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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幸福:曼殊斐尔小说集》是英国作家曼殊斐尔的经典短篇小说选集,亦是新西兰文学花园的孔雀开屏之作。
在徐志摩的眼里,曼殊斐尔其实是一座令他神魂颠倒的维纳斯偶像,是一位不容亵渎的艺术女神。那美丽女人的身上,寄托着他那“爱、自由、美”的理想。
英语写作教科书式的小说作品,多位翻译大师追捧的典范文本,其中含有收入牛津大学版英语教材的《园会》、《一杯茶》。
中英对照,国内首次双语合璧版本,精彩演绎曼殊斐尔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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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幸福:曼殊斐尔小说集》是曼殊斐尔创作的短篇小说选集,共收录了曼殊斐尔的代表作《幸福》、《园会》等短篇小说8篇,还附录了徐志摩悼念她的文章和诗歌。曼殊斐尔在艺术上深受契诃夫的启发,不设奇局,不求曲折的情节,注重从看似平凡的小处发掘人物情绪的变化,文笔简洁而流畅,注重内心描写,细腻地传递出作者内心渴望生命的抑郁情绪。同时,曼殊斐尔的作品也是学习英语语法的权威文本,她的小说《园会》、《一杯茶》等,五十年前就成为英文写作与英语语法的教学篇目。
本书由民国时期四大才子之首徐志摩翻译而成,他是中国第一位翻译曼殊斐尔作品的作家,为曼殊斐尔的作品在中国的流布立下了筚路蓝缕之功。译文后附有完整的英文原文,读者可以感受英国著名作家曼殊斐尔的语言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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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曼殊斐尔(Katherine
Mansfield),通译为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国现代主义女作家,生于新西兰的惠灵顿。虽然她在英国成名,其小说背景带有很深的新西兰文化的印迹,被当时的媒介誉为“新西兰文学花园的一只孔雀”。她的创作有短篇小说、诗歌和文学评论,并与人合译过契诃夫和高尔基的作品。她以短篇小说成名,主要作品为短篇小说集《在德国公寓里》、《前奏》、《幸福》、《玩具房子》、《在海湾》、《园会》、《鸽巢》、《幼稚集》等。
徐志摩,现代诗人、散文家,新月派代表诗人,新月诗社成员。作为性情洒脱、满身才华志气的文化人,徐志摩和郁达夫、邵洵美、戴望舒被称为“民国四大才子”。其文学创作种类丰富,数量颇丰,代表作品有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集》,收录有广为人知的诗歌名篇《再别康桥》、《偶然》、《沙扬娜拉》等;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自剖》、《秋》;日记有《志摩日记》、《爱眉小札》等;译作有《涡堤孩》、《曼殊斐尔小说集》、《赣第德》、《玛丽玛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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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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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会
毒药
巴克妈妈的行状
一杯茶
幸福
一个理想的家庭
刮风
附录一 夜深时(残篇)
附录二 曼殊斐尔
THE GARDEN PARTY
POISON
LIFE OF MA PARKER
A CUP OF TEA
BLISS
AN IDEAL FAMILY
THE WIND BLO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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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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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由英国作家曼殊斐尔创作的短篇小说选集。曼殊斐尔(Katherine
Mansfield),通译为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888~1923),英国著名的女作家。生于新西兰的惠灵顿,年轻时到伦敦求学,后在英国定居。她是以短篇小说成名的,在作品风格上,富有女性的特点,细腻而干净,笔调自然流畅,在技巧方面注重心理描写,综合了多种现代主义的表现方法,这使她的作品在西方国家颇受欢迎,也在上世纪20年代得到了东方青年读者的广泛阅读。
曼殊斐尔于1922年7月,在伦敦会见徐志摩,交谈中她给徐志摩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只有20分钟的会面,却使徐志摩受到了一次美的洗礼,并和其结下了终生的深厚友谊。所以在和曼殊斐尔见面时,徐志摩接受了翻译她小说的重托,当年10月15日,徐志摩从英国返回中国。归国后,他没有食言,在多次讲演或撰文介绍这位令他动心的女作家之余,他翻译成了《曼殊斐尔小说集》,为曼殊斐尔的作品在中国的流布立下了筚路蓝缕之功。曼殊斐尔因患有肺结核病,于1923年1月9日在法国的枫丹白露镇去世。
徐志摩一生顶礼膜拜的女性美的理想,只和他接触了20分钟,“那二十分钟不死的时间”成为徐志摩终生的眷恋。在得知曼殊斐尔逝世之后,徐志摩一腔哀思难平,写下诗歌《哀曼殊斐尔》《努力周报》第44期。在回忆文章《曼殊斐尔》中,徐志摩用“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俄顷之回忆”来表达自己对曼殊斐尔的深情怀念。曼殊斐尔逝世半年之后,徐志摩还赶到巴黎曼殊斐尔的墓地凭吊,“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徐志摩译著的《曼殊斐尔小说集》,于1927年由北新书局初版中文繁体毛边本。此次出版是1927年初版之后的国内首次简体中文出版,不仅收有精心挑选的曼殊斐尔的几个短篇小说,还特别收录了徐志摩为哀悼曼殊斐尔而写的纪念文章《曼殊斐尔》和诗歌《哀曼殊斐尔》。而且,本书首次采用了中文、英语的双语版本,以满足读者的不同阅读口味,为读者尽心呈现绝美的阅读和视觉的盛宴。
园?会
The Garden Party
那天的天气果然是理想的。园会的天气,就是他们预定的,也没有再好的了。没有风,暖和,天上没有云点子。就是蓝天里盖着一层淡金色的雾纱,像是初夏有时的天气。那园丁天亮就起来,剪草,扫地,收拾个干净;草地和那种着小菊花的暗暗的平顶的小花房儿,都闪闪地发亮着。还有那些玫瑰花,她们自个儿真像是懂得,到园会的人们也就只会得赏识玫瑰花儿;这是谁都认得的花儿。好几百,真是好几百,全在一夜里开了出来;那一丛绿绿的全低着头儿,像是天仙来拜会过他们似的。
他们早餐还没有吃完,工人们就来安那布篷子。
“娘,你看这篷子安在哪儿好?”
“我的好孩子,用不着问我。今年我是打定主意什么事都交给你们孩子们的了。忘了我是你们的娘。只当我是个请来的贵客就得。”
但是梅格总还不能去监督那些工人们。她没有吃早饭就洗了头发,她带着一块青的头巾坐在那里喝咖啡,潮的黑的发鬈儿贴在她两边的脸上。乔斯①,那蝴蝶儿,每天下来总是穿着绸的里裙,披着日本的花衫子。
“还是你去吧,劳拉②,你是讲究美术的。”
劳拉就飞了出去,手里还拿着她的一块牛油面包。
她就爱有了推头到屋子外面吃东西;她又是最爱安排事情的;她总以为她可以比谁都办得稳当些。
四个工人,脱了外褂子的,一块儿站在园里的道儿上。他们手里拿着支篷帐的杆子,一卷卷的帆布,背上挂着装工具的大口袋儿。他们的神气很叫人注意的。劳拉现在倒怪怨她还拿着那片牛油面包,可是又没有地方放,她又不能把它掷了。她脸上有点儿红,她走近他们的时候;可是她装出严厉的,甚至有点儿近视的样子。
“早安,”她说,学她娘的口气。但是这一声装得太可怕了,她自己都有点儿难为情,接着她就像个小女孩子口吃着说,“啊——欧——你们来——是不是为那篷帐?”
“就是您哪,小姐,”身子最高的那个说,一个瘦瘦的,满脸斑点的高个儿,他掀动着他背上的大口袋,把他的草帽往后脑一推,望下来对着她笑,“就是为那个。”
他的笑那样的随便,那样的和气,劳拉也就不觉得难为情了。多么好的眼他有的是,小小的,可是那样的深蓝!她现在望着他的同伴,他们也在笑吟吟的。“放心,我们不咬人的,”他们的笑像在那儿说。工人们多么好呀!这早上又是多美呀!可是她不该提起早上,她得办她的公事。那篷帐。
“我说,把他放在那边百合花的草地上,怎么样呢?那边成不成?”
她伸着不拿牛油面包的那只手,点着那百合花的草地。他们转过身去,望着她点的方向。那小胖子扁着他那下嘴唇皮儿,那高个子皱着眉头。
“我瞧不合适,”他说,“看得不够明亮。您瞧,要是一个漫天帐子,”他转身向着劳拉,还是他那随便的样子,“您得放着一个地基儿,您一看就会嘭地一下打着你的眼,要是您懂我的话。”
这一下可是把劳拉蒙住了一阵子,她想不清一个做工的该不该对她说那样的话,嘭地一下打着你的眼。她可是很懂得。
“那边网球场的一个基角儿上呢?”她又出主意。“可是音乐队也得占一个基角儿。”
“唔,还有音乐队不是?”又一个工人说。他的脸是青青的。他的眼睛瞄着那网球场,神情怪难看的,他在想什么呢?
“就是一个很小的音乐队。”劳拉缓缓地说。也许他不会多么的介意,要是音乐队是个小的。但是那高个儿的又打岔了。
“我说,小姐,那个地基儿合适,背着前面那些大树。那边儿,准合适。”
背那些喀拉噶树。可是那些喀拉噶树得被遮住了。他们多么可爱,宽宽的,发亮的叶子,一球球的黄果子。他们像是你想象长在一个荒岛上的大树,高傲的,孤单的,对着太阳擎着他们的叶子,果子,冷静壮丽的神气。他们免不了让那篷帐遮住吗?
