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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玛丽玛丽(民国最具才情的男女作家徐志摩、沈性仁合璧之作,一个怀春少女的朦胧初恋)

書城自編碼: 1953051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情感
作者: 【爱尔兰】詹姆斯·斯蒂芬斯
國際書號(ISBN): 9787538741049
出版社: 时代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2-09-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92/227000
書度/開本: 20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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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玛丽玛丽》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斯蒂芬斯的长篇小说,于1912年首次出版,故事百年来译为多种文字,影响深远,享誉世界。
民国一代才女名媛沈性仁,与民国四大才子之首徐志摩合译的《玛丽?玛丽》,不但引起文化界广泛注意,还特别受到一代才女加好友林徽因的激赏。
每个人的故事里都曾有一个玛丽,所有少女初恋的作品中,这个故事无疑是最好的。
怀春少女的朦胧初恋,懵懂的情欲,纯净的情爱,欲迎还拒的少女之心被作者译者刻画得精妙入微,细致传神,丝丝入扣。
民国才子佳人联袂经典之作,中英双语首次合璧,精彩演绎詹姆斯?斯蒂芬斯的杰作。
內容簡介:
《玛丽玛丽》是詹姆斯?斯蒂芬斯创作的长篇小说,它讲述了出身于爱尔兰女佣家庭的小姑娘玛丽的初恋故事。玛丽朦胧地喜欢上一位威风的巡警,贫苦的家庭和卑下的地位让她百般矛盾,却抑制不住对爱情的憧憬。巡警大胆地求婚时,玛丽却胆怯地拒绝了。这部讲述少女初恋故事的小说虽然不甚知名,但却是同类作品中最好的。
本书是由民国最具才情的才子徐志摩和才女沈性仁共同翻译的,堪称是双剑合璧之作。本书是徐志摩兴致所至而译的,译了一部分后便放下了,沈性仁看到后对其故事很喜欢,便由她翻译了后半部分。作品译成后引起文化界广泛关注,特别受到一代才女林徽因的激赏。两位译者都是极具才情且英年早逝的作家,但他们的无心插柳给现代文学史留下了一部精彩的作品。
關於作者:
詹姆斯·斯蒂芬斯(James
Stephens),爱尔兰诗人和小说家。与20世纪爱尔兰文学复苏时期的其他作家一样,他经常使用盖尔人的民间故事进行创作。他善于将幻想、现实和讽刺幽默结合在一起,创作了许多新编爱尔兰神话和民间故事,其新编故事结合了罕见的幽默与抒情。他的创作颇丰,代表作品有小说、小说集《金坛子》、《半人半神》和《被侵蚀的月光》、《迪尔德丽》、《女佣的女儿》(徐志摩译为《玛丽玛丽》)和《爱尔兰神话故事》等;诗歌作品有《起义》、《想象之山》、《克莱的歌曲》、《再生》、《诗歌朗诵》、《严肃的乔伊》以及《国王与月亮》等。
沈性仁,民国一代名媛,早年留学欧美,“五四”时期她翻译的戏剧作品《遗扇记》于《新青年》发表(此剧后来被译为《少奶奶的扇子》和《温德梅尔夫人的扇子》,曾搬上舞台演出),这是外国话剧最早的白话语体翻译剧本之一。荷裔美国科普作家房龙的成名作《人类的故事》于1921年出版后仅四年,就由沈性仁翻译成中文并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在中国掀起了一股久经不衰的“房龙热”。
徐志摩,现代诗人、散文家,新月派代表诗人,新月诗社成员。作为性情洒脱、满身才华志气的文化人,徐志摩和郁达夫、邵洵美、戴望舒被称为“民国四大才子”。其文学创作种类丰富,数量颇丰,代表作品有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集》,收录有广为人知的诗歌名篇《再别康桥》、《偶然》、《沙扬娜拉》等;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自剖》、《秋》;日记有《志摩日记》、《爱眉小札》等;译作有《涡堤孩》、《曼殊斐尔小说集》、《赣第德》、《玛丽玛丽》等。
內容試閱


翻译往往是一种不期然的兴致。存心做的放着不做,做的却多半是不预期的。我想翻柏拉图,想翻《旧约》,想翻哈代、康拉德的小说,想翻佩特的散文,想翻路易斯的《歌德评传》,想翻的还多着哪,可是永远放着不动手。①不得空闲虽则不完全是饰词,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胆怯——不敢过分逼迫最崇仰的偶像一类的胆怯。翻译是一种直接的动手,动手动坏了怎么好?不敢动手的心理与尊崇心是正比例的。
但这短序不容我侈谈。我说我的翻译多半是兴致。不错的。我在康桥译了几部书。第一部是《涡堤孩》。第二部是法国中古时的一篇故事,叫做《奥卡森和尼克莱特》,第三部是邓南遮的《死城》。②新近又印了一册《曼殊斐尔小说集》,还有伏尔泰的《赣第德》。除了曼殊斐尔是我的溺爱,其余的都可算是偶成的译作。
这本《玛丽玛丽》(在英国叫做“A Charwoman’s
Daughter”,即《一个老妈子的女儿》),是我前四年在硖石山上度冬时一时高兴起手翻的。当时翻不满九章就搁下了,回北京再也想不起兴致来继续翻。也不知是哪一位捡了我的译稿去刊登了“晨副”,沈性仁看了说那小说不错,我一时的灵感就说那就劳驾您给貂完了它!
