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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容貌绝丽、冰雪聪明,却被爱困住一生。
她们至情至性、至善至美,却为当世所诟病。
她们是一首幽远的诗,一段凄美的词,
是历史画卷里的一枝怒放的花,
是爱情诗章里的一朵出尘的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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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该书是一本赏析中国古典诗词和解读中国古代优秀女诗人的文艺随笔。以一首诗、一段词为引,用细腻动人的笔触,赏诗吟词,敷演一段凄婉美丽的爱情故事,带我们邂逅那些绝世红颜纯洁的灵魂,领略她们灵性飞动的诗情与令人一唱三叹的爱情。全书文字优美,情感真挚,对人物的解读,对诗词的赏析都有独到见解,值得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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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张丽莹,曾任91文学网编辑,北京盛驰文化传媒公司编辑,心路中文网创办人之一,以及奉化作协杂志《雪窦山》主编。喜欢文字,喜欢手指于键盘间飞舞的感觉,喜欢在夜里聆听心的声音。人生若梦,缘似水,皆如烟,但求我心无愧,来去两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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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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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 多情自古空余恨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谁家更有黄金屋,深锁东风贮阿娇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
辑二 露冷风清香自老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绝壁悬崖喷异香,垂液空惹路人忙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丛残红粉念君恩,女侠谁知寇白门
辑三 梅花香自苦寒来
山中高士咏絮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蔡女昔造胡笳声
凛然香扇坠,千古节堪哀
辑四 任是无情也动人
有花堪折直须折
汉代宫廷双生花
玉树流光照后庭
一骑红尘妃子笑
辑五 自古红颜多薄命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水绘青莲碧,隔帘梅影幽
辑六 守得云开见月明
皇皇多列士,侠骨让红唇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怜她苏蕙子,慧绝璇玑手
秦楼应被东风误,未遣罗敷嫁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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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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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一 多情自古空余恨
有人说,女人若爱得太深,最后的结果,不是寂寞,便是怨恨。然而爱,又何时由得女人做主。当爱散了,梦醒了,才发现掌心空空如也。
匆匆光阴如流水,带走了所有的怅惘与悔恨,唯有杜鹃声声,依然在林间轻啼着:她们的爱,她们的怨,她们内心充盈的才情,以及灵魂深处的幽暗与清醒。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在历朝历代以才留名的女诗人中,鱼玄机这个名字,素来充满了争议。
她是一个天才诗人,五岁便能诵诗数百篇,七岁即出口成章,十一二岁的年纪便已诗名盛播、才倾长安城。《唐才子传》记曰:“……观其志意激切,使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作者颇赏怜之……”《全唐诗》中录其诗作近五十首。她的才华为世人公认。至今,她的诗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仍广为流传。
她的风流浪荡也几乎家喻户晓。她是一个美女,姿色倾国,天生丽质难自弃。虽身在道观,也惹来无数才子官人拜倒于石榴裙下。莫说是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即使今时今日看来,她也可称得上是一名豪放女。
然而,她短暂的一生又实在有些悲苦。她的境遇一半是由她的性情决定,另一半则是为情所害。如果她不曾遇见那两个影响她一生的男人,她的生活许是另一番模样吧。
当然,这些也许都不值一道,万丈红尘间,美女、才女或二者兼备者多如繁星,薄命红颜亦不可胜数。所以,她最叫人难以想象、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最后的结局—二十六岁的她因杀人埋尸而被处死。
云峰满月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公元858年的一天,长安城南的崇真观里,一群新科进士正争相在观壁上题诗留名。而在这群意气风发的须眉男子身后,是十四岁的她,如空谷幽兰般孑然独立。
自幼聪明伶俐、才思敏慧的鱼幼薇,看着观壁上那些诗句,听着那些男人的相互吹捧,一时间感慨万分,继而写下了这首七绝以抒心志。
是啊,这世界是男人的世界,一切最好的都由他们掌控,而她身为女子,纵有满腹才情,又有何用?世人赞叹着她的才貌双全,可又有谁知道她亦如榜上那些男子一般,有着满怀的雄才大志。
无奈一袭罗裳包裹着她曼妙的身姿,同时,也紧紧包裹住了她的兰心蕙质—蕙兰,是她的字,和她名字里的“幼薇”二字一样,清新淡雅,叫人闻之则怜爱难舍。
区区一首诗实现不了鱼幼薇心底的鸿鹄之志,却确实改变了她的生活。这一年来长安任职的江陵才子、新科状元李亿无意中看到了这首诗,并对这位传说中美貌与才情并重的女子产生了倾慕之情。
倾慕归倾慕,此时的李亿忙于拜访亲友,尚无暇去拜会鱼幼薇。真正让李亿走进她的生命,成为她心头那粒朱砂痣、胸口那抹蚊子血的是另一个男人——温庭筠。
早在854年,温庭筠就成了鱼幼薇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人。尽管那时的她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而相貌丑陋的他已四十开外,可他的出现却如一缕耀眼的阳光,照亮了她的心。
他是她的老师,是她的父兄,还是她的朋友。他的存在让自幼丧父的她找到了心灵的寄托。那么些年,他和她诗文唱和,他陪伴着她一起成长,一日一日,他的身影在她的心里扎根,无可替代。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唐·鱼玄机《遥寄飞卿》
秋凉叶落时节,有什么能抚慰此时心情呢?分别这么久了,你却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寄来,难道在你心中,我没有一点地位吗?
