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人
印度国力日盛,如何同“阿差”交往,成为热门话题。
印度人是全世界最精明的商人,比犹太人犹狡,又比中国人贪婪。跟印度人谈生意,讲价是一门比象牙雕塑更为精致的艺术,因为他自第一句话开始已经是谎言。
犹太人和中国人至少都会说明,手上这件货品,他们想卖,但印度人不是这样。明明急想脱手,却死口坚持,这件货他不想卖。
印度人喜欢吊买家的胃口:这件货,我不想卖。引诱对方出高价,一百元、二百元、三百元,等价钱一步步提上去,他一味摇头不语,等对方开到了五百元的上限,印度人才打破沉默,说:我们不需要钱。
印度人喜欢微笑着欣赏对方失望的表情。在买家决定离场之前的一个痛苦的临界点,印度人很会鉴貌辨色,会抓住生死线上的这一点,表示一点点怜悯的让步:好吧,我本来根本不想卖的,但是看见你的诚意,如果要卖的话,我会卖给你。
当买家喜出望外,以为五百元可以成交时,印度人会告诉他:老实说,昨天有人对我出了价,他们的价钱比你高,一千,我不卖。不过,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而且我喜欢你的
真诚,我不指望你出的价钱比他高,但希望阁下的价钱可以跟他持平。
印度人擅用人情味的一层迷花,把买家引进自己那只漆黑的大布袋。印度人很享受讲价的乐趣,最后,他这件东西不会收你一千元,但会收你九百五十元,他有本事令买家觉得省了五十元,是他的天大恩赐。
其实他手上这件烂货,只值五十。印度和中东一样,六千年以来,买卖都在一种叫巴刹的旧市场举行,此处人声杂沓,小贩的叫卖,夹缠着驴子驮货时的铜铃声,还有弄蛇人的笛子音乐。在混乱之中,买家如果是外国人,难免心绪不宁,很想做成了买卖快快回酒店冲一个热水澡。但是记住,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要极大的耐性,一竹竿玩到底,比他更没完没了地啰嗦,他会从心底里尊重你。
不要忘记,国际贸易的交通史,有一半是印度人发明的。一四九八年,葡萄牙占领了印度西岸的果阿,殖民地历史,严格而言从这一页开始。印度人很早就从五洲四洋学会了使坏的精华,特别是从英国人。英国人歧视印度人,不是嫌他们脏,而是不忿印度人比自己奸诈。
印度人的英语很老派,他们从英语中学会了模棱两可。印度人跟英国人有许多共同品位:板球、茶艺、牛津剑桥的精英教育、等级制度、法律。印度人喜欢恭维,如果你把甘地置于
丘吉尔之上,又指撒切尔夫人其实是“英国的甘地夫人”,或肯定尼赫鲁是亚洲智商最高的领袖,他会乐不可支。告诉一个印度人:世上有了印度,为什么还有英国?真是既生瑜,何生亮。他会大笑,把他的十四岁如西施般的女儿许配给你。
赌场的告示牌
渥太华属魁北克省的那部分市区,开了一家新赌场,雄踞河岸,建筑风格后现代,气派非凡。
英美赌场都注重顾客衣着,仪容不合规格者一概谢绝进场。渥太华这一家新赌场,门口也展示有衣着守则:不准穿蓝色牛仔裤、运动装、短裤、T恤、摩托车手装束或其他一切有暴力意味的衣装。
香港从前的戏院,有一块牌子,上书“衣冠不整,恕不招待”。何谓“衣冠不整”,则从来没有翔实的说明,其解释权,全操在月薪三百元的戏院检票员之手,他说你衣冠不整就是衣冠不整,观众无从辩白,更无上诉渠道。
但渥太华这家赌场的告示牌子,却一条条罗列了“衣衫不整”的定义,凡穿有守则指定的各类衣饰,全属犯规,不穿着其指定范围内之衣衫,则可理直气壮进场。观法治精神于微,
西方社会的法治,就在日常生活之中,与“衣冠不整”的灰色相比,“具体”得多,其“优越性”就在这里。
但是法治是不是百分之百呢?又不尽然,因为告示上还加了一条小小的尾巴,曰:“其他一切有暴力意味的衣装”,何谓“有暴力意味”,这一条仍嫌一点点含糊,虽然比起“衣冠不整”的大含糊,范围缩小了许多。
这样的设计,动机是让赌场当局保留拒绝不速之客的最后一点点权力。赌场毕竟是湖海之客集散之地,龙蛇混杂,其管理制度再讲究条文清晰的法治,也不能不佐以有限度的专制,
因为这个行业是偏门。这条定义含糊的规则,正体现了此一微妙的平衡。
西方国家有自由,但自由并非无限;有法治,唯法治也留有一手。水至清则无鱼,如何暗中留这一手而又不沦为独裁统治,是最高的政治艺术。
辞职的艺术
高官的辞职信,应该怎样写?
