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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 新文艺时代,世间最美张爱玲传记典藏本,浪漫入市。
☆ 因为爱过,所以宽容;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张爱玲
☆
读张爱玲,是读一个故事,读一段岁月,读生命在轮回里的交集……是灵魂升华的愉悦之旅。曼陀罗华,花开花落,芳香隽永。张爱玲,曾以曼陀罗华般的姿态存在,必以曼陀罗华般的芬芳传世。世间曾有张爱玲,世间只有张爱玲。
☆
她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奇葩,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在她极富传奇的一生中,有绚丽惊世的成名过往,有痴心不悔的爱情经历,有十里洋场的上海故事,有华美悲凉的香港情缘,她,就是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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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风夕蔷薇】系列图书共有三部,分别是林徽因、张爱玲、三毛的人物传记典藏本。
张爱玲,民国奇女子,生于豪门之家,半生富贵,半生凄凉。她的往事像她笔下的书,精彩的片断掩饰不了调子的悲凉。因为她看得透世间,世间却看不透她。她注定是一个迷,一个藏在浮华尘世的影子。本书似一段沧桑之旅,一路顺着张爱玲的人生足迹,追溯她的往昔,望一望岁月里关于她的悲欢旧事。
一个拥有旷世才华的女子,她的爱情萌生于乱世之中。她遇到了懂得自己的男人,倾尽所有,付出了一生的爱,甚至不惜将自己低到尘埃里,成就一段倾城之恋。
她真实地活过,她洞穿人生悲苦,道尽尘世苍凉,她不喜世间的繁华与喧嚣,道:“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而她也甘愿做个俗人,俗到爱感官的愉悦,爱钱、爱炫丽的华服。她集大雅与大俗于一身,活得利落,活得纯粹。她也爱过,爱到地老天荒,爱到千疮百孔。她孤傲一世,只为那个浪子深深地低头,低到尘埃里。而他除了毁灭了她的后半生,什么也没有留下。在她孤苦无依之时,她的心因一位老人得到温暖。他一无所有,她却还是倦恋他、依靠他,像在黑暗处抓到一条从光明处伸出来的绳索。在他风烛残年之时,她尽人妻责任,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她也写过。她写得风生水起,成就了旧上海时的大红大紫。她的艺术创作如同一朵妖娆的花,人们为之惊诧,着迷,叹为观止。她的文章不是噱头,经得起推敲,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她幼年之时,还不能执笔时,就会讲故事,讲了一辈子,直到把自己变成一个故事,添上了一个苍凉的结局。她以文字为生命,为写作而踏入凡间,也精彩地完成了这一宿命,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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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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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切众生皆有情安宁如月
秋水无尘
凌厉少年
慈悲简净
斐然成章
第二卷 谁念西风独自凉
锦绣年华
前缘旧梦
临水照花
第三卷 百媚芳华尘漠漠
花开妖娆
暗夜幽香
落花飞雨
第四卷 尘埃里开出花朵
尘埃花开
倾城之恋
红尘相依
人间烟火
第五卷 独自闲行独自吟
时间姿态
浮生一梦
姹紫嫣红
烟雨往昔
第六卷 三生烟火一世情
刹那芳华
无关风月
风月情浓
日落烟霞
第七卷 零落成泥碾作尘
一草一木
诉说衷肠
岁月静好
现世安稳
第八卷 梦里不知身是客
日落香港
踟蹰天涯
萍水相逢
两情绸缪
第九卷 繁华事散逐香尘
台湾之旅
风云变幻
转身陌路
附 录 张爱玲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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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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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一切众生皆有情
如果情感和岁月也能被轻轻撕碎,扔到海中,那么,我愿意从此就在海底沉默。你的言语,我爱听,却不懂得;我的沉默,你愿见,却不明白。
安宁如月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昏黄的月在灰白的夜空中奄奄地照着,斑驳的表面像岁月的痕迹。模糊的晕仿佛是月滴在夜空中的泪痕,在为尘世的历历变迁而无声哀叹。月成了世间欢愉与悲情的记录者。无垠的夜空中,它静静地望着,冷静、深刻,默默地守着岁月的轮回,来不及躲藏它华丽而孱弱的身影。
曾经有一位女子,叫张爱玲,以文字为生命。她说:“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点凄凉。”她是读懂了月色的,那朦胧的一片,是月的怅惘,月的怜惜,是月对尘世欲说还休的痴迷,亦如她对这个世界的爱与伤。
她爱这个纷纷扰扰的红尘,如同秋叶对根的依恋,即使干枯、泛黄,也要匍匐于根的脚下,成泥、成尘,期待再一次复生。张爱玲对尘世的执迷如此这般。她爱那汲汲名利、熙熙攘攘的喧嚣;爱花花绿绿、浮光掠影的繁华;她喜欢那片铜锈一般的惊艳。她不在乎那片惊艳中的腐烂,她要欢唱,唱着动听优美的歌,因为那腐烂之后,便是一个清明的世界。像乌云散去,皎洁的月光必然占据天空,明朗而宏阔。她对尘世深深地动了情,她爱得欣喜、爱得悲怆。她欣喜于尘世给了她璀璨的声名,给她的灼灼才华,她仿佛走在果实累累的园中,尽情享用自己艺术耕耘的收获。她悲怆,她对尘世的爱终成为痛,她追逐的不过亦是凡夫俗子的名与利,却走在了岔路上,渐渐地不能回头,找不到来路。她成了南辕北辙的痴人,赶路愈是艰辛,目的地愈不见踪影。她苍凉地挥一挥手,诀别曾经的绚烂,曾经的辉煌,转身留下一个华丽的倩影,大隐于世。从此,世间于她便是一件锦绣做成的衫,耀眼夺目,却再也不肯屈尊,为之心恸。
月清醒,它不过哂然而笑,便弯如镰刀,冷冷悬挂于天,刺破所有的虚枉、执迷和尘世昙花一现的爱恨交织。人生枉自富丽,多少个月盈月亏之后,算清了时光的账,月悄然而去,人生寂然归于天地。
张爱玲,是月幻化于尘世的精灵。苍凉是她的魂魄,尖锐是她的肉身。她始终看透人间的凄苦与无奈,就像月千年不变地照着人世的悲欢。张爱玲似月般冷静、睿智,她知她所爱的尘世的美终是泡影,她懂得人生本是爱恨纠缠,她将悲悯藏于心,写尽人世的沧桑与凄凉。她的眼像冰冻三尺的寒冬,一切浮华在她的面前凋零,碎成尘埃。然而,她终究是月的化身,月知天地难以两全,自开辟鸿蒙,便有阴晴圆缺之憾。她揭穿尘世之虚枉,亦保留些许脉脉温情,像月以阴晴圆缺应和着天地的规则,她也知于红尘中随遇而安是不得而为之的伎俩。
月是张爱玲心灵的圣地,她朝拜它的神秘、它的孤傲、它的可望而不可及。
月悬挂于万里高空,净洁如花,温润如玉,美好只待人看,却只沉迷于自我的高处不胜寒。张爱玲何尝不是,她的冷与傲,是空谷幽兰,是净洁水仙,亦是芳菲四月天里的销魂海棠。美是美的,艳是艳的,花开花落,只为自己,无关风月。月于夜空中洒下如水的月光,照着苍茫大地,默默无语。张爱玲声名妖娆,横空出世,却只待喧闹的尘世枉自追逐关于她的林林总总。她从不肯让人捉摸得透,她把月的清冷与神秘演绎到极致。
她说:“出名要趁早。”她喜欢名,毫不掩饰汲汲于名利的纯粹心愿。她叫嚷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要出名的欲望不停地催促她,她要赶上属于她的那片缤纷彩云,哪怕忽然坠至风口浪尖,被时代的大潮冲击得千疮百孔。她要做那凭借风力而直上青云的风筝,扶摇直上,翱翔在广阔而深邃的尘世天空。飞翔、摇曳,百般娇媚、风情万种。
她生在豪门之家,从小衣食无忧,却长着“一身俗骨”。她爱钱,曾说:“我爱钱……只知道钱的好处,不知道钱的坏处。”她对钱的爱慕,坦白得令人咋舌。她对钱向来分明,锱铢必较,钱的好处被她用尽。她恨不得自己变成那一枚铜钱,周游在尘世间,看芸芸众生的悲喜故事,换取自己的一掬泪,化为洋洋洒洒的文字。她喜欢用钱来满足自己的欲望,物质的、精神的,乃至灵魂的。
月是痴的,在银河岸边守着夜空,如同与天地有了约定,亘古不变。黑夜中,月绽放皎洁的月光。那光是它的呼吸,它的脉搏,它无怨无悔的承诺。
张爱玲情痴如月。她像世间痴男怨女一样地恋爱,可惜她的爱没有千篇一律的皆大欢喜。在这出戏里,她低眉敛首,低到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只为那个中意的男子。在他面前,她放下一切才情,轻轻喟叹:“噢,你也在这里吗?”那份娇柔与痴心,从她心底滋生,像脆嫩的小苗终于破土,得以见天日。
所以,她依恋他,追随他,静静地等待他的肯定,哪怕万劫不复。她和他成了神仙眷侣。在他眼里,她是“临水照花人”;在她眼里,他是给予她“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慈悲使者。他说,他因为她得以脱胎换骨,如同修行的人被圣者点化;她心里欢喜,她想,他也是她的机缘,是一场灵魂的洗礼,她甘愿羽化,碎成尘土,飞扬于他的光芒万丈之中。
然而,她到底无法融入他的生命。他给了她爱情、婚姻、世间女子执迷的、所谓的承诺,却没有给她这一切最终功德圆满的结局——厮守。他在她的生命里只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步履匆匆、无牵无挂的行人。终成陌路,诀别于天涯两端。他除了一道刻在她心上永远也弥合不了的伤痕,什么也没有留下。
几度春秋之后,他又在享用她的声名、她的故事,为自己著书立说,讨世人的欢喜。张爱玲不答,不理,不介意,看淡了,看透了。他如同她身上的一条玲珑小虫,她弹一弹指尖,便从她的世界里清除。她爱得深刻,痴情,却也能伶俐地放手,洒脱得像修行的智者,知得与失,知惘与真。
月,从远古而来,静静地望着人世间的沧海变成桑田,年年岁岁与天地同在。月是一个忠诚而高贵的记录者,春华秋实,岁月如梭,人世间在月的守望下,一层层展开飘飘渺渺的未来。
张爱玲,安宁如月的女子,她风姿绰约地存在,仿佛只是岁月长河里的一瞬。她的这一瞬却是绚烂夺目的,仿佛是一颗镶嵌在浮华尘世里精巧别致的珍珠,光泽永驻。张爱玲是不经意间留给了尘世的一段传奇。成为传奇不是她所愿,亦不是她所求,她的所求所愿都留在了岁月的深处。她已逃避那恍惚的名利之魇,似游离于造化之中的仙人,进退随性,端然成媚。张爱玲是一段唱腔华丽的昆曲,从民国唱到今天,依然绕梁不绝。
秋水无尘
出名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是那么痛快。
上海,把它绚烂的触角伸向无垠的大海,撷取海的神秘与磅礴,化作一座缤纷的、迷一样的城。上海,有海的宏阔,以伟岸的胸襟容纳世间百态,市井喧嚣。追求的人、享乐的人、不甘平凡的人在这座城里寻觅着、逍遥着、奔波着。上海,有海的魔力,深沉似海,从容似海。古往今来的沧桑与现实的浮华在这座城市诡异交织。悲喜交加的尘世故事一幕幕上演,它却不惊不喜,不愠不怒,温驯如斯,慷慨如斯。上海,有海的锐利,瑰丽的文化,璀璨的艺术,珍贵的财富,世态炎凉的市井文化无不聚集在这座城市,于是涌起一股硕大无比的力量,把上海推向时代变迁的前沿。它像是开拓者,亦是勇士,在华夏的土地上昂然而立。上海,有海的落寞,游离在水之滨,背对着广袤大地,遥望未来的天空,回眸,却是一片难以言尽的苍凉。它的夺目注定了它的孤独,它的孤独只能低回地诉说,于是,关于上海的精彩故事,便揭开了帷幕。
那是一个凉风习习的秋天,蔚蓝的天空透彻明净,天空下,上海一栋旧式洋房里,一阵婴儿的啼哭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哭声有一丝婉转,有一丝哀伤,似夹杂着对尘世不满的情绪。一个女婴降临人间。她的到来给这个富贵之家带来了欣喜,成群的仆人像等待着一场隆重的欢宴,等待她的出生。