免不了。工人们已经扛起他们的杆子,向着那个地基儿去了。就是那高个儿的还没有走。他弯下身子去,捻着一小枝的薰衣草①,把他的大拇指与食指放在鼻子边,嗅吸了沾着的香气。劳拉看了他那手势,把什么喀拉噶树全忘了,她就不懂得一个做工人会注意到那些个东西——爱薰衣草的味儿。她认识的能有几个人会做这样的事。做工人多么异常的有意思呀,她心里想。为什么她就不能跟做工人做朋友,强如那些粗蠢的男孩子们,伴她跳舞的,星期日晚上来吃夜饭的?他们准是合适得多。
坏处就在,她心里打算,一面那高个的工人正在一个信封的后背画什么东西,错处就在那些个可笑的阶级区别,枪毙或是绞死了那一点子就没有事儿了。就她自个儿说呢,她简直想不着什么区别不区别。一点儿,一子儿都没有……现在木槌子打桩的声音已经来了。有人在那儿嘘口调子,有人唱了出来,“你那儿合适不合适,玛代?”“玛代!”那要好的意思,那——那——她想表示她多么的快活,让那高个儿的明白她多么的随便,她多么的瞧不起蠢笨的习惯,劳拉就拿起她手里的牛油面包来,使劲地啃了一大口,一面瞪着眼看她的小画。她觉得她真是个做工的女孩子似的。
“劳拉,劳拉,你在哪儿?有电话,劳拉!”一个声音从屋子里叫了出来。
“来——了!”她就燕子似地掠了去,穿草地,上道儿,上阶沿儿,穿走廊子,进门儿,在前厅里她的爹与劳里①正在刷他们的帽子,预备办事去。
“我说,劳拉,”劳里快快地说,“下半天以前你替我看看我的褂子,成不成?看看要收拾不要。”“算数。”她说。忽然她自个儿忍不住了。她跑到劳里身边,把他小小地,快快地挤了一下。“啊,我真爱茶会呀,你爱不爱?”劳拉喘着气说。
“可——不是,”劳里用亲密的、孩子的口音说,他也拿他的妹妹挤了一下,把她轻轻地一推,“忙你的电话去,小姐。”
那电话。“对的,对的;对呀。基蒂②?早安,我的乖。来吃中饭?一定来,我的乖。当然好极了。没有东西,就是顶随便的便饭——就是面包壳儿,碎蛋白糖饼壳儿,还有昨天剩下来的什么。是,这早上天气真好不是?等一等——别挂。娘在叫哪。”劳拉坐了下来。
“什么,娘?听不着。”
谢里登①太太的声音从楼梯上飘了下来:“告诉她还是戴她上礼拜天戴的那顶漂亮帽子。”
“娘说你还是戴你上礼拜天戴的那顶漂亮帽子,好。一点钟,再会。”
劳拉放回了听筒,手臂往脑袋背后一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手臂又落了下来。“呼”,她叹了口气,快快地重复坐正了。她是静静的,听着。屋子里所有的门户像是全打得大开似的。满屋子只是轻的、快的脚步声,流动的口音。那扇绿布包着的门,通厨房那一带去的,不住地摆着,塞,塞地响。一会儿又听着一个长长的,气呼呼的怪响。那是他们在移动那笨重的钢琴,圆转脚儿擦着地板的声音。但是那空气!要是你静着听,难道那空气总是这样的?小小的,软弱的风在闹着玩儿,一会儿往着窗格子顶上冲了进来,一会儿带了门儿跑了出去。还有两小点儿的阳光也在那儿闹着玩,一点在墨水瓶上,一点在白银的照相架上。乖乖的小点子。尤其是在墨水瓶盖上的那一点。看的顶亲热的。一个小小的、热热的银星儿。她去亲吻他都成。
前门的小铃子丁丁地响了,接着萨迪②印花布裙子窸窣地上楼梯。一个男子的口音在含糊地说话,萨迪答话,不使劲地:“我不知道呀。等着。我来问问谢里登太太。”
“什么事,萨迪?”劳拉走进了前厅。
“为那卖花的,劳拉小姐。”
不错,是的。那边,靠近门儿,一个宽大的浅盘子,里面满放着一盆盆的粉红百合花儿。就是一种花。就是百合——美人蕉①,大的红的花朵儿,开得满满的,亮亮的,在鲜艳的、深红色花梗子上长着,简直像有灵性的一样。
“啊——啊,萨迪!”劳拉说,带着小小的哭声似的。她蹲了下去,像是到百合花的光焰里去取暖似的;她觉着他们是在她的手指上,在她的口唇上,在她的心窝里长着。
“错了,”她软音地说。“我们没有定要这么多的。萨迪,去问娘去。”
但是正在这个当儿谢里登太太也过来了。
“不错的”,她静静地说。“是我定要的。这花儿多么可爱?”她挤紧着劳拉的臂膀。“昨天我走过那家花铺子,我在窗子里看着了。我想我这一次总要买他一个痛快。园会不是一个很好的推头吗?”
“可是我以为你说过你不来管我们的事。”劳拉说。萨迪已经走开了,送花来的小工还靠近他的手车站在门外。她伸出手臂去绕着她娘的项颈,轻轻的,很轻轻的,她咬着他娘的耳朵。
“我的乖孩子,你也不愿意有一个过分刻板的娘不是?别孩子气。挑花的又来了。”
他又拿进了很多的百合花,满满的又是一大盘儿。“一条边的放着,就在进门那儿,门框子的两面,劳驾”,谢里登太太说。“你看好不好,劳拉?”
“好,真好,娘。”
在那客厅里,梅格,乔斯,还有那好的小汉斯,三个人好容易把那钢琴移好了。
“我说,把这柜子靠着墙,屋子里什么都搬走,除了椅子,你们看怎么样?”
“成。”
“汉斯,把这几个桌子搬到休息室里去,拿一把帚子进来把地毯上的桌腿子痕子扫了——等一等,汉斯——”乔斯就爱吩咐底下人,他们也爱听她。她那神气就像他们一块儿在唱戏似的。“要太太、劳拉小姐就上这儿来。”
“就是,乔斯小姐。”
她又转身对梅格说话:“我要听听那琴今天成不成,回头下半天他们也许要我唱。我们来试试那‘This life is
weary’。”
嘭!他!他,氏!他!那琴声突然很热烈地响了出来,乔斯的面色都变了。她握紧了自己的手。她娘同劳拉刚进来,她对她们望着。一脸的忧郁,一脸的奥妙。
这样的生活是疲——倦的,
一滴眼泪,一声叹气。
爱情也是要变——心的
这样的生活是疲——倦的,
一滴眼泪,一声叹气。
爱情也是不久——长的,
时候到了……再见!
但是她唱到“再见”的时候,虽则琴声格外地绝望了,她的脸上忽然泛出鲜明的、异常地不同情的笑容。
“我的嗓子成不成,妈妈?”她睑上亮着。
这样的生活是疲——倦的,
希望来了,还是要死的。
一场梦景,一场惊醒。
但是现在萨迪打断了她们。“什么事,萨迪?”
“说是,太太,厨娘说面包饼上的小纸旗儿有没有?”
“面包饼上的小纸旗儿,萨迪?”谢里登太太在梦里似地回应着。那些小孩子一看她的脸就知道她没有小旗儿。
“我想想。”一会儿,她对萨迪坚定地说,“告诉那厨娘等十分钟我就给她。”
萨迪去了。
“我说,劳拉”,她母亲快快地说,“跟我到休息间里来。旗子的几个名字我写在一张信封的后背。你来替我写了出来。梅格,马上上楼去,把你头上那湿东西去了。乔斯,你也马上去把衣服穿好了。听着了没有,孩子们,要不然回头你们爹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告诉他?说是——乔斯,你要到厨房里去,告诉那厨娘别着急,好不好?这早上我怕死了她。”
那张信封好容易在饭间里那摆钟背后找了出来。怎么会在那儿,谢里登太太想都想不着了。
“定是你们里面不知谁从我的手袋里偷了出来,我记得顶清楚的——奶酪起司同柠檬奶冻。写下了没有?”
“写了。”
“鸡子同——”,谢里登太太把那张信封擎得远远的。“什么字,看着像是小老鼠。不会是小老鼠。不是?”
“青果,宝贝。”劳拉说,回过头来望着。
“可不是,青果,对的。这两样东西并着念多怪呀。鸡子同青果。”
她们好容易把那几张旗子写完。劳拉就拿走到厨房去了。她见乔斯正在那里平厨娘的着急,那厨娘可是一点儿也不怕人。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精巧的面包饼,”乔斯乐疯了的口音说。“你说这儿一共有几种,厨娘?十五对不对?”
“十五,乔斯小姐。”
“好,厨娘,我恭喜你。”
厨娘手里拿着切面包饼的长刀,抹下了桌上的碎粉屑儿,开了一张嘴尽笑。
“戈德伯①铺子里的来了。”萨迪喊着,从伙食房里走出来。她看见那人在窗子外面走过。
这就是说奶油松饼来了。高德伯那家店铺,就是做奶油松饼出名。有了他们的,谁都不愿意自己在家里做。
“去拿进来放在桌子上吧,姑娘。”厨娘吩咐。
萨迪去拿了进来,又去了。劳拉与乔斯当然是长大了,不会认真的见了奶油什么就上劲。可是她们也就忍不住同声地赞美,说这松饼做得真可爱呀。太美了。厨娘动手拾掇,摇下了多余的糖冰。
“一见这些个松饼儿,像是你一辈子的茶会全回来了似的,你说是不是?”劳拉说。
“许有的事,”讲究实际的乔斯说,她从不想回到从前去的,“他们看起来这样美丽轻巧,羽毛似的,我说。”
“一人拿一个吧,我的乖乖,”厨娘说,她那快乐的口音。“你的妈不会知道的。”
这哪儿成。想想,才吃早饭,就吃奶油松饼。一想着都叫人难受。可是要不了两分钟,乔斯与劳拉都在舔她们的手指儿了,她们那得意的,心里快活的神气,一看就知道她们是才吃了新鲜奶油的。
“我们到园里去,从后门出去,”劳拉出主意。“我要去看看工人们的篷帐怎么样了。那工人们真有意思。”
但是后门的道儿,让厨娘、萨迪、高德伯铺子里的伙计、小汉斯几个人拦住了。
出了事了。
“格——格——格”,厨娘咯咯地叫着,像一只吓慌了的母鸡。萨迪的一只手抓紧了她的下巴,像是牙痛似的。小汉斯的脸子像螺旋似的邹着,摸不清头脑。就是高德伯铺子里来的伙计看是自己儿得意似的,这故事是他讲的。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出了大乱子了,”厨娘说,“一个男子死了。”
“一个男子死了!哪儿?怎么的?什么时候?”
但是那店伙计可不愿意现鲜鲜的新闻,让人家当着他面抢着讲。
“知道那些个小屋子就在这儿下去的,小姐?”知道?当然她知道。“得,有个年轻的住在那儿,名字叫斯科特①,赶大车儿的。他的马见了那平道儿的机器,今天早上在霍克路的基角儿上,他那马见了就发傻,一个斛斗就把他掷了下去,掷在他脑袋的后背。死了。”
“死了!”劳拉瞪着眼望着那伙计。
“他们把他捡起来的时候就死了,”那伙计讲得更起劲了。“我来的时候正碰着他们把那尸体抬回家去。”他对着厨娘说,“他剩下一个妻子,五个小的。”
“乔斯,这儿来。”她一把拉住了她妹子的衣袖,牵着她穿过了厨房,到绿布门的那一面。她停下了,靠在门边。“乔斯!”她说,吓坏了的,“这怎么办,我们有什么法子把什么事都停了呢?”
“什么事都停了,劳拉!”乔斯骇然地说。“这怎么讲?”
“把园会停了,当然。”乔斯为什么要装假?
但是乔斯反而更糊涂了。“把园会停了?劳拉我的乖,别那么傻。当然我们不干这样的事,也没有人想我们这么办。别太过分了。”
“可是现鲜鲜的有人死在我们的大门外,我们怎么能举行园会呢?”
这话实在是太过分了,因为那些小屋子有他们自个儿的一条小巷,在她们家一直斜下去的那条街的尽头。中间还隔着一条顶宽的大路哪。不错,他们是太贴近一点。那些小屋子看得真让人眼痛,他们就不应该在这一带的附近。就是几间小小的烂房子,画成朱古力棕褐色的。他们的背后园里也就是菜梗子,瘦小的母鸡子,红茄的罐子。他们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先就是寒伧。烂布似的,烂片似的小烟卷儿,哪儿比得上谢里登家的烟囱里出来的,那样大片的,银色的羽毛,在天空里荡着。洗衣服的妇人们住在那条小巷里,还有扫烟囱的,一个补鞋的,还有一个男的,他的门前满挂着小雀笼子。孩子们又是成群的。谢里登家的孩子小的时候,他们是一步也不准上那儿去的,怕的是他们学下流话,沾染他们下流的脾气。但是自从他们长成了,劳拉同劳里有时也穿着那道儿走。又肮脏,又讨厌。他们走过都觉得难受。可是一个人什么地方都得去,什么事情都得亲眼看。他们就是这样地走过了。
“你只要想想我们的音乐队一动手,叫那苦恼的妇人怎么受得住!”劳拉说。
“啊,劳拉!”乔斯现在认真的着恼了。“要是每次有人碰着了意外,你的音乐队就得停起来,你的一辈子也就够受了。我也是和你一样的难过。我也是一样的软心肠的。”她的眼睛发狠了。她那盯着她的姊姊的神气,就像是她们小时候打架的样子。“你这样的感情作用也救不活一个做工的酒鬼。”她软软地说。
“酒鬼!谁说他是酒醉!”劳拉也发狠地对着乔斯。“我马上就进去告诉娘去。”她说,正像她从前每次闹翻了说的话。
“请,我的乖。”乔斯甜着口音说。
“娘呀,我可以到你的房里吗?”劳拉手持着那大的玻璃门拳儿。
“来吧,孩子。唉,怎么回事?怎么你的脸上红红的?”谢里登太太从她的镜台边转了过来。她正在试她的新帽子。
“娘,有一个人摔死了。”劳拉开头说。
“不是在我们的园里?”她娘就打岔。
“不,不!”
