那画师便冷冷地打断了她。
莫菲只好闭了嘴,不解地看向画师。富家公子大笑起来,说道:“知道闲事不是好管的吧,小子。好,看在你这丑八怪态度不错,我缓你一天,明天还钱。”
说完,趾高气昂地走开。画师捡起画卷,仔细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愣愣地看着。忽然,从昆仑奴面具下端滴下一颗泪珠,涸湿了画卷。画师这才好似恍然惊醒,迅速将画收了起来。
众人都知道,这画师在这里也不是一两天了已有数月,想问他买画的人只因为他长得太丑,都不敢上前,许久竟未有一单生意。好不容易卖出去一幅,买主又要反悔,本来就是吃了这顿没下顿的人,过了这么些时日,又哪里来的银两还定金。
莫菲听着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明白了大概,走上前去问道:“你还好吧?”
画师冷声说道:“不必你可怜,我只想好好画画而已,惹不起那么多人。”
莫菲终于来了气,大声质问:“凭什么说我可怜你,你有哪点要人可怜?”
画师一时怔怔看着莫菲,无言以对。突然间,他左手紧捂着右手,浑身颤抖起来,露出一副痛苦难当的样子。
她只得又问:“你没事吧?”
“没事,你要不买画,快滚。”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赌气说道:“谁说我不要,我要的画你画得出吗?我要六个不同国家的人物画,你画得出吗?”
心急之下,莫菲竟想到用迎宾图为难他。画师也不示弱,问道:“纹银十两你有吗?”
她自然没有这么多钱,一时气短,涨红着脸说道:“我,你只要画得出我便给得出。”
画师只是捂着手说道:“你快走开,半月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莫菲见他如此,只得讪讪说道:“好,就等你半个月。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怕找不到你。”
画师一怔,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你没名字吗?”
莫菲疑惑不解,他刚才分明在画上有落款的。
“有,但是很少有人想知道。而且看这样子以后连落款恐怕也不会再有了。”
他苦苦一笑,继续说道:“索性忘了吧,以后这洛阳红就是我的落款。你可以和他们一样,叫我夜叉。”

莫菲听完他报上名号,并未离开,而是仔细看了看匆忙离去的画师。凭她作为捉妖师的直觉,她分明感觉到那画师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或者说是妖气,一股夹杂在人类气息中的妖气。
他身上有妖气又能让血踪光芒大盛,他同暮到底有何种牵连?


当朝第一美男子周国公贺兰敏之收到杨家小姐传信时,正同几个烟花女子饮酒作乐。此时的他,早被姨母武皇后赐姓武,不过,他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姓氏,他还是认定,自己是高贵的贺兰家的子孙。

展信看完,他勾人心魄的绝美面容上,露出一丝讶然之色,扬声问道:“你家小姐来了东都,什么时候的事?这般急,到底是谁惹了她,竟派了阿九去处理?”

送信的阿三回道:“禀周国公,小姐是几日前到东都来赏牡丹的。今日在街市上碰到一个东都市井男孩儿,不知何故行止仓皇,鲁莽撞到小姐轿身,害得小姐额头受伤。他却对杨府的轿子丝毫不放在眼里,只说了句对不起便匆忙离开,小姐一怒之下才命阿九出手惩戒那孩子。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但适逢贵人一行正在附近,小姐不便出面,所以还请周国公相助,不论何种方法拦住阿九。”
他听完,微微笑道:“原来如此。”
东都牡丹最好的花期已过,她这时才来,想必非为赏花而是为了贵人。只是,她仅因为那市井男孩撞到轿身,便命阿九出马,心中分明是有怨气,怕是贵人并未用心对她。这个阿九他也知道,是她最得意的家奴,做事嚣张跋扈,残忍狠历。他若出手,定会先让那男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尽屈辱,然后再将他暗中处理掉。此时贵人就在附近,若然碰上阿九处置那人,再辨出阿九身份,必然坏了她苦心经营多时,才在他心中留下的好印象。再没有什么事,比这更让她在意。她极清楚他的手段却仍这样嘱托,应是已下定决心。
他点头应下,亲自吩咐下人处理,阿三方才告退。
“这个女人,终究还是看不开。”他说着,俊脸上露出魅惑人心的笑容。
“玉郎在说谁?”身旁美艳的女子软语问道。
他淡淡回道:“一枚很关键的棋子。”

不多时,阿九的死讯传来。贺兰敏之起身离开酒肆,没有回府,却是极有兴致地踱步来到天津桥。
远远的,贺兰敏之便认出了他。没想到这个冷漠病弱,寡言少语的少年还有这样失笑的样子。只见他站在人群中静止不动,望着一个人,忍不住微笑了起来。贺兰敏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个清秀的男孩站在天津桥头和一个富家子弟说着什么。
贺兰敏之冷冷一笑。
那不是什么男孩子,而是个美丽的少女。不止美丽,还有股倔强勇敢的气质。他很清楚少年抵挡不住这样的女孩,这是李氏男人的宿命。他又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停着的一顶轿子,杨三娘费尽心机不惜杀死自己家仆来讨好的他,恐怕永远不会再回头看她。
收回视线,他在桥头立了一会,好似无意地看了眼擦身而过的人。那刚刚在天津桥上买画的富家公子,此时向他微微晗首,低声下气地说道:事情按您的计划进行。
贺兰敏之并未回答,轻轻弯了弯唇角,走向桥头的董家酒楼。杨三娘会在那里等他。她或许再也见不到她心心念念的人了,筹划这么久,今天终于到了有结果的时候。
