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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王阳明·龙场悟道》是“王阳明”三部曲第一部,讲述了王阳明如何被贬龙场而悟道的经历。正德初,宦官专权,王阳明因仗义执言,被廷杖、流放贵州龙场。一路上被追杀,遭遇海难,辗转江湖,生命受尽践踏,人生似乎已至绝境。这一切并没有熄灭王阳明心中的那盏明灯,奋力自救,于龙场一夜悟得“知行合一”的大道,在绝境中完成自救;与苗人交朋友,和土司交往,平定战祸;受邀去贵阳教书,曾经的“绝境”已变成了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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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许葆云,民间历史小说作家,中国传统文化的践行者。一生服膺追慕阳明,对心学奥义颇有心证。多年潜心研习阳明心学,研读和翻阅的各种资料逾千万记,并多次追随阳明先生的足迹进行实地探访。作者痛心于阳明心学在国内被批判、冷落、误解,在国外却备受推崇的现实,遂萌生了为阳明先生立传的想法,希望藉此为阳明先生正名,弘扬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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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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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避宴席小子窥道法,动心机佳人驯夫婿
第二回:有闲心侍郎捧才子,没缘法道士弃顽徒
第三回:王状元说破朝中局,唐伯虎点出心底真
第四回:为廉洁朝廷害才子,要度人老道装神仙
第五回:苦强求到头终是病,劝和尚守仁归正途
第六回:愁上愁臣子忧国事,急中急阁老骂皇上
第七回:为私利明君织冤狱,赌闲气主事乱出题
第八回,救孤女宜畹收甜杏,为专情守仁逃新房
第九回,李郎中冒死参国舅,弘治帝决心除宦官
第十回,王守仁初结甘泉子,李梦阳暴打张鹤龄
十一回:真龙宾天饕餮窃据,麒麟失位虎豹横行
十二回:众口一词请诛奸佞,出尔反尔祸乱朝廷
十三回:败朝局阁老遇罢黜,护正气守仁熬苦刑
十四回:为忠直王华割亲情,喊冤枉戴铣寻死路
十五回:弱女子忍羞求阁老,李东阳定计救忠臣
十六回:凄惶惶守仁离京师,恶狠狠杀手劫钱塘
十七回:落难人偏又遭海难,囹圄士挣破囹圄局
十八回:人进鬼域事事似鬼,心在牢笼处处如牢
十九回:无路人难救无路客,良苦士绝境悟良知
二十回:与人为善人人是友,将心换心处处皆心
二一回:撑骨气驿丞斗御史,跳月场驿卒结姻缘
二二回:为职守三拒宣慰使,凭良知点醒安土司
二三回:阳明子一语平战祸,受诚邀书生离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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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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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避宴席小子窥道法,动心机佳人驯夫婿
(一)
大明弘治元年九月初六,可真是个好日子,天青水蓝,风和日丽。江西南昌府进贤门里一户高门大院鞭炮齐鸣,一对新人被送入了洞房。
厅堂里,江西布政使司参议诸养和戴着四方巾,穿一身簇新的重紫苏绸圆领大袖袍,挺着大肚子,一张胖脸笑得像朵菊花,正在厅里应酬宾客。这诸参议个头儿不高,长得墩墩实实的,一张紫脸膛,细看倒不是天生的皮色,是因为官大缺肥,酒肉吃多了,热血渗进皮肉里,才养出了这么个大紫胖子。一颗蒜头鼻子,眼睛不大,见人就带笑,看着像个佛爷。可偶尔不笑的时候,脸上就隐隐突出来几丝横肉。
这几条横肉年轻的时候倒不显,越老了越显出来。这和人的脾气有关,年轻时恭谨,老了,霸道。
今天这位诸老爷女儿出阁,心情着实不错,一张油光光的胖脸扬得老高,粗声大嗓地跟宾客们打着招呼,尤其首席上的几位绅士,都是平日里走动最多、互相帮衬的人,诸养和对他们招呼得尤其亲切。
但凡喜事坐在首席的宾客,头一件要办的事,当然就是给主家儿捧场。看诸养和在宾客中间转了一圈回来,坐在首席的一位陈翁站起身来,把嗓门儿提起来,压过席上所有人:“诸翁大喜!听说贵婿是成化辛丑科状元王实庵先生的公子,有婿若此,门楣添光啊!”
这句话里有七个字是重重念出来的:成化辛丑科状元!
陈翁这一声唤,有个名堂叫“开门引子”,就这七个字高高声音往外一念,顿时引得整间厅里百十号人都停了杯,所有人的眼睛都往这边看过来。诸养和赶忙拱手:“陈翁谬赞,当不起当不起。”
什么叫“谬赞”?意思就是:说得好,你不妨再多夸夸。
一句话说得陈翁哈哈大笑:“诸翁太过谦了。”转身向着宾客,“各位知道这位状元公王实庵先生吗?浙江一省英杰荟萃,名士如云,玉带乌纱、冠盖车马皆不足道。可状元公非同凡品,天下就这么一位!这位实庵先生人品方正高古,学识才情江南第一。如今在京师任詹事府右春坊的右谕德,又承圣命主持经筵日讲,给天子讲圣贤书!”