“啊,你真是吓了我一跳。”谢里登太太叹了口气,放心了,拿下了她的大帽子,放在她的膝腿上。
“可是你听我说,娘,”劳拉说。她把这可怕的故事讲了,气都喘不过来。“当然,我们不能开茶会了不是,”她恳求地说。“音乐队,什么人都快到了。他们听得到的,娘;他们差不多是近邻!”
她娘的态度竟是同乔斯方才一样,劳拉真骇然了!更难受的是因为她看是好玩似的。她竟没有把劳拉认真对待。
“但是,我的好孩子,你得应用你的常识。这无非是偶然的,我们听着了那回事。要是那边有人生病了——我就不懂得他们挤在那些脏死的小窠儿里,怎么的活法——我们还不是一样地开我们的茶会不是?”
劳拉只好回答说“是的”,可是她心里想这是全错的。她在她娘的沙发椅上坐了下来,捻着那椅垫的绉边。
“娘,这不是我们真的连一点慈悲心都没有了吗?”
“乖孩子!”谢里登太太站起身走过来了,拿着那帽子。劳拉来不及拦阻,她已经把那帽子套在她的头上。“我的孩子!”她娘说,“这帽子是你的。天生是你的。这帽子我戴太嫌年轻了,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一张画似的。你自己看看。”她就拿着手镜要她看。
“可是,娘,”劳拉又起了一个头。她不能看她自己;她把身子转了过去。
这一来谢里登太太可也忍不住了,就像方才乔斯忍不住了一样。
“你这是太离奇了,劳拉,”她冷冷地说。“像他们那样的人家也不想我们牺牲什么。况且像你这样要什么人都不乐意,也不见怎样的发善心不是?”
“我不懂。”劳拉说,她快快地走了出去,进了她自己的卧房。在那里,很是无意的,她最先见着的,就是镜子里的一个可爱的姑娘,戴着她那黑帽子金小花儿装边的,还有一条长的黑丝绒带子。她从没有想过她能有这样的好看。娘是对的吗?她想。现在她竟是希望娘是对的。我不是太过分吗?许是太过分了。就是一转瞬间,她又见着了那可怜的妇人同她的小孩子,她男人的尸体抬到屋子里去。但这都是模糊的,不真切的,像新闻纸上的图画似的。等茶会过了我再想着吧,她定主意了。这像是最妥当的办法了……
中饭吃过一点半。两点半的时候他们已经准备这场闹了。穿绿褂子的音乐队已经到了,在那网球场的犄角儿上落坐了。
“我的乖!”基蒂?梅特兰娇音地说,“可不是他们太像青虾蟆?你们应该让他们围着那小池子蹲着,让那领班的站在池中间一张花叶子上。”
劳里也到了,一路招呼着进去换衣服了。一见着他,劳拉又想起那件祸事了。她要告诉他。如其劳里也同其余的见解一样,这就不用说一定是不错的了。她跟着他进了前厅。
“劳里!”
“哎!”他已经是半扶梯,但是他转身来见了劳拉,他就鼓起了他的腮帮子,睁着大眼睛望着她。“我说,劳拉!你叫我眼都看花了,”劳里说,“多,多漂亮的帽子!”
劳拉轻轻地说:“真的吗?”她仰着头对劳里笑着,到底还是没有告诉他。
不多一会见客人像潮水一般来了。音乐队动手了,雇来的听差忙着从屋子跑到篷帐里去。随你向哪儿望,总有一对对的在缓缓地走着,弯着身子看花,打招呼,在草地上过去。客人们像是美丽的鸟雀儿,在这下半天停在谢里登家的园子里,顺路到——哪儿呢?啊,多快活呀,碰着的全是快活人,握着手,贴着脸子,对着眼睛笑。
“劳拉乖乖,你多美呀!”
“你的帽子多合适呀,孩子!”
“劳拉,你样子顶像西班牙美人,我从没有见你这样漂亮过。”
劳拉抖擞着,也就软软地回答:“你喝了茶没有?来点儿冰吧;今天的果子冰倒真是别致的。”她跑到她爹那里去,求着他,“好爹爹,音乐队让他们喝点儿水吧?”
这圆满的下午渐渐地成熟了,渐渐地衰谢了,渐渐地花瓣儿全闭着了。
“再没有更满意的园会……”“大,大成功……”“真要算是最,最……”
劳拉帮着她娘说再会。她们一并肩地站在门口,一直等到完事。
“完了,完了,谢谢天,”谢里登太太说。“把他们全找来,劳拉。我们去喝一点新鲜咖啡去。我累坏了。总算是很成功的。可是这些茶会,这些茶会!为什么你们一定不放过要开茶会!”他们全在走空了的篷帐里坐了下来。
“来一块面包夹饼,爹爹。旗子是我写的。”
“多谢。”谢里登先生咬了一口,那块饼就不见了。他又吃了一块。“我想你们没有听见今天出的骇人的乱子吗?”
“我的乖,”谢里登太太说,举着她的一只手,“我们听见的。险一点把我们的茶会都弄糟了。劳拉硬主张我们把会停了。”
“啊,娘呀!”劳拉不愿意为这件事再受嘲讽。
“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是?”谢里登先生说。“那死的也成了家了。就住在这儿下去那个小巷子里,他抛下了一个妻子,半打小孩,他们说。”
很不自然地小静了一会。太太的手不安地弄着她的茶杯。实在爹不识趣了……
忽然她仰起头来望着。桌子上满是那些个面包夹饼、蛋糕、奶饼油松,全没有吃,回头全是没有用的。她想着了她的一个妙主意。
“我知道了,”她说。“我们装起一个篮子来吧。我们拿点儿这完全没有动的上好点心,给那可怜的女人吧。随便怎么样,她的小孩子们总有了一顿大大的食品,你们说对不对?并且她总有邻舍人等出出进进的。不劳她费心这全是现成的,可不是个好主意?”
“劳拉!”说着她跳了起来,“把那楼梯边柜子里的那大竹篮子拿来。”
“但是,娘,你难道真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吗?”劳拉说。
又是一次,多奇怪,她的见解与旁人不同了。拿她们茶会余下的滓子去给人家。那可怜的妇人真的就会乐意吗?
“当然啰!今天你怎么的?方才不多一会儿,你抱怨着人家不发慈悲,可是现在——”
啊,好的!劳拉跑去把篮子拿来了。装满了,堆满了,她娘自己动手的。
“你自己拿了去,乖乖,”她说,“你就是这样去好了。不,等一等,也带一点大红花去。他们那一等人顶喜欢这大花儿的。”
“小心那花梗子毁了她的新花边衣。”讲究实际的乔斯说。
真会的。还好,来得及。“那你就拿这竹篮子吧。喂,劳拉!”她娘跟她出了篷帐——“随便怎样你可不要——”
“什么,娘?”
不,这种意思还是不装进孩子的脑袋里去好!“没有事!你跑吧!”
劳拉关上园门的时候,天已经快黄昏了。一只大狗像一个黑影子似的跑过。这道儿白白的亮着,望下去那块凹地里暗沉沉的就是那些小屋子。
过了那半天的热闹这时候多静呀。她现在独自走下那斜坡去,到一个地方,那里说是有个男子死了,她可是有点儿想不清似的。为什么她想不清?她停步了一会儿。她的内心像满蒙着亲吻呀,种种的口音呀,杯匙丁当的响声呀,笑呀,压平的青草味呀,塞得满满的。她再没有余地,放别的东西。多怪呀!她仰起头望着苍白的天,她心里想着的就是:“对呀,这真是顶满意的茶会。”
现在那条大路已经走过了。已经近了那小巷,烟沉沉的、黑沉沉的。披着围巾的女人,戴着粗便帽的男人匆忙地走着。有的男人靠在木棚子上;小孩子们在门前玩着。一阵低低的嗡嗡的声响,从那卑污的小屋子里出来。有的屋子里有一星的灯亮,一个黑影子,螃蟹似的,在窗子里移动着。劳拉低了头快快地走。她现在倒抱怨没有裹上一件外衣出来。她的上身衣闪得多亮呀!还有那黑丝绒飘带的大帽子——换一顶帽子多好!人家不是望着她吗?他们一定在望着她。这一来来错了;她早知道错了。她现在再回去怎么样呢?
不,太迟了。这就是那家人家。一定是的,暗暗的一堆人站在外面。门边一张椅子里坐着一个很老的老婆子,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她在看热闹,她的一双脚踏在一张报纸上。劳拉一走近人声就停了。这群人也散了。倒像是他们知道她要到这儿来似的,像是他们在等着她哪。
劳拉异常地不自在。颠着她肩上的丝绒带子,她问一个站在旁边的妇人:“这是斯科特夫人的家吗?”那个妇人,古怪地笑着,回说:“这是的,小姑娘。”
啊,这情形躲得了多好!她走上他们门前的走道,伸手敲门的时候,她真的说了:“帮助我,上帝。”只要躲得了他们那弹出的眼睛,这是有什么法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裹在一个围肩里都好。我放下了这篮子就走,她打定了主意。我连空篮子都不等了。
那门开了。一个穿黑的小女人在暗冥里替她开着门。
劳拉说:“你是斯科特夫人吗?”但是那女人的答话吓了劳拉一跳:“请进来吧,小姐。”她让她关进在门里了。
“不,”劳拉说,“我不进去了。我只是要放下这篮子。娘叫我送来——”
在黑沉沉的夹道儿里的小女人像是没有听着似的。“走这儿,请,小姐。”她软媚的口音说,劳拉跟了进去。
她进了一间破烂的,又低又窄的厨房,台上一盏冒烟的油灯。灶火的前面有一个妇人坐着。
“艾姆,”引她进去的那个小个儿说。“艾姆,是个小姑娘。”她转身对着劳拉。她有意味地说:“我是她的妹子,小姐。您得原谅她不是?”