今夜,那个人会去寻访东都民间的神医治病,而新中桥是他必经之路。如果事情成功,他可莫要怪他贺兰敏之心狠,怪只怪他这个人从来不喜使用特权,不愿招神医入宫出诊,总是亲自拜访,这才让他有机可乘。
希望那个夜叉不会令他失望。不管是李唐皇室还是那个坐在大殿上的他的姨母,武氏皇后,他都要看着他们一个个受尽屈辱,走向死亡。

第二章 洛水寒
壹 大唐妖夜
莫菲紧跟在夜叉身后过了两三个路口。
这一路上,他一直用左手紧按住右手,背着画具摇摇晃晃地往洛水的方向走去,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走到离洛水不远处的一处路口时,忽然冒出来一群孩子。那些孩子跟在他身后,嬉笑着叫着:“丑八怪,丑八怪,画丑画,没人要。”夜叉似乎已经习惯,并不纠缠。只是那些孩子却不放他,围着他不停地唱。
夜叉突然停下来,摘下面具,吼道:“还不走。”
孩子们才吓得立即作鸟兽散。夜叉转过身,继续赶路。
又过了一会,“啪”的一声闷响,一颗石子砸在了夜叉的脸上。他模糊的面孔上,顿时流出血来。夜叉却仍旧不管不顾,继续快走。越来越多的石子砸在头上与脸上,刚才因为害怕躲在墙后的孩子们又大着胆跑了出来,笑声再次轰响。
莫菲几乎要跳出来收拾这群调皮捣蛋的过分的孩子,又怕被夜叉发现,只得静等在墙角。
几颗带着污水的石子落在夜叉身后的画具上,一卷上好的宣纸被砸得污秽不堪。夜叉终于停下来,取下宣纸,细细地擦了一遍。见擦不干净,他无奈地放了回去,抬头朝着身后的几个孩子瞪了一眼。那些孩子又见到夜叉的真容,再不敢放肆,惊叫着拔腿跑开。
因为跑得太急,年龄小的一个,不小心摔倒在地上,大哭起来。夜叉叹了口气,缓缓走近那孩子,一语不发地跪下来扶起他,又拍了拍他身上的土。
许是听到哭声,孩子的母亲从屋里赶了出来,手中抄了根木棒,大叫道:“你这个妖怪,放开我的孩子。”
说着,毫不留情地一棒子打在夜叉的头上。鲜血立时流出来,染红了他肩上的衣服。
那妇人趁机拉过自己的孩子护在身后,扬起棒子又要打。莫菲看不过去,走到跟前说道:“他只是把你的孩子拉了起来啊,你看他脸上的伤都是孩子们打的。”
妇人见有人阻拦,也不答话,收了棒子,朝着夜叉唾了一口,说到:“我们已经找道士做法,你很快就会元神俱灭,休想再碰我孩子一根汗毛。”说完,拉着孩子离开。
夜叉跪在地上许久没有起身。莫菲走近,轻轻碰了碰他,问道:“你真的不碍事吧,流了很多血。”
夜叉猛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满脸血汗交杂,冷笑道:“怕了?那你怎么还在这里。快滚!”
说着他大口喘气,仍旧双手交握。莫菲也生了气,正想要骂他两句不识好歹,刹那间,妖气再次弥漫。莫菲暗惊,除非他正被妖孽附身或者被刚被妖孽所伤,否则一个人类怎会有这么重的妖气?
直视着夜叉狰狞的面目,她问道:“我是捉妖师,你要如实告诉我,你是不是遇见过一个吸血妖孽?他总在夜间出没,跟你的身形相差不多,他有没有伤到你?”
夜叉听到这话,神色一变,正想要说什么,却突然浑身发抖,眉头紧皱,似乎痛苦难耐。莫菲见状,伸手扯住他的衣领,想看看他脖子上有没有被血族攻击后,留下的两个齿形洞状伤痕。
她还未看清,夜叉便低吼一声:“危险,快走!”
说着猛推了莫菲一把。莫菲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身后有人扶了她一把,顺势又把她往后拉了几步,说道:“啊呀呀,我看小公子是外乡人吧,可要离这妖怪远些。”
莫菲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孩子的母亲。
“你看,不是我冤枉他吧。你赶快走吧,别在这里。”
那妇人说完,远远地朝夜叉丢了半个馒头,露出一副厌恶的眼神。夜叉看着那滚在尘土中的馒头,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又缓缓放开。过了好一会,他终于颤抖着将它捡起,站起身,艰涩说道:“好,我走。”
莫菲看着他蹒跚远去,想要追上去,那妇人又道:“哎,真是命苦,没钱,只能跟这个妖怪住在一个坊里。”
“他就住在这里?”莫菲问道。
妇人点点头答道:“可不是。已经两个多月了。”
“他分明是人,为何叫他妖怪?”
妇人面有惧色地说道:“你不知道,最近,东都晚上常有妖孽出没,夺人钱财,食人骨髓。这里昨夜才又失踪了一个人,偏巧和那失踪的人同行的一人侥幸活了下来,被发现时就躺在离那丑八怪家不远的地方。大家都猜测,那妖孽其实就是他。可怜我们这些人穷困潦倒,即使知道也无法离开此地另寻住处。”
莫菲猛然想起,那少年人曾说过东都近来常有妖孽夜间出没。她急急问道:“在夜间出没?是你亲眼看见的吗?他是怎么伤人的?”
那妇人顿了顿,说道:“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也没人见过那些人的死状。因为尸体都失踪了,侥幸逃出来的一两个人也都是吓破了胆,从此再说不话来了。”
莫菲失望地说道:“我虽然没见过你说的妖孽,但却不信那画师会是吃人妖孽。如果他真的是,为何要受你这半个馒头的施舍与羞辱?”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副打不还手的穷画师模样,有时饿得很了,甚至还会捡地上的东西吃,我这才丢了馒头把他打发走。可是这也不能保证他晚上不会变回妖魔的真身吃人。”
“那么,他住在这里已经两个多月,又为何近来才有食人妖孽之说?”
“这?”
妇人答不上来,又道:“哎,总之他长得这般讨人嫌,即使不是吃人妖孽,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穷得三餐无保,偏还喜欢画画,你说他哪里来的钱买纸笔?还不定是偷的抢的呢。”说着走远了。
莫菲摇摇头,朝着夜叉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她决定守在这里看看,他们口中的东都妖孽究竟是什么妖物。
如果不是夜叉,又会不会是暮?