其实右春坊右谕德只是个从五品的官职,比诸养和这个从四品的布政司参议还不如。可詹事府是专门辅佐东宫太子的衙门,凡从詹事府出来的京官,将来势必飞黄腾达。何况这位实庵先生又是“给天子讲圣贤书”的,官虽不大,名重!
陈翁这几句奉承话儿说得实在好,就像花厅里那几扇缕着芝兰献瑞、孔雀开屏、牡丹富贵、鹤寿松龄的硬木雕花格子门儿,听起来真是又体面,又玲珑,又敞亮,顿时引得满堂宾客齐声喝彩。眼看把面子挣下来了,陈翁自己也挺得意,笑呵呵地望向诸养和,却见他半张着嘴,脸上的笑容也未到十成光景,似乎意犹未尽。
这陈翁是个老于世故的人,看了诸养和的神色,略一琢磨已经明白,自己这一套话儿成色还嫌不足,只夸到店铺招牌,却没夸到店里的货物,难怪诸养和只有七分笑容。于是就桌上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高声笑道:“古人云:‘藏璧于椟,安不寂寂’?今天诸府宾客雅集,称得起诗赋文章锦绣之会,诸翁何不把贵婿请出来和大家见上一面?让我等一瞻风采,开开眼界。”
诸养和一直等的就是这句话,赶忙笑着说:“诸翁这是让我出丑!”嘴里这么说着,却又回身吩咐管家,“去把姑爷请来,和大家见见面。”
不大功夫,诸家的新姑爷王守仁从后堂出来了。
王守仁穿着一身大红颜色胸前绣着鹌鹑补子的九品官服——倒不是这位新姑爷年纪轻轻就做了官,这是新郎倌儿穿的“喜服”。因为很多人一辈子做不了官,能穿官服,也就是新婚这一次,所以民间把男子娶亲俗称叫做“小登科”。守仁这小伙子是个瘦高个儿,身子骨有些单薄,长圆脸,宽脑门儿,眉毛粗重,命宫宽大,两只大眼非常灵动,鼻子细长,鼻梁挺拔,丰隆有势,是个聪明过人能成大事的好面相。按相书上说:这样相貌的人,他的性情大概能从嘴唇上看出来,小嘴薄唇的坚忍,嘴大唇厚的随和。
守仁的嘴唇就丰厚,是个厚道人儿,两条大长胳膊,手心无肉,指头生得又细又长,五指并紧了还透出几条缝儿来,这样一双手,聚不来钱财。
不过王守仁也不需要聚什么钱财。他的家世十分了得,老父亲王华状元及第,又是天子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家世不富,却贵,生在这样的家庭,只要稍微知道上进,将来做官是跑不了的。守仁自己也真不亏了这副好面相,自幼聪明透顶,悟性过人,五岁能文七岁能诗,号称“神童”。别看这年才十七岁,经史子集皆已烂熟,诗词文章抬手就来,在他的老家余姚城里大大出名,凡读了他诗文的人无不赞叹,说这孩子如此才华,日后春闱三场,鱼跃龙门,必定又是一位状元公。
在这一群看好王守仁的人里,他的这位岳父诸养和,当然是最得意的一个。
诸家和王家是亲戚,论起来,守仁要叫诸养和一声表舅。守仁的父亲王华考中状元到北京做官的那一年,诸养和带着女儿进京贺喜。当时守仁还是个孩子,可诸养和这个做舅舅的精明得很,上看着王家的门楣家世,下也瞅准了这个外甥的聪明俊秀,一眼相中,当时就和王家商定,把自己的女儿说给守仁当媳妇儿。
自京城一别七年,这些年诸家和王家书信往来不断,眼看着自己这位老亲翁从一个六品的翰林修撰一步步升了上去,眼下又得到天子器重,入了詹事府,将来的仕途不可限量。又知道自己这位贤婿年纪日长,文章日进,大有前途,诸养和心里自然得意非常。现在女婿亲自到江西迎亲,翁婿二人见了面,见守仁生得仪容俊美,风度儒雅,略试文采,果真出口成章,落笔成诗,可把诸老先生给乐坏了。
诸养和这个人肚量不大,可气势很大,凡事爱张扬,逢人好炫耀。现在得了这么个好女婿,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早就打算趁着婚礼让女婿在众人面前露上一脸,落个口彩,也给他诸家争几分薄面。
结果守仁这边刚和新人拜了天地,入了洞房,还没等挑盖头,老岳父就把守仁叫了出来,带到堂上对着来贺喜的贵客逐一做礼,不厌其烦地对每个客人介绍:“这是小婿,成化辛丑科状元王实庵先生的公子……”
其实守仁的出身刚才陈翁已经给众人讲过,满屋子无人不知。可现在诸养和还是一遍一遍说给宾客们听。你别说,“成化辛丑科状元”这七个字还真值钱。不提这几个字,王守仁这个小伙子扔到大街上都没人理。可现在把这七个字一提,坐在首席的贵客们不管是官是绅,或是年高德劭的老先生,全都要站起身来冲着守仁拱一拱手。接着就冲诸养和拱手:“贤婿好风骨!诸翁好眼力!”