随后我又跑欧洲去了。沈女士真守信,生活尽忙,居然在短时期内把全书给译成了。是我懒,把稿子一搁就是一年多,想不到留到今天却帮了《新月》的忙。
詹姆斯?斯蒂芬斯①(James
Stephens),原书的作者,出身虽只是爱尔兰的寒族,他在文学界的贡献,早已不止《金坛子》(斯蒂芬斯的另一名著,原名“Crock
of Gold”),他没有王尔德的奢侈,但他的幽默是纯粹民族性的。正如前百年的英国有Jane Austen,现代英国有J. M.
Barrie;前百多年的苏格兰有Robert
Barns——现代的爱尔兰有詹姆斯?斯蒂芬斯。幽默是天才,正如悲剧的感觉是天才。他的天才不是肤浅的观察,那是描写外形的,他的是深入的体会,一个诗人的感觉在万千世界内活动的表现。运用文字本身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伎俩,但要运用文字到一种不可错误的表现的境界,这戏法才变得巧妙。斯蒂芬斯有这本领。
现代是感情(sentimental)②主义打倒一切的时代,为要逢迎贫民主义、劳民主义起见,谁敢不呐喊一声“到民间去”,写书的人伏在书台上冥想穷人、饿人、破人、败人的生活,虽则他们的想象也许穷得连穷都不能想象,他们恨不能拿缝穷婆的脏布来替代纸,拿眼泪与唾沫来替代字,如此更可以直接的表示他们对时代精神的同情。斯蒂芬斯给我们的是另一种的趣味。他写穷人的生活,不错,但他开我们眼的地方不是穷的描写,而是生活的表现,在这里穷富的界限是分不到的。一枝草花在风前的招展,一只小鸭在春水里的游泳,玛丽姑娘碰到巡警伟人小心的怦动,莫须有太太梦想的荒唐,什么事物、什么境地的光与色,折射上了诗人的灵性的晶球,斯蒂芬斯用他那神妙的笔法轻轻地移映到文字的幕面上来,逼我们读者的欢喜与惊奇。
但这转译当然是一种障碍,即使不至是一种隔膜。翻译最难是诗,其次是散文写成的诗,《玛丽玛丽》是后一类。经过一度移转,灵的容易变呆,活的容易变死,幽妙的容易变粗糙——我不能为我们自家的译品昧着良心来辩护,但我们当然也只能做我们做得到的事。我们的抱歉第一是对作者,第二是对读者。


志摩



玛丽与她的母亲,莫须有太太,住在一所高大的黝黑的房子的顶上一间小屋子里,在都柏林城里的一条后街上。她从小就住在这间屋顶的小房间里。天花板上所有的裂缝,她都知道,裂缝不少,都是奇形怪状的。旧极的糊纸的墙上长着无数霉菌的斑点,她也是熟悉的。她看着这些斑点从灰影子长成黑斑,从小污点长成大霉块,还有墙脚边的破洞,晚上蟑螂虫进出的孔道,她也知道。房间里只有一面玻璃窗,但她要向窗外望时,她得把窗子往上推,因为好几年的积垢已经淹没了玻璃的透明,现在只像是半透光的牡蛎壳了。
窗外望得见的也只是隔壁那所屋子顶上的一排烟囱土管,不息地把煤点卷向她的窗子;所以她也不愿意多开窗,因为开窗就得擦脸,用水也得她自己走五层楼梯去提,因此她更不愿意熏黑了脸子多费水。
她的母亲简直的不很洗脸,她以为濯洗不是卫生的,容易擦去脸上本来的光润,并且胰子水不是敛紧了皮肤,就泡起了皱纹。她自己的脸子有地方是太紧,有地方又是太松,玛丽常常想那松的地方一定是她母亲年轻时擦得太多了,那紧的地方一定是她从来没有洗过的。她想她情愿脸上的皮肤不是全松就是全紧,所以每次洗脸她就满面地擦一个周到,不洗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不让步。