夜色渐深。莫菲静静地趴在这个房顶上已经有些时候。夜叉所在的坊里紧临洛水,风景极美,却没有多少人住在这里。因为洛水频繁发水,这里再美却总是不安全,所以多是些破败的空屋。不过却成了一些落魄诗人,画家以及流浪者的居所。
她在等待妖人出现。

有一队人马自远处缓缓行来。除了隐约的人声,其中还有一阵咳嗽的声音传出,在静谧的僻巷,这声音听来有些出奇的响。
她抬头看了看那队人,他们正朝着洛水上的新中桥走去,似乎要去北边的坊里。莫菲心道:哪里来的一群人,半夜三更偏要走这最危险的路?她好奇心一起,便顺着月光仔细看去。这一看,心头却是一震。
竟是那个少年。
他还是戴着那顶斗笠,浑身散发出冷静淡漠的气息。一袭白衣罩的病弱身骨,在那群高大的侍从当中偏显得器宇轩昂。少年此时垂首轻咳,颤动之间仿佛要摇碎满天月色。
莫名想起他和了那一首《葛生》时沉沉悦人的嗓音,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异样的怜惜。
就在这时,乌云漫过朗月,夜风骤然急吹。空荡的街巷,尘埃树叶被风卷起,漫天飞扬。莫菲腕上的血踪再次发出刺目的光芒,剧烈的颤动起来,熟悉的妖气陡然升起!
她不禁大惊,难道真是暮?
她出声叫到:“小心!”飞身从屋顶下来,直奔少年所站的位置。
少年身侧的四个侍卫迅速将少年围在中间,抽出随身的横刀。黑夜中,一片刀光雪色耀人。
“何人放肆?”宽大吼。
无人应答,只见漫天昏沉中,一个黑影迎面飞来。他迅速扬刀凌厉一击。
“啊!”有人低呼道。
紧接着“叮”的一声响,宽惊异地看着手腕与横刀上缠上了一条银白色的光链。那光链见肉便入,很快没入手中半寸。宽痛得几乎要扔掉横刀,却仍旧咬牙撑着。待看清来人竟是在郊外小村里见到的少女,他脸色一变,“怎么又是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善类。”
莫菲看了看白皙手臂上留下的鲜红血痕,不禁怒道:“你讲不讲理呀,我舍己为人地好心提醒你们,你倒几次三番地怪我,还伤了我?”
“宽,你在干什么?”有人叫道。
他转首看去,才发现不远处,其他几人已经全力在攻击另一个黑衣人,已经显得相当吃力,而他的主子则有些仓皇地站在那些侍从身后。他心中一急,顾不得手上的疼,就要往激战处奔去,无奈银链却越收越紧。
宽本有些惭愧,又加上疼痛,涨红着脸说道:“你,是我错怪你了,先放开。”
莫菲收了怒容,手中力道也松了下来,轻哼了声道:“这还差不多。”
这般说着,她却并未收起缚妖锁,又说道:“你不要急,我拦着你是有话跟你说。待会你只管去救你家公子,不要参战。”
宽见她说的这般肯定,不自觉点了点头,莫菲这才放他离开。

贰 渡劫
莫菲关注着战况,断定这群人注定赢不了。若论刀法他们自然是难以企及的高手,对付一般人类绰绰有余。只是对手却并非人类。
但显然也不是血族。
混乱的激战中,刀剑的碰撞声鸣响不断。那一身黑衣的敌人并不算高大,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迎战。他起先只是低着头左闪右躲,以左袖挡住密集剑雨,右手紧握,右臂紧贴着身体一动不动。直到左袖已经被剑花划的稀烂,黑衣人才猛然抬头。
所有的侍从都发出惊呼,不自觉停下手中的攻击。那是一张来自地狱的脸,扭曲模糊,根本分不出五官,只有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发着森寒的光!
黑衣人又缓缓抬起右手臂,一直伸展到九十度直角方才停下。然后,朝着侍从们突然张开了自始至终一直紧握的右手。
在那张开的手掌之中,赫然出现了另一张恶鬼脸庞。血口大张,獠牙森然!
刹那间,烈风夹杂着腐败的恶臭自那血口中生出,一股极大的吸附力将四围的树叶尘埃沙石卷起,形成巨大的漩涡,排山倒海般涌进黑衣人的掌心。
离的最近的侍从手中的刀,首先被吸进那手掌中,紧接着他握着剑的手臂也被吞噬进手掌中。
“啊!”
那侍从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他身后的同伴才惊醒过来,立即将他往回拽去。没想到,竟是生生扯断一只臂膀。更出人意料的是,那浑身浴血的断臂侍从刚捡回一命,还未及喘息,便突然两眼圆睁,再次惊叫一声跌倒在地,看着黑衣人的方向死命的往后挪去。
原来,那个不过手掌大小的血口,此时竟要把救他脱险的侍卫的人头吸进去!
“快走!”
莫菲伸手扶起那断臂的侍从,迅速将他移到安全的地方避险,紧接着又欺身上前,掷出缚妖锁缠住黑衣人的手腕,狠狠一收。那正要吞噬人头的血口明显一顿,杀意锐减。她不敢松懈,立即夺过身侧惊魂未定的侍从手中的横刀,朝黑衣人的手臂砍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无意间,她瞥了黑衣人一眼,手中不由一滞。
那张脸她认得,“真的是你?”莫菲问道。
黑衣人愣了愣却又似释然。她认得他不奇怪,因为只有她曾毫不厌弃的直面过这张连自己都厌恶的脸。黑衣人正是画师夜叉。
莫菲扬着手中的刀迟迟没有落下,问道:“我本来还怕你受伤,你分明不是妖,怎么会这样?”
夜叉不答,低呼一声:“快砍,不然没有机会了!”
手掌中的血口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啸,夜叉手臂随之用力一收,竟挣脱了莫菲的缚妖锁,再次朝她扬起。霎时间,腥臭的腐烂气味直窜口鼻,恶鬼般的血口近在眼前。不过转瞬之间,她已是命在旦夕!
就在这时,有人环住她的腰猛然将她拖了出来。她尚未从恶臭中醒过神来,就听见那人着急地问到:“你没事吧?”