厅上一百多宾客,每人都要夸赞几句,把个王守仁闹得一颗头比斗还大,晕晕乎乎转了一圈,好不容易回到首席,刚落座,那位好事的陈翁又说话了:“久闻实庵先生文采华滋,诗赋佳绝,是浙江省内第一的才子,想来令公子亦非凡品吧。”
哎!诸养和等的就是这句话。
自己的女婿有文才,出口成章,这个诸养和早在私底下试过了,心里极有把握。现在听陈翁递过这么句话来,正中下怀。立刻叫守仁过来陪了陈翁一盅酒,接着就说:“请老世翁出一个题,考考他吧。”
其实所谓出题,就是让陈翁搭一个台子给守仁唱戏。所以这个题要出得文雅,空泛,还不能太难,非得有古诗可套的才好。陈翁皱起眉头略想了想,笑着说:“我看就以‘春晴’为题如何?”
这老头子话音刚落,王守仁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杯往桌上一放,张嘴就念出四句:“清晨急雨过林霏,余点烟稍尚滴衣。隔水霞明桃乱吐,沿溪风暖药初肥。”
这一下真把首席的宾客们吓了一跳!
“再以‘雨霁’为题做一首如何?”
这一题比刚才难些,可守仁也只是略一沉吟,随即有了:“严兀亭子胜云台,雨后高凭远目开。乡里正须吾辈在,湖山不负此公来。”
要说前一首只是中上之品,可这四句诗却对得好严整,好意境,收起时气魄又大,顿时博了个满堂彩。
眼看诸府这位新姑爷真不含糊,要诗就有,口占立得,而且辞句俱佳,宾客们一来要给诸老爷子捧场,二来见守仁这小伙子文思敏捷,也真觉得有趣,就这个出一题,那个出一题,把场面烘托得热热闹闹。也是守仁年轻不懂事,一向被人捧惯了,自己又喜欢卖弄,不知道在众人面前“藏拙”的道理,别人出一个题,他就做一首诗。
可守仁就没有想过,“才气”这东西就像井里的水,平时随便打出一桶两桶来,准是清亮亮的。可要是像眼前这样一桶接一桶不停地往外提,用不了多大功夫,捞出来的就光剩下泥汤子了。
今天诸府请过来的宾客足有一两百人,见守仁才气纵横,堪比三国的曹子建,诸养和又是一心卖弄,力捧女婿。当着这个场面,宾客们谁不想过来凑个趣儿,给诸养和捧捧场?首席贵客出罢题目,诸养和的同僚、南昌城里的名士们也都一齐凑了上来,这个一题,那个一题,应了这个不应那个?扫了谁的面子也不合适。
结果是王守仁的诗做得越快,宾客们出题越多,片刻功夫已经喝了十几杯酒,做了七八首诗。一边搜肠刮肚,拼词凑句儿,一边让一群不认识的老头子拍肩打背,又夸又赞,给折腾得心烦意乱,头晕脑胀,再也撑不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跟老岳父说要上茅房,抓个空子溜下堂来,脱了大红吉服逃席而去。
此时诸家上下迎来送往,宾客仆役进进出出,酒食点心川流不息,到处闹哄哄的,谁也没多留意,就让这位新姑爷混出府门,上了大街了。
(二)
这南昌是江西省府,一省繁华所在,山水旖旎,人文富丽。滕阁秋风,西山积翠,南浦飞云,赣江晓渡,龙沙夕照,东湖夜月,苏圃春蔬,徐亭烟柳,洪崖丹井,铁柱仙踪,十景毕秀。百花洲上有著名的东湖书院。万寿宫、佑民寺、绳金寺、大安寺、琉璃寺、永和庵、建德观、城隍庙、东岳庙香火鼎盛,不远处,宁建藩王的府邸金碧辉煌。
守仁初到此地,看那里都觉得新鲜有趣,沿着翠花街信步而行,见街西路边有座道观,门额上题着“铁柱延真宫”,问了问人,原来是供奉净明道祖师许逊的宫观,这位仙师是后汉三国东吴人,曾在晋朝司马氏的朝廷为官,后来拜大洞真君为师,在南昌弃官隐修,创立道家净明一派。这座铁柱宫内立有一根当年仙人许逊所立用来镇服蛟龙的铁柱。守仁闲来无事,就信步走进道观去了。
这座铁柱宫在南昌城里勉强算是个有些名气的道场,格局不大不小,殿宇不新不旧,观里的香火也不旺,道士也不多。守仁在观里前后转了转,看了真君殿,诸仙殿,都没什么出彩的地方。诸仙殿后石砌栏杆围着个不大的水池子,里面戳着根锈迹斑驳的铁柱子,水池前摆着一座半人多高的石头香炉,香烟袅袅,十几个老太太正冲着铁柱子又跪又拜。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神仙许逊所立的“镇蛟铁柱”,听说拜了它就能治住洪水。这几年大明朝北旱南涝,江西省内水患频繁,这根镇蛟的柱子也分外红火起来,整座道观都指着它来赚香火钱了。
像这套牵妖绊怪的物件儿哪座道观里都有几件,只有无知无识的乡下女人才当它是神物,在王守仁看来,不过就是根破铁棍子,根本不值一拜。只是站在一边打眼看了看,就走开了。
在铁柱宫里游荡了半天,守仁觉得索然无味。正要抽身离去,忽见迎面一道山墙上写着好多字,信步走来,见墙上写的是:
“存心不善,风水无益;父母不孝,奉神无益;
兄弟不和,交友无益;行止不端,读书无益;
心高气傲,博学无益;作事乖张,聪明无益;
不惜元气,服药无益;时运不通,妄求无益;
妄取人财,布施无益;淫恶肆欲,阴骘无益。”
这净明道与道教其他流派不同,主张儒释道三教归一,同理相参,又特别重视忠孝人伦,所以又有个称呼叫“净明忠孝道”。墙上这几句口诀是当年许逊仙师留下来的,也是净明一派修身行止的法诀。守仁在旁看了,心里暗暗点头,觉得这些朴实的歌诀才是真正的道家功夫,一字一句都有道理,最能修身养性,比池子里的那根“镇蛟铁柱”有用百倍,就把这些口诀念诵了几遍,大约记全了,边走边在心里琢磨着。
绕过山子墙,眼前是一排修行的靖室,最左边的一间房门半掩,一个老道士脸朝房门在蒲团上盘膝而坐,正打坐入定。
这位道士身量不高,留着三缕长须,广额丰颊,隆鼻深目,相貌清奇,看着约有五六十岁年纪了,却脸色红润,须发乌黑,比面相年轻了十几岁。在蒲团上盘膝趺坐,垂眉低目,细看之下,眉目间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时下风气,不管读书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好道术,守仁也不能免俗。这些年父亲在京城做官,他自己呆在余姚家里没人管束,更是把道家的闲书看了个遍,对这套求仙问卦、打坐静息、长生久视的东西很着迷。现在见老道士趺坐之法端严平稳,仪容清定,仙风鹤骨,不觉颇感兴趣,就站在门前看了起来。
就这么看了好半晌,蒲团上的老道士坐得稳稳当当,动也不动。守仁觉得有点无趣,正要走开,老道士忽然身子微微一晃,睁开眼来,见一个年轻人在门口站着,冲守仁点点头,过来要关门。
眼看老道士入定良久,却恰在这时出定起身,守仁觉得倒是个缘分,赶忙上前拱手:“道长好坐功!在下也好道术,想与前辈谈论一二,不知可否赐教?”
像这样的问话,老道士已经听过无数次了。见对方是个年轻人,口气挺大,话又说得挺酸,丝毫看不上眼,哪有功夫跟他废话?随口说:“道法无常,随心是化。你若有心,自己找一本《道德经》去读吧。”
“《道德经》晚辈早已读过了。”
“不妨深读。”
老道士的态度分明是在敷衍。要是一般的年轻人,没什么道性的,听人家把话说到这儿,也就走开了。可王守仁却是个豪放不羁的人,口快心直,见老道士不肯直话直说,反拿这些闲话儿来哄他,心里有点不高兴,想也没想,冲口而出:“依在下看来,《道德经》里不过是些大白话!”
老道士一愣:“怎么讲?”
“天下间越是大道理,就越浅近直白,老子的道德真经当然是一番大道,所以它一定就是大白话。”
守仁的这句话虽然说得冲动,可是在道家的高人听来,这一番话却直入楼观,内里颇有味道。老道士心里暗暗吃惊,脸上一点儿也不带出来,微笑着说:“若是白话,为什么世人都读不懂?”
老道士这一问半是有心,半是随意,守仁却把人家的话认真起来,略一沉吟:“道长所说晚辈也曾想过,世人未必读不懂《道德经》!他们都说读不懂,其实是自己吓唬自己,以为读得明白就不是神通了。又有一些人,心思虚伪,生怕自己说‘懂了’,别人要笑他狂妄,所以就算有了心得也不敢对别人说,甚至转过身来硬逼着别人也和他一样装假,说‘不懂’,人家说‘懂了’,他就要去笑话别人。这么闹来闹去的,越到后世,人们越不敢说‘懂’,结果把一本好书弄了个‘玄而又玄’,反而扔在地上没用处了。”
别看守仁年轻,这一番话却说得老道士连连点头:“有意思!依你说这《道德经》你是读懂了的,能讲讲吗?”
俗话说得好,叫做“初生牛犊不怕虎,长出犄角反怕狼”。眼下这王守仁正是个初生的牛犊子,胸中没有什么城府,也不在乎那些酸文假醋的客套,见老道士问他,脑子一热,张嘴就说:“好比《道德经》第一章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讲的就是一个‘太极图’。”
这句话一说出口,老道士又是一愣,上下打量了守仁几眼:“来,你进屋里来说。”把王守仁让进屋在蒲团上坐了,才问,“道可道,名可名,怎么就是一个‘太极图’呢?”
“道,说的是天地间的道理,名,说的是人生在世的功业。道理可以思考,但只思考不做事,终无所成;事功可以去做,但只做事不思考,也无所成。所以人生在世,既要有所思,又要有所为。人的‘思’和‘做’,都是针对同一件事,而各表一端,思考之后就做,做一阵又要停下思考,这两者正好一阴一阳,互相推动,互相促进,天下事无不由此而生,因此而成,这不就是个太极图吗?”