这个并不出奇的女婴,父母给她取名叫张煐。二十年后,她造就了上海滩的传奇,似一阵凌厉之风刮过十里洋场。她是应该生于上海的,只有上海的繁华与深沉才能培育她的妖娆。她也许曾是一颗细小的种子,却在上海这片土壤里恣意生长,直到绚烂至极。
张煐后来叫张爱玲,生于一个显赫家族的女子。她荣耀的家族史可以追溯到曾外祖父李鸿章和祖父张佩纶。他们都是近代史上有名的人物。有这样的祖先,张爱玲家族的富贵与显赫自不必说。只是,张爱玲天生自持,家族于她,是偶然轮回中的相遇,她坦然又不以为然。那是命运的安排,似与她有关,似与她无关。她默默地接受,除此,别无他想。或许,小的时候,也曾感到荣光过。比如她听说《孽海花》中的故事与祖父有关,也曾抱着祖父的集子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童年过去,家族的辉煌便在她的生命里悄然退去了,她不愿提及,也不屑提及。
只是晚年时,张爱玲了悟了人生,悠悠地说:“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
这番表白是对家族的缱绻深情。情归情,事归事,她对家族旧事的缄默多是由于骨子里的孤傲。晚年的张爱玲幽居异乡,与世隔绝,很少与亲戚朋友联络。她不是冷漠,也不是矫情,是看透,是明了,因为这些缘终究是镜花水月,身外之物,带不走的,不如就在此时放下。
然而,不管张爱玲愿意与否,她的血液中始终流淌着家族的缘,华丽、风光。
那曾是一个锦衣玉食、钟鸣鼎食之家。虽然,荣光终湮灭在岁月中,家族到了张爱玲这一代几近衰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花园洋房里,仍是富贵满堂的气派。几部汽车,簇拥成群的仆人,富贵非一般人可及,亦非一朝一夕的积累。但是,这个家族氤氲的陈腐气息钻进洋房的各个角落,挥之不去。萧条阴霾笼罩在得过且过的日子中,有一些颓废,有一些茫然。
幼小的张爱玲便与众不同。有神的眼睛常常凝视着眼前之物,似有一种要看透的神情。她不爱啼哭,安安静静,像懂得这世间充满悲喜。她细嫩的脸上,常常有一种不可捉摸的表情,似悟、似嗔、似懂非懂。
童年像可爱的牵牛花,爬在记忆的最深处,怀念时,便开出一朵花。每个人对童年的回忆都是美好的,那是一个人与世界最友好的时期,哪怕是一片云、一只昆虫、一个叫不上名字的伙伴,都那么令人怀念和着迷。张爱玲也曾道,童年是一段橙红色的岁月。
张爱玲两岁时,举家迁至天津。天津的住所是一处宽大、气派的宅院。院子是张佩纶结婚时购置的,张廷重带着全家住在这里。那时,张家又添了一个小男孩,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
在天津的时光,充满了夏日阳光的温暖,是张爱玲人生中色彩最鲜亮的旅程。童年的张爱玲像一个精灵,纯净的心灵看待尘世间皆是美好,像看一幅画,似读一段故事。她要完全投入尘世当中,她迫不及待地要揭开生活的面纱,去领略其中的风景,如醉如痴。她对大人说:“我要快快长,八岁就梳爱司头,十岁穿高跟鞋,十六岁可以吃粽子汤圆,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那时的张爱玲对生活是爱的,不似她长大后爱得尖锐与清醒。小张爱玲爱得纯粹、净洁,似露出尖尖的小荷,爱那一池水的温柔。
在天津的住所,有一个大院子。那是张爱玲的游乐场,所有稀奇古怪的玩意都藏在花丛中,树荫下,她不停地寻找,不停地游戏。她欢快的笑声划过院子的上空,飞进雕花窗内。院中有一个秋千架,是张爱玲常常玩耍的地方。春天来临,院子里花香弥漫,那个秋千架仿佛也有了生动的气息。她喜欢在秋千架上荡来荡去,看眼前的景忽远忽近,看天与地伴着秋千起起落落。
夏天,她会穿着白底小桃红纱短衫、红裤子在院子里看谜语书,唱童谣。她不但要追逐生活里的精彩,还要追逐书里的精彩。从那时起,张爱玲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书成为她生命最华丽的附属,她因书而成名,因书而辗转人生。
张爱玲在天津的童年是愉快的,她曾回忆说有着“春日迟迟”的空气。
只是,仍有一件事令小小的她懵懵懂懂地有些伤感。那是母亲的离开。母亲恨这个陈旧而腐朽的家,与父亲像油和水一般不能相容。所以,她要离开,去往陌生而斑斓的国度,去活一个完整的自己。母亲要走的那天,穿着绿衣绿裙,那是她喜爱的装束,她要以此表示离去的决绝。用人抱着张爱玲跟母亲告别,母亲趴在床上不停地抽泣,美丽的肩膀起起浮浮。张爱玲呆呆地看着母亲,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伤感。然而,母亲还是走了,她听用人们说,母亲去了海的那一边。
八岁时,张爱玲的家搬回上海。这次搬迁,在她小小的心灵中是欣喜的。因为她看到了海,“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没有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
在上海,她家住在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她说有一种“紧紧的朱红的快乐”。不久后,张爱玲的母亲从海外回来。母亲带着他们搬进了一所花园洋房,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华美的朋友。母亲和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部电影里的恋爱表演,张爱玲会快乐得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这座洋房在母亲的料理下,一切都带着款款的优美。母亲希望张爱玲也成为优美的淑女。她学画画,学英文,弹钢琴,她说生平只有这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风度的。然而,这段学做淑女的历程,并没有太久。因为她的行为举止似乎总是与母亲的理想背道而驰。
她唯有对文字和故事痴迷。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母亲说起它的历史,就要掉下泪来。她的感性从那个时候起便细腻而丰富起来。后来,她写文字,写故事,把对尘世的理解写入文字中,这便成了她的宿命。
岁月是可恨的,因为它有始有终。张爱玲幸福的童年至此已近尾声,童年的清新逐渐离她而去。美丽的秋千架成为了一张干瘪的、蒙尘的画,挂在了记忆的深处。张爱玲也由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女孩成了孤独、惶恐的少女。这一转变因为父亲,也因为母亲,或许根源是那不可捉摸的命运。
橙红色的墙,掉了墙皮,斑斑驳驳的痕迹,看着扎眼。人生的某段岁月,思量起来,亦如是。
凌厉少年
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到尽头,满目荒凉。
童年时的张爱玲机灵、可爱,似无忧无虑的小天使徜徉在世间的美好中,她亦给人间带来了美好。但那段纯净如涓涓细流的日子,渐渐地在她幼小的生命里消失,消失在贫瘠而干燥的生活土壤里,再也拾不起,再也触摸不到,再也滋润不了她渴求幸福而充满期待的人生。
少年时的张爱玲变得敏感、沉静,因为她的心灵已不再只有单纯,而是有尖锐,有倔犟,有不屈不挠的意志。她的早熟令人吃惊,她的内心世界充斥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与深刻,她的思索带着穿透力,如同混迹尘世却又命运多舛的智者。然而张爱玲仍是眷恋生活的,像同龄人一样,爱天空的淡蓝;爱蒙蒙细雨的早春;爱炫彩的衣裳和生活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只是,她的眷恋似乎总有一种不可捉摸的超脱,对纷扰尘世的觉醒,时而令她痛苦,时而令她不安。
这似乎源于家庭的变故。父亲和母亲在张爱玲十几岁时离婚了。在张爱玲的生命里,父亲和母亲一直像两条平行线自顾自地延伸,不曾有过交集。他们给了张爱玲生命,给了她快乐的童年,却再也不能共同构筑一个圆满温暖的家供她成长、嬉戏,体会人生的百般滋味。于是,她的生活像铺着一条冰冷的铁轨,从岁月的深处延伸出来,向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她的心从此漂泊,沿着那条铁轨,踟蹰向前。
少年的张爱玲对父母的情感并不平等,她强行把父亲和母亲的家分作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的两半,两半完全矛盾、对立的世界。然而她也不得不在这两个世界里徘徊,脱离不了任何一方的影响。
父母离婚后,张爱玲和弟弟与父亲一起生活。父亲搬到了一栋旧产业的老洋房里。但是那个家,让张爱玲觉得压抑,记忆里到处昏暗、嘈杂。“……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怪异的世界。而有阴暗交界的边缘,看得见阳光,听得见电车的铃与大减价的布店里一遍又一遍吹打着‘苏三不要哭’,在那阳光里只有昏睡。”
这慵懒与苍凉的生活片段,少年张爱玲觉得似乎可有可无。“赏心乐事谁家院”,平凡而世俗的场景,她站在窗前抬头便可望见,但与自己又有何相干?童年,那树下读着歌谣,阳台上骑着小车的日子终是被岁月掩埋了,怎么怀念都是徒然。环境的改变,张爱玲并不觉得不适应,只是天生敏感、深刻的性情,令她对周围的一切都有着苍凉的感觉。似看秋日的枯荷,似看冬日的老树,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总弥漫在她的心头。
偶尔,张爱玲会想起千里之外,第二次出走的母亲。放寒假的时候,她会忙着自己剪纸、画图,制作一些新年卡片,挑选出最好看的一张,托姑姑寄给母亲。她也常常跑到姑姑那里,打听母亲的消息。那是唯一能触及到母亲的机会,哪怕听不到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容颜,她也乐此不疲。
时光清淡如水,潺潺地向前流淌。父亲的家依然没有任何生气。忽然有一天,张爱玲不得不面对一个更为严峻的现实,这个家将要迎来一位女主人,她的继母——孙用蕃。听到继母要来,她哭了,心里随之生出愤恨。她说,“恨不得把继母从阳台上扔下去,一了百了”。
如同很多滥俗小说里的继母一样,孙用蕃的确是个难缠的人,刻薄、暴躁、阴鸷。张爱玲在学校住校,与继母不常常见面,算是逃离了她的魔爪,倒是弟弟经常被继母欺负。有一次,被张爱玲碰上了,多年过去,她回忆起来依然感到凄凉:
……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碗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面前,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
浴室的玻璃窗临着阳台,啪的一声,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弹回去了。他已经忘记了那回事了。这一类的事,他是惯了的。我没有再哭,只感到一阵寒冷的悲哀。
这一幕幕发生在张爱玲的眼里,心性孤傲的她不可能视若无睹。她的心突然冰凉如霜,觉得这个家像一潭死水,激起的涟漪,也是泛出令人厌恶的泥浆。张爱玲从骨子里看不起继母。曾有一段时间,张爱玲不得不捡继母的旧衣服穿,她说:“穿不完地穿着,都像浑身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毫不掩饰心里的憎恶。
在继母的淫威之下,父亲的家对张爱玲来说像黑洞洞的巷子,厌恶的感觉慢慢地积累,终有一天,彻底爆发了。
那是她中学毕业那一年,母亲从海外归来,一切都在悄悄地发生着改变。张爱玲惶惑的脸上常常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母亲是她心灵的依靠,她把母亲当成心灵的导师一样爱着、追随着,遥远的距离也剪不断这份依恋与向往。如今,母亲的回归,仿佛在她乌云笼罩的天空里终于露出一道阳光,照着她,温暖、惬意,驱散了她心里的阴霾。少年本该拥有的活泼与欣喜在她心里蠢蠢欲动。
这些逃不过父亲的眼。他失望、嫉妒,他不承想抚养了张爱玲这么大,她的心却随着母亲走了。张爱玲经常莫名地被冷落、训斥,受着无端的委屈。当她怯怯地向父亲提出留学的请求时,父亲几乎暴跳如雷,认定她被人教唆了。父亲指桑骂槐的无非是张爱玲的母亲。
而继母甩出的那句令她脊背发凉的话,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多年后,仍无法释怀。继母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也只好做姨太太!”