她没有立即答话,倚在他怀中定了定神才抬起头。咫尺之隔,少年正低头看她,一脸忧色。璀璨黑眸,如寒夜星辰,静而幽远。长眉飞扬,似墨染青山。卓然风姿,世间无双。
突然见到他斗笠下的真容,她不由一愣,接着面上倏地一红,忙答道:“没事。”立即攀着他的手臂直起了身。但还未站稳,便听见身侧的少年压着声咳嗽起来。她心头一紧,怨自己忘了这少年身体本就不好,原本要松开少年手臂的手也跟着紧了起来。
“公子,这太危险了。您近日刚被鬼魂戾气伤了身,怎能这么近的接近妖人?请公子下令,命宽护送您先行离开。”宽一脸痛惜地跪地求道。
少年却缓缓平静下来,说道:“我的身体我最了解,宽不必太过小心。再者,不是这位姑娘要你救我,恐怕我如今涉险绝不止于此。姑娘有难,我又怎能弃之不顾?”
他说完看了看仍紧抓着他手臂的双手,微微一笑。莫菲这才惊觉,慌忙松开双手,蓦然心乱起来。
这时,有人叫道:“阿红,上。”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身披袈裟,手持禅杖的异国僧人,不知何时已来到此地,正指着身边两位妙龄女子之一说道。
那红衣女子娇笑一声,答道:“是。”便纵身向夜叉飞去。
然而,夜叉扬起手臂,一口就将那女子吞下。顷刻间,那叫阿红的女子便没了踪影。
高鼻深目的异国僧人并不慌张,从容道:“阿绿,你去。”
另一个女子也立即应了声,飞身而去。眼见两个我见犹怜的女子只身赴险,莫菲心中颇为不忍,急道:“和尚,她只是个弱女子,我去,我是捉妖师!”
说完,她猛地想到少年就在身侧,竟突然对自己这般毫无女子矜持姿态的现代人风格懊恼起来。低下头,她暗暗咧了咧嘴。并未发现,那身侧看着她的少年人,脸上已是微现动容。
异国僧人呵呵一笑:“原来是同道中人。”说着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拱手向少年人行礼:“见过贵人,贫僧来迟。”
少年颔首道:“许久不见,我师别来无恙。此番有劳了。”
“贵人言重。”向少年行完礼,僧人转头又看了看莫菲。她虽穿一身异地打扮,但身材娇弱面容清雅,顾盼间眉目动人,分明是个秀丽的女孩子。
僧人不禁微笑道:“姑娘虽有胆气,却是经验不足。你仔细看看我的阿绿是什么人?”
莫菲依言仔细看了看那绿衣女子,这才恍然大悟。
异国僧人见她了然,说道:“贫僧不擅使剑,就有劳姑娘与贫僧联手了。”
莫菲立即应下。这时,少年忽然柔声对她说道:“小心,莫伤了自己。”
莫菲顿觉满心欢喜,蜜似的甜意涌出心间,一时竟答不出话,只含笑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同僧人一起离开。
那绿衣女子此时已到了夜叉跟前,夜叉右掌的血口已然大张,眼见她就要重蹈红衣女子覆辙,异国僧人大喝一声:“姑娘,就是此时,动手。”
莫菲也不应声,提剑将阿绿拦腰砍断。
血沫飞溅,却见夜叉扶了右手臂连声呻吟,显然已是疼得无法忍受。右手掌中的血口仍旧张着,但被一只断了的竹筷撑住,无法闭合。青黑色的脓血顺着手掌往下流去,洒了满地。
原来,那阿红阿绿竟是大师特制的竹筷所变!为的就是那妖掌吞噬之时将其戳伤。
夜叉随手拾起一把横刀,高高扬起,竟似要砍断右臂。但几番犹豫,终是没有落下。莫菲看见夜叉丑陋的脸上泪光盈盈,心中似乎明白什么。
异国僧人见她迟迟不动,问道:“姑娘何不助他一臂之力?”
分明是要她动手去砍,莫菲却仍是犹豫不决。
僧人明白过来,叹道:“姑娘不该心软。”
说着自己夺了莫菲手中的剑,朝夜叉手臂砍去。手起剑落。这一剑下去,力道极大,他手臂必是不存,性命恐怕也是难保。
只听“哗啦”声响,僧人的剑突然被一条银链缠上,在离夜叉手臂寸余的地方堪堪停住。僧人眯了眼看向莫菲,不知她究竟是何意图?
莫菲说道:“大师,我是捉妖师,以除妖为己任,并不是心软之人。被斩断的阿绿伤了他血口,他现在已经无法再吞噬任何东西。我看他手心流出青黑脓血,想必他先吞下的阿红是有剧毒,如今毒性发作,那妖物也暂时不能作乱。若能尽快找到方法杀死这妖物,不仅不用伤他性命,还能保他手臂。”
僧人颇为惊讶:“姑娘是想要放过他?这万万不可。”
“他曾要我砍他手臂,并且刚才还想要亲自动手,我看这妖孽所做之事,可能非他所愿。他是被妖孽俯身,并不是真正的妖孽。大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缘何偏不渡他?”
僧人顿了顿,说道:“如此看来,姑娘对这妖物并不熟悉。贫僧以前凑巧见过同样的妖物附在人的手臂之上,所以对它的脾性极为了解,也才想出这种方法制服它。这种妖物长于人身,吞噬万物,一日无食可吃,便令所附之人浑身乏力,手臂更是如残了一般,无药可治。火燎剜肉不能将它致死,普通毒药也不能耐它半分,就是贫僧喂在阿红身上的巨毒也只能麻痹他一时。只是这妖物虽如此古怪,却并不主动吃人。除非宿主自己无法克制心中恶念才会令妖物发狂。姑娘说他并非所愿,为何他终究没有自断手臂?既非所愿,这东都已经被妖孽所噬的百姓该作何解释?更何况,这妖人竟敢妄图伤到贵人,实在是贫僧想饶他也难。”
莫菲这才知道僧人的顾虑原是有这样的因缘,又想到在东都妖孽一事上夜叉也的确有很多事无法推脱,抬眼看了看他,一时也沉吟起来。
夜叉咬牙说道:“我没有,我从来没想过杀人,我只是想画画而已。我不知道它会厉害到吃人,那些人也不是我杀的,若不是今日有人逼我还钱,又告诉我这里会有富商经过,偏那妖怪又饿极了,我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妖孽休要狡辩!”僧人大喝一声,挥起手中禅杖便朝夜叉面门击去。
莫菲大急,叫道:“事有蹊跷,总该弄清楚才是,出家之人怎能这般枉杀人性命?”