王守仁这几句话说得不经不典,不伦不类。可很多人读《道德经》读一辈子,也未必读得出这么一层意思来。
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竟顺嘴说出这么一番话……那老道看着守仁良久无言,半晌才慢声细气地问:“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王守仁,浙江余姚人。”
老道士微微点头,沉吟半晌,这才缓缓地问:“你刚才问我打坐入静的功夫,以前练过打坐吗?”
“没有。”
“想试试吗?”
道士的话里其实大有深义,可王守仁并没听出来,只把这当成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了,忙说:“正有此意!”
老道士点了点头:“好,天下事有缘即发,随缘易成,你既然说到‘太极’二字,贫道就教你一个太极诀吧。”说着,用左手虎口抱住右手四指,右手虎口抱住左手拇指,两只手在虎口处正好凑成了一个“太极图”,又翻过手来让守仁看,只见两手拇指正放在手掌心的“劳宫穴”上。
单这一个太极诀,守仁在书上就从未见过,大喜之下赶紧一一照作。
见他学会了“抱诀”,老道士自己先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口里念道:“手抱太极,脚分阴阳,闭口藏舌,二目垂帘,舌顶上腭,呼吸绵绵,意守祖窍,气沉丹田。”
守仁忙问:“什么是‘祖窍’?”
“玄关之后谷神前,正中一个空不空。”
道士说的这两句口诀神乎其神,守仁一点也没听懂。可年轻人脾气急,也不细想,囫囵吞枣记在脑子里,赶紧又问:“那什么是‘玄关’?”
“修行之人修到精花、炁花、神花俱足,称为‘三花聚顶’,此时乃现玄关。祖窍是入玄关的门户,祖窍不在身外,玄关不在身上……”老道士似乎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微微一笑,“饭要一口口吃,理要一点点明,这些话你眼下先不要问,若日后有缘,功夫到了,自然明白。”
是啊,老道长刚才随口说的几句歌诀,其实都是道门的不传之秘,轻易不肯讲给外人知道。守仁要想窥其堂奥,就要看他有没有缘法了。
王守仁平时书看得多,道士所说那些浅近的话,他也都听得明白。那些深奥之语,反正“有缘日后自然明白”,道长话里这层意思他倒也懂。当下也不再问,盘膝而坐,学着老道士的样子打坐起来。
就这么坐了约有半个多时辰,渐渐觉得身体困乏酸痠,精神也有些懈怠,正想着是不是起身时,却听对面的老道士低声念道:“着于心,不着于形;固于本,不固于体;身无为,而意有为,如江岸苇,似炉中香。”
江岸之苇随风而曳,不动其根;炉中之香似有若无,不着其痕。
道士这几句话在王守仁听来大有意思,于是依着道士话里的玄机,放松肢体,收束精神,摒除杂念,依然稳坐如山。
就这样不知又坐了多久,身体的酸困之感渐渐消失了,竟似不知身在何处,心有何想?干脆也不去念想。定定冥冥间,只觉丹田中升起一股暖意,呼吸顺遂,身心俱畅。
见这年轻人不但悟性出奇,而且天生一副好定力,初学打坐竟有如此功夫,老道士也觉得稀奇。眼看他不动不摇,越坐越稳,暗暗点头。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叫声:“师兄……”见房里有人,就冲老道士招手。老道士起身出去了。
守仁这里仍然一意静坐。此时心思澄净,百念归一,听觉似乎比平时灵敏得多。隐约听得房门外有人笑着说:“师兄又关起门来喝酒吃肉?也赏我一碗吃吧。”
老道士笑道:“你这个东西!一张嘴巴从不积德,早晚有你的亏吃。”
“房里那小子是谁?师兄怎么把这套功夫教给他了?”
“只是个坐功,心法要诀并没有说。”
“又有心收弟子?”
“这年轻人根底不俗,只是看来出身富贵,未必是道门中人。”
“师兄收了几个好徒弟了,我这里却一个弟子也找不到,有那根性好的,也让给我一个吧?”
老道士笑道:“这种事讲缘分,强求不来……”两人说着话,一路走远了。
老道士这一去,好久也不见回来。
守仁仍然静坐如初。先前还想着等老道士回来再指点几句,可等了好久,房中声息全无。守仁就自己在蒲团上趺坐,心里反复默念着刚才道士教给他的那几句歌诀:“着于心,不着于形;固于本,不固于体”……
想不到这几句平实的歌诀却极有用,越是依此想去,呼吸越顺畅,身子越松快,渐渐觉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又舒服,又惬意。
不多时,外面天已经全黑了。
守仁哪里知道,其实这间靖室并不是老道士的居所。现在天色已晚,老道士心想守仁肯定早就走了,也就顾着自己的事去了。
结果老道士一去再没回来,守仁这里也入了静,早不记得时刻了。道观里都是清修的人,又不认识王守仁,见他一个人在靖室里打坐,自然没人来搅扰。王守仁就这么一个人在蒲团上糊里糊涂地坐了下去。
不知不觉间,外面街巷里梆声清脆,已经打过了三更。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猛地推门进来。
守仁一惊,睁开眼,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道士站在面前,穿着一身破旧的道袍,头发稀疏,在头顶勉强绾了个发髻,肤色黝黑,粗眉大眼,留着一部大胡子,面相颇有几分凶恶,粗声大嗓地问:“你是姓王吗?”