“啊,可是当然。”劳拉说。“请,请不要打搅她。我——我只要放下——”
但是这时候坐在灶火前的妇人转了过来。她的脸子,肿胀着,红红的,红肿的眼,红肿的口唇,看得可怕。她看是摸不清为什么劳拉在那儿。这算什么意思?为什么一个外客拿着一个篮子站在她的厨房里?这是什么回事?她那可怜的脸子又是紧紧地皱了起来。
“我有数,”还是那个人说。“我会谢小姑娘的。”
她又说了:“您得原谅她,小姐,我想你一定。”她的脸子,也是肿肿的,想来一个讨好的笑容。
劳拉只求马上出去,马上走开。她已经回上了那条通道。那门开了。她一直走过去,走进那间卧房,那死人就摊在那里。
“您得看看他不是?”艾姆的妹子说,她匆匆跑上前去到那床边,“不要怕,我的姑娘,”——现在她的口音变得很爱惜,很机敏似的,她爱怜地把死人身上的被单拉下了——“他像一幅画。什么怪相也没有。过来,我的乖。”
劳拉过来了。
一个年轻的人躺在那里,深深地睡着——睡得这样的沉,这样的深,他看是离他们俩远着哪。啊,这样隔着远远的,这样的平静。他在做梦,从此不要惊醒他了。他的头深深地落在枕头上,他的眼紧闭着,眼睛在紧闭了的眼睛子里是盲的了。他全交给他的梦了。什么园会呀,竹篮子呀,花边衣呀,与他有什么相干。他离开那些个事情远着哪。他是神奇的,美丽的了。一面他们在那里欢笑,一面音乐队在那里奏乐,这件不可思议的事到了这条小巷里。快活……快活……什么都好了,睡着的脸子在说。这正是该的。我是满足了。
但是我总得哭一哭,她要出这屋子总得对他说几句话。劳拉响响地孩子似的哭了一声。
“饶恕我的帽子。”她说。
这时候她也不等艾姆的妹子了。她自己走出了门,下了走道,经过那些黑沉沉的人们。在那巷子的转角上她碰着了劳里。
他从黑荫里走了出来。“是你吗,劳拉?”
“是我。”
“娘着急了,没有什么吗?”
“是,很好。啊,劳里!”她挽住他的臂膀,紧紧地靠着他。
“我说,你没有哭不是?”她的兄弟问。
劳拉摇着她的头。她是哭着哩。
劳里拿手围着她的肩膀。“不要哭,”他那亲热的,爱怜的口音说,“那边难受不是?”
“不,”劳拉悲哽地说。“这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劳里——”她停顿了,她望着她的兄弟。“生命是不是,”她打顿地说,“生命是不是——”但是生命是什么她说不上。不碍。他很懂得。
“可不是,乖乖?”劳里说
毒?药
Poison
邮差来得很迟。我们饭后散步回来了都还没有到。
“还没有哪,太太。”安妮特①唱着,匆匆地跑回去烧菜了。
我们把我们的纸包带进了饭厅。桌子摆好了。每回我看着这两个人的餐具——就只两个人的——来得这整齐,合适,再没有第三者的地位,我就觉得一阵古怪的飞快的寒噤仿佛是叫那银色电光满在白桌布上,亮玻璃杯上,装着兰花的浅瓷盘上耀动的打着了似的。
“咒那老信差!怎么回事还不来他的?”比阿特丽斯②说。“把东西放下了,亲亲。”
“你要我往哪儿放?”
她抬起她的头;笑她那甜甜的逗人的笑。
“随便哪儿——蠢。”
可是我心上顶明白我决不能随便放,我宁可抱着那肥矮的蜜酒瓶子糖果包儿成月成年地站着,决不能招她爱整齐的细心受一点点的烦腻。
“这儿——交给我吧。”她接了过去连着她的长手套、一小篮的干果往桌上一掷。“饭桌子。短篇小说谁——谁写的?”她拉着我的臂膀。“我们到凉台上去。”——我觉着她震震的。“Ca
Sent”,她轻轻地说,“de la Cuisine……”(这儿闻着厨房的味儿。)
我新近留心——我们到南边来有两个月了——她每回要讲到吃食,或是天气,或是闹着玩给我说亲热话,她就说法文。
我们蹲在天棚底下的栏杆上。比阿特丽斯靠着往下望——直沿着那仙人掌镶边的白道儿望。她那耳朵的美,就那耳,美得叫你诧异,我真可以一边看了它转过头去对着底下那一片闪光的海水愣着说:“你知道——她的耳!她那一双耳简直是顶……”
她穿一身白的,脖子上套着一串珠子,腰带上插着一把铃兰。她左手的第三个手指上戴一只珠戒——没有结婚戒。
“为什么我用着戴,Mon ami?我们为什么要充?谁在乎来?”
这我当然同意,虽则就私心深处说,我才叫愿意在一个大大的体面的教堂里站在她的一边,背后满挤着人,一个多老多威严的老牧师当差,听那“乐园里的声音”,旁边晃着棕榈叶子,满闻着香味,教堂外面铺着红地毯,还有什么喜糕,香槟,一只缎鞋预备往彩车后背掷的——要是我能把一个结婚戒滑上她的手指。
也不为我稀罕这套讨人厌的铺张,可是我觉得这一来或许可以减少些这“绝对自由”怪味儿的感觉,我意思是她的绝对自由,当然。
喔天!什么刑罚这幸福是——什么痛苦,我望着这庄子看,看我们睡房的窗子顶神秘地在绿色稻草编的窗帘背后躲着。她会不会在那绿光里移动着,笑着她那奥妙的笑,她那懒洋洋亮晶晶专对我的笑?她的手臂钩住了我的脖子;那一只手软软的,骇人的,掠着我的头发。
“你是谁呀?”她是谁呀?她是——“女人”。
……在春天第一个暖和的晚上,灯光像珍珠似的在紫丁香的空气里透亮着,小声音在花鲜鲜的园里低咕着,在那里薄纱长帘笼着的高屋里唱着的就是她。那晚在月光下坐车进那外国城子,落在街旁窗扉上闪荡的金光里的是她的影子。上灯的时候,在新来的静定里走进你的门的是她的脚步。回头,摩托车扫着过去的时候,她直瞅着深秋的黄昏,脸白白的,脖子上围着皮……
简单说,那时候我二十四。当她仰面躺着,珍珠项链兜着她的下巴,叹一口气说:“我渴了,亲爱的。给我一个橘子。”我真情情愿愿地往水里跳到大鳄鱼牙缝里去拼一个橘子回来——要是鳄鱼口里有橘子的话。
“我要是有两只毛毛的小翅,
是一只毛毛的小雀……”
比阿特丽斯唱着。
我抓住她的手。“你不会飞跑的?”
“不远儿。顶远到那条道儿的尽头。”
“干什么要上那儿去?”
她背诗了:“他不来,她说……”
“谁?那笨迟的老邮差?可是你没有望着信。”
“不,可是这叫人着急还不是一样。啊!”忽地她发笑了,紧靠着我。“那儿就是他——看——像一只蓝色的硬壳虫。”
我们俩脸凑得紧紧的,望着那蓝虫子慢慢地爬上来。
“亲爱的,”比阿特丽斯低喘着。那字音像是在空气里耽着不散,震震的像是琴弦上发出来的一个音符。
“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软软地笑着。“一阵波浪—— 一阵情爱的波浪,我猜是。”
我伸手圈住了她。“那你不想飞跑了?”
她快快地幽幽地说:“不!不!有什么我都不。真的不。我爱这个地方。我爱在这儿耽着。我成年地住下去都能,我信。我从没有过像这两个月快活的时光,你又待我这样好,亲爱的,没一点不如我的意。”
这听来真是极乐——听她说这样话真是难得,从不曾有过的,我得把它笑开了去。
“别!你说话倒像是要分离告别似的。”
“喔,胡说,胡说。再不要你随便说话——说笑也不许!”她的一只小手溜进了我的白外褂,抓住了我的肩膀。“你这一晌乐了不是?”
“乐?乐?喔,天——要是你知道我这会儿的心里……乐!我这奇怪!我这快活!”
我离开了栏杆,抱住了她,把她举在我的怀里。她悬空着,我把我的脸紧偎着她的胸膛低声说:“你是我的?”
自从认识她以后,我直着急了这几个月,也算上那一个什么——可不是——登仙的一个月,这回她回答我的话我才第一次完全地相信了:
“是,我是你的。”
门开的声响连着信差上石子路的脚步,分开了我们。一阵子我觉得发眩。我就站在那里微微地笑,自己觉得怪笨相的。比阿特丽斯向着放藤椅子一边走了过去。
“你去——去拿信。”她说。
我——呒——我简直晃了开去。可是我已经太迟了。安妮特跑了来。“没有信。”她说。
我冲着她递报纸给我露出了粗心的笑容准叫她觉着诧异。我快活得什么似的。我把报纸往空中一丢口里唱着:
“没有信,乖乖!”我走近我这心爱的女人躺着的一张长椅子边。
一阵子她没有回话。直到她拉开报纸包皮的时候才慢慢地说:“忘了这世界,叫这世界给忘了。”
有好多为难的当儿只要一支烟卷就过得去。它还不止是一个同伴哪;它是一个秘密的,顶合适的小朋友,他这事情全懂得,完全懂得。你抽的时候你望着它——笑或是板脸,看情景起;你深深地吸一口,又慢慢地把那口烟吐了出来。这正是这样一个当儿。我走近那棵木兰①树去,深深地吸那香味。我又走了回来,靠着她的肩膀。可是一阵子她就把手里的报纸往石板上一掷。
“什么都没有,”她说。“没有事。就有一个什么毒药案子。一个男人说是谋杀了他的太太,谁知他是不是,每天有两万人挤在法庭里听审,审过了一次就有两百万字电报满天飞报告新闻。”
“蠢世界!”我说,往一张椅上栽了下去。我心想忘了这报纸,再回到方才信差没上门以前的情形,可是不怎么露痕迹的,当然。但是从她那回话的声音我就知道那时候目前是回不来了。不碍事。我甘愿等着——整五百年都行——反正我现在有拿把了。
“也不怎么蠢,”比阿特丽斯说。“再说这也不能完全是那两万人方面病理的好奇。”
“是什么呢,乖?”天知道我管他是什么。
“有罪!”她叫着说。“有罪!你明白不明白那个?他们着了迷似的正像是生病人听着了什么关连他们自己病症的消息。囚箱里站着的那个许是够清白的,是在法庭里的群众几乎全是下毒的人。难道你从没有想着过,”——她一兴奋脸色变白了——“这每天有多少毒害的情形?难得有几个结婚的夫妇能保得住不彼此毒害——夫妻们,情人们。喔,”她叫着,“多少杯茶,多少盅酒,多少杯咖啡,全是沾了毒的。单说我自己就有几多,拿在手里喝,心里明白或是不明白——冲着这险。世上还有好多夫妻,”——她发笑了——“没有摧的缘故,就为彼此害怕不敢给那致命的一服。那一服得要你够狠心!可是迟早总免不了。那药一次下了以后你再也不用想往回走。那就是结局的开端,真的,你信不信?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她没等我回话。她拆下了她带上的铃兰花,躺了下去,拿花在她的眼前晃着。
“我的两个男人都毒了我。”比阿特丽斯说。
“我第一个丈夫差不多一结婚就给了我大大的一服,可是我那第二个倒也算是一个美术家。就给一点点儿,隔了一时再给一点点儿,又是顶聪明的,一点也不露痕迹——喔,真聪明!直到一个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才明白我浑身直通到手指脚趾尖上,没一个细胞里不含着稀小的一点。我就刚够有时候……”
我就恨她这样坦然地提起她的丈夫,尤其是今天。那叫人难受。我正要说话,她悲声地叫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事情得轮着我身上?我做了什么来了?为什么我这辈子就叫人说挑出来……那不是串通了害人来了。”
我就对她说那是因为这世界太坏,她太好了——太精,太美,这世界就不容。我插了一个小笑话:
“可是我没有成心来害你。”
比阿特丽斯来了一个古怪的小笑,口咬着一条花梗子。
“你?”她说。“你害不了一个苍蝇!”