听到此话,僧人手中一滞,生生收回了禅杖。长叹一声,将禅杖重重捣地,直震得夜叉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少年踱步走到跟前,看了眼血肉淋漓的场面,皱眉轻咳了声,神色沉痛地说道:“宽一定要好好医治他。”接着又抬头说道,“这次捉妖之事,多亏大师与这位姑娘了,我定会替东都百姓好好答谢两位。”
僧人俯首惶恐答道:“哪里当得。贵人心存百姓,秘密吩咐贫僧在东都捉妖已有多时。贫僧游历东都坊里却一直未见这传闻中的食人妖孽,没想到,今日他竟出现在这里。好在贵人有惊无险,否则贫僧虽死难辞罪过,哪里还敢邀功请赏。”
“既然要答谢,我若想要什么,公子都会答应吗?”莫菲忽然打断他问道。
少年微微一怔,她曾毫不迟疑地拒绝他的答谢,此时竟会主动提出,倒让他有些意外。不过他早就想谢她,也正好借此时机,便浅笑道:“自然。君子一诺千金。”
“我要这个人的手臂。” 莫菲说道。

叁 君子一诺
他全然没有料到莫菲会这样说,却仍和颜悦色,温言劝道:“我的确富有,良田美宅,希世珍宝,甚至权势地位,只要姑娘想要,我全都可以给。只是此事,还请姑娘三思。”
身旁的宽一时惊讶万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眼他的主子。君无戏言,这句话于市井平民来说真是贵若千金,几乎可以平步青云,一日宝贵,他竟对这女子许下这般重的诺言。
听到此言,莫菲也暗自一惊。果真如此,他甚至可以帮自己找到暮也未可知。就在少年感到她的心动之时,莫菲又看了眼夜叉,眉间神色一凛,继续问道:“公子,可否答应?”
少年见自己这般许诺,她竟仍固执己见,并不退让分毫,心头有些薄怒,面上仍然淡笑道:“非是我不答应姑娘,此人危害东都百姓,于公我不该放他,重伤我两名侍从,于私我亦不能放他。”
僧人也顺势说道:“这妖孽万不可留,姑娘不要轻信了他的狡辩之词。”
莫菲看少年不同意,并不死心,正色道:“我信他不是盛传的东都妖人。我曾亲见他受妇人所辱,却并未伤她,可见他本人并非嗜血成性。我也可以作证他所说的还钱一事,确有其事。而且我还听闻亲眼见到食人妖孽的幸存之人,都已不能言语。你们既说他是东都食人妖孽,已经吃了数人,可有其他证据?”
僧人一愣:“这?”
听莫菲说得不依不饶,少年的脸色终于冷了下来,转过身去,掩唇轻咳。宽看出公子的不悦,怪这女孩子如此不知好歹,心中一急,在旁侧也故意咳了两下。
不过,这女孩子的话却也让少年深思起来。东都妖孽一事,他早有耳闻,天津桥上那一幕他也是亲眼所见,的确如这女孩子所说。如今细细想来,夜叉在此出现恐怕绝非偶然。
“依他所言,我倒奇怪究竟何人告诉他今夜你们会来此地。”莫菲又说道。
少年心道这女孩子倒也算得上聪慧机敏,心中更加确定夜叉是受人唆使。
“我救过你两次,就换这一个请求,可以吗?” 莫菲继续说道,这一次说得倒有点央求之意。
少年转过身,颇有些兴味地看她:“两次?”
“是啊。不过……这次你也救了我。”莫菲皱眉想了想,又说道,“总之,你还欠我一次。”
她嘟起红唇,清丽的眉眼间竟露出一副耍赖的神色。
宽与僧人见她这般放肆地跟少年说话,心中皆是大惊。少年却未动怒,只是愈发觉出她的坦荡无忌。他蓦然发现这女孩分明言语率直到令人着恼,却不知为何总叫他生不起厌来。
叹口气,他终究哭笑不得地说道:“我能饶他性命已是看在你救我的情分上,但你若还要再留这条臂膀于他,却已无情分可言。除非,你还能再给我个理由。”
莫菲一喜,脱口说道:“因为他是个画师,自然少不了这条手臂。”
众人听完都有些失神,原来如此。
夜叉在混沌中听见这句话,心中忽的涌出无限酸涩。这个陌生的女孩竟看透他这一生所珍视的东西。一年前的一场大火毁了他所有的一切,丑陋的面容让他遭人唾弃,被人围观,尝尽人间酸苦。唯有丹青支撑着他残破的生命,也是在这个时候手掌里长出了个奇怪的脸孔,本来也没太在意,结果这脸孔竟然开始肆无忌惮地吃东西,一日不喂他东西,整个手臂都无法抬起来。这只手臂如果再也抬不起来,他活着也将毫无意义。
他忍受侮辱,饥饿,回到家中还被一群不认识的人毒打,逼迫他还钱。甚至今夜,他只能来按他们说的,来吓唬经过此地的富商,也只不过是为了求些钱财,好能继续画下去。也是因为此,他虽痛恨那妖孽杀人,却也终是不舍得自断手臂。
只是事到如今仍是保不住这只手臂。原来上天是要将所有的苦难加诸于他!
夜叉心中大恸,忍痛大叫道:“不用你来可怜我,不过是贱命一条随便你们处置。”说完便昏了过去。
莫菲知道夜叉此时心中难过言语才会过激,所以并不在意,只是盯着少年等待答复。
“好。”少年静静答道。
僧人慌忙说道:“不,不可啊。”
少年轻抬手臂,制止了僧人,直视着她清澈如水的双眸继续说道:“我答应你放过这妖孽,但你要保证他再不作乱。”
莫菲点头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他的手臂治好。”
“谁敢放走妖人。”
一声嘶吼,平地响起。众人看时,却见东都河南府的捕快们带着火把,赶到了此地。那捕头吩咐手下把少年与莫菲围了起来。
宽大声叱到:“来人不得无理!有贵人在此!”