屈辱,令人绝望的屈辱。那一天,张爱玲似乎不知怎样走出了父亲那弥漫着硝烟的屋子。她的心里总是回荡着继母锐利而叱咤的声音:“回来也只好做姨太太!”她为母亲觉得不公,为母亲被侮辱而痛苦,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这个压抑而陈旧的家像张牙舞爪的野兽,她对抗不了,只能暗暗地下决心,逃离它,永永远远地逃离它。
日本人进攻上海了。张爱玲的家住在苏州河附近。夜里炮声震耳,她无法入睡,于是到母亲那里住了两个星期。回来后,继母问她:“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她回答跟父亲说过了。继母说:“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随后,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张爱玲的脸上。她一怔,半天才回过神来,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的屈辱一下子激怒了她。她本能地要还手,却被人拉住。继母一路尖叫着上楼,整个屋子,在她的叫声中,仿佛一切都静止了。父亲趿着拖鞋,下楼来,揪住张爱玲边打边喊:“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她的头偏向这一边,又偏向那一边,渐渐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父亲又拎起她一阵踢打,终于被人拉开了。
她跑到浴室里照镜子,看到身上的伤和脸上的红指印,突然执拗起来,冲出屋子要去巡捕房报警。走到大门口,被看门的用人拦住。她撒泼,又踢又闹,怎样都不行。她回到父亲那里,父亲更生气了,拿起一个大花瓶砸她。她头一歪,躲过了,飞了一屋子的碎瓷。她独自在一间空房里哭了一整夜,晚上就在红木炕上睡着了。之后,张爱玲被监禁在一个小屋中,病了半年。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任奄奄的思绪飘摇,“看着秋冬的淡蓝色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石灰的鹿角,底下两排累累的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吗?死了就在院子里埋了”。
这所房子吞噬掉了她对这个家仅有的一点留恋。她要逃到母亲那里去。母亲的家,有自由的气息,典雅堂皇,她向往而渴慕。在父亲的家,张爱玲压抑着这种向往,她深知,母亲的家像一个水中的影子,一不小心,就会踏碎了它。所以,她一度与母亲的家保持着距离。现在她要将父亲这个阴暗的家从她的世界里分割出去,只保留母亲那光明的一半。
被囚禁失去自由的张爱玲不曾绝望,她长了心眼儿,开始分外留心起屋外的动静,谋划着逃出去。她的保姆叮嘱她:“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就回不来了。”她知道这是善意的话,可是她别无选择。她想了许多逃脱的计划,《三剑客》《基督山伯爵》都跑到她脑子里来了。她又从一个故事得到启示,曾有个人用被单结成绳子,从窗户跑了出去。可是她的家没有临街的窗,只有一面墙,墙下是一个鹅棚。假如深更半夜,惊动了鹅叫起来,她终是难以逃脱的。
在她可以摸着墙壁行走的时候,她的计划在悄悄酝酿,并已经打听好了门外巡警换班的时间。一个隆冬的晚上,她用一个望远镜观察好了黑路上没有人,她挨着墙一步一步走向铁门边,拔去门闩,闪身而去。
张爱玲为摆脱了禁锢而欣喜若狂,“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有阴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那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啊!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她终于逃脱了灰色的世界,在黑夜里走向了母亲美好的家。
慈悲简净
有些缘分是注定要失去,有些缘分是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爱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但拥有一个人就一定要好好地去爱!
少年时,为赋新词强说愁;少年时,侠气纵横,交结豪雄;少年时,登高临远,恨不能望尽天涯路。少年,是人生中最为汪洋恣意的年华,吐着浓郁的青春气息,绽放强劲有力的生命之光。然而,少年的张爱玲却是忧郁的,像包裹严实的茧,紧紧地关着心灵之门。
只是那次逃亡之路,让她的生命力完全爆发。原来,她的内心早已积蓄了一股骇然的力量,令她义无反顾。这力量来自她的孤傲与自尊,因为她不容许任何的屈辱与蔑视砸向她单薄的身体。所以,她逃,逃离那片灰暗,逃向不可知的命运。她的少年已然凌乱,她不惮走出那一步——走出父亲的家,即使注定漂泊,注定孤寂。
成年后,张爱玲也曾淡淡地表示,有时候她是喜欢父亲的家的,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喜欢屋里乱摊着小报,和父亲一起谈谈亲戚间的笑话……后来,这种惬意成为了她记忆中的一枚琥珀,弥足珍贵,珍藏于心。或许人世的沧桑巨变,令她了悟,放下了那些枉然的爱恨情愁,一切归于沉寂的往昔。
张爱玲来到了母亲的家,她曾热切向往的、温暖的家。她以为,她的生活会像美丽的画卷一般展开,她迫不及待地要为它涂上浓重的色彩,留下少年时的缤纷记忆。只是,渐渐地,敏感的张爱玲似乎觉得那是一种不可靠的幻想。
或许是童年时,纯净的眼睛里看一切都是美好的,母亲的家自然是个天堂般的乐园。而现在张爱玲长成了一位十六岁的少女,她有了自己看世界的角度和立场,这些更令她重视自己活生生的存在。渐渐地,她对母亲的依恋和崇拜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张爱玲曾说,是以“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这种爱无形中被装饰了,似罩上一层缥缈的美好,那美好却因她走进母亲的家而渐行渐远。小的时候,母亲领着她出门,穿过马路时偶尔拉着她的手,她感到“生疏的刺激”。来到母亲的家以后,她与母亲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生疏的刺激”不会再有了,她脆弱而敏感的心却被朝夕相处的平淡撕咬着,有些痛、有些怕。
母亲并非不爱她,并非不想让她有一个圆满的生活。只是,她无法像父亲那样有一份殷实的家业,负担张爱玲整个成长的历程。经济生活的无奈,令母亲焦灼。所以,张爱玲与母亲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膜,这种生硬的距离感,令张爱玲感伤。胡兰成说她“对好人好东西异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的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张爱玲是曾带着光环看母亲的,或许她对母亲的爱过于追求全完美了。她为母亲变为现实而惶恐,亦为自己似乎不应该存在的存在而无措。
在张爱玲离开父亲家的那个夏天,弟弟带着一双用报纸包着的篮球鞋也跟着来了。母亲跟他解释,她的经济力量只能抚养一个人,已经收留了姐姐,无法收留他了。弟弟哭了,滚圆的泪珠从那张稚嫩的脸上流下来。张爱玲在旁边也哭了,那是一种无助的难过。其实来到母亲的家,她一直为母亲不得不作出的牺牲感到内疚,她因不得不三天两头伸手向母亲要钱而痛苦。钱,这个俗气透顶的东西使张爱玲与母亲的关系变得些许难堪,一点一点地蚕食了她们的爱。
现在,这个家,或者说这个母亲的家,张爱玲体验到的是一种模糊的、隐隐的痛,成长的痛。
母亲说:“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处处使自己受痛苦。”
痛苦、内疚、惶恐组成了张爱玲的寒冷青春。然而,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惶恐,令母亲大骇,宁愿看到她死呢?少年张爱玲是游走在尘世的精灵,偶尔流连在世俗生活,便格格不入。她为现实生活而惘然成伤,现实生活亦因她而显得刻板无情。
母亲知她的孤僻,知她的茫然,便想把她打扮成一位淑女,让她学规矩礼仪,学看人眼色,练习待人接物。希望张爱玲在她教导之下,回归世俗,做一个踏实的凡夫。可是她做不到。她甚至学不会母亲要求的那种笑容和走路的姿势。她很少笑,笑起来便咧嘴大笑。她走路摇摇晃晃,不是撞到桌角,便是磕到椅子,弄得身体瘀青。
她古怪得令人担心,待人接物的礼束她都学不会。自理能力超差。她不会削苹果,经过了艰苦努力才学会补袜子;她怕见人,见一切陌生人都如临大敌;她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不知道电铃在哪儿;她接连三个月坐黄包车去医院,仍不认识路。她说:“在现实社会里,我等于是个废物。”
张爱玲始终有着让人怜悯的清醒。清醒于自己与生活相碰的痛,她知她是尘世生活的求索者,不停地求索,取得生存的真谛。她也曾希望,往昔的曲折成为一种资本,让她得以面对未来,成为母亲眼中出色、高贵的淑女。终究,她做不到。她的孤傲和倔犟早已在心里生了根,盘曲成虬。而心智的早熟并不能改变她的古怪与呆板,她努力地学习着生活,却又笨拙,掌握不了要领。于是,她痛苦,痛苦地面对着幻想与现实的种种交织。
在没有这些现实磨难的间歇,张爱玲亦能沉下心来,品味生命的欢愉。她珍惜母亲这个不完美的家,小心地呵护着与母亲的缱绻亲情;她愿意体会生活中细微而琐碎的乐事,比如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喜欢翻阅画报,看里面美艳的华服,黄昏时听苏格兰兵吹风笛;享受微风中坐在藤椅上,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
她也曾为自己设计一条康庄大道:中学毕业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像母亲那样留学英国,做一个亲善的文化使者,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英国去;或者去自由的美国,比林语堂还要风光。她憧憬着走一条正大光明而积极的人生路。但是,这种灿烂的欢悦只是片刻的,更多的时候,张爱玲不得不面对母亲加在她身上的愿望与目标,这令她感到自卑与不安:
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母亲对张爱玲的教导近乎苛责。或许她对女儿的爱是郑重而严厉的,只是,在这份沉甸甸的爱中,母亲的训练意味多于关怀。
母亲的苛求像紧箍咒似的时时折磨着张爱玲,她因成为母亲的负担而内疚的心情也压迫着她。张爱玲对于母亲“罗曼蒂克”的爱渐渐荒芜,狼藉一片,无从拾掇。她变得封闭、自卑,更加犀利。
张爱玲的小说中,把人性和尘世的悲哀写得彻彻底底,如剥开了华美的袍子,数着一只只的虱子。她的犀利为艺术创造了美和深刻,然而,现实中犀利者必是孤独的。水至清则无鱼,看得太透,便觉得到处刺眼。可怜张爱玲青春年少,就犀利如刃。
母亲造就了张爱玲这个艺术的天才,也造就了一个孤僻的少女,直至她长大后成为一个冷眼旁观尘世的孤傲女子,凄凉半生。
上大学之前,张爱玲一直住在母亲的家。只是,在她的眼里,母亲的家到底不复柔和了。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那个记忆中窗前飘着淡淡花香的公寓,张爱玲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心境,一点眷恋、一点哀伤。她香港求学回来后,母亲再度出走国外,公寓的家还在那里,她虽然觉得可惜,却不再像虔诚的信徒一样膜拜它了。张爱玲觉得与母亲相守的日子是段旧梦,她偏在旧梦里又做着新梦。某一天,她在暗夜里,听着外面叫卖的梆子,曾想起这段曲折的少年时光,禁不住叹息:“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啊!”