当温庭筠远离长安至湖北襄阳任刺史徐简的幕僚后,鱼玄机写下这首五言律诗给他表明思念之情。也许,她对他的那份感情说不上是男女之爱,而是一份依赖,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那一点点难言的悸动。
但思念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随风舞动,随琴声飘远,飘到天涯海角他的身边。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鱼幼薇的那点少女心思,温庭筠真的不知道吗?当然不可能。常流连于酒肆妓院等处,与无数红粉佳人打过交道的他,又怎么会看不透这个女孩溢于眉梢眼角、字里行间的那抹暧昧情愫。
只是,他着实不忍也不愿轻待了她。她的青春光华让垂垂老矣的他自惭形秽,她的容颜俏丽愈发衬托了他的相貌丑陋。她虽是贫家浣女出身,从小居住在娼妓云集的平康里,但她心志高洁,一如湖中白莲,不可轻视亵渎。他知道她值得更好。他希望她找到更好。
所以,他克制着自己的情欲,自始至终恪守着与她亦师亦友的关系,有时还刻意冷落疏远,以免一时情难自禁过了界限,会带给她伤害。
在温庭筠的心里,鱼幼薇这三个字的分量究竟有多重,由此可见一斑。
可惜,世事难料,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到她的命,更算不到那最后的结局。
因着温庭筠的撮合,正自遗憾罗衣掩诗句,望着榜上名,无奈空羡的及笄少女鱼幼薇,与端正健壮、性情温和的少年李亿相识,并双双坠入爱河。不久,一乘花轿将盛装艳饰的她迎进了长安城西林亭的一幢别墅中。鱼幼薇正式成为李亿的妾室。
子安。子安。洞房花烛,流光飞舞,她一声声低唤着他,眼波流转,神情如醉。她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如花般怒放,而她的心因他的爱而充盈。
她忘了另一个女人的存在,忘了自己只是个妾,而他在千里之外还有一个正妻。她全身心地投入,沉醉于那一段两情相悦你侬我侬的美好时光。即使是李亿终于动身去接裴氏时,她仍然毫无危机感,单纯地想着一切都会顺遂,只要她温良恭俭让,必能和那个女人一起侍奉夫君,犹如娥皇女英和睦相处。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销远涧怜清韵,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终期相见月圆时。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唐·鱼玄机《春情寄子安》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子安,此次别离,我没有别的相赠,仅以这首沾满相思之泪的诗歌聊表寸心。子安,为了我,你要多多珍重,莫要醉酒贪棋,熬夜伤身,须知我会为你担忧挂怀。
可怜的鱼幼薇,可怜的深陷爱情中盲目的女人。此时的她,并不知这份爱将毁她一生,不知这个男人日后会像毒鸩般折磨着她的心。她和他的这段情,不过四字形容:男欢女爱。是的,她在爱,而他,仅仅是一晌贪欢而已。
鱼幼薇的如梦佳期只维持了三个月,之后便是近半年的相思等待。可三个月的缱绻,五个月的思念,都不足以阻止他东行接眷,不足以令他的妻接受她这个小妾,更不足以改变他的选择,他的安排:他以一纸休书与她断绝关系以平正妻之怒,暗地里却告诉她,要将她安排在咸宜观,以便日后幽会偷欢。
子安,你好——她说不下去了,千言万语梗在喉间。为了他,她放下身段做他卑微的小妾。为了他,她忍受裴氏的藤条毒打。而他,竟窝囊至此。
曾经,鱼幼薇以为女子求功名是镜花水月,如今,她知道了,爱情到头来也只是镜花水月。
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此绝望,不甘心。
是的,此时的鱼幼薇,与其说她还在爱着李亿,毋宁说她不肯向男女间赤裸现实的关系妥协。她望着面前虚伪的男人,听着他哄骗自己的甜言蜜语,一丝轻蔑浮上唇角,使她的笑也变得诡异。
她说,好的,我等你。子安,我在道观里等你,鱼幼薇等你,鱼玄机也等你,只等你。请你,千万千万,别让我最后一丁点希望幻灭。
从朝阳初升到斜阳西下,她枯守着清寂的道观,清冷的长夜,等待。结果,她等来了李亿早已携妻前往扬州赴任的消息。
三年的等待,终成空。
空空如也,徒留笑柄。
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
秦镜欲分愁堕鹊,舜琴将弄怨飞鸿。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
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这首《书情寄李子安》用了饮冰、食檗两个典故,以形容自己的心有多苦,从中可以看出李亿的离开带给鱼玄机的痛苦是多么铭心刻骨。
一夜之间,爱情湮灭,幻想破碎,她的心,痛到无法呼吸。
但她不怒反笑。她笑了,笑自己的痴傻愚顽。而这一笑,也彻底颠覆了她的世界。从此,鱼玄机的心里有了一个缺口,日日夜夜啼血。她的灵魂也有了一个缺口,怎么也填不满。
十七岁的她在道观门前贴上了诗文候教的广告,本是期待着能得遇知音,以诗文排遣岁月的寂寥,谁知在那些男人们看来,这张以文会友的请柬只是一个才色双绝的寂寞女子在暗示,小姑居处本无郎。
于是,狂蜂浪蝶、无行文人们纷至沓来,几乎挤破咸宜观的大门。他们来的目的,不是为她的才,而是为她的色。这丑陋的现实,让曾经写下“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的鱼玄机绝望透顶。
原来如此,男人女人不过各取所需,她心目中的爱情,从来没有存在过。纵然有,她鱼玄机也没那福分。也许吧,她的生命里出现过一个好男人,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唯一信任的那个男人,温庭筠。可是,他不要她。
他不要她,他,也不要她。没关系,还有别人要她。哪怕只是要她的身体。
鱼玄机决定向以往的自己诀别,那天真到目盲的自己。她决定丢掉那所谓的高尚,所谓的冰清玉洁,尽情放纵。破罐子破摔的她要报复那个辜负自己的懦弱男子李亿,她要玩弄这些不知情只知欲的男人。既然男女关系就是如此,仅仅是如此,那么你们玩得起,我,也玩得起。