宽正要继续说下去,少年用眼神制止了他。捕头被宽的气势惊得一怔,不禁露出一丝怯意。偷眼扫了扫众人与四周,似乎有些疑惑的自语道:“怎么没有死人?”
见宽并没有什么其他举动捕头恢复了神色,再次气势汹汹地说道:“什么人?我管你是什么人,宵禁之后还在这里徘徊,并且同杀害东都百姓的妖孽同流合污,还有一人受重伤。”
他指了指那名受伤的侍卫,继续说道:“会是什么好人?”
“这位官爷,说我们宵禁之后流连街市,贫僧也不敢否认,只是不知拿什么断定我们与那妖人同流合污,贫僧可是专门来捉妖的。”僧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莫菲接着说道:“捕头说的杀害东都百姓的妖人在哪里呀?”
捕头冷哼一声指着夜叉说道:“人不人鬼不鬼的,定然是他了。”
“地上这个人今晚并没有伤人性命,大家都可以作证。捕头仅凭相貌就断定他是妖人,岂不草率?”莫菲对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官差,十分厌恶。
那捕头被噎得答不上来,直接从怀里拿出一张画像来,上下打量着莫菲,同那画像比对了一番,说道:“你,有人举报你是逃兵家属,人证物证俱在。”
莫菲一惊,怎么会有人知道她的底细?她不由看向少年,但少年此刻却也是满脸疑惑。
捕头继续说道:“你女扮男装,也休想逃走,是免不了充为官妓的。剩余几人不仅伙同妖人为害东都,而且犯了包庇罪,也一并抓了带回衙门。”
少年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见捕快上前要拿莫菲,宽想要动手,却又被他瞪了回去。
这个夜半出击的捕头,不仅知道夜叉的事情,而且非常了解这女孩的身份,显然是掌握了可靠的消息,有备而来。他像是预先知道今夜会发生的事情,从河南府一路直奔此处,然后借着抓这女孩和夜叉的机会,要将他们一并带走。这一步步时机精准,倒像是早有预谋。他是否同夜叉一样受人指使?而这女孩,一开始就来历不明,此后又几次在自己受攻击的地方出现,又是否也只是巧合?
少年心中懊恼,有些怪自己轻信于人。这女孩的率真,已让他疏于防范。他明白,自己是不愿相信她所做的乃蓄意所为。只是现在情况有变,他若再不对她戒备,很可能令自己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
莫菲虽也奇怪自己的身份怎会被人知道,但并未对少年有所怀疑,更是丝毫不愿将他也牵扯进来。
她挑眉高声说道:“你要抓的人是我,跟他们没关系,我们只是偶然遇见。”接着转头又对少年低语道,“不关你的事,你快走!”
少年脸上不禁露出讶色。但他惯见计谋,一时并不能判定,她究竟是真心为他还是在为博他信任而兵行险招?
捕头怒道:“大胆,到此时还敢教唆同犯逃脱,还不束手就擒!”说着挥起巴掌就朝她脸上打去。
少年面色骤然一冷,抬手钳住了捕头的手。捕头大怒,用力挣了挣却是没有挣脱,不由暗惊,这个看起来病弱的少年竟有如此气力!而且他年纪轻轻,就这般举止泰然,气势迫人,不知究竟是何来历?
莫菲没料到他不仅没走,还出手救她,心底欢喜非常,忍不住高高扬起唇角。
少年身后的宽惶急说道:“公子,怎敢劳您亲自动手?此人交给宽处置即可。”
说话间已将身上的唐刀拔出。少年闻言好似惊醒一般,缓缓松开了手,朝宽暗暗摇头示意他退下。她来历可疑,敌友难辨,他本应静观其变。但见她受辱,他仍是忍不住出手教训了那个狂妄的捕头。一时竟全忘了东都危机四伏,他此刻绝不该轻举妄动,令敌人有机可乘。
稳住心神,没有看她,他对捕头淡淡说道:“此事本与我们毫无干系,但若任由她因‘教唆同犯逃走’的罪名挨了这一掌,我们可就有口难辩了。”

肆 再见
听到此言,莫菲原本含笑的双眸,一瞬间黯然失色。她虽也明白此事与他无关,他们之间又毫无关系,她根本没有立场苛求他什么,却仍是觉得万分失落。
捕头听少年这样说,才知他原是在自保,并不是救她,不禁大喜,收了刀喝道:“统统给我带走。”
这样下去他定会受刑狱之苦!她竟再无心难过,向前跨一步挡在他身前,说道:“我都说了不认识他们,你为什么还要抓他们?不是要抓我吗?来吧。”说完她主动伸出了双手。
夜色中长身而立,镇定自若的少年,看着眼前弱质女孩毫不犹豫地将他护在身后,不由心神一震,再无从容之态。
捕头正要吩咐人给她戴上了刑具,身旁一个捕快怯声问道:“这妖孽怎么办?”
捕头闻言看了看地上面目狰狞的夜叉,似乎也有些犯难。莫菲心道,原来这捕头看似强悍实则胆小如鼠。她灵机一动,低声说道:“捕头,相较地上那个人来说,你们更应该担心那个少年人才是。”
捕头不解:“什么意思?”
莫菲故意瞥了眼身后的少年,沉着脸有些恶狠狠地说道:“地上那两人的伤,的确是东都妖孽所为,但这妖孽在你们来之前已经被制服。不过制服他的既不是那高僧也不是我这个毛丫头,而是那个少年人。我曾求他饶那妖孽不死,你来时该是听到的。你们都知道这妖孽在东都做尽恶事,神出鬼没无人能治,可这少年一出手,就将它收服了。他有通天本事,你们根本就不是对手。而且他喜怒无常心性难定,这一时还慈眉善目,下一时发起怒来就大开杀戒了。我劝捕头还是快走吧,抓了我这个逃犯总还有些功劳,可若执意抓他,最后害自己丢了性命,可就什么都没了。”
捕头冷笑道:“你当我三岁小儿,听人胡诌几句就会上当?你刚才还让他快走,你们分明一伙,你的话我怎敢信?”