斐然成章
我其实一直都想知道所谓的一生到底有多长,所谓的永远到底有多远。
少年张爱玲像一棵长在丛林之外的小树,曲折地生长着,偶尔被阳光抚慰,偶尔被风雨侵袭,默默地存在于这片不可知的天地,坦然、无畏。岁月从容地流转,明媚的春天过后,迎来了热情的夏与深沉的秋,那棵孤零零的小树在悠悠的时光里却自成一片风景,长出了一片生命的华彩。
华彩来自于张爱玲过人的天才。她似乎是上天派往红尘的记录者,记载尘世的苍凉、人生的虚枉和凡夫俗子无奈的生活。而在年幼时,她的天分早已显露,她不经意间便能斐然成章。她曾说:“我……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目标。”
在她的文章《天才梦》里,详细描述了自己童年时被称为天才的创作生活。她的未来注定是与众不同的,注定为艺术而精彩绚烂:
……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画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年,我尝试写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
张爱玲三岁时就能脱口背诗,认认真真,毫不松懈。因为背书,她大年夜也没有休息,以至于错过了年初一迎接新年,她躺在床上失望地哭了又哭。幼小的她尚不知艺术世界的多彩,却甘愿为文学而兢兢业业,天性使然,命运使然。
家里曾为她和弟弟请了私熟先生,一天读到晚,她在傍晚的窗前摇摆着身子读诗词。古诗上那些拗口的字句,背起来很辛苦,她要通通改了谐音才记得住,比如“太王事獯于”改为“太王嗜熏鱼”。
文化功底的打磨,使张爱玲在写作方面顺风顺水。
七岁时,她创作了一部家庭伦理悲剧。是关于一个小康之家,姓云,娶了个媳妇名叫月娥,小姑叫凤娥。哥哥出门经商去了,凤娥便乘机定下计策来谋害嫂嫂。故事没有继续写下去,但是可以看出前面构思的情节颇为跌宕。这是她第一部小说,似乎可以窥测到一种大起大落的气势,一种传奇色彩。
她也写过一部历史小说。有一篇是在旧账簿空页上起的稿,开头便很宏大:“话说隋末唐初时候。”满满地写了一张纸。一位亲戚看到了,说:“呵!写起《隋唐演义》来了!”她觉得非常得意。童年的张爱玲似乎能从历史故事中看见那征战杀伐、惊天动地的场面;能从伦理故事中看见暗流涌动的尘世悲喜剧。她并不能完全把握,却可以看得出她灼灼的艺术才华在孕育。
张爱玲最爱读《红楼梦》,她也曾有几篇以《红楼梦》为蓝本的戏作。作品完全脱胎于红楼笔法,回目章节有模有样。《红楼梦》后来成为张爱玲一生的启示录,给她一个深邃思索的角度;她凌厉、苍凉的艺术风格的形成亦得益于熟读这部著作。中年后,张爱玲做为学者专门研究《红楼梦》,她写了一部《红楼梦魇》,按着她想象的人物结局去写,单看这名字,触目而神秘就是张爱玲的风格。
张爱玲十岁那年,私熟的教育停止了,因为母亲坚持送她接受西式教育。报名时填写入学证时,母亲觉得“张煐”这两个字叫着太平淡,胡乱用英文名字译两个字,便改为“爱玲”。从此,这个普通甚至俗气的名字,成为一张精致的名片,在民国时期熠熠生辉。
到学校就读以后,张爱玲似乎走进了艺术世界。西洋音乐、绘画、写作,像从天外飞来的一种神奇牢牢地吸引住了她。不再是家里的红木雕花家具,不再是厚重的线装书,尽管她也喜欢家里那古色古香的氛围,但是飘荡着音符和墙壁画着手绘的校园成为心灵新的栖息地。她在学校里走过一个个弹钢琴的小屋时,听里面的人叮叮咚咚地弹琴,“仿佛是黎明,下着雨,天永远也亮不起来了,空空的雨点打在空铁棚子上,空得人心里难受”。
绘画,亦是张爱玲所爱。她喜欢那用尖尖的笔勾画出的另一个世界,只有她自己明了而欣喜的世界。那些也许模糊变形的事物,是她的想象力在膨胀,她收不住它,便随性勾勒出一幅奇异的画。长大后的张爱玲常常自己手绘小说的插图,与她色彩浓艳的文字相得益彰。
而张爱玲最得意、最沉迷的依然是文学创作。那是她的宿命,是她今生必然执着而坚贞的事业。小小年纪的她,其创作完全不同于同龄人的稚嫩,已然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她喜欢堆砌文字,喜欢用华丽的辞藻,引起感官的刺激,她觉得那是心灵的美妙而奇异之旅。她十二三岁时曾写过一篇文章《理想中的理想村》,文字华美如锦,亦如她对音符与色彩的迷恋:
晚饭后,乳白色的淡烟渐渐地退了,露出了明朗的南国的蓝天。你可以听见悠扬的音乐,像一副桃色的网,从山顶上撒下来,笼罩着全山。……这里有的是活跃的青春,有的是热的火红的心,没有颓废的小老人,只有健壮的老少年。银白色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泪,她恨自己的孤独。……风来了,甜笑的野蔷薇扭一扭腰,送一个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时装展览会里表演时装似的。清泉潺潺地从石缝里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蓝光潋滟的池塘……
第二卷
谁念西风独自凉
现在我才发现,原来离别也是美好的,如果没有经过离别的折磨又怎么会尝到欢聚的幸福。离别我经历的痛苦,在欢聚时又以幸福回报了我,有离别才有欢聚,有痛苦才有幸福!