从此,鱼幼薇彻底变成鱼玄机。高张艳帜的鱼玄机。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唐·鱼玄机《赠邻女》
这首诗是鱼玄机的代表作,其中“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二句更是千古传诵。只因这不仅仅是鱼玄机痛苦绝望的心声,更是许多女子无望的哀叹。
那些及时行乐、迎来送往的日子,对鱼玄机来说,是一种安慰,也是一种荼毒。她的痛苦之情日益减轻,可她那曾经高洁的灵魂也在日益委顿。
诗酒酬唱、夜饮达旦之后,她感到无比疲倦,即使醒来,也不愿起床,只是躺在那胡思乱想。说是愁春,其实她究竟在愁什么想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她知道在那些女弟子眼里、在那些男人心中,她是个十足的荡妇。她欺骗自己说不在乎,可惜这个谎言她自己都不相信。
她是在乎的,不在乎别人的目光,而在乎内心的那个声音。她叹息着珍宝易得有情郎难寻。她恨这个世界恨男人们的薄情寡义。她的泪滴湿了枕头,只希望有人能看透她内心的愁肠百结。但想来想去又有什么用呢,能改变什么呢?只能用“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来宽慰自己,来自欺欺人。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某些辗转难眠的长夜,鱼玄机也写了许多怀念李亿的诗,但这些诗句也许并非是要表达她的一往情深,而是她想提醒自己,曾经在心底某个角落有一份纯真存在,一份期冀存在。只有抓住这抹纯真,她才能保留内心的纯洁、灵魂的干净。
令人遗憾的是,这种以诗文拯救灵魂的努力是徒劳的,并不足以抵消她心中的焦虑不安,拦阻她脾气的日益暴躁。
公元869年,二十六岁的鱼玄机因猜疑妒杀婢女绿翘,并埋尸于道观后院,事发后被执刑严酷的京兆尹温璋判以死刑。
惊世才女鱼玄机就此葬身黄土。
从天才女诗童到清纯可人的少女,从委曲求全的小妾到求助无门的弃妇,从痛苦绝望的怨妇到自暴自弃的放荡女子,最终成为心灵扭曲的杀人凶手,鱼玄机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一步一步,迈入堕落的深渊。
她的结局确实咎由自取,可这并不能让世人忘却,她曾经的清丽单纯,她曾经的风华绝代。
谁家更有黄金屋,深锁东风贮阿娇
她,是帝王之家的一朵薄命花。
她的生命里,曾伫立着三位帝王的身影——她的外公是汉文帝,她的舅舅兼公公是汉景帝,她的表弟及丈夫则是功业辉煌的汉武帝。
千百年来,帝王身后的女人们总是备受世人瞩目。可是,与这样三位杰出帝王有着密切关系的她,留给后人的竟只有一个姓氏,连生卒年月都难以确定。她轰轰烈烈的一生,也只凝结成了后人津津乐道的两个典故:金屋藏娇和千金买赋。
她姓陈,正史未留其名,志怪小说《汉武故事》里称之为陈阿娇,是汉武帝姑姑馆陶长公主刘嫖的女儿。她出生时便是金枝玉叶,成亲后即为太子妃,之后更贵为一国之母。
然而,如此显赫的身世在带给她荣耀与富贵的同时,也成为桎梏她幸福的枷锁,使她犹如一只金丝雀,住在黄金打造的鸟笼里,欢歌一曲后便孤独抑郁至死。
想来在她香魂缥缈的那一刻,她的耳畔回响着的,仍是孩提时他的那一句许诺:如果能娶阿娇做妻子,我会造一个金屋子给她住……
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
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
—唐·李白《妾薄命》
那时,她和他还只是御花园里游玩嬉戏的两个孩子,纯真无邪,不谙世事。她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原是想将她许给当时的太子刘荣的,只因刘荣之母栗姬不识抬举拒了婚,而刘彻的生母王娡则聪敏世故,百般迎合讨好馆陶长公主,为刘彻争来了这难能可贵的好机会。
于是,便有了被世世代代传为佳话的一幕:馆陶长公主将外甥刘彻抱在膝上,问他:“你长大了要娶媳妇吗?”刘彻童音朗朗道:“要啊!”长公主便指着左右宫女侍女一百多人问他想要哪个,他说都不要。最后长公主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问:“那阿娇好不好呢?”刘彻这才笑而答曰:“好!若得阿娇作妇,当做金屋贮之也。”
这样一句感天动地、如珠玉般华美的浪漫爱情誓言,究竟是小人精刘彻为讨好姨母脱口而出的,还是其母王娡暗中授意,想必只有这母子二人心里才清楚吧。但无论如何,这句话说得馆陶长公主笑逐颜开,同时更坚定了她和王娡联姻、废太子、立刘彻的决心。
是的,仅是如此,因着波谲云诡的皇宫斗争,陈阿娇和刘彻的命运才被父母们安排在了一起,她和他的夫妻缘分由此奠定。但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的关系一开始便笼罩着浓浓的政治阴影,失了爱情应有的简单与纯净,也就注定了难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这一切,在一开始便已昭然若揭,陈阿娇本应看得清晰通透。她有一个极善钻营的母亲,那是连中国“立嫡立长”的继承传统都能打破,能将十皇子刘彻捧上皇位的女人。按说陈阿娇应该心中了然,七岁便被立为太子的刘彻,将来是要做皇帝,要“后宫佳丽三千人”的,绝难钟情于她一人。
然而,因为当时的她年纪尚小,更因为馆陶长公主自己虽精明,却未将这份精明成功运用在对她的教导上,她的心终被他那句“金屋藏娇”的盟誓深深打动了,一寸一寸沦陷下去。她的爱,也在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青葱岁月里渐渐萌生,一日一日情浓如荫。
而刘彻待她,也一直殷勤周到。打小起,他便对这个疼爱他的表姐心存好感,何况母亲一再教他要听从于她、呵护着她,即使她有些刁蛮任性让他不悦,他也在感性和理性上皆迁就她、宠爱她。
公元前141年正月,汉景帝驾崩,十六岁的刘彻即位,太子妃陈阿娇顺利地成为身份显贵的皇后。
那一夜,在陈阿娇的生命里,真如烟花盛放,绚烂至极。她爱他,这个从小便跟在她身后与她玩耍、得她照顾的小表弟。她爱他,这个日渐成长为英伟少年的小夫君。多浪漫啊,她是他的皇后,要住在他为她打造的金屋里,与他晨昏厮守、相伴至白头。