一九七四年八月九日,美国总统尼克松辞职。辞职信是写给国务卿基辛格的,只有一句话:“本人谨辞去美国总统之职。(I h e r
e b y r e s i g n t h e o f f i
c e o f t h e P r e s i d e n
t o f t h e U n i t e
d S t a t e s .
)”权位愈高,辞职信愈简洁。被迫辞职的人,心中难免都有气,但写辞职信不必公开感受,更不必把一封辞职信写成一篇《出师表》。
尼克松的辞职感受,留给对国民的电视广播。在广播中,尼克松没有诉苦,没有宣泄冤屈,没有攻击他的政敌。一开头,尼克松说:“这是我任内第三十七次全国广播了。在水门事件漫长而艰辛的年月中,我一直想尽力完成各位选我与我的任期。但这几天,我明显地觉得国会已经没有了令我尽力完成任期的政治基础,这种努力无法再延续。我想完成任期,但国家利益必须在个人考虑之上。”
然后尼克松婉转地讲述自己的政绩:结束了美国史上的越战,开始了和平谈判;与苏联的核武器谈判,双方同意设置上限;打开与中国对话的大门,国民的生活,更为自由充裕。
尼克松的辞职信没有一句牢骚,遣词用字,极为得体。他觉得对国家一片忠心,只是手段出了点错,他任内的努力,何尝没有一样是为了美国好,但国会和选民偏偏不原谅他,要他滚蛋。
辞职信不是表白感受的对抗,电视广播才是。因为在电视荧屏上,是立体的P e r f o r m a n c
e(表演),市民会看到总统的表情,听见他的声音。尼克松的样子不算英伟,但那一天他神色凝重,坐在美国旗下,说话的节奏徐疾有致,感性洋溢,在辞职演说中引述先贤罗斯福的话:“一个战士,面上蒙尘,身上遍是血污,即使倒下了,也要失败得勇毅和光荣。”
辞职信是官式的,愤怒都在空白处,尼克松只用了简短的一句话。辞职演说却成为一篇散文,情感都在词句和画面之间。通篇都没有对国会和政敌民主党的半句指摘,没有说“如果一个尽忠为国如本人的总统受到这样的对待,那么将来不知道谁愿意当总统”,如果尼克松这样说,全世界都会震惊:美国出了什么问题?但幸好没有,美国是领导全球的第一强国。
一个地方有没有第一流的政治家,从政的人是世界级的
精英还是小师奶、大少爷或小男人,看的就是这些地方。写辞职信,是一种艺术,权位
愈高,愈需要教养和胸襟,要令人读来知道你跟一般凡人不同。因为这是最后一场表演,是所谓E p i l o g u
e(收场白),这不是怨恨和诉苦的时机,挥一挥衣袖,留下满台云彩这才是第一流的治国英才。
雅典的下午
虽然有恐怖袭击的阴影,希腊雅典奥林匹克的人类盛会,心中若有两分闲情,加上囊有余金,还是应该一去的。