锦绣年华
无论幸福有多远,我愿与你共相伴;无论岁月有多长,我愿放弃所有孤单陪你闯,总有一个人在下一站等。
学校里有一座饱经风霜的钟楼,古老、沧桑的样子像是矗立在色彩模糊的风景画中。钟楼里传出的深远绵长的钟声,校园里每个角落都听得见。钟楼的下方有一条梅林小路,在校园中蜿蜒舒展,伸向一片片绿茵。风吹过来,树叶被戏弄着,梅林禁不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而一群高矮不一,脸蛋或苍白或红润,有些身材丰满,有些体形纤小的姑娘们像小溪般涌入教堂。在那里,她们将跪下祈祷,向上帝低声细诉她们生活中的小事。
这是张爱玲曾经就读的圣玛丽亚教会学校,是一所贵族学校,以严格著称。但是这所贵族学校在张爱玲眼里,不过是一个青春的大聚会,一群少男少女聚在一起相互装点着生命的履历。她则始终像处在聚会里的外人。那时的她孤僻、冷静、散漫,看起来怪怪的。她时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沉默寡言,不大合群,不大喜欢集体生活。她偶尔会爽朗地大笑,只是偶尔,难得有阳光般的笑容和心情。她喜欢独自看窗外的云,沉思、静默,像与这个世界有种别人无法察觉的默契。别人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亦不想被人知道。
张爱玲喜欢沉浸于孤寂中,或许因为自卑与惶惑。虽然她已经长成一位高挑文静的少女,可是家庭的阴影仍在侵扰着她。那时,由于家族的没落和继母的存在,她已不再衣食无忧了。她无奈地适应着,减少了许多有趣的爱好——看电影、买画报;为了节省,常常穿着一件旧的、袖口磨得泛白的棉袍。她本是喜欢亮丽的色彩的,可是少女的爱美之心,她不得不深深地掩藏。这一切都令她不安和屈辱。于是,她拒绝别人的了解,她的生活也变得散漫。因为她所要求的精致生活,现实不会给她,她便倔犟地得过且过。就连学校的规矩,她都经常忽视。
学校的卧室里有放鞋子的柜子,平时不穿的鞋子都要放在柜子里。张爱玲有一双旧皮鞋,已经失去光泽,样式也已过时,有一回,她把这双鞋忘在了柜子外面,被舍监置于走廊上示众。那双旧皮鞋被放在走廊里,像是被遗弃似的静静地躺着。女孩子们看着,都发出轻轻的笑声。张爱玲不动声色地说了句:“啊哟,我忘了。”其实她心里未尝没有一丝酸楚,只是她老练地自己解了围,化解着从天而降的尴尬。
张爱玲在学校里没有什么亲密的伙伴,她冷漠的神情似乎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她的心里早已是一片微波荡漾的世界,但是,她情愿像那些虔诚的女孩子用祈祷来平复,也不轻易同其他人说说心里话。只有一个晚上,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她似乎对友情产生了渴慕。那天,她和同学在走廊上散步。那个大她几岁的女孩子说:“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样。”有月亮的晚上是浪漫的,张爱玲的心里少有地荡着温柔的情怀:“我是……除了我母亲,就只有你了。”话说出口,她自己也感动得不得了。在她,这是罕有的,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感。
一个孤僻古怪的少女,一个才华超众的少女,她因沉默而被人忽略,却又因创作一手好文章而被人瞩目。张爱玲成为同学眼中一个矛盾的角色。终究,她文采斐然的作品令这所校园对她刮目相看。那时,学校里一位叫汪宏声的先生鼓励学生创办了一本校刊《国光》。汪先生邀请张爱玲写稿。为校刊写作对于张爱玲来说并不难,那是她陈述少年幻想的方式。她曾在校刊上发表了《霸王别姬》《牛》等作品。汪先生对这几部作品大加赞赏,他大呼天才之作,认为这个不善言辞的少女将来必然大展鸿图。然而,张爱玲仍是那副样子,有一点淡漠,有一点尖刻,有一点无助的瑟缩。她把她的热忱都倾注到了文字里,现实生活于她,依然生疏,生疏得有些难堪。
但是,张爱玲承认自己是天才,她曾言及自己的早慧,“从小……我被目为天才”她对这一名头是得意的。所以,当“天才”与“现实”发生冲突时,她会鲜明而干脆利落地表示出愤恨。在张爱玲将要毕业时,年刊的调查表上一栏“最恨”,她写道:“一个有天才的女子突然结婚。”
所以,当母亲为她设计了两条路:要么早早嫁人,可以不必读书,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么读书,却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孤傲、倔犟的张爱玲选择了读书。她不会让自己的“天才”被现实生活磨灭,不可能过那种表面风光却浸透了女人的泪水与血水的浮华生活。她早已洞察世间百态中最无奈的婚姻的凄怆,也早已从父母的婚姻中看到了人生的灰暗,她不会过早地投入到那种虚枉,葬送娇贵的青春。
中学毕业后,张爱玲选择去香港读大学。
那一天,张爱玲拎着母亲出洋时的旧皮箱坐船南下,来到香港。船靠近码头时,她瞥了一眼周围,一抹浓艳在眼前猝然浮现,“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蹿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这是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里的一段话,也是她对香港最初的斑驳印象。
香港不仅妖艳而且苍凉,那蓝的海、红土的山崖和奇形怪状的植物,暗蕴着恒久而无奈的存在。浅水湾的灰砖砌的墙和大澳的棚屋,像一首岁月的歌,唱着旧时的调子。在张爱玲的眼中,这些充满了生命的启示。她欢欣于这样的启示,得益于这样的启示,她把它们写进自己的书里,所以,香港是张爱玲的第二个生命的起点,她从这里整装起程,迈向人生的彼岸。
香港大学位于半山腰上,一座英国修道院中。肃静的气氛是张爱玲所熟悉的,很像圣玛丽亚教会学校。她因此少了一份拘谨,稍微从容。也或许是学校规模更大,云集了形形色色、来自不同国家、有着不同肤色的学生,张爱玲喜欢以这样复杂的角度观察周围,她因此变得成熟而深刻,不再是惶然少年。
港大的生活丰富而新鲜,那些生活经历完全不同,像是来自世界另一端的学生们构成了张爱玲对大学的林林总总的印记。
一位叫月女的姑娘有洁白的圆脸,身材微丰,对在修道院可以单独洗澡颇为惊喜。她来自一个市镇,在那个偏远的地方,洗澡要大家一起洗,每人发一件白罩衫穿着洗澡,背后开一条大缝,像宽大的蚊帐。张爱玲觉得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是一种风俗还是一种习惯?原来,上海之外的远方,竟是如此蛮荒。月女很单纯,香港被围困时,她非常害怕被日本兵凌辱,整日惶恐不安,脸色惨白。可是,当日本兵从阳台下走过时,她又大呼小叫地招呼大家来看。月女的单纯有着未经雕饰的天然,与张爱玲的深刻冷静相比,一个是虚无浪漫的天,一个是深沉而厚重的地。是这种无形中的天壤之别,令张爱玲对月女有着清晰的印象。
还有一位叫金桃的同学来自马来西亚富裕的家庭,淡黑的脸庞,略有点龅牙。金桃会跳舞,摇摆着细碎的小步慢慢向前,捏着大手帕子挥洒,唱着:“沙扬啊!沙扬啊!”沙扬是爱人的意思。张爱玲对金桃并不怎样喜爱,她觉得金桃身上有种小家子气:就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遮住了头,盖不住脚。城中只有一家电影院,金桃在戏园子里看见其他小姐妹穿着洋装,便会急忙跑回家去换了洋装再去看电影。金桃对生活的热忱和女孩子天生的虚荣,无伤大雅,无关风月。多年后,张爱玲回忆起来,像是叙说一位故人。
张爱玲在这些阔气的同学间总是很沉静,在她们花花绿绿的生活中镇定自若。然而,她心里是不自在的,因为她穷,窘迫的感受总是在细细地折磨着她,像蚊子放肆地咬。她只有几件已经旧了的袍子,反复地穿。与月女、金桃亮丽的小洋装相比,仿佛是一幅蒙尘已久的画突然置于光明之下,相形见绌。她曾悠悠地跟姑姑说起港大的生活,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也不至于穷到那样,都是那帮同学太阔了的缘故。”
她说因为这些难堪的经历“多少总受了点伤,可是不太严重,有够使我感到剧烈的憎恶,或是使我激越起来,超过这一切;只够使我生活得比较切实,有个写实的底子;使我对眼前的所有格外知道珍惜,使这个世界显得更丰富”。
所以,张爱玲不是“槛外人”,她也有踏实、现实的一面,并不高高在上,并不愤世嫉俗。虽然自怜自惜,虽然孤寂忧郁,港大生活期间,张爱玲是用心生活着的。那段青葱岁月,是一枚干净剔透的书签,留在她的人生里,成为一个标记。
前缘旧梦
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
一片阴霾渐渐笼罩了香港这座繁华的城市,像鬼怪要出现的征兆,山雨欲来,风声鹤唳,连那港口与海岸都仿佛感知了摆脱不了的劫难,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与喧嚣。大街小巷的人们脸上挂着无奈与忧愁,他们不知道那是一场怎样的灾难。失掉性命还是妻离子散?然而,在灾难还没有到来之前,仍然要活着,为衣食住行而操劳着。生存要永远摆在第一位,哪怕战争的炮火已近在眼前。
然而,太平洋战争将要爆发的消息传到港大校园的时候,学生们并没有觉得如临大敌。他们只是不大明白为什么日本兵跋山涉水地占据本不属于他们的领土,这在他们单纯的头脑中觉得不可思议。而一个女同学却急着说:“怎么办呢?没有合适的衣服穿。”一些学生甚至因为战争免于考试而乐得欢蹦乱跳。
张爱玲不似他们这般没心没肺,却也不惊慌,她有一股子天生的冷静,即使天翻地覆,她亦沉着面对。她知这是时代的不幸,亦是命运中忽然从天而降的劫难。过去了,人生依然是人生;过不去,生命化为尘埃,重新被苍茫的天地孕育。或许,上天怜悯,香港终究会重见日光,重新恢复往日的生机。
只是周围的同学表现出来的漠然令张爱玲有些不安。她觉得他们对于战争,就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能够不理会的,一概不理会。
战火到底还是开到了港大校园内,黑漆漆的宿舍底层,被机关枪“噼里啪啦”一阵扫射,像荷叶上的雨。躲在地下室的学生们面如土色。他们终于体验到战争的可怕。张爱玲亦是怕的,那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生命似乎游离在她单薄瘦弱的肉体之外,随时会被带走,而不再属于她。
几天之后,港大停止了办公,张爱玲无处可去,不能回家,即使回去,家也许已经不复存在了。她跟着同学到防空总部去报名,参加守城,刚从那个地方出来就遇到空袭。一片混乱中,张爱玲跟着大家慌乱地跳下电车向人行道奔去,缩在门洞里。她心里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尽了防空团员的责任。究竟防空员的责任是什么,她没有明白。仗已经打完了,她仍是不明白。
香港被围困的那段日子,城里一片狼藉。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气管失修,堆积如山的牛肉,宁可眼看着它腐烂,也不肯拿出来。做防御工作的人只分到米与黄豆,没有油,没有燃料。各处的防空机关只忙着争柴争米,设法喂养手下的人员,没有工夫去照料炸弹。接连两天,张爱玲什么都没吃,飘飘然地去上工。
这座城仿佛是一个被废弃的世界,存在与毁灭只是刹那间的事。生命的虚无感难挨、难解,漫无边际地滋生。的确,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夕,一切的一切孱弱如同一张薄纸。
现实这样严峻,张爱玲依然找得到自己的乐趣。隆隆的炮声中,她看完了《官场现形记》。字印得极小,光线又不充足,但是,她想,一枚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索性把这本书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她不喜欢虚度,哪怕是命悬一线的战争岁月。
战火终于停了下来,从防空洞里走出来的人们,为重新开始的生活而雀跃,人们可以暂时活下去了。张爱玲也欢喜着,为可以仰脸看清天上的飞机;为自来水管子里流出的清水;为电灯的光;为街头的热闹;为凡夫俗子点点滴滴的平庸而快乐。她并不愿意将战争的残酷与自己的悲悯情怀联系起来。她觉得那种对生的强烈追求比冠冕堂皇的情感真实得多。
所以,她和她的同学仅仅为可以吃到美味食物而惊喜。她们会闯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是否有冰淇淋;会不惜步行十来里路去品尝昂贵的甜品;为咬着嘎吱嘎吱的冰屑子而满足。街边摊的生意开始兴隆,卖胭脂、西药、罐头牛羊肉、抢来的西装、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她们便天天上街买东西,名为买,其实不过是满足眼睛贪婪的欲望。
不仅是张爱玲,整个香港似乎都陷入狂欢中,早已把战争的苦楚丢在模糊的昨日。人们摆脱了生死的威胁,很快发现了味觉的神圣,汽车行都改成了吃食店,没有一家绸缎铺和药店不兼卖糕饼。街上,隔五十步左右就会有一些衣冠济楚的洋行职员模样的人,蹲在小风炉上炸一种铁硬的小黄饼……学校里的教员,店里的伙计、律师都改行做了饼师。
张爱玲也曾在穷人青紫的尸首旁边,立在摊头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她为这种冷漠有些许歉疚,然而她不是一个喜欢粉饰的人,她在自省这种真实人性的同时,也给自己做了一个真实的记载,哪怕那真得看起来粗鄙与无情,也坦诚面对。所以,她去做看护的那段时间,林林总总的琐碎印象都清晰地记得,不是为了纪念,是刻在记忆里,剔剜不掉。
休战后,张爱玲和港大的同学被安排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那是一种并不愉快的体验。到处是动不了腿,也动不了脑筋,没有思考习惯的病人;到处是被肢体残缺和疾病折磨着的烦躁气氛。生的磨难和对活的企盼矛盾地交织着。医院的值班室有一架旧的红木山水屏风,张爱玲常躲在屏风后面吃白天吃不到的牛奶面包。她不是故意要躲藏,只是一张张床铺上渗出的绝望和痛苦令她招架不住,她只好转身,退缩,蜷曲在可以视而不见的角落。
偶尔,张爱玲也会被感动,因为病人会对自己的伤有了感情。每天敷药换棉花的时候,他们用温柔的眼光注视新生的鲜肉,对之仿佛有一种创造性的爱。
只是,这种感动非常短暂。当那个蚀烂症的病人发出“姑娘啊!姑娘啊”悠长、擅抖、有腔有调的痛苦叫唤时,引起的并不是张爱玲的同情,而是恨,因为“他在那里受磨难”。她对拖着长声的招唤听而不闻,直到一屋子的病人都醒了,看不过去,跟着叫:“姑娘。”她才悠悠地走出来应付,冷冷地说:“做什么?”