只是,好梦由来最易醒,单纯率真的陈阿娇却不知盛极而衰的道理,更没有想到,她日后要面对的,不是金屋里的浪漫,而是金屋里的无边寂寞……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唐·李白《妾薄命》
刘彻对陈阿娇的那份感情,的确是有些纠结的。少年情怀尽是诗,日夜面对娇俏可爱的她,男女之情自然滋生。可是他生性霸气十足,不是那种低眉顺目的男子,随着年岁增长,他渐渐不能容忍她的骄横作风。对她的那份情爱,即使曾在心里扎根,也以不可抵挡之势日益萎缩。
宠极爱还歇。他对她的“宠极”原本就基于对她身后势力的利用和忌惮,她的母亲馆陶长公主、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窦太后,都掣肘着他的皇权。
刘彻对她的“宠极”固然也有着感恩的成分,谢她多年来的扶助,谢她对他的一心一意和全心全意。
可惜,利用与感恩都不能成全爱情。他终于羽翼渐丰,不再需要借助于她,也就没有必要再对她委曲求全、虚与委蛇。
妒深情却疏。自小娇贵的身份让她知道什么是养尊处优,知道怎样颐指气使,单单不知如何去温柔顺从,不知如何顾全大局、握紧手中所有,更不知如何感恩已有的生活。
她拥有着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地位与荣华,过着多少女人期冀的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唯独得不到他的怜爱。
她最想要的,只是他的爱——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倾心相恋,他刘彻对她的真心宠爱。令人遗憾的是,她注定要不到。
他们的个性本就不融,他们的利益关系更如爱情里的杂质,难以摒除。而她的天真恰恰造就了她的愚蠢。她对他越真心,就越妒忌他其他的女人,就越妒恨他的花心风流。于是,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尽了各种办法,试图夺回他的宠爱:挟恩邀宠,怨愤指责,一哭二闹三上吊,凌辱折磨其他女人,耗费巨资寻求生子偏方……
陈阿娇的幼稚和可悲尽显无遗。她根本不知自己的做法只会将他越推越远。她也完全忘了,她是皇后,他是皇帝,她不可能操控他。若他们是寻常夫妻,她这些做法兴许还能绑住他一时,可他是雄霸天下的君王,操有生杀大权,包括对她余生的决定权。
公元前130年7月,陈阿娇的皇后封号终于被汉武帝刘彻以巫蛊罪名废除。自此,她被长期幽禁于长门宫里。
那一年,他二十七岁,她比他略大,年纪应是三十上下,正值一个女人的如花岁月。
巫蛊案的事件颇为可疑。十余年来她擅宠娇贵却无子嗣,而志向高远、心性激烈的刘彻一直有着提防外戚弄权的谋算,是以他早有废她之心。
据《史记》记载,馆陶长公主曾追问平阳公主,皇上何故废后,平阳公主并没有提巫蛊一事,只是说:“用无子故废耳。”可见,陈阿娇的“巫蛊罪”便有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嫌。
无论怎样,他是要与她彻底地恩断情绝了,自此,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长门即使只有一步之遥,他也不肯回车探访。而此去经年,她不再是公主,不再是皇后,只能是长门金屋里的一个怨妇,终日以泪洗面。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唐·梅妃《一斛珠》
长门宫在长安城外,原是馆陶长公主刘嫖的私家园林,后献给汉武帝改建为皇上祭祀时休息的地方。刘彻对陈阿娇,比之他后来对其他女人的狠绝,也算是手下留情了。他虽废了她的皇后之名,却让她回娘家园林而不是在宫廷监狱居住,衣食用度上也依旧是皇后级别待遇不变。
相较于司马相如名震一时而略嫌冗长的《长门赋》,传为唐代梅妃江采萍所作的这首《一斛珠》,更为简洁形象地描绘了陈阿娇在长门宫里的岁月。
曾经的恩爱时光倏然逝去,曾经耳鬓厮磨、如胶似漆的一幕幕皆恍然如梦。她不敢相信,她对他爱深似海,她曾造就他的至尊权位,他竟会如此待她!
最初,她尚且期盼着,对镜理云妆,打扮得亮丽光彩,等他到来。然而,随着一日日的期盼落空,她心灰了,意冷了,空留心底的千般纠结。
如果,陈阿娇能学会看透,看透刘彻的心,看透她和他那份充斥着杂质的情,她大概就能学会放下,在长门宫里继续做一朵高贵的芙蓉花,独自芳香。可她看不透,她的期盼曾有多深,如今的怨恨就有多深,伤心就有多深。
她并不感激他虚伪的宽容,一点也不。恩已断,爱已弛,他貌似顾念旧情的照顾,对她而言不过是耿耿于心的讽刺与锐痛。她宁愿他再绝情一些,让她彻底死了心,不再存有一丝一毫的幻想,或赐她一死以痛快,就像他对那些女人一样心狠手辣。
无论怎样,都好过现在,她过着形单影只、行尸走肉的日子,在锦衣玉食里消磨着青春,消磨着生命。
日冷金殿,霜凄锦衣,妆容懒理,泪染红绡。在她心里,有着对他“何必珍珠慰寂寥”的愤恨,也有着“徒剩珍珠慰寂寥”的无奈与凄惶。
长门花泣一枝春,
争奈君恩别处新。
错把黄金买词赋,
相如自是薄情人。
—唐·崔道融《长门怨》
相传在陈阿娇失位后,馆陶长公主曾花千两黄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希望借此使刘彻回心转意。这篇西汉文学的经典作品情深意切,非常感人,但此赋的序言里竟提及了汉武帝的谥号,本不应为司马相如所知,很可能是后人拟作。
即或真有千金买赋一事,诚如崔道融诗中所言,也真是所托非人了。司马相如自是薄情人,他在仕途得意后,也曾心猿意马,意欲背离卓文君,与刘彻权势稳固后当即冷落陈阿娇无甚分别。何况“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陈阿娇内心对爱的期盼与失落,那份爱也不能爱、恨也不能恨的无边凄苦,除了她自己,恐只有天知道了。
而此举究竟是馆陶长公主怜女心切,还是倔强的陈阿娇终于耐不住思念与寂寞决定向刘彻低头了呢?无论怎样,显然未曾打动刘彻那颗坚硬冰冷的心。
《汉书》记载说,公元前110年,陈阿娇在长门宫独居二十年后病逝,但按野史的说法,她是举宫自焚而亡。野史虽不可尽信,然而以陈阿娇的骄傲心性,她会这样做也未为可知。
可以确定的是,她最后是与母亲刘嫖一起葬于窦太后陵墓侧,而不是屈辱地和其他嫔妃一起埋在妃园。