她听完垂了眼,掩住眸中落寞,冷冷答道:“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来历,他见我被擒都没有出手相救,哪来同伙之说?我刚才劝他走,是怕你们把他惹怒,大家都难逃一死。”
捕头听她说的半真半假,又想到少年举止与寻常富家子弟极不相同,自己若真要拿他恐怕确实是件难事,心中就不免有些动摇。
他转首问僧人:“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她说的可是真话?”
异国僧人心知她胡言乱语诋毁少年,自己是断不能点头的,但细想来此话其实在为少年开脱,他又不该戳穿,不禁左右为难。莫菲看和尚吞吞吐吐,怕他果真不打诳语,当面揭穿她,忙又说道:“你不要抓我吗,还不快点儿,磨磨蹭蹭是要等我逃走吗?”
“你……”捕头气结,再次怒气冲冲的喝道:“带走!”
少年不禁在心底失笑,这丫头总能把人惹怒。她心思机敏,嘴上又向来不饶人,竟敢说他比那妖孽更可怕,分明是恼他袖手旁观。她怎会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这东都想杀他的人不在少数,此刻都在暗处伺机而动,而他便衣出行所带侍卫又不多,稍有不慎就可能身陷险境。但见她一直勉力救他,他纵然戒备重重,也终是心生感动,而且她这般率真无伪,倒叫他觉得惭愧。
他深知如今情势毫不乐观,却还是开口说道:“这女孩子,谁都不能动。”声音深沉,带着少有的狠历。
她惊讶地抬头看他。夜色里,迎风而立的白衣少年,一脸肃杀,浑不似惯常模样,隐然竟有着令人臣服的威仪。众人不由噤声,一时竟是真的无人敢动。
而他不再发一言,穿过众人,横越沉沉夜幕,径直向她走来。凛凛杀气尽去,只剩一身雍容气度,远山般的沉静悠然。

贺兰敏之一直在等待消息。他收到他还活着的消息时,握紧了拳头。他本以为数月前在东都无意中发现的画师夜叉,会是对付他的不错武器,因为能把他的死最终归结为妖孽所杀是最好不过的方法。
为了这件事,他费尽心机打听出那妖孽的来历,不断散播食人妖孽的谣言,同时派人秘密杀死市井百姓,又故意留下毒哑的人作为证人,才终于造成了东都妖孽横行的假象。然后先是在夜叉住的坊里附近杀人,栽赃给夜叉。接着,又找来异人,将一妖孽植入他的掌心,再命人在天津桥上向他买画又反悔,索要定金。甚至为防万一,专门让人等在夜叉家中对其施暴威逼。这样一来,本就潦倒落魄,食不果腹的夜叉走投无路,定然会听从他们的安排,袭击行人,抢劫财物还债。
只是他不知道他所袭击的是位地位非凡的贵人,而那妖孽的嗜血天性又远非抢东西这么简单。最后,事情成功,河南府的捕头会适时出现,替他处理残局,顺便抓了那个女孩子,给杨三娘一个交代。
然而周密的计划,竟然会被一个天竺僧人和一个毛丫头破坏掉。尽管他调查了这丫头的来历,知道她同东征的逃兵有牵连,但是她竟是个捉妖师,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知道少年久经磨砺,处事谨慎,必不会轻易暴露身份,本想将错就错,让那个愚笨的捕头把少年抓起来他再伺机刺杀,那捕头也正好做个替罪羊,但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主动出击了。
看来,今日这女孩也是抓不走了。他很清楚少年淡漠外表下深藏的决绝,是同他那高高在上的姨母唯一的相像之处。如果他不想放手,他是无法杀死那女孩的。
贺兰敏之走到同样等待消息的杨家小姐身旁,伸手抚过她牡丹花般艳丽的脸颊,笑容冶艳。这个权力欲强烈又伪善虚荣的女人,还不知道刚才的那一场杀戮原是为了杀死她的五郎吧。
想到此,他轻声说道:“她犯了律法,抓她是迟早的事,也不在这一时。我的人刚送来消息,他也在那里,杀了她难免会牵连到他。那几个人是我安排的,你先去救你的五郎最重要。”
杨家小姐看着贺兰敏之颠倒众生的容颜,一时有些恍惚。只可惜,他终究不是皇子龙孙。她站起身,定了定神,点头。


半晌,捕头才有些结巴的对少年说道:“笑话,我河南府什么人,什么人不敢动?不能抓?”