凌晨时,她去烧牛奶,抱着奶瓶走过病房到厨房去。多数病人都醒了,眼睁睁望着牛奶瓶,那在他们眼中比卷心百合花更为美丽。
她用肥皂洗没有盖子的黄铜锅,手疼得像刀割。锅上腻着油垢,工役们用它煨汤,病人用它洗脸。倒入牛奶的铜锅坐在蓝色的火焰中,像一尊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美好如卖火柴的小姑娘手里的火柴发出的影像,不过也很快就消失了。“姑娘啊!姑娘啊!”追踪到厨房里来了。小小的厨房点着一支白蜡烛,她说:“我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怒,像被猎的兽。”
蚀烂症的病人死的那天,大家都欢欣鼓舞,一起缩到厨房里。有人用椰子油烘了一炉小面包,味道像中国的酿酒饼。鸡在叫,又一个冬天的早晨降临。
战争的梦魇最终留在了张爱玲的记忆深处,有一些残酷,有一些沉痛。所以,那些战火下的人们表现出的为生存小计而盘算,为世俗的欲望而冲动,回想起来,她是宽容的。虽然她很少宽容。因为她切身体会过炮火的肆虐,生与死边缘的游走。但是她不曾为自己的冷漠而辩白,而是刻薄地自我批判着: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是惊心动魄。只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一个都是孤独的。
临水照花
爱情使人忘记时间,时间也使人忘记爱情。
港大的岁月是张爱玲人生旅途的一个驿站,她求索而漂泊的心可以稍作休憩,可以沉静下来像一棵小苗汲取时代的养料,令自己的灵魂更为坚贞,更为劲拔有力。三年时间,张爱玲没有用中文写什么作品,不是她失去了才思,是她在积蓄,她在观察,她在默默地等待一个适时横空出世的机会。
张爱玲依然是孤独的,像一棵装饰于花坛边缘的小草,远观那一片她身外的花团锦簇,安心自己的寂寞森森。或许,上天怜惜她的自尊自爱,到底送给她一个伴儿。于是,港大的校园里常常出现两个亲密的身影,一个高挑细瘦,难掩凌厉的气质;一个体态微丰,热情如一团火。这份友情绵长、舒缓,像流过田野、夕阳里的小河,静静地滋润着张爱玲的青春岁月。
那个有些微胖的女孩子叫炎樱,名字是张爱玲起的。炎樱喜欢这个名字,有一点浪漫别致的意味。她被赋予了这个名字的意义,是成为张爱玲形影不离的朋友,获得参与她起起落落的人生的出场请柬。
炎樱是斯里兰卡人,有一半的中国血统,俏皮、活泼,与张爱玲的孤僻、忧郁完全不同。她们的性情就像两块凹和凸的石,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而张爱玲是炎樱命里的哲学家,她用传奇般的人生演绎着自己的学说,炎樱得以从她的角度体会奇妙而严酷的尘世;炎樱则是张爱玲命里的上上签,给她警句式的启示和预言,伴随她清冷而华丽的一生。
张爱玲对炎樱不仅依恋而且钦佩,这于她清高的个性来说,不可思议。在她的散文中,炎樱是出场最多的人物,她谈文化、谈感情、谈生活中细碎的小事情,每一次亮相必然成为“画龙点睛”之妙,有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精彩。
炎樱道:“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她对女人独特的观察和结论,常令张爱玲惊诧:“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线条,整个地就像一张床——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
炎樱的机智、戏谑,似乎与张爱玲的尖刻相得益彰。而她偶尔也有触及灵魂的动人想法。她说:“每一个蝴蝶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她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张爱玲的思索多是深刻和敏锐的,有时让人打寒战。炎樱却不同,她温存的感悟像绵软的沙掠过心间。然而多年的相知相惜,她们深知对方的性情,像两个对弈的棋手,彼此的长短处早已心领神会。所以,张爱玲会请炎樱为自己的小说集《传奇》设计封面。那是晚清的一张仕女图,画着一个女人幽幽地摸骨牌,旁边坐着奶妈抱着孩子,仿佛是晚饭后家常的一幕。栏杆外,一个不对称的人形像个鬼魂似的突兀地出现,是一个现代人在好奇地窥视。张爱玲对这张封面欣欣然,她说:“如果这画面有使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那也正是我希望造成的气氛。”
张爱玲也欣赏炎樱在窘困面前的大无畏。港战期间,炎樱曾冒死进城看了一场卡通电影。张爱玲这样描述:“……回宿舍后又独自上楼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舍监听见歌声,大大地发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于众人恐怖的一种讽嘲。”
张爱玲和炎樱个性相异,但她们对生活的玩味态度倒是相似的。张爱玲是源于她的尖锐,看得透彻,乐于对活着的悲哀显示其不屑;炎樱则是带着一种亲切情感,她的玩味源自于享受生活乐趣。所以当她得到一块婚宴的蛋糕,有人让她“用纸包了放在枕头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炎樱说:“让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头放在肚子上面吧。”
张爱玲对炎樱的倚重,仿佛化解了她的孤独和自闭。她逛街、聊天,每一个需要人陪的时候,炎樱都会出现在她面前。她们也会坐在一起谈天说地,讨论文化和爱情。
炎樱喜欢张爱玲似乎不及张爱玲喜欢她更多。在某个冬天,她们在咖啡馆聊到天黑,炎樱坚持让张爱玲送她回家。寒冷让张爱玲颤抖,她却没有拒绝。她能容忍炎樱的小自私,她告诉炎樱:“我姑姑常说我自私:‘只有貘梦(炎樱),比你还自私。’”她送炎樱回去,自己却要坐三轮车回去。她轻轻地反抗:“为什么我要把你送到家然后自己叫三轮车回去?我又不是你的男朋友,除非你出一半钱。”
这段送别的片段,被记录在张爱玲的散文中,她起名为《双声》。单是名字,便是让人感觉得到亲近的温暖。双胞胎被称为“双生儿”,张爱玲取其谐音写成文章,纪念她和炎樱在此生偶然而浪漫的相逢。
张爱玲有胡兰成的那段日子,她与炎樱、胡兰成常常三人对谈。“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苦竹”是他们常常提到的词,似乎有一种道不明的坚韧。胡兰成曾办过一本《苦竹》杂志,也是由炎樱设计封面:大红的底,大绿的衬。红是幽幽的中国红;绿是凄凄的苍绿。炎樱似乎感染了张爱玲的尖锐,喜欢对比强烈的色彩,如悲喜相叠的人生。
胡兰成有一段精妙的话说张爱玲和炎樱。他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唯托梅花以陈词。”当时,张爱玲对他说“我不爱你了,而你也早已经是不爱我的了”,算是分手。胡兰成便托炎樱说情。他的用意极为明显,不过“窗纸上的梅花”到底是个美丽的比喻。独坐佳人有艳丽的梅花相伴,毕竟不寂寞了。张爱玲的生活正是由于炎樱的出现而射进一道耀眼的日光,金亮亮的,带着生气。
炎樱于张爱玲的意义,不只是年轻女子对友谊的珍视,她的存在延续张爱玲整个一生。张爱玲旁观着世事人情,她的人生也有人参与见证。这个角色便是由炎樱扮演。
张爱玲和炎樱是同船从上海赴港求学的,冥冥中注定了她们一生漫长而珍贵的缘。在港大期间,张爱玲几乎没有谈得来的朋友,只有炎樱。但粗枝大叶的炎樱有时却忽略了张爱玲的孤独和敏感。一次放长假,炎樱没有留言一人悄然返港,张爱玲得知后大哭。她的寂寞似乎因没有炎樱在身旁而无限放大,以致空对窗明几净,不知所措。
香港的生活结束后,张爱玲和炎樱都回到了上海。张爱玲的写作才能日益显露,直到创作生涯风生云起,炎樱都是这一华丽蜕变的见证者。炎樱不懂汉字,但她有她的想法。张爱玲常常把故事用英文讲给她听,她或点头称赞,或蹙眉沉思,她知道那是朋友的心血,她珍爱亦如是。炎樱是张爱玲的灵魂伴侣,更是生活的伴儿。在张爱玲大红大紫时,每次出席社交场合,多数情况下都有炎樱陪伴。那种熙熙攘攘的场合,炎樱像是张爱玲的影子,贴身相伴,紧紧跟随。
时光如同江水,汩汩流逝,而人生走过一程又一程。在某一程,不得不与过去、与现在挥手作别。张爱玲与炎樱相伴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眼见着新时代到来,张爱玲离开了大陆。炎樱也去了日本。
张爱玲在香港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她想到了炎樱,某个晴好的天气,她登上了邮轮去投奔生命里最重要的好友。或许是她的命里与那个小岛无缘,或许炎樱无法承受这份重托,张爱玲的东渡之行没有下文,炎樱并未能帮她找到工作。这次旅日的失败也让张爱玲从依赖炎樱的情感中脱离出来。她的孤傲和坚强给了自己力量。
张爱玲初到美国时,住在救济贫民的职业妇女宿舍。此时,炎樱也在美国,她们的缘转过世界大半个圈,又期期艾艾地连接上。然而,炎樱并没有给张爱玲安排一个住处。原因不得而知,可能有难言的隐处,也可能张爱玲孤僻的性子,不肯靠救济生活。不过,她们依然来往。张爱玲嫁给赖雅,炎樱是见证人。
她们晚年的时候,经历过人世的沧桑,两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又俏皮起来。那是1993年,炎樱给张爱玲写信,她写道:“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美丽的女孩?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美丽,但George(炎樱的丈夫)说我这话是不诚实的——但这是真的,我年幼的时候没有人说我美丽,从来也没有——只有George说过,我想那是因为他爱我。我父亲没有说过,我兄弟没有说过,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也没有说过,那我怎会觉得自己美丽呢?”