这是一个把古典保存得很精美的品位之城。去雅典旅行,从来只需要一点点低调。城中最热门的地区叫做柯洛纳基(K o l o n a k i
),有许多整洁的小旅馆。打开房门,把背囊往床上一丢,就可以赶上暮夏的黄昏最后一道阳光之约,找一家天台咖啡(R o o
f To p C a f e
),叫一杯卡普奇诺,在微风中眺望西方文明的摇篮。
赭黄的屋檐,灰白的上墙,国立考古博物馆的楼顶在城的那一边。拜占庭在依稀的鸟鸣声中犹未睡去,苏格拉底的幽灵在绿树掩映的青石街道中徐徐醒来。此刻你坐在世界的顶峰,
荷马的史诗、希罗多德的史学,古今多少哲人和智士,将军和战马,都浓缩在你手中的杯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所谓的境界,一切不过如是吧。
你今年三十岁,半生即将过去了,青春的岁月就像下午四点半的骄阳,浮金满眼。而当你呷尽手中的咖啡,一饮而天地黯,不过也是浮生一梦。这是独自一人整理一下往事的时候—到了这个年纪,你应该有足够的成熟,不随波逐流地叫做“充电”、“减压”或者“一个人静静地舔伤口”—你需要的是独处,在慎独中重新寻回三分的冷静、七分的宽恕。
毕竟你现在处身在一个高贵的制高点:这里是智慧的泉源,诸神的故乡;天台上的咖啡店,希腊男侍应脸上的短髭是如此性感,胖胖的老板娘的笑容是多么宽怀。蓝白色格子的桌布很
干爽,一只花猫在石栏下懒洋洋地洗脸,然后明瞳闪闪,充满禅机地打量着一个从远方来的生客。
攀爬到世界的这个高度,好好检阅一下自己的岁月吧:撕过几张照片,烧毁过几封情信,流过几回泪,埋葬过几段依依不舍的友谊?刚喝完的咖啡,还要叫侍应来R
e f i l l(续杯),还是隐隐然,你对于人生的苦杯,原来已经不知不觉地上了瘾?
手袋里的手提电话在微微振动着,把手机掏出来,是一个从香港打来的心爱的号码。但你一按红色的按键,把电话切掉—他或终于发觉,没有你的日子是那么难耐,他终于懂得珍惜一份爱,但已经太迟。你如今一人身在雅典,你只想等候着天台上的一片星空,你不想告诉他你的所在,不为什么,只是不想,只是不想,或许人生真的悲哀。
摇篮列车
一九一二年,英国救世军在街上向伦敦的居民派发传单,传单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养一只狗,是终身的,不止是一个圣诞节。(A d
o g i s f o r l i f e ,n o
t j u s t f o r C h r i s t m a
s .