“如果能娶阿娇做妻子,我会造一个金屋子给她住……”香魂缥缈之际,那稚嫩的童音仍回响在她的耳畔,她伸出手,徒劳地想去握住什么,摊开来,掌心却是空空如也。一代皇后陈阿娇的一生就此落幕,空留给世人无尽的遗憾和悠长的叹息。
也许,在他看来,从甘泉宫到长门宫,到最后陪葬于汉文帝的霸陵,他一直都兑现着当初的诺言,给她最好的生活。然而,这个牵绊了她一生的华丽誓言,只是一道叫人疼痛难舍的金箍而已。
岁月悠悠,逝者如斯,谁家更有黄金屋,深锁东风贮阿娇?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翻开历史画卷,走近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她们的芳名能流传经年,或是源于美色,或是源于才情,无论怎样,她们的形象都鲜明可见。独独有一个女子,她的身影却是那样的模糊,仿佛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缥缥缈缈。
说她远,她的名字和故事,不知在多少人心里生了根,在多少个夜晚的梦境里摇曳;可说她近,除了一个名字和一段情外,世人对她实在知之甚少。
她应该是美丽的,尽管她并非以美留名,但在人们的想象里,自幼文静灵秀的她必定有着惹人怜爱的气质;她被公认为才华横溢,然而她偏偏只有一阕词流传于世,并且连这唯一的一篇作品,也有着“除头两句外,其余为后人补上”的嫌疑。
或许可以这样说,她的名垂千古是透着些许悲哀的,因为这不过是成就于他。若没有他,她大概会被茫茫人海所淹没,不见芳踪。只是,她的情,她的心,她的生命,也是由他消磨殆尽。
她,是南宋诗人陆游的第一任妻子——唐琬。毛泽东在《卜算子·咏梅》中写道: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1145年,二十岁的陆游在沈园里写下的这阕词,想来唐琬是十分喜爱的。她知道,这是他在借梅表明自己的心志,也是以梅来喻她。
那时,他们刚刚成亲,正是“你侬我侬,忒煞情多”的好时光,她的红酥小手任他握着,他的眼中深情流转,一杯杯黄藤酒伴着一声声浅吟低诵,风也好,雨也好,都是浪漫的良辰美景。
那时他们年纪小,他多少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她呢,纵然有些许多愁善感,也沉浸在和表哥永结同心的满心欢喜中,不疑有他。
没有,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亲爱的夫君会一词成谶,日后她真的就成了那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梅,在黄昏独自愁对风雨,最后,零落成泥尘,只有香如故。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从青梅竹马的恋人,到举案齐眉的夫妻,唐琬只觉自己何其幸运。这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少女,当然无法预料,今时今日,她和他的每一分甜蜜,都是在酝酿着他日的苦涩。
宛如一双翩跹于花丛中的彩蝶,因她提议,她和他丽影成双,采集了许多菊花晒干,由她亲手缝制了一对菊枕,然后写诗唱和。却不知这美好的记忆,不过是留待数十年后,为垂垂老矣的他再添一抹诗情: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旧时清香今何在。六十三岁的陆游收到他人送来的菊花枕,忆及前尘往事,凄然感怀。四十三年前,那香,是清淡的菊花香,更是怀中她的沁鼻发香,幽幽体香。
此时此夜难为情。这样的时刻,她隔着幽泉,怕也禁不住叹息。那一缕菊花香萦绕的当初,她日日在云发间簪着的那只精美无比的凤钗,是他送的定情信物,也是婆婆对他们新婚的祝福。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如此良缘,她哪里会想得到,十年后,这凤钗竟翩飞到沈园的墙上,化作了他那阙沉痛无比的词作《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东风恶,他是终于替她说一句公道话了吗?不,他那样愚孝,为了母亲而休她,又怎可能公然在墙上对母亲含沙射影。他大概只是顺着前一句的词意信笔写下罢了。
错错错,他是否真的知道错了,听信母言是错,一纸休书是错,再娶新妇是错,都是对她和他情爱的辜负。
其实,不管他口中的东风所指为何,她不怨东风,她只怨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未能为他诞下子嗣,她也觉心中疼痛、亏欠了他;由来翁婿难处,婆媳不和,陆母不喜他俩恩爱缱绻致使他怠于功名,她也觉其言有理,难于辩驳;至于八字命理之说,她不信,她不服,她如此爱他,难道真会克了他、害了他?
寄语东风休着力,不禁吹。雨打风吹里,她的美、她的才、她与他两小无猜的情都无法反击,她求助无处,只求他护她。
无奈,这个在民族大义前能气吞万里的男人,面对咄咄逼人的母亲,面对亲情和爱情的抉择,竟也茫然了,怯懦了,只知悄悄另筑别院安置她,由着她如同潮湿地里的苔藓,自生自灭。
1145年,出阁仅一年的唐琬被逐出夫门。
唐琬被逐之谜,众说纷纭。依古人的说法,是因为“二亲恐其惰于学,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据陆游晚年的诗作,是因为唐琬不孕;以后人的揣测和传说,是因为陆母合算二人八字不合,才强令儿子休妻。
那纸休书上,究竟写了些什么,已无从考查。也许是冠冕堂皇地写着她无所出才遭摒弃,也许是写着别的借口,但事实怎样,已不可知了。
想来想去,这更像是一个千古难避的家庭悲剧。欢欢喜喜地娶媳,陆母也希望家和万事兴,她既然成就这门亲事,自是算了八字、吉时,考察过唐琬的人品的。何况陆家和唐家又是表亲,传宗接代再重要,也不至于仅仅一年便失了信心,再说也可以用纳妾来解决这个难题。而陆游,应该也不是那种听从上意不知反抗的懦弱男子。
陆母坚持棒打鸳鸯,陆游另筑别院,实在是因为陆母和唐琬相处不顺。陆母出于种种原因的指责,唐琬自觉无辜的自辩、抗争,陆游夹在两个女人间的左右为难,最后才导致了名休实未休的局面。
唐琬的心里何其不甘。曾经的山盟海誓言犹在耳,他和他母亲迎她进门时所赠的凤钗仍在发间,为何转眼间便风云变色,让她背上他仕途不顺的黑锅?