她的母亲的脸子是又陈又旧的象牙的颜色。她的鼻子是像一只大的强有力的鸟喙,上面的皮肤是绷得紧紧的,所以在烛光里,她的鼻子呆顿顿地亮着。她的一双眼又大又黑,像两潭墨水,像鸟眼一样的烁亮。她的头发也是黑的,像最细的丝一样的光滑,放松的时候就直挂了下来,盖在她的象牙色的脸上发亮。她的嘴唇是薄的,差不多没有颜色,她的手是尖形的,敏捷的手,握紧了只见指节,张开了只见指条。
玛丽爱极了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爱极了她的女儿,她的爱是一种剧烈的感情,有时发作为凶猛的搂抱。每次她的母亲搂住了她,时候稍为长一点,就出眼泪,抱紧了她的女儿一左一右地摇着,她那一把抓得凶极了,可怜的玛丽连气都转不过来;但是她宁可耐着,不愿意妨碍她妈亲热的表情。她倒是在那样搂抱的凶恶中感到几分乐趣,她宁可吃一点小苦的。
她妈每天一早就出去做工,往往不到晚上不回家的。她是个做短工的佣妇,她的工作是洗擦房间与收拾楼梯。她也会烧饭做菜,有时有针线活计她也做的。
她做过最精致的衣服,年轻美丽的姑娘们穿了去跳舞或是去游玩的,她也做上品的白衬衫,那是体面的先生们宴会时穿的,还有花饰的背心,是为爱时髦的少年们做的,长筒丝袜子是跳舞用的——那是从前的事情了,因为她做成好看给别人拿走,她就生气,她往往咒骂到她那里来拿东西的人,有时她发了疯,竟是把做好的鲜艳的衣服撕烂了,用脚践踏着,口里高声地叫喊。
她时常哭泣,因为她是不富。有时她做了工回家的时候,她爱假定她是有钱了的;她就凭空地幻想有某人故了,剩下给她一份大家产,或是她兄弟帕特里克①从美洲发了大财回来了,她那时就告诉玛丽明天她想买这样,做那样,玛丽也爱那个……明天早上第一件事是搬家,搬到一所大房子去,背后有花园,园里满是鲜花,满是唱歌儿的鸟。屋子的前面是一大块草地,可以拍网球,可以傍着秀气的雅致的年轻人散步,他们有的是俊俏的脸子与雪白的手,他们会说法文,很殷勤地鞠躬,手里拿着的帽子差一点碰着地。她们要用十二个底下人——六个男佣人,六个女佣人——都是很伶俐的,他们每星期拿十先令的工钱,外加膳宿;他们每星期有两晚可以自由,他们的饭也吃得很好的。她们要制备无数的好衣服,穿了在街道上散步的衣服与坐马车兜风的衣服,还有骑马衣与旅行的服装。还要做一件银红丝绸的礼服,镶领是阔条的花边,一件黄酿色缎子的,胸前挂着黄金的项链,一件最细洁的白纱的,腰边插一朵大红的玫瑰。还要黑丝的长袜,用红丝线结出古怪的花样,银丝的围巾,有的绣着鲜花与精致的人物。
她妈打算这样那样的时候,心里就高兴了,但是不久她又哭了,把她的女儿狠劲地搂在胸前摇着,搂得她叫痛。






每天早上六点钟,玛丽姑娘爬出了床,起来点旺了炉火。这火却是不容易点着,因为烟囱许久没有打扫过,又没有风可以借力。她们家里又从没有柴条,就把乱纸团成小球儿垫着,把昨夜烧剩的炭屑铺上,再添上一把小煤块算数。有时一会儿火焰就窜了上来,她就快活,但是有时三次四次都点不旺,往往点到六次都有,点着了火,还得使用一点小瓶子里的煤油——几条烂布头浸透了油,放在火里,再用一张报纸围着壁炉的铁格子,火头就旺,一小锅子的水一会儿就可以烧熟;不过这样的引火法容易把油味儿洇进水去,沏出来的茶就是一股怪味,除了为省钱再没有人愿意喝的。
莫须有太太爱在床里多偎一会儿。她们屋子里也没有桌子,玛丽就把两杯茶、一罐炼乳、一小块的面包放在床上,她们母女俩就是这样吃她们的早点。