怪。那话倒反刺人。顶难过的。
这当儿安妮特给我们拿了饭前开胃酒来。比阿特丽斯靠出身子去从盘上拿了一杯递给我。我留意到我叫珠指的她那手指上的珠子的闪亮。她说那话哪能叫我不难受?
“你,”我说,拿起酒杯,“你从没有毒过谁。”
那话给了我一个意思;我想说明白它。“你——你刚做的反面。叫什么呢?像你这样人,非但不毒人,反而给他们装上——不论谁,信差,替我们赶车的,划船的,卖花的,我——给他们装上新生命,布施她自己的光彩,她的美,她的——”
梦迟迟的她微笑着;梦迟迟的她望着我。
“你想着什么来了——我的可爱的乖乖?”
“我正想着”,她说,“饭后不知道你去不去邮局取下午信。你不介意吗,亲爱的?我并不是等信——可是——我正想着,也许——要是有信不去取可不是傻。对不对?要不然等到明天多傻。”她是看她手指间的玻璃杯梗子。她的美丽的头往下注视着,但我举起了我的杯,喝了,实在是啜着——慢慢地啜着,成心的,眼瞅着那暗蓬蓬的头,心想着——信差,蓝虫子们,告别的话那并不是告别的话,还有——
老天爷!是幻想吗?不,那不是幻想。那酒尝着冷,苦味,怪。
巴克妈妈的行状
Life of Ma Parker
巴克妈妈是替一个独身的文学家收拾屋子的。一天早上那文学家替她开门的时候,他问起巴克妈妈的小外孙儿。巴克妈妈站在那间暗暗的小外房的门席子上,伸出手去帮着他关了门,再答话。“我们昨天把他埋了,先生。”她静静地说。
“啊啊!我听着难过。”那文学家惊讶地说。他正在吃他的早饭。他穿着一件破烂的便袍,一张烂破的报纸,拿在一只手里。但是他觉得不好意思。要不再说一两句话,他不好意思走回他的暖和的“起坐间”去——总得再有一两句话。他想起了他们一班人下葬是看得很重的,他就和善地说:“我料想下葬办得好好儿的。”
“怎么说呢,先生?”老巴克妈妈嘎着嗓子说。
可怜的老婆子!她看得怪寒伧的。“我猜想你们下葬办得——办得很妥当吧。”他说。巴克妈妈没有答话。她低着头,蹒跚着走到厨间里去了,手里抓紧着他的老旧的鱼袋,那袋里放着她收拾的家伙,一条厨裙,一双软皮鞋。文学家挺了挺他的眉毛,走回他的房里吃早饭去了。
“太难受了,想是。”他高声地说着,伸手去捞了一块橘酱。
巴克妈妈从她帽子里拔出了两枝长簪,把帽子挂在门背后。她也解开了她破旧的短外衣的衣扣,也挂上了。她捆上了她的厨裙,坐下来脱她的皮靴。脱皮靴或是穿皮靴是她一件苦楚的事,但是她吃这苦楚也有好几年了。其实,她真是吃惯这苦的,每次她连靴带都不曾解散,她的脸子早已拉得长长的,扭得弯弯的,准备那一阵的抽痛。换好了鞋,她叹了口气坐了下去,轻轻地抚摩她的膝部……
“奶奶!奶奶!”她的小孙儿穿着有扣的小皮靴站在她的衣兜上。他方才从街里玩过了进来的。
“看,孩子,你把你奶奶的裙子踹得像个什么样子!你这顽皮的孩子!”
但是他把一双小手臂抱着她的头项,把他的小脸子紧紧地贴着她的。
“奶奶,给我一个铜子!”他讨好地说。
“去你的,孩子;奶奶没有铜子。”
“你有的。”
“不,我没有。”
她已经伸手去摸她的破旧的,压坏的,黑皮的钱包。
“可是孩子你又有什么东西给你的奶奶呢?”他给了一个怕羞的小小的笑靥,小脸子挨得更紧了。她觉得他的眼睫毛在她的腮边跳动着。“我没有什么东西,”他喃喃地说……
老妇人跳了起来,伸手从汽油炉上拿下了铁水壶,走到废物槽边盛水去。开水壶里的沸响好像呆钝了她的心痛似的。她又装满了提桶和洗器盆的水。
没有一本整本的书,也描写不了那厨房的情形。每星期除了星期日那文学家“总算”是自己收拾的。他把用过的茶叶尽朝尽晚地倒在一个果酱瓶里,那是放着专为倒茶叶用的,要是他用完了干净的叉子,就在拉得动的擦手布上篦了一个两个暂时使用。除此以外,他对他的朋友说,他的“系统”是很简单的,他总不懂人家管家就有那么多的麻烦。
“你把你所有的家具全使脏了,每星期叫一个老婆子来替你收拾不就完?”
结果是把厨房弄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桶。连地板上满是面包皮屑、信封、烟卷蒂头。但是巴克妈妈倒不怨他。她看这年轻的先生没有人看着他,怪可怜的。从那烟煤熏黑了的窗子望出去只看见一大片惨淡的天,有时天上起了云,那些云也看得像用旧了,老惫了似的,边上擦烂了的,中间有的是破洞,或是用过了茶叶似的暗点子。
一面壶里的水在蒸汽,巴克妈妈拿了帚子扫地。“是的,”她心里想,帚子在地板上碰着,“管他长的短的,我总算有了我的份儿了。我只是劳苦了一辈子。”
就是邻居们也是这么说她。好几回她拿着她的旧鱼袋,蹒跚着走回家的时候,她听他们站在路的转角儿上,或是靠在他们门外的铁栏子上,在说着她:“她真是劳苦了一辈子,巴克妈妈真是劳苦了一辈子。”这话真是实在的情形,所以巴克妈妈听了也没有什么得意。好比你说她是住在二十七号屋子的地层的后背,一样的不稀奇。劳苦了一辈子!……
十六岁那年她离了斯特拉特福①,到伦敦做人家厨下帮忙的。是呀,她是生长在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②的。莎士比亚,先生你问谁呀?不,人家常在问着她莎士比亚这样那样的。但是她却从没有听见过他的名字,直到她后来见了戏馆外面的招贴画。
她的本乡她什么都记不得了,除了“黄昏时候坐在家里火炉边从烟筒里望得见天上的明星”,还有“娘总有一长条的咸肉挂在天花板上的”。还有一点什么——
一个草堆儿,有的是——在家门口儿,草香味儿顶好闻的。但是那草堆儿也记不清了。就是有一两次生了病睡在病院里的时候,她记起了那门前的草堆儿。
她第一次做工的人家,是一个很凶的地方,他们从不准她出门。她也从不上楼去,除了早上与晚上的祷告。那地层倒是很整齐的。厨娘待她也很凶。她常抢她没有看过的家信,掷在火灶里毁了,因为怪她看了信总是做梦似的想心事……还有那些蟑螂!你许不信——她没有到伦敦之前,从没有见过一个黑偷油婆儿。每次讲到这儿巴克妈妈总是自己要笑的,好像是……从没有见过一个黑偷油婆儿!得了!这不是比如说你从没有见过你自个儿的脚,一样的可笑。
后来这家人家把房子卖了,她又到一个医生家里去“帮忙”,在那里做了两年早上忙到晚的工以后,她就和她的男人结婚。他是一个面包师。
“他是做面包的,巴克太太!”那文学家就说。因为有时候他也暂时放下他的书本,留心来听她的讲话,讲她的——生平。“嫁一个面包师准是顶有意思的!”
巴克太太的神气没有他那样的有把握。
“这样洁净的生意。”文学家说。
巴克太太还是不大相信。
“你不愿意把新鲜做出来的整块的面包,递给你们的主顾吗?”
“可是,先生,”巴克妈妈说,“我老在地层里,不大上楼到店里去。我们总共有十三个小孩,七个已经埋了。我们的家要不是医院,就是病院,对不对呢?”
“真的是,巴克太太!”文学家说着,耸着肩膀,又把笔拿在手里了。
是的,七个已经去了,剩下的六个还不曾长大,她的丈夫得了肺病,那是面粉入肺,那时医生告诉她……她的丈夫坐在床里,衬衫从后背翻上头,医生的指头在他的背上画了一个圆圈。
“我说,要是我们把他从这里打开,巴克太太,”那医生说,“你就看得见他的肺让白面粉打了一个大洞。呼气试试,我的好朋友!”这儿巴克太太说不清是她亲眼见的或是她的幻想,她见她可怜的丈夫口唇一开就有风车似的一阵白灰冒了出来……
但是她还得奋斗着养大她的六个小孩子,还得奋斗着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活,可怕的奋斗!后来,等到那群孩子稍为长大一点可以上学堂去了,她丈夫的姊妹来伴他们住着帮一点子忙,可是她住不满两个月,她就从楼梯上闪了下来,伤了她的背梁。那五年内巴克妈妈又有了一个孩子——又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她还得自个儿喂奶。后来玛蒂那孩子没有走正道儿,连着她妹子艾丽丝①都带坏了;两个男孩子上了外洋,小吉姆②到印度当兵去,最小的埃塞尔③嫁了一个一事无成的小堂倌,兰尼④生的那年他生烂疮死了。现在小兰尼我的小外孙儿……
一堆堆的脏杯子,脏盘子,都已洗过,擦干了。墨水似的黑的刀子,先用一片白薯狠劲地擦,再用软木,才擦得干净。桌子已经擦净,食器架与那水槽子一根根沙丁鱼的尾巴在泳着……
那孩子从小就不强健——从小就是的。他长得怯怜怜的人家看了都当是女孩子。银白的好看的发鬈儿他有,小蓝眼儿,鼻子的一边有宝石似的一个小斑点儿。养大那孩子,她与她女儿埃塞尔费的劲儿!报上有什么,她们就买了让他读!每星期日的早上埃塞尔高声地念报,一面巴克妈妈洗她的衣服。
“好先生,——我就写一行字让你知道我的小孩梅蒂尔差不多已经死了……用了你的药四瓶……在九星期内长了八磅的重,现在还在继续加重哪。”
念了这类的药广告,架子上盛着墨水的鸡蛋杯就拿了下来,买药的信也写成了,明天早上妈妈去做工的时候乘便就到邮局里去买了一张邮汇单。但是还是没有用。什么法子都不能叫小兰尼加重。就是带了他到惨淡的墓园去,他的小脸子上也比不出一点活泼的颜色,老是那青白的;就是抱了他去坐街车好好地震他一次,回家来他的胃口还是不成。
但是他是奶奶的孩子,原先就是的……
“你是谁的孩子呀?”巴克妈妈说着,伸着腰,从炉灶边走到烟煤熏黑的窗边去了。一个小孩的口音,又亲热,又密切,妈妈几乎气都喘不过来——那小口音好像就在她的胸口,在她的心里——笑了出来,喊说:“我是奶奶的孩子!”
正在那个时候来了一阵脚步声,文学家已经穿了衣服预备出门散步去。
“巴克太太,我出去了。”
“是您哪,先生。”
“你的‘二先令六’我放在墨水架的小盘上。”
“费心您哪,先生。”
“啊,我倒想起了,巴克太太,”文学家急促地说,“上次你在这儿的时候有些可可你没有掷了吗?”