“是。”
“是布政司参议诸家的新姑爷?”
一听这话,守仁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做新郎官儿“小登科”的大日子!本只是逃席出来,想等宾客散了就回去,却在这道观里莫明其妙地混了大半夜!
这一下可把祸闯大了!
守仁又惊又愧,一骨碌爬起身来。却想不到打坐太久,两腿都酸麻了,现在忽然跳起身来,哪站得住?“咕咚”一下摔在那蓬头道士脚边。道士厉声喝道:“天理伦常都不懂,还在这儿‘修道’?修个狗屁!什么东西……”
这时候守仁也顾不得回嘴,连滚带爬往外就跑。出了铁柱宫的大门,书僮王清正在这儿等着,见守仁出来,真像是见了神仙一样,赶紧跑过来一把扯住:“公子怎么跑这儿来了!现在诸老爷站在厅里骂人,诸家全家都出来找你了!”
守仁一声也不言语,撒腿就往回跑。
(三)
守仁让人找回来的时候,诸养和还在厅里坐着。一张胖脸都给气涨鼓了,黑紫黑紫的,一脸横肉全立了起来,拧眉瞪眼的,在烛光下看起来活像个门神爷。之前他骂人已经骂了一个时辰,满嘴唾沫星子都骂干了。好容易见姑爷让家人找回来了,诸养和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倒也没再骂人。
姑爷是家里的娇客,轻易不敢得罪他。再说看着守仁现在的这副样子,诸养和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守仁是从铁柱宫一路跑着回来的,脸上又是汗又是土,帽子也跑丢了。到了诸府,见了岳父,已经喘得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打拱作揖。见他这样,诸养和就有脾气也发作不出,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上哪去了?”
到这会儿守仁连“铁柱宫”的名儿都忘了,瞪着俩眼说不出话来。还是诸府的管家问了问书僮,这才过来悄悄告诉诸养和。
一听这话,诸养和又把眼珠子瞪起来了!
新婚大喜的日子,跑进道观里去跟着出家人学“打坐”!别的不说,单是这个意头儿就够恶心人的。
想到这儿,诸养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有心狠狠数落姑父几句,可是再一想,新姑爷才进门,又当着这么一院子下人,这话怎么问?问了又让守仁怎么回答?一问一答都是话柄,传出去,诸家一门脸上无光。
没办法,诸养和只能恶声恶气地把管家骂了两句:“一帮白吃饭的东西!连个门也看不住,叫你们找个人找到半夜,早晚饶不了你们!”骂完之后一句话也没跟守仁说,转身就走了。这边管家忙领着守仁去洗把脸,重新换上礼服,然后把他送进洞房。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洞房里喜帐高挑,香风隐隐,锦衾绣枕,全新的妆奁陪嫁贵气十足,花梨木圆桌上铺着绣鸳鸯的红锦台面,摆着花生、栗子等几样吉祥果子,汤圆子、和合面都凉透了,糊成了一团儿,两根小碗口粗的龙凤泥金大红蜡烛已经燃掉了半截,烛泪淋漓。新娘子穿着大红吉服一个人在喜床上硬梆梆地坐着,头上还盖着盖头,全身上下仅有一只左手露在外面,春笋般细长的手指紧紧握着个粉拳。
看这架势守仁心里直发怵,事到如今,不过去也不行了。见桌上放着一根紫檀木的秤杆子,知道规矩是用这东西挑新娘的盖头,取一个“称心如意”的口彩,就拿起秤杆挑去了盖头,往新娘子脸上一看,心里不由得砰砰直跳。
几年不见,自己这位表妹诸宜畹已经出落得如花似玉,瓜子脸尖下颏,大眼睛薄嘴唇,眉淡睫长,肤色如雪,再加上一身盛妆,一屋子喜气,更衬得容颜秀丽,只是此时这丫头的脸色可着实吓人。
说实话,此时王守仁心里害怕自己这位新夫人,甚于怕他的老岳父。
守仁小时候和父亲在京城住着,舅父曾带着这位表妹进京,结果守仁和表妹在一块儿足足呆了一年多。这位表妹小他两岁,虽是个女孩儿,却比男孩子还野,上树掏鸟,下水摸鱼,赶鸡逗狗捅马蜂窝,整天闯祸。脾气又倔强得很,处处争强,事事拔尖儿,动不动就“欺负”表哥。
可事儿也怪,守仁从小气性也大,谁的气都不能受,偏就能受这位表妹的气。俩人整天泡在一起变着法儿淘气,小表妹的主意总是比守仁还多。
这位表妹还有个出奇的地方,从来不哭。不管让蜂叮了,让狗咬了,从树上掉下来摔破了腿,还是和男孩子打了架,从没见她掉一滴眼泪。而且报复心重,谁要得罪了她,轻易不肯放过。
就是这么个惹不起的丫头,偏偏新婚第一天就让守仁给得罪了。
现在眼看着诸宜畹面沉似水,冷冰冰地在床边坐着,守仁心里发虚,讪讪地不知说什么是好。犹豫半天,实在不好意思坐到她身边去,只好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搜肠刮肚想了几句赔礼的话来说,宜畹头也不抬,根本就不理他。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在外面轻轻拍门。守仁正在尴尬处,听见声响,总算有个台阶,赶紧跑去开了门,却是丫环捧着铜盆过来伺候宜畹梳洗。
在外人面前,宜畹暂时把一腔怒气收了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由下人侍候着换下吉服,卸去头上的钗环,洗了脸。眼看有旁人在场,表妹似乎把脾气收拾起来了,守仁觉得是个机会,大着胆子凑过来刚要说句话儿,想不到新娘子把头一扭,一个眼神刺过来,吓得他忙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两人就这么一直对坐到中午,家人来请姑爷和新娘子吃“会亲酒”。