“河南府什么人不能抓?这是谁说的话?”一个女子的声音突然自捕头身后响起。
少年闻声停住了脚步,微皱起眉头。
捕头急忙转头看去,不远处,一个华服女子下了轿,款款向他走来。她穿一袭深红高腰长裙,胸前领口低开,肩上披一条浅绿披帛,体态丰腴,身姿婀娜。脸上轻纱掩面,虽看不清面目,却已让人觉出她的来历不凡。
“捕头是将大理寺置于何地了?”她站定了,一字一顿地厉声质问。
捕头看着她本有些心神恍惚,听到此言忽又冷汗淋漓。
她见状轻轻一笑,指了指少年几人,换了个口气说道:“这几个人是我的朋友,今天想请捕头行个方便于我,放了他们吧。你若怕担责任,出了事你自可去寻长安杨家。”
说着伸手递给他一个牌子。捕头正游移不定看着那令牌,她有意无意地看了眼莫菲,笑了笑又道:“你不会不知道杨家吧?最近好像有不少关于杨家的市井传闻哦。”
捕头面色一沉,心头犹被重击。传闻正盛的杨家,莫不是那个要出太子妃的司卫少卿杨思检家?他又听见下面的捕快也在轻声议论此事,心中更加确定。再看眼前女子便愈觉她通身气度非凡,一时竟愣在了那里。
杨家小姐继续说道:“这女孩子,今日里也一并放了吧。捕头可放心,我为人受人好处一定记得清楚,不过,”她顿了一下又道:“有了坏处我也绝忘不了。”
捕头听得一阵心惊肉跳。上头交代一定要抓这丫头,他是不甘心放过这群人的,但也不敢同未来的太子妃一家为了这样的事结下仇怨,况且这女子说今日里放过此女,似乎是大大的可以变通。
捕头想得明白,这丫头犯了律法早晚都能抓,于是谄笑着连声说道:“是是是,小姐请自便。”说完带着人匆匆离去。
杨家小姐微笑着走到少年身边,挽起他的手臂,娇声说道:“五郎,我们回去吧。”说完又转头对莫菲说到:“这位姑娘,我们先行一步了。”
少年咳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素白衣袖从她手中抽出,似是有些不悦。杨家小姐忙又说道:“我们青梅竹马,没规矩惯了,让姑娘见笑。”
听到此言,莫菲胸口一滞,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她愣在原地许久没有答出一句话,好一会,才咬着唇,抬头看向站在那女子身旁的少年。
他停在离她几步远的距离,终是没能再走近。
夜色深沉,他隐在斗笠下的脸庞她此时根本看不真切。她看见他张了张嘴,似是有话要说,但终究一语未发,只是如她一般静静看她。
一时间相对无言。
过了好一阵,他突然转身同杨家小姐一起离开。
莫菲见他不言不语就要同那女子离开,忽然又是心酸又是不舍,脱口叫道:“等等,别走。”
少年停住脚步,背对着她哑然失笑。她果然是憋不住的性子。站定了等她说话,他心中生出莫名的期许。
“我……”她正要说,看到他身侧立着的杨家小姐,忽又住了嘴。静默了一会,她才说道:“我是想说,希望公子保重。以后身体若不舒服,就不要劳心,更不要忧愁,要多笑才是。”
少年心中既有失落又有感动。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分别之时竟似挚友相离。他自幼便受教诲,身兼重责不可片刻惫懒,不论多少艰难险阻,皆不可分毫退缩,何曾有人说过他身弱不应劳心?他婢仆如云,一呼百诺,满耳听得都是溢美之词,何曾有人似这般朴质叮咛一句不要多忧,展颜一笑?
背对着她,点了点头,他“嗯”了声算是应下。她皱紧了眉,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扬声问道:“公子,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吗?”
杨家小姐,宽和僧人都是一愣,让这样一个贵人报上姓名着实是件难事。少年很想告诉她,却知道这样做只能给她召引无尽麻烦。既然无缘不如就此别过。
“如果下次我们还能再见,到那时再告诉你吧。”少年说道。
莫菲虽颇为失望,却也不再多问,只说道:“好,那你一定要记得,我叫莫菲。”
少年终于转过身,看着她郑重答道:“铭记在心。”

第三章 长相思
壹 故人
少年同僧人都走了。莫菲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夜叉,才发现他的右半身已是一片濡湿,而且手心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血来。
虽然知道他是妖孽附身才会携带妖气,但她还是又拉开了他的衣领,唯恐放过暮留下的任何痕迹。见夜叉的脖子上没有血族特有的伤痕,莫菲叹口气,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袍,将他的右手简单包扎了一下,然后轻声问道:“你还能坚持吗?”
夜叉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莫菲便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上,缓缓向前走去。但很快,他就支撑不住往下倒去。莫菲无奈,只好将他挪到自己背上,尽量弓着腰托起他的长身子,吃力的往前挪步。可是,还没走多远,背上的夜叉又昏了过去。
她心中突地生出一股无名怒火,拉着小脸,嘟着嘴,发起牢骚来:“喂,你怎么又睡过去了!你能让血踪发光,却跟暮没什么关系,就算有,也顶多是暮的人类亲戚,可能还是几代祖爷都说不准,找到暮根本指望不上这点血缘关系。帮不上我,可我还是得照顾你,真是自作自受。自从来到这里我就没有一天清闲,没吃没喝还要受累!I
不可是大唐盛世啊,我都没有机会好好游览一下,以后回去,该多遗憾。”
夜叉闻言仍是丝毫没有反应。她终于止了声,静静停在原地。
夜风微凉,牡丹花香若有似无地飘荡在空中。这帝都的大街,早已空寂无人。曾经站在洛水之畔,淡然却坚定地看着她的白衣少年,也终究不知去向。
许久,她吐了口气,吹散眼中朦胧的泪意,又对夜叉说道:“算了,我这会儿心情不好,胡说八道呢。我知道你家在哪里,我会送你回去,也会治好你的手。不管怎样,等我抓住暮,这些日子受的苦,一定要向他讨回来。”
夜叉在昏迷中听她絮絮叨叨地说话,心道她原是这般啰嗦的人呢。
莫菲一夜未眠,疲惫不堪,终于连话也说得累了,默然无语地拖着他一步步走向前去。再没有注意腕上的血踪光芒耀眼,巷子深处有东西在注视着他们,发出一声叹息。
夜叉的家简朴至极。荒草蔓蔓的院子,只有几间草房。进了屋,莫菲将夜叉安置在床上,深深的松了口气。
点亮桌上的蜡烛,她扫了眼室内。屋子里,方桌木床之外,徒有四壁。
忽然,她被墙上挂的唯一一幅画所吸引。那副白描人物画,挂在一张长方形小供桌的上方,桌上还有一个小香炉,香灰上插着三支燃尽的香。昏暗的烛光摇曳不停,使画面看起来亦真亦幻。
望着那幅画,莫菲突然睁大了眼睛,竟不敢相信自己一瞬间的联想。端着蜡烛,她缓缓走近画轴。
画上的男子身形挺拔,穿着一件风衣,一顶英士宽沿冒,遮住大半的脸,只留一张薄唇,微微上扬带着慵懒的嘲讽。一头长发随风飞舞,更显得俊逸潇洒。
莫菲冷笑一声,叫道:“夜叉,夜叉。”
见他没有反应,她便去推他:“你醒醒,我有话问你。”
说完,她继续毫无顾忌地用力摇他。夜叉终于被摇醒,朦胧着眼看见莫菲,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在做梦吗?”
“没有,我有重要的事情问你。你挂在墙上的那幅画,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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