“没有,先生。”
“很怪,明明有一调羹的可可剩在铁筒子里的,赌咒都成。”他转身走了。他又回头说,和缓地,坚定地,“以后你要掷了什么东西,请你告诉我一声,好不好,巴克太太?”他走了开去,很得意的神气,他自以为他已经让巴克太太明白,别看他样子不精明。他同太太们一样的细心哪。
嘭的一声门关上了。她拿了她的刷子,揩抹布,到卧房里去收拾,但是她在铺床的时候,拉直着,折拢着,轻拍着,她还是忘不了她的小外孙儿,她想着真难受。为什么他要那样的受罪?她总是想不通。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安琪儿似的小孩,会得连喘气都得同人要,用得着吃那样的大苦。要一个小孩子遭那样的大罪,她看得真没有意思。
……兰尼的小胸膛发出一种声响,像是水在壶里滚沸似的。有一大块的东西老是在他的胸膛里泛泡似的,他怎么也摆脱不了。他一咳嗽,汗就在他的头上钻了出来;他的眼也胀大了,手也震着,他胸口里的一大块就在那里泛泡,像一个白薯在锅子里乱滚似的。这还不算什么,最难受的是他有时也不咳嗽,他就是背着枕头坐着,不说话也不答话,有时竟是连话都听不见似的。他就是坐着,满面的不痛快。
“这可不是你的可怜的老奶奶的不好,我的乖乖。”老巴克妈妈说,在他涨紫了的小耳朵边轻掠着他汗湿了的头发。但是兰尼摇着他的头,避开了去,看得像是和她很过不去似的——脸子还是沉沉的。他低着他的头,斜着眼望着她,像是他不能相信这是他的奶奶似的。
但是到了末了……巴克妈妈把压床被甩着,铺过床去。不,她简直的想都不能想。
这是太难了——她一生的命实在是太苦了。她一直忍耐到今天,她,她还得自己顾管自己,也从没有人见她哭过。谁都没有见过,就是她自己的孩子也从没有见过她倒下来。可是现在!兰尼完了——她还有什么?她什么都完了。她过了一辈子就是淘成了一个他,现在他也没有了。为什么这些个儿事情全碰着我?她倒要问。“我做了什么事?”老妈妈说,“我做了什么事?”
她一头说着话,她手里的刷子掉了下去。她已经在厨间里。她心里难受得可怕,她就戴上了她的帽子,穿上了外衣,走出了那屋子,像在梦里似的。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在干什么。她像是一个人让什么可怕的事吓疯了转身就跑似的——哪儿都好,只要走开了就像是逃出了………
那时街上很冷,风来像冰似的,来往的人快步地走着,很快;男人走着像剪子,女人像猫。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管。即使她倒了下来就便隔了这么多的年份,到底她哭了出来,她着落在哪儿呢——拘留所,也许的。
但是她一想着哭,就像小兰尼跳上了他奶奶的臂膀似的。啊,她就想哭,小囝囝。奶奶要哭。只要她现在哭得出,一场痛痛快快的大哭,什么都该得哭,一直从她初次做工的地方与那凶恶的厨娘哭起,哭过去哭到第二次做工的那医生家里,再哭那七个早死的小的,再哭她丈夫的死,再哭她走散了的孩子们,再哭以后苦恼的日子,一直哭到小外孙儿兰尼。但是要认真地什么都得哭,一件件的哭,就得有多大的工夫。还是一样,哭的时候已经到了。她总得哭一场。她再不能放着等;她再不能等了……她能上哪儿去呢?
“她是劳苦了一生的,巴克太太。”是的,劳苦了一生,真是!她的腮子颤动起来了;要去就得去了。但是哪儿呢?哪儿呢?
她不能回家;埃塞尔在那儿。她准把埃塞尔的命都啼跑了。她不能随便选一个路凳坐着哭:人家准会过来盘问她。她又不能回到她那先生的屋子去;她不能在旁人的家里放着嗓子号哭。要是她坐在露天的阶沿石级上,就有警察过来对她说话。
啊,难道真是连一个可以自个儿躲起来随她爱耽多久,不麻烦人家,也没有人来“别扭”她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吗?难道真是在这世界上就没有她可以尽性地哭他一个痛快的地方了吗——到底?
巴克妈妈站定了,向天望望,向地望望:冰冷的风吹着她的厨裙,卷成了一个气球。现在天又下雨了。还是没有地方去。
一杯茶
A Cup of Tea
罗斯玛丽?费尔①并不怎样的美。不,你不会得叫她美。好看?呒是的,要是你把她分开来看……可是为什么要拿一个好好的人分开来看,这不太惨了吗?她年纪是轻的,够漂亮,十分的时新,穿衣服讲究极了的,专念最新出的新书博学极了的,上她家去的是一群趣极了的杂凑,社会上顶重要的人物以及……美术家——怪东西,她自己的“发现”,有几个怕得死人的,可也有看得过好玩的。
罗斯玛丽结婚两年了。她有一个蜜甜的孩子,男的。不,不是彼得——叫迈克尔②。她的丈夫简直是爱透了她的。他们家有钱,真的有钱,不是就只够舒服过去一类,那听着寒伧,闷劲儿的,像是提起谁家的祖老太爷祖老太太。他们可不,罗斯玛丽要什么东西,她就到巴黎去买,不比你我就知道到邦德③街去。她要买花的话,她那车就在雷金特④街上那家上等花铺子门前停住了,罗斯玛丽走进铺子去扁着她那眼,带“洋味儿”的看法,口里说:“我要那些那些。那个给我四把。那一瓶子的玫瑰全要。呒,那瓶子也让我带了去吧。不,不要丁香。我恨丁香。那花不是样儿。”铺子里的伙计弯着身子,拿丁香另放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倒像她那话正说对了似的,丁香是真不是样儿。“给我那一球矮个儿的郁金香①。那红的白的也拿着。”她走出铺子上车去的时候,就有一个瘦小的女孩子一颠一颠地跟在背后,抱着一个大的白纸包的花,像是一个孩子裹在长抱裙里似的……
一个冬天的下午她在柯曾②街上一家古董铺里买东西。她喜欢那铺子。他那儿先就清静,不提别的,你去往往可以独占,再兼那铺子里的掌柜,也不知怎么的,就爱伺候她。她一进门儿,他不提有多快活。他抱紧了他自个儿的手;他感激得话都说不出来。恭维,当然。可还是的,这铺子有意思……
“你明白,太太,”他总是用他那恭敬的低音调讲话,“我宝贵我的东西。我宁可留着不卖的,与其卖给不识货的主顾,他们没有那细心,最难得的……”
一边深深地呼着气,他手里拿一小方块的蓝丝绒给展开了,放在玻璃柜上,用他那没血色的指尖儿按着。
今天的是一只小盒子。他替她留着的。他谁都没有给看过的。一只精致的小珐琅盒儿,那釉光真不错,看得就像是在奶酪里焙成的。那盖上雕盖一个小人儿站在一株开花的树底下,还有一个更小的小人儿还伸着她那一双手搂着他哪。她的帽子,就够小绣球花的花瓣儿大,挂在一个树枝上;还有绿的飘带。半天里还有一朵粉红的云彩在他们的头顶浮着,像一个探消息的天使。罗斯玛丽把她自己的手从她那长手套里探了出来。她每回看这类东西总是褪了手套的。呒,她很喜欢这个。她爱它;它是个小宝贝。她一定得留了它。她拿那奶光的盒儿翻覆地看,打开了又给关上,她不由地注意到她自个儿的一双手,衬着柜上那块蓝丝绒,不提够多好看。那掌柜的,在他心里那一个不透亮的地基儿,也许竟敢容留同样的感想。因为他手拿着一管铅笔,身子靠在玻璃柜上,他那白得没血色的手指儿心虚虚地向着她那玫瑰色发艳光地爬着,一边他喃喃地说着话:“太太你要是许我点给你看,那小人儿的上身衣上还刻着花哪。”
“有意思!”罗斯玛丽喜欢那些花。这要多少钱呢?有一晌掌柜的像是没有听见。这回她听得他低声地说了。“二十八个金几尼,太太。”
“二十八个几尼。”罗斯玛丽没有给回音。她放下了那小盒儿;她扣上了她的手套。二十八个几尼。就有钱也不能……她愣着了。她一眼瞟着了一把肥肥的水壶,像一只肥肥的母鸡蹲在那掌柜的头上似的,她答话的口音还有点儿迷糊的:“好吧,替我留着——行不行?我想……”
但是那掌柜的已经鞠过躬,表示遵命,意思仿佛是替她留着是他唯一的使命。他愿意,当然,永远替她留着。
那扇谨慎的门咄地关上了。她站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这冬天的下午。正下着雨,下雨天就跟着昏,黑夜的影子像灰沙似的在半空里洒下来。空气里有一股冷的涩的味儿,新亮上的街灯看着凄惨。对街屋子里的灯光也是这阴瑟瑟的。它们暗暗地亮着像是惆怅什么。街上人匆匆地来往,全躲在他们可恨的伞子底下。罗斯玛丽觉着一阵子古怪的心沉。她拿手筒窝紧了她的胸口;她心想要有那小盒子一起窝着多好。那车当然在那儿。边街就是的。可是她还耽着不动。做人有时候的情景真叫你惊心,就这从屋子里探身出来看着外边的世界,哪儿都是愁,够多难受。你可不能因此就让打失了兴致,你应当跑回家去,吃他一顿特别预备的茶点。但她正想到这儿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瘦的,黑的,鬼影子似的——她哪儿来的?——贴近罗斯玛丽的肘子旁边站着,一个小声音,像是叹气,又像是哭,在说着话:“太太,你许我跟你说一句话吧?”
“跟我说话?”罗斯玛丽转过身子去。她见一个小个儿的破烂的女子睁着一双大眼珠,年纪倒是轻的,不比她自己大,一双冻红的手抓着她的领口,浑身发着抖,像是才从凉水里爬起来似的。
“太——太太,”那声音发愣地叫着,“你能不能给我够吃一杯茶的钱?”