眼看自己这边闹得这么僵,外头岳父岳母又叫他,守仁心慌意乱,手足无措。正不知怎么是好,诸宜畹却一声不响站起身来,自己开了柜子找出一身衣服丢给守仁,等他换好,两人一起出来吃了酒席。
当着父母的面,宜畹脸上虽然没什么笑容,倒也仪态平和,有问有答,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可一回到房里,马上又变了脸,在床上坐了,仍然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一坐又是一下午,把个王守仁闷得肚里出火,脑门子上直冒青烟。可自己错事在先,现在一句硬话也不敢说,也不敢溜出房去,只能僵坐着硬挨。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守仁心里还想着或许有个转机,想不到吃了晚饭回到房里,宜畹从床上揭了一床被褥往守仁怀里一丢,自己上了床,放下帐子自顾睡了。
这一下守仁也有些懊恼。可再一想,自己头天晚上做的傻事实在太难看了,眼下把柄都攥在太太手里,想发火也发不出来,又不甘心窝窝囊囊地忍气受罚,只得挑亮了灯,在房里胡乱找本书来读,还想着自己忍气吞声,或许表妹会心软,可一直坐到二更,宜畹睡在床上动也不动。
没办法,守仁只好服了软,自己把被褥铺在地上,凑合着睡下了。
(四)
这一边,打地铺的守仁很快就睡熟了,可床帐后面的诸宜畹却翻来倒去,怎么也睡不着。其实新婚当天守仁跑出去一夜未归,宜畹生气倒在其次,心里却是怕得厉害。
宜畹打小儿就性子粗野,淘气异常。而且极其倔强,从来就不会哭。听母亲说,她出娘胎时也只哭了两三声,而自打记事儿起,不管多生气多伤心,总是掉不下一滴泪来。可七岁那年,她的奶母无意间说了一句:不会哭的女孩儿家“福薄命硬”,就是这么一句不关痛痒的话,也不知怎么就印在了宜畹的脑子里,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就因为这句话,诸宜畹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改了脾气,不再像小时候那么粗野,渐渐懂事起来。家里人见她这样都挺高兴,却不知道在宜畹内心深处,却从此蒙上了一点莫名其妙的自卑,偶尔遇上什么不顺遂的事,就会不由自主地往“命硬福薄”这上头想。
不过话说回来,宜畹长到这么大,娘娇爹宠,也没遇上几件不顺心的事。直到新婚这晚,她才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福薄”了。
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不了主。守仁虽然是自己的表哥,自小也在一起玩过闹过,可毕竟两人都大了,又多年未见,现在守仁在婚礼当晚扔下新人一夜不归,如果是因为不愿应承这头婚事,故意做给诸家人看的,那宜畹的后半辈子,只怕就要泡到苦水里去了。
好在守仁回来后对诸家上上下下一意道歉,又在宜畹面前认错,说些软话,宜畹才知道他只是一时任性胡来,闹了个“闲事”,倒不是对自己薄情寡意,这才放下心来。可是担心一去,怒气又上来了。想起守仁做这样的傻事,让自己丢脸,叫诸家难看,越想越气,就下决心要整治守仁。
这天晚上宜畹早早上床躺下,其实根本就没睡着,一直侧耳细听着房里的动静。
虽然守仁做事糊涂,把宜畹气得够呛,可毕竟新姑爷是“娇客”,万一守仁被激怒了,闹起来,诸家上下都不好看。所以宜畹虽然表面上给守仁难看,心里却也忐忑,生怕守仁真的发起脾气来,自己收不了场。
好在守仁这个人虽然心高气傲,脾气挺大,却有一点:人厚道,讲理。现在他从心眼儿里知道自己亏了理,满心都是歉意,也就想不起来发脾气。
眼看丈夫倒也老实,看了会儿书,自己乖乖地打地铺睡了,宜畹才算放下心来。
这男人和女人性子大不一样。男人发脾气的时候凶,过后就忘;可女人要是生起气来,绝不是一下子就能过去的。
自从这晚的一场试探,见守仁乖乖就范,宜畹摸准了他的脾气,胆子也大了。白天在人前丝毫不动声色,颜笑如常,只是轻易不与守仁说话,一家人也看不出来,只说是小夫妻间还有些羞涩,也不计较。入了夜,小两口回房,宜畹就把守仁的被褥堆到墙角,自顾上床,放下帐子就睡。
守仁这次实在把事情做得太难看,被夫人抓住了痛脚,挨了整治也不敢吭声,只好一连在硬地上睡了五夜,白天里尽量挖空心思找出些话来说,宜畹只管沉着脸,总也不理他。
可守仁也聪明得很,和宜畹之间又比较熟络,知道她的脾气。这几天斗气斗下来,偷看夫人的脸色,见她虽然板着脸,神气却一天比一天缓和下来,觉得有转机了。这天吃了午饭,就翻出一本宋朝人写的《籍川笑林》笑话集子来看,一边看,一边自己嘿嘿地笑。宜畹当然知道守仁这是在故意引逗她,只管假装没听见,连眼皮也不抬。守仁就找了一篇笑话,自顾自地读出声来。
“有个做官的特别怕老婆,有人教他个主意说:‘你只要在外头多喝点酒,趁着胆壮,回家把老婆揍上一顿,她以后就怕你了。’结果这当官的真就喝个烂醉,回到家借着酒劲,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老婆打了一顿。”
宜畹虽然坐着不理他,其实这些话都听到耳朵里了,听守仁说“打老婆”的笑话,心里更不痛快,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虽然是凶巴巴地瞪过来,可总比以前的不理不睬要好些。守仁心里暗笑,接着说:“第二天那当官的酒醒了,已经不记得昨天打老婆的事。他老婆此时倒真有点怕他,就问:‘你平时脾气最好,怎么昨晚那么凶?’当官的说:‘我怎么凶了?昨晚喝醉了酒,什么都不记得。’他老婆听他说什么都不记得了,又看他现在已经没有了昨晚的厉害样子,也就不怕他了,抓起扫帚就打!这官忙说:‘我又没得罪你,怎么打我?’”