当然,她知道他无论多茫然、多无助,他的心里也是有她的,而她也仍深爱着他。为了他,她的心甘愿低到尘埃里,在别院里静待着他的到来,静待着他想出办法,有朝一日两人能重续鸳梦。
“卿但暂回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曾经,一样的两难情境里,焦仲卿曾对刘兰芝说,你先回家去吧,我现在去太守府里上班,等我从府中回来后,一定前去接你。现在,他也是这样对她许诺的。若没有这一个许诺,一线希望,她也不会委委屈屈地任他金屋藏娇。
谁知道,一天,两天……最后等来的是他和王氏好女的亲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唐琬的这声幽叹绵延至今,而这份凄凉的寂寞,与其说是形容后来她身处赵府的心境,毋宁说是在述说她居于别院听他吹吹打打迎娶新妇的心痛。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他昨日还信誓旦旦请她相信“还必相迎取”,今日却置身洞房花烛前但看新人笑了。她是想写一封锦书,向他倾诉旧日的欢情,无奈“东风恶,欢情薄”,这锦书,写了又如何,只能莫!莫!莫!
纵然如此,她仍存着最后一丝微渺的希望,守着最后一缕昔日欢情,在娘家痛苦地等着转机。直到王氏生了孩子的消息传来,她的心彻底碎成千片万片。从此,“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总觉得,唐琬其实就是林黛玉那样的女子,或说林黛玉其实是唐琬的一个影子——才华横溢,不喜俗务,却又是多愁多病身。也许,还有点小性子。
陆母觉得唐琬妨碍了陆游的上进之心,或许真是如此,若唐琬有着薛宝钗的“停机德”,自是能讨得陆母欢心,不至于被嫌恶。
陆游的心,唐琬理解,陆游的志,唐琬支持,可陆游的理想和陆母的期望本来就有出入,所以唐琬只能是陆游的红颜知己,却做不了陆母的好儿媳。
只是,唐琬的命比林黛玉更为多磨,若林黛玉未在情人的成亲之夜香消玉殒,之后的日子怕也是和唐琬差不多光景。
在赵家的日子,唐琬本来不应难过。一个被休弃的女子,赵家会迎进门,自不会百般刁难。赵士程会不顾世俗舆论以之为妻,不论是早有爱慕之心也好,还是敬重陆游,同情其二人境遇也好,都会对这个兰心蕙质的苦命女子呵护疼爱。
然而,曾经沧海难为水,唐琬对陆游再恨、再怨,也是情难自弃。
“人成各,今非昨”,一杯杯黄藤酒入了愁肠,皆化作阶前的点点相思泪,隔着窗儿滴到明。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现在的他待她越好,她的心越是纠结难解,她忘不了以前又不想伤他,便只能咽泪装欢。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一年年,他连生贵子,她独语斜阑。黄昏的雨,碎落的花,前尘往事,丝丝愁绪,郁结成心里的千千结,终至病魂常似秋千索。
说不清是一种冥冥中的机缘,还是一切自有命数,多年以来,她和他都尽量避开不见,咫尺天涯,各安天命。却终究逃不开宿命的安排,有了沈园的偶遇,有了他的“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的比较,有了她欲语还休的心内暗涌。
他对她是有牵念的,故而一时血气翻涌,奋笔疾书下《钗头凤》一词在墙,多少期冀着某日被她发现。
而天意弄人,1156年,唐琬果然在重游沈园时,听到了他的六声连叹。错错错,十年的怨,十年的盼,她终于等来他的抱歉。莫莫莫,一切已成无可挽回的定局,她最后竟只得他的抱歉。她不禁失声痛哭,回家后以血泪完成了与他最后的唱和: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原来,你还是记得我的,你的心里还有一个角落属于我。原来,你并不是那么绝情的人。那这么多年,我们咫尺天涯的两地相思究竟算什么,我又何苦勉强自己去爱他人?错了,错了,我当初的年少执意错了,若我不那么倔强,惹怒了你的母亲,我和你今时今日何至于此。
错了,错了,可明知是错,我和你也再不能回头了。
那一刻,她不再恨他,却也不再爱他了。对他,她只剩下千般万般皆是错的遗恨。只是,她娇弱的病体却禁不起这诸多情绪的起落,终于魂归离恨天。
唐琬郁郁而终时,陆游三十二岁,她应在三十岁左右。自此,红颜薄命、有缘无分的哀叹时时萦绕在他的心头,溢于他的笔端。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一句句,一声声,都浸润着他的思念和悔恨。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八十四岁的陆游最后一次游沈园时写下了这首诗,在行作稽山土之前对他和她的一段爱恋叹了最后一声: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不堪的幽梦,是他的,更是她的。这幽梦之于他,不过是午夜梦回时的唏嘘怅惘,却累了她的一生,误了她的一生。
唐琬无疑是一个薄命的女子。这薄命对她本人而言,当然是一个悲剧,但对看客来说,便是一种凄美。这凄美成就了她的名,却苦了她的心。若她能放开胸怀,去怜取眼前人,应也能和赵士程举案齐眉,白首到老,成就另一段爱情佳话吧。
然而她的性情,注定了她的生命只能如流星般迅疾,徒留夜空里的一抹幻美。