“一杯茶?”听那声音倒是直白老实的,一点也不像化子的口气。“那你一个子也没有吗?”罗斯玛丽问。
“没有,太太,”她回答。
“多奇怪!”罗斯玛丽冲着黄昏的微光直瞧,那女子的眼光也向她瞪着。这不比奇怪还奇怪!罗斯玛丽忽然间觉到这倒是个奇遇。竟像是陀斯妥耶夫斯基①小说里出来的,这黑夜间的相逢。她就带这女子回家去又怎么呢?她就试演演她常常在小说里戏台上看到的一类事情,看他下文怎么来,好不好呢?这准够令人震惊的。她仿佛听着她自己事后对她的朋友们说:“我简直地就带了她回家。”这时候她走上一步,对她身旁暗沉沉的人影儿说:“跟我回家吃茶去。”
那女子吓得往后退。她给吓得连哆嗦都停了一阵子。罗斯玛丽伸出一只手去,按着她的臂膀。“我不骗你,”她说,微微地笑着。她觉得她的笑够直爽够和气的。“来吧,为什么不?坐了我车一共回家吃茶去。”
“你——你不能是这个意思,太太。”那女子说,她的声音里有苦痛。
“是的哪,”罗斯玛丽叫着。“我是要你。你去我欢喜。来你的。”
那女子拿她的手指盖住她的口,眼睁得老大地盯着罗斯玛丽。“你——你不是带我到警察局去?”她愣着说。
“警察局!”罗斯玛丽发笑了。“我为什么要那么恶?不,我就要你去暖和暖和,乘便听听——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饿慌了的人是容易带走的。车夫拉开了车门,不一会儿她们在昏沉的街道上飞似地去了。
“得!”罗斯玛丽说。她觉着得胜了似的,她的手溜进了套手的丝绒带。她眼看着她钩住的小俘虏,心里直想说,“这我可带住你了。”她当然是好意。喔,岂但好意。她意思要做给这女子看,叫她相信——这世界上有的是奇怪的事情——神话里仙母是真碰得到的——有钱人是有心肠的,女人和女人是姊妹。她突然转过身子去,说:“不要害怕。再说,你有什么可怕的,跟我一同走有什么怕?我们都是女人。就说我的地位比你的好,你就该盼望……”
可是刚巧这时候,她正不知道怎样说完那句话,车子停了,铃子一按,门开了,罗斯玛丽有她那殷勤的姿态,半保护的,简直抱着她似的,把那女子拉进了屋子去。暖和,柔软,光亮,一种甜香味儿,这在她是享惯了的平常不放在心上,这时候看还有那个怎样的领略。有意思极了的。她像是一个富人家的女孩子在她的奶房里,柜子打开一个又一个,纸盒儿放散一个又一个的。
“来,上楼来,”罗斯玛丽说,急于要开始她的慷慨。“上来到我房间里去。”这来也好救出这可怜的小东西,否则叫下人们盯着看就够受的;她们一边走上楼梯,她心里就打算连珍妮①都不去按铃叫她,换衣服什么她自个儿来。顶要紧的事情是要做得自然!
“得!”罗斯玛丽第二次又叫了,她们走到了她那宽大的卧房;窗帘全已拉拢了的,壁炉里的火光在她那套精美的水漆家具,金线的坐垫,淡黄的浅蓝的地毡上直晃耀。
那女子就在靠近门那儿站着;她看昏了的样子。可是罗斯玛丽不介意那个。
“来坐下,”她叫,把她那大椅子拉近了火,“这椅子舒泰。来这儿暖和暖和。你一定冷极了。”
“我不敢,太太。”那女子说,她挨着往后退。
“喔,来吧。”——罗斯玛丽跑过去——“你有什么怕的,不要怕,真的。坐下,等我脱下了我的东西我们一同到间壁屋子吃茶舒服去。为什么你怕?”她就轻轻地把那瘦小的人儿半推似的按进了她的深深的摇床。
那女子不做声。她就痴痴地坐着,一双手挂在两边,她的口微微地开着。说实话,她那样儿够蠢的。可是罗斯玛丽她不承认那个。她靠着她的一边,问她:“你脱了你的帽子不好?你的美头发全湿了的。不戴帽子舒服得多不是?”
这回她听着一声轻极了的仿佛是“好的,太太”,那顶压扁了的帽子就下来了。
“我再来帮你脱了外套吧,”罗斯玛丽说。
那女子站了起来。可是她一手撑着椅子,就让罗斯玛丽给拉。这可费劲了。她自个儿简直没有动活。她站都站不稳像个小孩,罗斯玛丽的心里不由得想,一个人要旁人帮忙他自己也得稍微,就要稍微,帮衬一点才好,否则事情就为难了。现在她拿这件外套怎么办呢?她给放在地板上,帽子也一起搁着。她正在壁炉架上拿下一支烟卷来,忽然听得那女子快声地说,音是低得可有点儿怪:“我对不住,太太,可是我要晕了。我得昏了,太太,要是我不吃一点东西。”
“了不得,我怎么的糊涂!”罗斯玛丽奔过去按铃了。
“茶!马上拿茶来!立刻要点儿白兰地!”
下女来了又去了,可是那女子简直地哭了。“不,我不,不要白兰地。我从来不喝白兰地,我要的就是一杯茶,太太。”她眼泪都来了。
这阵子是又可怕又有趣的。罗斯玛丽跪在她椅子的一边。
“不要哭,可怜的小东西。”她说。
“别哭。”她拿她的花边手帕给她。她真的心里说不出的感动了。她把她的手臂放在那一对瘦削的鸟样的肩膀上。
这来她才心定了点儿,不怕了,什么都忘了,就知道她们俩都是女人,她哽咽着说:“我再不能这样儿下去,我受不了这个,我再不能受。我非得自个儿了了完事。我再也受不了了。”
“你用不着的。有我顾着你。再不要哭了。你看你碰着我还不是好事情?我们一会儿吃茶,你有什么都对我说,我会替你想法子。我答应你。好了,不哭了。怪累的。好了!”
她果然停了,正够罗斯玛丽站起身,茶点就来了。她移过一个桌子来放在她们中间。她这样那样什么都让给那可怜的小人儿吃,所有的夹肉饼,所有的牛油面包,她那茶杯一空就给她倒上,加奶酪,加糖。人家总说糖是滋补的。她自己没有吃;她抽她的烟,又故意眼往一边看,不叫她对面人觉着羞。
真的是,那一顿小点心的效力够奇怪的。茶桌子一挪开,一个新人儿,一个小个儿怯弱的身材,一头发揉着的,黑黑口唇,深的有光的眼,靠在那大椅子里,一种倦慵慵的神情,对壁炉里的火光望着。罗斯玛丽又点上一支烟;这该是时候谈天了。
“你最后一餐饭是什么时候吃的?”她软软地问。
但正这时候门上的手把转动了。
“罗斯玛丽,我可以进来吗?”是菲利普①。
“当然。”
他进来了。“喔,对不住,”他说,他停住了直望。
“你来吧,不碍,”罗斯玛丽笑着说。“这是我的朋友,密斯——”
“史密斯②,太太,”倦慵慵的那个说,她这忽儿倒是异常地镇定,也不怕。
“史密斯,”罗斯玛丽说。“我们正要谈点儿天哪。”
“喔,是的。”“很好,”说着他的眼瞟着了地板上的外套和帽子。他走过来,背着火站着。“这下半天天时太坏了,”他留神地说,眼睛依然冲着倦慵慵的那个看,看她的手,她的鞋,然后再望着罗斯玛丽。
“可不是,”罗斯玛丽欣欣地说,“下流的天气。”
菲利普笑了他那媚人的笑。“我方才进来是要,”他说,“你跟我到书房里去一去。你可以吗?密斯史密斯许我们不?”
那一对大眼睛蜒了起来瞅着他,可是罗斯玛丽替她答了话。“当然她许的。”他们俩一起出房去了。
“我说,”菲利普到了书房里说,“讲给我听。她是谁?这算什么意思?”
罗斯玛丽,嘻嘻地笑着,身体靠在门上说:“她是我在柯曾街上捡了来的,真的是。她是一个真正的‘捡来货’。她问我要一杯的茶钱,我就带了她回家。”
“可是你想拿她怎么办呢?”
“待她好,”罗斯玛丽快快地说。“待她稀奇地好。顾着她。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们还没有谈哪。可是指点她——看待她——使她觉着——”
“我的乖乖孩子,”菲利普说,“你够发疯了,你知道。哪儿有这样办的。”
“我知道你一定这么说,”罗斯玛丽回驳他。“为什么不?我要这么着。那还不够理由?再说,在书上不是常念到这类事情。我决意——”
“可是,”菲利普慢吞吞地说,割去一支雪茄的头,“她长得这十二分好看。”
“好看?”罗斯玛丽没有防备他这一来,她脸都红了。“你说她好看?我——我没有想着。”
“真是的!”菲利普划了一根火柴。“是简直的可爱。再看看去,我的孩子。方才我进你屋的时候我简直地看迷糊了。但是……我想你事情做错了。对不起,乖乖,如其我太粗鲁了或是什么。可是你得按时候让我知道密斯史密斯跟不跟我们一起吃晚饭,我吃前还要看看衣饰杂志哪。”
“你这怪东西!”罗斯玛丽说,她走进了书房,又不回她自己房里去,他走进她的书写间去,在他的书台边坐下了。好看!简直的可爱!看迷糊了!她的心像一个大皮球似的跳着,好看!可爱!她手拉着她那本支票簿。可是不对,支票用不着的,当然。她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了五张镑票看了看,放回了两,把那三挤在手掌心里,她走回她卧房去了。
半小时以后菲利普还在书房里,罗斯玛丽进来了。
“我就来告诉你,”她说,她又靠在门上,望着他,又是她那扁眯着,眼带“洋味儿”的看法,“密斯史密斯今晚不跟我们吃饭了。”
菲利普放下了手里的报。“喔,为什么了?她另有约会?”
罗斯玛丽过来坐在他的腿上。“她一定要走,”她说,“所以我送了那可怜人儿一点儿钱。她要去我也不能勉强她不是?”她软软地又加上一句。
罗斯玛丽方才收拾了她的头发,微微地添深了一点她的眼圈,也戴上了她的珠子。她伸起一双手来,摸着菲利普的脸。
“你喜欢我不?”她说,她那声音,甜甜的,也有点儿发粗。
“我喜欢你极了,”他说,紧紧地抱住她。“亲我。”
隔了一阵子。
罗斯玛丽迷离地说。“我见一只有趣的小盒儿。要二十八个几尼哪。你许我买不?”
菲利普在膝盖上颠着她。“许你,你这会花钱的小东西。”他说。
可是那并不是罗斯玛丽要说的话。
“菲利普,”那低声地说,她拿他的头紧抵着她的胸膛,“我好看不?”
幸?福
Bliss
贝莎?扬①年纪虽则有三十岁,可是她有时还老想跳着走路,在走道上一上一下地跳舞,赶铁圈子,把手里东西往半空掷上去落下来再用手接,或是站定了不动憨笑着看——没有什么——干脆什么也没有。
你有什么想法,如其你到了三十岁年纪,每回转过你家的那条街的时候,忽然间一阵子的快活——绝对的快活!——淹住了你——仿佛你忽然间吞下了一大块亮亮的那天下午的太阳光,在你的胸口里直烧,发出一阵骤雨似的小火星,塞住你浑身的毛窍,塞住你一个个手指,一个个脚趾……
啊,难道除了这“醉醺醺乱糟糟的”再没有法子表现那点子味儿?多笨这文明,为什么给你这身体,如其你非得把它当一张贵重,贵重的琴似的包起来收好?
“不,我的意思不是拿琴来比,”她想,跑上了家门前的阶石伸手到提包里去摸门上的钥匙——她忘了带,照例地——打着门上的信箱叫门。“我意思不是这样,因为——多谢你,玛丽②”——她进了客厅。“奶妈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太太。”
“水果送来了没有?”
“送来了,太太。东西全来了。”
“请你把水果拿饭间里来。我来收拾了再上楼。”饭间里已经发黑,也觉着凉。但是贝莎还是一样把外套脱了;她厌烦这裹得紧紧的,一股凉气落在她的胳膊上。
但是在她的胸口那亮亮发光的一块还在着——那一阵骤雨似的小火星。简直有点儿受不住。她气都不敢喘,怕一扇动那火更得旺,可是她还是喘着气,深深的,深深的。她简直不敢对着那冰凉的镜子里照——可是她还是照了,镜子里回给她一个女人,神采飞扬的,有带笑容的微震着的口唇,有大大的黑黑的眼珠,她那神气像是听着什么,等着什么——大喜事快到似的——那她知道一定会来——靠得住的。
玛丽把水果装上一个盘子拿了进来,另外带着一只玻璃缸,一只蓝瓷盆子,可爱极了的,上面有一层异样的光彩像是在奶酪里洗过澡似的。
“我把灯开上好不好,太太?”