“他老婆又不敢说昨晚被丈夫打了,怕他想起来,只好硬说:‘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在别人面前说我坏话!’”
“当官的赶紧说:‘我没说你坏话,是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个趁着酒醉回家打老婆的主意,可我又没听他的话,并没打你,你干嘛打我呢?’”
“他老婆实在没话说了,就一边打他一边说:‘他说这话,你就该捂上耳朵不听才对,现在居然听到耳朵里了!你好歹是个做官的,耳朵根子这么软,就该打!’”
听到这儿,宜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笑,满天云雾顿时散了。
其实宜畹闹了这几天,也早不想和守仁再僵持下去了。可女孩儿家要面子,没有台阶是不肯下来的。现在借这个台阶儿下了台,随即就问守仁:“你老实说,那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
眼看哄住了夫人,守仁也很高兴,就把自己那天去铁柱宫,遇见老道士,说了几句闲话,后来学着打坐的事儿都说了出来。
听了这番话,宜畹摇头不信:“哪有人初次打坐就能坐几个时辰的?”
“那道士教我一些手势和口诀,依着口诀打坐,不知不觉就坐到四更天了。”
“你说什么手势?”
守仁一方面想让宜畹信他,另外也带着逞能的意思,就按那天在铁柱宫里学来的打坐之法,手掐太极诀,在床上打坐起来。
看了这些,诸宜畹暗暗心惊,忙问:“他教你的口诀是什么?”
那些口诀守仁倒不能完全记得了,只隐约记得“意守祖窍”,还有那句“玄关之后谷神前,正中一个空不空”,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可在新婚妻子面前卖弄一下也好,于是郑重其事地说了出来。
一听这话,宜畹大吃一惊!
明朝比历代都更崇信道教,而江西又是全国道教极盛之地,南昌又是省府,宫观林立,道士众多,其中不乏颇有修为之人。宜畹的父亲诸养和平时笃信道法,结交了不少奇人异士,常和他们谈些“长生久视”的道门心法。宜畹虽然是个女孩儿家,没和这些道门中人打过什么交道,可她秉性聪慧,书看得多,又常听父亲讲这些事,知道“掐诀打坐、祖窍玄关”之类都是道门中的不传之秘,只在师徒之间私相教授。现在铁柱宫的老道士竟把这些东西教给了守仁,难道是有心要把自己的丈夫引入道门?
想到这儿,诸宜畹不由得暗暗心惊。
女孩儿家心思细密,宜畹早已摸透了丈夫的脾性,知道王守仁性格浮躁,恃才放纵,很不稳当。这件事他不知道还好,要知道了,只怕反而认起真来。他这人又聪明异常,遇事肯下功夫,要是把心思铺在这些事上,弄不好一来二去,真就入了门径!这样的话,自己这下半辈子就有苦头吃了。
想到这儿,宜畹嘴上一句也不敢说破,只是自己暗地留神,不肯让守仁上街乱逛,怕他再到铁柱宫去。
从这天以后,宜畹收拾起娇蛮的脾气,把“亲密”二字拿了出来,一天到晚和守仁紧紧粘在一起,那真是如胶似漆,寸步不离。又怕守仁闷得慌,从父亲那里弄了几副好字帖,让守仁练字,又找出些小说、杂记之类的闲书让守仁看,把丈夫哄得昏天黑地,没功夫去想别的事。
同时宜畹又和父母商量,希望早点离开南昌,和守仁一起回余姚去。
诸养和夫妻俩本来舍不得女儿,打算让女儿女婿在家里住上一年半载。想不到“女生外向”,宜畹急着要回婆家。诸老先生也没办法,只好备了条船,送女儿女婿回余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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