张爱玲在大陆重新风靡起来,她的心境已是波澜不惊了。炎樱却为不能分享这个盛誉而遗憾,她说:“很怀念从前与你一起度过的生活。”
“……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它们回来寻找它自己。”炎樱的灵动感悟似乎预示了她和张爱玲的情。或许,张爱玲便是那只尘世里飞舞的蝴蝶,来寻找她前生的自己,只不过,那个自己已然涅槃,幻化成一朵娇美的花。那朵花是炎樱。于是,蝴蝶在花间徜徉、驻留,翩翩起舞……
第三卷
百媚芳华尘漠漠
世上最凄绝的距离是两个人本来距离很远,互不相识,忽然有一天,他们相识,相爱,距离变得很近。然后有一天,不再相爱了,本来很近的两个人,变得很远,甚至比以前更远。
花开妖娆
如果你认识从前的我,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
天空似罩上了一层土色的薄纱。太阳隐藏在云后,偶尔露出没有生气的脸。海鸟伸展着尖尖的翅,一团团往来飞旋,享受辽阔天空的自由。天空下面,曲折蜿蜒的海岸线,将陆地与海水分离,踏实与缥缈截然独立。轮船汽笛的长鸣从海上传来,似怒、似喜、似沉睡中被突然惊醒的梦。
船上的张爱玲望着渐渐浮现的海岸,有种与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的确是“故人”,这是她所熟悉的上海,此时比香港阔气富贵的城市。她仿佛看见了外滩鳞次栉比的楼和楼下一排排喧闹的店铺,还有随同海岸线弯曲的马路上忙碌的车和行人。
张爱玲明白,即使在这个悲哀的乱世,这座城市仍具有热闹和繁华的潜质,她喜欢热闹和繁华。张爱玲对上海是清醒的爱,不包庇它的恶劣,不夸大它的辉煌。像女子对母亲的爱,知其短处,亦爱得深沉。她熟悉上海的每个角落,她摸得准上海的脉搏,她曾说上海是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不甚健康,但是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这次从香港回到上海,张爱玲的大学并没有读完。但是由于战争的影响,港大停止了所有课程,她只好和炎樱一起同船而归。
当年,离开上海时,那个拘谨、惶惑的张爱玲经过岁月和生活的历练,此时,有着年轻女子的成熟。尘世依然是尘世,城还是这座城,张爱玲却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正妖娆成媚,芳香四溢。只是,她的孤傲如往昔,不肯轻易被现实驯服,亦不肯甘心于凡夫的平庸。她坚定而深邃的内心世界已然形成,令她越发对周遭看得清楚。孤傲、深刻、清冷,张爱玲更像张爱玲。
回到上海后,张爱玲住在姑姑的家,一座半新不旧的公寓里。那时姑姑在洋行里做事,是一名职业女子。虽然有个庞大的家族,但是在这个乱世,渐近式微,姑姑无法依附家族生活,一个人搬出来独居。姑姑的自立一直影响着张爱玲。自此,张爱玲与姑姑朝夕相伴,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有十年之久。姑姑对她是怜爱的,她对姑姑也一往情深,常常自嘲是自愿攀附姑姑而来。
上海是座繁华又光怪陆离的城。浮浮沉沉的十里洋场,不甘卑微和平凡的人跃跃欲试,寻找机会扬眉吐气。回到上海的张爱玲对自己的事业也有着急切的要求:她要自食其力。在她的心里,早已知晓生存的不易。她不是浪漫的、沉迷风花雪月的人,她深知那风花雪月的背后,是漫长而无奈的人生,唯有辛勤的劳碌,才得以渡有生之涯。
张爱玲开始了自己细致而可行的计划,她开始文学创作了。文字是她的宿命,是她与尘世最美妙而生动的接触,她只能依凭文字,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于是,在姑姑的公寓里,张爱玲写了一篇《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的英文稿,投到一份英文月刊——《二十一世纪》。
张爱玲对中国文化以及习俗有着惊人的领悟力。在这篇文章中,她见解独到,语言妙趣横生,笔法如行云流水,将传统衣装的演变做了长篇大论。她还亲绘了十二幅发型、服装的插图,与文章搭配。这篇文章后来被翻译成中文,改名为《更衣记》。文章刊载后,令读者啧啧称叹。人们惊叹于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有着成熟作家的博学和老练,将传统文化细细道来,如数家珍。
其实,《更衣记》并不是张爱玲第一篇公开发表的著作。她的处女作是在此之前为《西风》杂志写的一篇《天才梦》。这篇文章风格清新,色调亮丽,对自己早熟早慧的苦恼娓娓道来,生动而富有意蕴。她写道:“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视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目标……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
仿佛是一个机灵、俏皮的女孩子在向别人轻轻地自怨自艾;仿佛是坐在那个秋千架旁说着歌谣的儿童从岁月里走了出来。写《天才梦》时,张爱玲十八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然而她终究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悲凉。
轻松、灵动是长在张爱玲心里的叶;颓废、凄然才是长在她心里的根。她心里总是弥漫着隐隐的哀愁和无助的自怜自惜。她说:“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啮咬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华美的袍”与“蚤子”,这是张爱玲对生命的理解,这未尝不是她以后人生观的萌芽。她的冷峻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在她还如一朵花娇嫩的生命阶段,她已经预见了人生的苍凉。
或许,只有写作能令张爱玲振奋,令她找到自我。从《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开始,张爱玲又发表了几篇英文稿,介绍中国的文化和习俗。有一篇《中国人的宗教》,她以出色的洞见,阐述了国人对宗教的信仰,以及地狱、天堂、生死轮回等传说对国人处世态度的影响。
她在这篇文章里写道:“表面上中国是没有宗教可言的……佛教在普通人的教育上似乎留下很少的痕迹。就因为对一切的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
此时,张爱玲是青春洋溢的年纪,但是她的思索与观察超乎寻常地深刻。她对国人的文化价值观的理解,不是来自她的研究,而是来自她的悟,更多的是她的敏锐直觉,令人寒冷如冰。
张爱玲的文字像一把灵巧的梭,为她织出一块块华美的绵绣,铺就了她的天才梦。她也愉快地享受着这个奇迹。人生尽管严肃而郑重,人生的过程中却蕴藏着种种奇妙,像海滩上散着的珍珠。张爱玲不能免俗,似乎她要俗得更为彻底,出名的愿望催促着她写出更多精彩的文字。
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上海一片晴空万里。张爱玲挟着她的两部小说,去见《紫罗兰》杂志的主编周瘦鹃。她经母亲的一位远戚的介绍去见这位文坛宿将。那一天,张爱玲神清气爽,似乎她感觉到自己的好运正在降临,她并不执迷于命运之说,只是那可爱的空气中似乎都带着幸运的味道,令她轻松而惬意。
当她见到那位年过半百的白发老人时,心里生出欢喜。以前,她见到陌生人便拘谨,不知所措。这一次,在和蔼的老人面前,她并不紧张。她还识趣地不忘恭维周瘦鹃的作品。或许,这便是机缘成熟的因果,该有一位前辈出现在她艺术生命的起点,指示她向前,向前,路在前方。而周瘦鹃只知道受人所托为一个年轻女孩推荐稿子,他不曾想到,他的举手之劳成就了民国文坛的一段佳话,为时代的艺术花园栽植了一株最绚烂夺目的花朵。
张爱玲的两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周瘦鹃仅看了标题便十分欣赏,读后更是大为惊喜。作为资深作家,周瘦鹃知道,不是天才不会写出这样的传奇作品,责任和使命感令他忍不住马上要将作者介绍给上海滩乃至全国的读者。很快,张爱玲的两篇小说被均刊载了。从此,她在上海文坛横空出世,一发不可收。
《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写的是香港的故事,关于女子的悲哀和不幸。《第一炉香》里主人公是一个来自上海的姑娘,她善良、美丽,又有着强烈的虚荣心。她一直神往进入香港社交圈。实际上,那是一潭看似花花绿绿,却阴湿浑浊的死水。她因此受到姑妈和花花公子的诱惑,堕落成一个不堪的女子。最终,为了能够挽救恶棍一样却不得不依赖的丈夫的心,她完全丧失了自己,以至毁灭。
《第二炉香》里,描述一对姐妹在母亲封闭古板的调教下,不谙世事,给英国绅士丈夫造成的难堪和悲剧。他们的丈夫最终因为得不到正常的性而产生挫败感,都选择了自杀。
凭借这两部小说,张爱玲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人们对这名才华横溢的年轻女子无不惊叹、纳罕。张爱玲似乎迎来了她如黎明般渐成气候的人生。她或许没有宏伟的志向,希冀名垂青史,然而她对出名的热切盼望和世俗的进取心,令她对取得的成就有些许得意。她直白地喊出:“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了,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这是她的真实,她的俗。人生如果高雅得近乎神圣,必然是以牺牲本性为代价的,那样拘着性情的人生类似于修行,终是难与人间的烟火相容。张爱玲不会对这样的人生感兴趣。她固然看透了人生的悲哀,却也不拒绝享受它的华彩,灿若烟花的华彩。
暗夜幽香
孤单不是与生俱来,而是由你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刻开始。
暗的夜,月沉西,夜来香的幽香从微风中传来,摄人心魄。夜越是暗,香气越是浓烈,仿佛夜是它的土壤,成就了它的妖娆,肆无忌惮。宁静中,婆娑的树影和娇媚的花也不敌夜来香的气息,它已不甘依附于那花,要扶摇直上去奔向那黑暗的夜空。夜是它的归属,它必然在黑的夜涅槃,投入那飘飘渺渺之中,一抹轻柔留给月色祭奠。
张爱玲的名声在上海滩渐起。乱世中,这座大城市难免浑浊不堪,像望不穿的夜。张爱玲并不在乎,她爱出名,她掩藏不住文字变成铅字的惊喜。那一本本印着她的名字的书,像华丽的衣裳,风风光光地罩着她。不管是清水、浊水,是夜、是晨,她觉得她的好时候来了,迫不及待地要高歌了。
她曾得意地幻想,等书出版了,她要走到每一个报摊去看看,要用最喜欢的蓝绿色的封面给报摊上开一扇暗绿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她还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吧?——太贵了,这么贵,还真有人买吗?”