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
在历史的烟尘里,薄命红颜无数,绝色美女如云,乱世佳人亦历历可数,然而,集薄命、绝色、乱世三者于一身,叫人为其才艺心向往之,又为其身世扼腕叹息、为其际遇惊叹不已者,陈圆圆应是第一人。
陈圆圆色艺双绝,不仅在当时名冠苏州,享誉江南,被盛赞为“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今时今日她的名字仍为世人所熟知。只是,当人们带着欣羡带着些惋惜说起这三个字的时候,却并没有多少人知晓她的本名——邢沅。
1623年,邢沅出生在江苏常州,父亲是一个货郎。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逝世了,便寄居到苏州姨母家里,改姓了陈。之后,她流落风尘,被姨夫卖进了梨园,受梨园园主器重收为徒弟。这期间,曾有一个叫贡若甫的人看上了她,花三百金赎来欲纳她为妾,但贡妻不许,她只得又回到梨园之中。
凭着昆曲《西厢记》里的红娘一角,陈圆圆名动一时。她饰演的红娘,“体态倾靡,说白便巧”,唱腔如珠玉在盘,每一登场演出,总叫观者为之魂牵。既有绝色,又有绝艺,陈圆圆自然惹得众多男子寤寐思服,辗转难忘。
不过,在陈圆圆的心里,这些名只是虚名,这些情也只是假意。如同所有女子一样,她期待的,是一个能令她以心相许的男子,一个值得她托付终生的良人。
正因为这份期许,陈圆圆初见冒辟疆时便对他一见倾心,大胆表白。
风流潇洒,博学多识,又有向阉党叫板的正直不阿,冒辟疆的确有着让女人陷入爱情的魅力。但以陈圆圆的人才声名,挑个人家做正室也是绰绰有余,却甘愿为其小妾,可见她到底是个重才重情而轻利的性情中人。
“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真如孤莺之在烟雾。”冒辟疆这样形容陈圆圆当时的姿容风度。对此佳人,是时的他也未尝不心旌摇曳,难以自持。
佳人含情,才子动心,两人遂相约等冒辟疆接来母亲后,八月时一起去虎丘赏桂。
谁知,再次相见,当陈圆圆提起婚嫁时,冒辟疆竟回避着,并托词说担心船上的母亲,匆匆告辞。
冒辟疆的躲闪,陈圆圆岂会不知。但她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人,也不是羞怯隐忍的性子,对于自己的幸福,她是会拼力争取的。她知道,若不说不做便错过了良缘,她是会一辈子后悔的。
因而翌日一早,陈圆圆便淡妆素服去拜访冒辟疆的母亲,是夜又再次向他表明心迹。冒辟疆一再以父亲陷入困境等为由拒绝,亦不能令陈圆圆死心。她这坚定执著、无怨无悔的态度,最终打动了他,他答应在父亲脱险后会来找她。
那一段等待的日子,陈圆圆虽承受着思念之苦,却是满心幸福的。幸福的未来已在她眼前展开,她每次想起,都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她满怀憧憬地等过了一天又一天,一心以为会等到意中人前来迎娶,从此过着宁静圆满的生活。
然而,世事难料,仿佛命中注定了,她和他,只能是一段擦肩而过的短暂情缘。
1642年春,当冒辟疆处理完家事,到苏州来践约时,陈圆圆已于十日前被国舅爷田弘遇的门客强行买去,意欲将其献给崇祯皇帝。
堤柳堤柳,不系东行马首。
空余千缕秋霜,凝泪思君断肠,肠断,肠断,又只催归声唤!
—明末清初·陈圆圆《转应曲·送人南还》
一年多的等待,没有等来情郎,只等到了命运的又一次捉弄。陈圆圆坐在上京的马车上,心如刀割,肝肠寸断。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被姨夫卖身梨园的那段时光,无助、忧伤、徘徊,却又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冒辟疆是不是一定会来找她,又想若他没有负她真的来了,得知她进宫的消息会怎样呢,也会和她一样充满遗恨吗?如果是那样,他还是不要来吧,她宁愿他负她,也不想他伤心难过。
能进皇宫,想来也是不少女子心中的荣光。田弘遇这一献,如若适时,以陈圆圆的姿色,想来至少能荣宠一时。不过当时时局动乱,崇祯皇帝无心逸乐,陈圆圆在宫中住了两三个月后便又返回田府,成了田弘遇的歌舞伎。
她在田弘遇宴客时为其表演取乐,其余时间便独坐房中发怔,这样的日子,陈圆圆过了一年有余。渐渐地,她适应了,不哀伤自怜了,只希望能如此平安简单地度过余生。虽然她心底雪亮,她是田弘遇手中的一枚棋子,迟早是要被送出去的。
1643年的夏天,李自成的队伍逼近京师,这让田弘遇忧心惶惶,特设宴为奉皇命镇守山海关的吴三桂饯行。
当田弘遇将这一消息告诉陈圆圆时,陈圆圆知道,她的生活又要被改变了。吴三桂,她轻念着这个名字,一边梳妆打扮,一边任由无数念头在心间打转。对这次改变,对这个未知的男子,她确有着一种隐隐的期待,非关爱情,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酒宴上,陈圆圆且歌且舞,如花摇曳,姿容绝美,音若天籁,看得吴三桂心荡神驰。推杯换盏间,田弘遇谈及时局,吴三桂趁机提出要求,说“能以圆圆见赠,吾首先保护君家无恙。”田弘遇原本就有这个意思,自然顺水推舟。
就这样,两个男人,一次宴会,一杯酒,完成了陈圆圆人生的又一次转变。
说甚倾城倾国,无非薄命红颜。
一身无主几时欢。方才为破涕,又作泪涟涟。
铁马金戈天下,改朝换代江山。
成王败寇尽儿男。因何将祸水,长与女儿担?