)”因为圣诞节之前,很多父母在宠物店买小狗,把小狗当圣诞礼物送给子女。有什么圣诞礼物比一只小狗更令孩子快乐?每年圣诞节后,街上都有被丢弃的小狗。
养育子女,不是圣诞节前买一只小狗,也不是奶粉、学费、衣服尿布开支等加起来的一个数字,可以年终时算出赚了多少或亏了几多。生下一个孩子,是下半生的一闪灵光的启迪,是上帝流露的一线天机。
坐在摇篮边,试试端详那里面的一团棉絮似的男婴。他自己不知从何处来,你不知道将来他往何处去,因为你是他的父母亲,你会比他早逝。
在生命的走廊之中,对于父母,每一个子女,是在半途加入与你齐赴一程的一个稀客:你的上半生,他没有与你同行;他的下半生,你也不会与他共度。父母与子女,只不过在走廊中的这段旅程上,共同乘搭了几个车站。
你在红磡上车,车过沙田,在大学站停下,他也上了同一班列车,在同一列车厢里与你并坐。但是,你的终点站在火炭,他却直奔罗湖。你告诉他:你来的时候,走过长长的狮子山隧道,看过望夫山的嶙峋,你目睹过稻田青青怎样变了卫星城市,这是铁路的头三分之一的风景。
年轻的新搭客笑了。你们谈得投机,但时间在飞逝,火车在开着,很快到了粉岭,你要下车了。以后的风景是什么?他到了罗湖时可还安详而快乐?那一切,你不会知道,只知道这段旅程,你和他搭了一段路,一切是缘分,那份感觉很好。
有一天,当我们都下了车,在粉岭车站的月台,转身目送我们的孩子在火车上,奔向罗湖,他在窗台上向你挥手:妈妈,再见,感谢你和我分享了这一段路,告诉我那许多智慧的风景。你站在月台,向他道别,发现那一片天空,燃烧着几缕晚霞。
生下一个孩子,在摇篮边看他,就像在车厢中看见一个投缘的新客,他坐在你身边,开始一段对话。火车隆隆地开动了,向前奔驰,开向茫茫的天涯。
另一个国王
九龙皇帝( “九龙皇帝”曾灶财是香港一名用毛笔书写汉字的街头涂鸦者,他在涂鸦中讲述自己和家族的历史,以及“宣示”对九龙的“主权”,因此得“九龙皇帝”的称号。曾氏涂鸦超过五十年,笔迹遍及港九各区,且内容异常,给香港市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曾氏的涂鸦作品也曾在二〇〇三年威尼斯双年展展出。)驾崩,这位“财爷”,生前最早挑战英女皇,其实是一位很有争议的政治人物。
世界上,也另有一位誉称为“国王”(T h e K i n g
)的人物,当曾灶财驾崩的时候,正是这位王者逝世三十周年。他就是人人皆知的普雷斯利,花名“猫王”。
猫王在一九七七年逝世。但是有没有发觉,在与他同期的披头士乐队成员约翰?列侬卷入反越战的政治运动的时候,猫王同期的流行乐坛,都以反政府和左倾为时尚:伍德斯托克的嬉皮士、大麻、摇滚乐,是六七十年代美国青年反政府的三大标记,为什么猫王一点也没有反过越战,为什么他那么乖?
因为猫王很仰慕权贵。一九七〇年的一个清晨,他写了一封信给总统尼克松,而且亲自拿到白宫门口交给侍卫,让其转交总统。在信中,他很委婉地要求,可不可以跟尼克松见面。
总统的顾问,见到机不可失,同一天马上宣召猫王进白宫。尼克松在椭圆办公室会见了普雷斯利,第一句话就问:“为什么你喜欢穿一身奇装异服呢?”教育程度不高的猫王,反应也很快,答:“总统先生,你作你的秀,我也有我的表演。(Yo
u h a v e y o u r s h o w ,a n
d I h a v e m i n e . )”
然后猫王恭敬地说:“我是出身田纳西的一个穷孩子,今天有这样的成就,全是国家给我的。我希望可以为美国做一点事情。”
尼克松听了很惊讶,请猫王继续说下去。普雷斯利提议:目前的青少年,一心跟着披头士跑,扮嬉皮士、抽大麻、反越战,黑人的民权运动抬头,“国家”乱得不得了。对于这一切,他猫王不但不会参加,而且乐意抗衡这股左倾的文化。
尼克松听了,大喜过望。这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史称“尼猫高峰会”,美国政府争取了一个影响力宏大的摇滚乐天王站在自己的一边。
然而普雷斯利的献媚,成为他一生的污点。与詹姆斯?迪恩一样,他自己也是叛逆的一代,是战后崛起、不满现状、反抗社会的音乐革命偶像。他点燃了一把野火,后来却担心燎原的这场大火不可收拾;他自己也服药吸大麻,主动向政府投诚,在时代的挑战前,约翰?列侬毅然赴义,而猫王做了逃兵。
同样称王,九龙皇帝比猫王有风骨,至少这一样,好笑吗,香港人跑赢了美国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