“不,多谢你。我看得很清楚。”
水果是小宽皮橘、大苹果夹着红色的樱桃。几只黄色的梨,绸子似的光滑,几穗白葡萄发银光的,还有一大串紫葡萄。这紫的她买了来专为给饭间里地毯配色的。是呀,这话听着快有点可笑,可是她买来的意思是那样。她在铺子里就想了:“我得要点儿紫的去把地毯挪上桌子来。”她当时也还顶得意的。
她一收拾好,把这些圆圆的亮亮的个儿堆成两个宝塔,她就离着桌子站远一点看看神气——那神气真有味儿。因为这来那暗色的桌子就像化成暗色的天光,那玻璃盘跟蓝碟子就像是在半空里流着。这,冲她这时候的高兴看来,当然是说不出的美……她发笑了。
“不,不成。我又不是疯了。”她就抓了她的提包、她的外套,一直跑上楼到奶妈房里去。
小囡囡洗过了澡,奶妈坐在一张矮桌子一边喂她吃晚饭。囡囡身上穿着白法兰绒①的长衣蓝毛绒的外褂,她的好看的黑头发梳成了一个可笑的小山峰。她见妈进来就仰着头看,耸着身子跳。
“看着,我的乖囡,乖孩子吃完了这点儿。”奶妈说,她那嘴唇皮的样儿贝莎明白,意思说你来看孩子又不是时候。
“她好不好,奶妈?”
“她这下半天是好极了的,”奶妈低声说。“我们同到公园里去,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把她从推车里拿出来,一只大狗走过来把它的头放在我的腿上,她一把抓住了它的耳朵,使劲地拉。喔,你没见着她那样子。”
贝莎想要问让孩子拉着一只不熟的狗耳朵有没有危险。但是她没有敢。她站着看她们,她的手两边挂着,像是一个怪可怜的穷孩子站在一个手抱着洋娃娃的阔孩子跟前发愣似的。
囡囡又抬起头来看她,瞅着她,笑得那美劲儿贝莎不由得叫了出来:
“喔,奶妈,你就让我喂着她,你也好去收拾洗澡东西。”
“呒,太太,她吃的时候,实在是不换手的好,”奶妈说,还是低声的。“一换手,她就乱;她心慌都会的。”
这多可笑。要孩子干吗了?要是她老是得让——不是像一张贵重,贵重的琴似的收在盒子里——另外一个女人抱着?
“喔,我一定得喂。”她说。
气极了的,奶妈把孩子递了给她。
“好了,喂完了饭你可再不能逗她。你知道你老逗她,太太。你一逗她晚上苦着我!”
喔皇天!奶妈拿了洗澡布出屋子去了。
“啊,这会儿我带住了你了,我的小宝贝。”贝莎说,囡囡靠在她的身上。
她吃得顶高兴,掬着她的小嘴等调羹,再来,就甩着小手。有时她含住了不让调羹回去;有时候,贝莎刚给兜满了送过去,她那小手这一推就给泼了。
汤吃过了,贝莎转过去对着壁炉。
“孩子乖——真好孩子!”她说,亲着她的热火火的囡囡。“我喜欢你,我疼你。”
小贝贝她真的爱——她脑袋往前冲露着小颈根,她那精致极了的小脚趾在火光里透明似的发亮——这来她那一阵快活又回来了,她又不知道怎么才好——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太太您有电话。”奶妈说,得胜似地回进房来把她的小贝贝抢了去。
她飞奔了下去。哈利①的电话。
“喔,是你,贝?听着。我得迟点儿来。回头我要个车来尽快赶到,可是你开饭得迟十分钟——成不成?算数?”
“好,就这样。喔,哈利!”
“怎么了?”
她有什么说的?她什么也没得说的。她就想跟他纠缠一会儿。她总不能凭空叫着:“这天过得多美呀!”
“怎么回事了?”话筒子里小声音在跳响。“没有事。好了!”贝莎说,挂上了听筒,心想这文明比蠢还蠢。
他们约了人来吃饭。诺曼?奈特夫妇②——
一对好夫妻——他正在经营一个剧场,她专研究布置家庭;一个年轻人,埃迪?沃伦③,他新近印了一小册的诗,谁都邀他吃饭;还有一个叫珀尔?富尔顿④的是贝莎的一个“捡着的”朋友。密斯富尔顿做什么事的,贝莎不知道。她们在俱乐部里会着,贝莎一见就爱上了她,那是她的老脾气,每回碰着漂亮女人带点儿神秘性的她就着。
顶招人的一点是虽则她们常常在一起,也曾真真地谈过天,贝莎还是懂不得她。到某一点为止密斯富尔顿是异常的,可爱的直爽,但是那某一点总是在那儿,她到那儿就不过去了。
再过去有什么没有呢?哈利说“没有”。评她无味,“那冷冰冰的劲儿,凡是好看的女人总是那样,也许她有点儿贫血,神经不灵的”。但是贝莎不很同意他,至少现在还不能同意。
“不,她坐着那样儿,头侧在一边,微微地笑,就看出她背后有事情,哈利,我一定得知道她究竟有什么回事。”
“也许是她的胃强。”哈利回答说。
他就存心说这样话来浇贝莎的冷水……“肝发冻了,我的乖孩子”,或是“胃气涨”,或是“腰子病”一类语。说也怪贝莎就爱这冷劲儿,她就佩服他这一下。
她跑客厅里去生上了火;再把玛丽放得好好的椅垫榻垫一个一个全给捡在手里,再往回掷了上去。这来味儿就不同;这间屋子就活了似的。她正要掷回顶末了的一个,她忽然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它往胸前紧紧地挤一挤。但这也没有扑灭她心头的火。呒,更旺了!
客厅外面是走廊,窗子开出去正见花园。那边靠墙的一头,有一株高高的瘦瘦的白梨树,正满满的艳艳的开着花;它那意态看得又爽气又镇静的,冲着头顶碧匀匀的天。这在贝莎看来简直满是开得饱饱的花,一个骨朵儿一朵烂的都没有。地下花坛里的郁金香,红的紫的,也满开着,像是靠着黄昏似的。一只灰色的猫,肚子贴着地,爬过草地去,又一只黑的,它的影子,在后面跟。贝莎看了打了一个寒噤。
“猫这东西偷爬爬的多难看!”她结巴地说着,从窗口转过身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
那长寿花①在暖屋子里味儿多强。太强?喔,不。但她还像是叫花味儿熏了似的,把身子往榻上一倒,一双手紧扪着眼。
“我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她低声说。
她仿佛在她的眼帘上看出那棵满开着花美丽的白梨树象征她自己的生活。
真的——真的——她什么都有了。她年纪是轻的。哈利跟她还是同原先一样的热,俩人什么都合适,真是一对好伙计。她有了一个怪可疼的孩子。他们也不愁没有钱。这屋子、这园又多对劲,再好也没有了。还有朋友——新派的、漂亮的朋友,著作家、诗人、画家,或是热心社会问题的——正是他们要的一类朋友。此外还有书看,有音乐听,还找着了一个真不错的小裁缝①,还有到了夏天他们就到外国旅行去,还有他们的新厨子做的煎蛋卷②真好吃……
“我是痴子。痴了!”她坐了起来;可是她觉着头眩,醉了似的。一定是春困的缘故。
是呀,这是春天了。她这忽儿倦得连上楼去换衣服都没了劲儿了。
一身白的,一串碧玉珠子,绿的鞋,绿的袜子。这也不是有心配的。她早几个钟头就想着这配色了。
她的衣瓣悚悚地响进了客厅,上去亲了亲诺曼?奈特太太,她正在脱下她那怪好玩的橘色的外套,沿边和前身全是黑色的猴子。
“……唉!唉!为什么这中等阶级总是这么古板——
一点点子幽默都没有!真是的,总算是运气好我到了这儿了——亏得诺曼③有他保驾。因为满车子人全叫我的乖猴子们给弄糊涂了,有一个男人眼珠子都冒了出来,像要吞了我似的。也不笑——也不觉着好玩——我倒不介意他们笑,他们偏不。不,就这样呆望着,望得我厌烦死了。”
“可是顶好笑的地方是,”诺曼说,拿一个大个儿的玳瑁壳镶边的单眼镜安进了他的眼,“我讲这你不嫌不是,费斯?”(在他们家或是当着朋友他们彼此叫费斯与麦格)顶好笑的地方是后来她烦急了转过身去对她旁边的一个女人说:“你以前就没有见过猴子吗?’”
“喔可不是!”诺曼太太加入笑了,“那真是笑死人不是?”
还有更可笑的是现在她脱了外套她那样子真像是一个顶聪明的猴子——里面那身黄绸子衣服像是拿刮光了的香蕉皮给做的。还有她那对琥珀的耳环子,活宕宕的像是两个小杏仁儿。
门铃响了。来的是瘦身材苍白脸的埃迪?沃伦,神情异常的凄惨(他总是那样子的)。
“这屋子是的,是不是?”他问。
“喔,可不是——还不是。”贝莎高兴地说。
“我方才对付那汽车夫真窘急了我;再没有那样恶形的车夫。我简直没有法儿叫他停。我愈急愈打着叫他,他愈不理愈往前冲。再兼之在这月光下,他那怪样子扁脑袋蹲在那小轮盘上……”
他打了一个寒噤,拿下了一个厚大的白丝围巾。贝莎见着他袜子也是白的——美极了。
“那真是要命。”她叫着。
“是呀,真是的,”艾迪说,跟她进了客室。“我想象我坐着一辆无时间性的汽车,在无空间性的道上赶着。”
他认识诺曼夫妇。他正打算想写一本戏给他们未来的新剧场用。
“唉,沃伦,那戏怎么了?”诺曼?奈特说,吊下了他的单眼镜,给他那一只眼一会儿张大的机会,上了片子就放小了。
诺曼太太说:“喔,沃伦先生,这袜子够多写意?”“你喜欢我真高兴,”他说,直瞅着他的脚。“这袜子自从月亮升起以后看白得多。”他转过他的瘦削的忧愁的年轻的脸去对着贝莎。“是有月亮,你知道。”
她想叫着:“可不是有——常有——常有!”
他真的是顶叫人喜欢的一个人。可是费斯也何尝不然,钻在她香蕉皮里蹲在炉火面前,麦格也有趣,他抽着烟卷,敲着烟灰说话:“新官人为什么这慢吞吞的?”
“啊,这是他来了。”
嘭地前门开了又关上。哈利喊着:“喂,你们全来了。五分钟就下来。”他们听他涌上了楼梯去。贝莎不由得笑了,她知道他做事就爱逼得紧紧的。说来这另加的五分钟有什么关系?他可得自以为是十二分的重要。他还得拿定主意走进客厅来的时候神气偏来得冷静、镇定。
哈利做人就这有兴味。她最喜欢他这一点。还有他奋斗的精神——他就爱找反抗他的事情作为试验他的胆力的机会——那一点,她也领会。就是在有时候在不熟识他的人看来似乎有点可笑……因为有时他揎起了手臂像打架实际上可并没有架打……她一头笑一头讲直到他进屋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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