得此人间绝色,吴三桂自是喜甚,翌日即以千两黄金作为聘礼,将陈圆圆从田府迎娶。纵然战火绵延,王命在身的吴三桂还是抽出时间,举办了隆重的纳妾之礼。这一切,虽出于他的虚荣炫耀,但也是对她的一种尊重。
还想要向命运要什么呢?洞房里,陈圆圆望着桌上红烛,亦觉这尚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身份卑微如她,自幼飘零,如今终于有个家了,丈夫又是一个英武将军,尽管他今日看重的是她的美色,然来日她必相夫教子,好好经营这不易得来的幸福。
无奈好梦由来最易醒,欢愉短暂,边关告急,吴三桂匆匆出发。他本想带她同去,可为免招惹非议,其父又百般劝说,他不得不将她留在京城府邸,暂别美人去救江山。
吴三桂的走,让陈圆圆颇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觉,只觉自己命薄如斯,总是刚得些希望,随即又破灭。从前与冒辟疆是如此,现在与吴三桂也是如此。时逢乱世,是成是败,皆为未知,她和他,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后来发生的事,应验了陈圆圆不祥的预感。吴三桂走后不久,李自成就打进北京,建立了大顺朝。吴三桂的父亲投降,陈圆圆被李之部下刘宗敏所掠献给李自成,她誓死不从,于是又被赏回给刘宗敏。
一切的一切,发生得那样突然、迅即,陈圆圆甚至还来不及为之感到悲伤。从一个男人身边,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她似乎注定了要被不公平的命运裹挟着,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幸而,这世间还有一个人惦记着她,还有一个男人有心护她周全。不管那是为了情,还是为了色,至少他希望她只做他的女人,至少他能够为她挡风遮雨。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远在边关的吴三桂被李自成以家人性命相要挟,原本已决定投降,返京途中却得知陈圆圆被刘宗敏所占,冲冠大怒,高呼一句:“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生为?”
为了陈圆圆,为了这被人夺妻的奇耻大辱,吴三桂于是决定与李自成决裂,并假意降清,企图借助清兵之力为自己争这口气。没想到李自成在山海关大败后,为了泄愤,竟真的杀死了吴三桂全家四十余口,只留下陈圆圆一人。
李自成为何放过陈圆圆?这一点已难为人知。但吴三桂是被彻底逼上道义的绝境了,国仇家恨令他疯狂,他终于做出开关迎进清兵的决定。
大顺朝如昙花一现,李自成战败后仓皇离京,临走时本欲带走陈圆圆。陈圆圆心里自是惦念吴三桂,他怜她惜她,而面前这个男子却是连昆曲也听不惯的。于是,她以她若跟随离京吴三桂必紧追不舍为由假意相劝,这才得以留在京城。
江山易主,朝代更迭,转眼间风云变幻,家国皆涂炭。但她并不太关心这些,也想不清楚这些。她不过是一个孱弱女子,随命运几番起伏,自顾不暇。她只知道,她和他终又重逢。
在赶去绛州与他相会的路上,马车昼夜不停,她的思绪也翻腾难息。
这些年来,多少人盯着她的容颜,多少人听着她的声音,多少人谈论着她的逸事,然而又有多少人会过问她的心。
她的心愿原是那样简单,只求嫁个中意男子,与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只是命运不由人,萎落在风尘里,漂泊辗转,没个归宿。
而现如今,一切,该尘埃落定了吧?
那日,他身着戎装,亲自骑马出迎。为了她的到来,他再次大张旗鼓,在大营前搭起五彩牌楼,旌旗箫鼓整整排列了三十里地。娶她迎她,他总是这般郑重其事,他待她,也真是宠爱之极了。
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
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街,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
—明末清初·陈圆圆《丑奴儿令》
是的,宠爱。他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是宠爱,他对她嘘寒问暖百般爱怜是宠爱,他被清廷封为平西王后要立她为正妃是宠爱。最初,他对她的确极其宠爱。而她,也想沉醉在这宠爱中,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可惜,她挥不去心头的那点理智,那丝清醒。这个男人,她和他相处越久,就越清楚,他不是她的爱,他也并不爱她。所有的宠爱不过源于她的美色,他的新鲜感。然,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有朝一日,色衰,自然便爱弛。
她没有机心,但并非愚钝。她自然也看透了,他当日的冲冠一怒,到底有几分是为她,有几分是为他自己。
如今的陈圆圆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她不会做他的正妃,那个位子从来不是她的寄望。可她也无处可去,她也觉得自己确实欠了他一点什么。虽然,为了这一点点亏欠,她背负了“红颜祸水”的恶名。
接下来的生活,是陈圆圆并不意外的模样。他依附清廷,她百般规劝无用。他另娶正妃,容不下她,她迁居别院。他独占云南,选美享乐,她年老色衰,日渐失宠。他执意反清,她再次劝说无效,黯然离去。
倾国倾城颜色,传奇梦幻人生。
江山飞絮伴伊行。几多扛鼎客,策马逐娉婷。
山海关头明月,北京城内残星。
云南风雨淡红英。来时应有爱,去日或无情。
—诗酒仙《临江仙·陈圆圆》
陈圆圆决定出家为尼,希望在诵经念佛中求得生活的安稳,内心的宁静。
政治与阴谋,权力与斗争,那是男人的世界,她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几番起伏,她有心无力,不得抗拒。世人的批判指责,她也无法澄清。那就彻底做个槛外人吧,远离这纷纷扰扰的尘世,不再为俗事烦心。
今后,她时刻与古经相伴,他日夜铁马金戈,从此两无涉。
她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兵败病死的讯息传来时,她的心还是泛起了涟漪。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结果,原以为可以毫不关心地平静面对,然而那么多年的岁月曾经在她和他之间流过,那些往事似已久远又历历在目。她不爱他,他不爱她,可她和他毕竟……
他也是个可怜的男人,一生两次家破人亡,第一次她原本无心却牵涉其中,这一次,她虽已出家,不在抄斩之列,但她的心无法置身事外。先前有他在,她这株菟丝花亦算在风雨中有所庇护,如今他走了,她,也不如归去吧。
质本洁来还洁去,陈圆圆最终选择了安睡于寺外的莲花池中,与满池清芬共眠……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追随着她和他的传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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