她世俗的小得意,饱满得快要发胀,要出名的愿望急切地催促着她,所以她喊:
……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张爱玲红了。她的名字就如那夜来香的芳香,占据了上海这座如暗夜般沉闷的城,不过是一夜之间。
因为沦陷,上海像被黑夜笼罩的华屋,灯红酒绿的外面是漫无边际的黑暗。而没有什么比黑的夜更为不可捉摸。城中的许多人在隐闭,像是躲在暗中,默默等待黑暗退去。张爱玲却不,她要在这座城掀起一番不同的景象,出名,出名,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爱玲很快成为上海滩的新宠。她的小说集《传言》和散文集《流言》一经出版,便一跃而成为上海最畅销的书。《传奇》出版四天便再版。她自己创造了传奇。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她在《天地》《万象》《杂志》《古今》《紫罗兰》等杂志连载多部小说。那时,她不过二十几岁,便迎来了大红大紫,人生的奇迹。
她一生清高,孤芳傲世,却又这般迷恋尘世。她不肯锦衣夜行,不肯采菊东篱,她要的是风生水起。她并非不谙世事,也不是看不透现实,却是孤傲的心性令她对现实始终保持着距离。她要的是生命的绽放,她清高地认为与任何环境、背景无关。所以,尽管那时的政治气候并不适宜过于出风头,她还是难免为自己的出名而沾沾自喜。每次,书被出版的时候,她都掩藏不住喜悦:
……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凹凸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听见工人道:“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我笑起来了,说:“是的吗?真开心!”突然觉得他们都是自家人,我凭空给他们添出许多麻烦来,也是该当的事。
十里洋场依然是喧嚣的,即使在那个不明不白的历史时期。黄浦江的外滩,每天依然迎来送往着旅人,汽笛声划过长空,带着旅人驶向无垠的大海。黄浦江畔,一排排高楼大厦像久立海边的妇人,失去了神采,蔫蔫地望着天边。大街小巷挤满了铺子,挣扎在这座城市的缝隙中。这座城是暗的,暗的是它奄奄的魂;这座城又是热闹的,热闹的是它浮躁的现实。
张爱玲红了,在这个没有生气,只有浮华的现实。她的书写尽了人性的冷漠,像饱经沧桑的老者。而她的作为终还是带着些许稚嫩,像一株长在杂草丛生的园子里的小树,不管天高地厚似的。她不在乎是什么时代,也不在乎那些纷纷扰扰的议论,她只要创作,只要她的名字被人熟知。曾有一些学者和文人委婉地劝她不要随便发表作品,特别是一些背景不干净的刊物。张爱玲依然故我,一应“出名要趁早”的念头,美文如撒出去一把珍珠,引人注目。
读者被她的美文征服,以至于想看到她长的样子。出版社便顺应民意管她要两张照片。她不掩饰功利心,欣欣然答应。她想,有了照片,她的书可以多卖一点,她便多赚一点。她只是一个为生计操劳的小市民,一个讨喜的小说家,一个靠文字生存的人,这一点她清醒得很。
黑的夜,夜来香的气息缕缕不绝,是夜催生了它的魂。夜不可待,风易不可待,那香气要趁着静的夜,散得更远。
某个上海的夜,暗蓝的月光里,锵锵的打锣声,一路敲过来,又敲到远处去。四周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的像古战场的埋伏,像是不经意间,便冲出来一阵厮杀似的。昏黄的灯被窗子限制成一块一块,在庞大的夜色中,显得精致而小气。张爱玲站在露天的阳台上,看着将要印在书里的照片,觉得照片里的笑带着藐视的意味,许是太过专注的缘故,只是那注视中流露着对世界难掩的恋慕。
乱世还是清明的时世,生的喜悦与悲哀,都是亘古的。有悲哀便有喜悦,隐藏不了。与其虚伪地藏着,不如真实一些,给自己一个利落的人生。
政治于这浊世,有如魑魅魍魉,现实中的张爱玲是不会过问政治的,也不屑于政治,她要的只是出点名而已。她不想去招惹,更不愿被政治所陷。她不要人生与政治有什么相干。所以她不会为当时的日伪政权说什么话,她自认名气来得干净,像洗过的帕子,不怕日光的暴晒,因为没有污渍突兀地挂着。
然而,那世道,希图保持清高总是不易。张爱玲毕竟也没有逃脱日本人的垂涎。有一回,日方主持的“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邀她出席,她干脆地拒绝了,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承聘为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代表大会,谨辞。张爱玲谨上。”
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她爱出名,却不愿沾染政治,那个乌七八糟的文学圈,也素来是她不喜的。也并非是什么高尚的情操,是她孤傲,个人主义的表现罢了。她所要的是一个小说家的“俗名”而已,是一个凡人于尘世最浅薄的追求。以此挟持了她去装点政治的门面,是万万不能的。
只是,出了名,张爱玲的社交活动多了起来。她不喜交际,于不熟悉的人有种天生的抗拒。然而她还是要面对一些应酬,或许她也愿意在这个春风得意之时,领略出名的快意。在那些场合,她不大随意,她孤僻的性子也不会为应酬而委曲求全,所以她话不多,也不会逢迎。她始终是她,来交际来凑热闹的,却又松弛不下来。她的文章打趣、俏皮,乐在其中,在人面前,她矜持自重。她又很狡黠,在她认为不太顺意的场合便带着炎樱和姑姑出席,即使成不了主角,被冷落了,也不至于太难堪。于是,张爱玲在那些场合里组成了自己的小天地,自娱自乐。
这是张爱玲的个性,她喜欢出名的风光,却又有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终究是她超脱世俗的执拗和“世俗进取心”的矛盾。
上海的夜有时是魔幻的。霓虹灯闪烁着耀眼的光,红的、绿的、紫的光混乱地交织,组成光怪陆离的景。街上,电车在灯光中穿梭,似蠕动的虫,载着长长的身体蜿蜒在轨道上。一些人奔向电车,去往不可知的方向。道旁的人行色匆匆,仿佛不知今日何夕,只有活脱脱的身影映在灯光里,沾着红黄的光。
这片璀璨的灯光之上,是辽阔的夜。夜色笼罩着另一片的上海,一个静谧的上海。一座公寓的阳台上,一个纤瘦的影子斜在窗子的灯光中。张爱玲望向那片灯红酒绿的地方,目光如炬。她观摩着这片景,像虚心的画者在搜寻题材。楼下传来行人杂沓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在暗的楼影和亮的灯光中穿过。卖夜宵的梆子声从巷子里悠悠地传来,她听得有些心颤,这才是夜的美。低头俯身之间,一缕夜来香的香气袭来,是她熟悉的味道。那香气一如她自己,已爱上这深不可测的夜。
落花飞雨
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有痛苦的。爱一个人,也许有绵长的痛苦,但他给我的快乐,也是世上最大的快乐。
岁月更迭,带不走的是人对命运的执着。朝阳里,夕阳里,每个日升日落,人们孜孜以求,为生,为命,为不可知的未来。就像那叶子,发芽,吐绿,抽新叶,直至泛黄,落地,归于根。清明的岁月,人如歌,洋溢着激昂的调子,唱尽了欢声笑语,却终不免要面对人生的悲欢离合和那最后的一堆黄土。乱世的岁月,人如蚁,卑微而渺小,在这时代背景中,想保留方寸的乐土都不易,不知何时,一切便要灰飞烟灭。然而在那尘世中,赶上的岁月是清明也好,乱世也罢,人们笑着、哭着,受着命运的驱赶和折磨,生的眷恋始终是那么强烈。所以,人的一生少有什么伟岸,也少有什么崇高,不过是苍凉,一个苍凉而颠簸的行程。
张爱玲是喜欢苍凉的。她的一生演绎着苍凉,她的文字记录着苍凉。她曾说“苍凉是更深长的回味,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她用这种参差对照的方式写出现实的真实。她的眼里,她所在的时代是沉重的,不容易大彻大悟。所以,她要写的是时代的负荷者,不是英雄。没有悲壮,只有苍凉,苍凉是一种启示。
张爱玲曾郑重地说起这些对人生的思索。这些原本存在于心,原本与他人无关,然而她不得不把它见诸于文字,起因来自一个批评的声音,针对她尖锐的批评。
在上海滩迅速走红,成就了张爱玲的瑰丽。在人们纷纷对天才女子予以浮华的赞美时,一个似乎不和谐的声音撞进来。
傅雷——一个追求完美的文艺批评家。他在张爱玲的《传奇》正畅销时,写了一篇《论张爱玲的小说》的文章,其中对她的《金锁记》称赞有加。他说这本小说应是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认为它的出现是个奇迹。
然而傅雷是苛刻的,他对《金锁记》的赞赏并不能替代他对其他作品犀利的批评。他认为张爱玲的其余作品缺少宏大的主题,有卖弄技巧之嫌,而且题材狭窄,不能够与《金锁记》相提并论:
全都为男女问题这噩梦所苦。那噩梦中尽是淫雨连绵的秋天,潮腻、灰暗、肮脏,弥漫腐烂、窒息的气味,如病人临终的房间。烦恼、焦急,死命挣扎,全无结果,无边的噩梦来袭,无从逃避。青春,幻想,希望都无身之地。川嫦的卧房,姚先生的家,封锁期的电车车厢,这些她小说中的场景,构成了一个社会。在这一切之上,还有一只不可及的巨手张开着,不知从哪儿重重地压下来,压痛每个人的心房。
傅雷这段沉甸甸而尖刻的评论,像是张爱玲小说的注解,像是一面照出她文章灵魂的镜子。她隐隐地表达出的主题被他用言语道尽,什么都逃不过他犀利的眼睛。所以他无法容忍,写出《金锁记》的天才作家出现创作上浅薄的错误。
傅雷最后告诫她:“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下场。”
傅雷的话如一记震耳的巨雷打在张爱玲的世界里。她正在被喝彩声包围,批评家的话便显得刺耳而引人惊诧。“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下场。”傅雷的这句话像一段判词,为她横空出世的传奇做了一个哲学的预示。张爱玲明白这话的分量,更明白这句话背后的严厉警告和深长意味。但,她是矜持的,傲气的,她没有期期艾艾地解释、回应,也没有正面与批评家交锋。数月之后,一篇措辞委婉而目的明确的文章却见之于世。
张爱玲的这篇文章名为《自己的文章》,她在文章里表明了自己对文学的主张,透着不卑不亢。她解释,人生有安稳的一面,有飞扬的一面,前者却是后者的底子。人生的飞扬往往局限于时代里,人生的安隐却有着永恒的意味,即使被不断地破坏掉。
她终是认为宏大的主题与她不相干,她的骨子里是对人生飞扬一面的冷淡,她迷的是人生的安稳,在安稳中透出的普通而真实的人性。她的主题似乎是俗的,人性只有在俗中才能透彻地显现。她更像是一个临摹者,勾勾画画的不过是人性本来的面目罢了。
文章里,她说喜欢素朴。文章的华靡,是因为只能从描写现代人的机智与装饰中去衬出素朴的底子。“溪涧之水的浪花是轻佻的,但倘是海水,则看来虽似一般的波光粼粼,也仍然饱蓄着洪涛大浪的气象的。美的东西不一定伟大……”
如她自己,喜穿耀眼的衣,夸张的复古款式,像是祖母的样子,这不过是释放她内心的孤寂与惶恐。她的心时常是封闭的,需要强烈的感官因素来填补。所以,她对一切音符、色彩都极其敏感,那灵动的音和艳丽的色于她是一种诱惑的美,她因此而体验到丰富的人生。所以,是绮丽也罢,是奢靡也罢,她喜欢这样的风格,这是她思想的衣。
《自己的文章》中,没有愠怒也没有嘲讽,不光明正大,也不卑躬屈膝,一如张爱玲淡漠的处世风格,只是依然无法掩饰她对世界的悲观:
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设法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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