早上玛丽一张开眼,她妈就不断地讲话了。她把上一天的事情都背了一遍,又把今天她要去的地方,及可以赚一点小钱的机会都一一地说了。她也打算收拾这间屋子,重新裱糊墙壁,打扫烟囱,填塞鼠穴——一共有三个,一个在火炉格子的左边,还有两个在床底下。玛丽有好几夜只是醒着,听它们的牙齿啮着壁脚,它们的小腿在地板上赛跑。她妈还打算去买一块土耳其线毯铺在地板上,她明知道油布或是席布容易出灰,但是它们没有土耳其毯子好看,也没有那样光滑。她打算着种种的改良,她的女儿也是十二分的赞成。她们要买一个红木抽屉衣柜靠着这边墙上,买一架紫檀大钢琴贴着那边墙上。一架白铜的炉围,火钳火杆也都是铜的,一把烧水用的铜壶,一个烧白薯与煎肉用的小铁盘;玛丽等身大的一幅油画挂在炉架的上面,她母亲的画用金框子装了挂在窗的一面,还要一幅画着一只纽芬兰的大狗偃卧在一只桶里,一只稀小的腊狗爬过来与它做朋友,还要一幅是黑人与白兵打仗的。
她妈一听得隔壁房间出来迟重的脚步声走下楼梯去,她就知道她应该起来了。
隔壁有一个工人和他的妻子、六个小孩住着。隔壁门一响,莫须有太太就跳了起来,快快地穿上衣服,着忙似地逃出了屋子。她妈出了门,玛丽没有事做,往往又上床去睡一两个钟头。
睡够了她起来,铺好了床,收拾了房间,走出门上街去闲步,或是圣斯蒂芬公园里去坐着。公园里的鸟雀她全认得,有的已经生了小鸟的,有的正怀着小鸟的,有的从没有生过小鸟的——最后的一种大都是雄的,它们自有它们不生小雀儿的道理,玛丽却是不懂得,她只是可怜它们没有孩子,成心多喂它们一些面包屑,算是安慰它们的意思。她爱看那些乳鸭子跟着它们母亲泅水:它们胆子很大,竟会一直冲到人站着的岸边,使了很大的劲伸出小扁嘴,去捡起一点不相干的东西,快活地吞了下去。那只母鸭子稳稳地在它儿女的附近泳着,嘴里低声地向它们唱着种种的警告、指导、埋怨的口号。玛丽心里想那些小鸭子真是聪明,水泳得那么好。她爱它们,旁边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学它们的娘低声地唱着口号,只是她也不常试,因为她怕她的口号的意义不对,也许教错了这群孩子,或是与它们的妈教它们的话不合适。
湖上那座桥是一个好玩的地方。有太阳的一边,一大群的鸭子竖直了尾梢,头浸没在水里寻东西吃,水面上只剩了半个鸭子。有荫的一面,好几百的鳗鱼在水里泅着。鳗鱼是顶奇怪的东西:有许多像缎带一样的薄,有些又圆又肥像粗绳子似的。它们像是从不打架的,那小鸭子那样的小,但是大鳗鱼从不欺侮它们,就是有时它们泅水下去,它们也不理会。有的鳗鱼游得顶慢,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像是没有事做,又像乡下人进城似的,有的溜得快极了,一眨眼就看不见了。玛丽心里想,泅得快的鳗鱼一定是为听得它们的小孩子在哭;她想一个小鱼哭的时候不知道它妈看不看得出它的眼泪,因为水里已经有那么多的水,她又想,也许它们一哭就哭出一大块硬硬的,那是很容易看得见的。
看过了鱼,她就到花坛那边去看,有的形状像有棱角的星,有的是圆形的,有的是方的。她最爱那星形的花坛,她也爱那圆形,她最不喜那方的。但是她爱所有的花,她常常替花儿编故事。
看过了花,肚子饿了,她就回家去吃午饭。她从葛拉夫登路的奥康内尔路那边回家。她总是从马路右手的走道回家。一路看店铺陈列的窗柜,回头吃过了中饭再出来,她就走左边的走道,照样的一家家看过去,所以她每天都知道城里到了什么新鲜的东西,晚上就告诉她妈说,曼宁那家窗子里那件西班牙花边滚口的黑绸衫已经换了一件红色的长袍,肩上有折裥,袖口配着爱尔兰花边的;或是约翰逊①珠宝铺里那颗定价一百磅的金钢钻已经收了进去,现在摆着的是一盒亮银的胸针与蓝珐琅。
在晚上,她妈领着她到各家戏院的门前去走一转,看进戏院的人与放在路边的戏广告。她们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她们就凭着她们方才看过的广告相片来猜想各家戏里的情节,所以她们每晚上床以前总是有很多的话讲的。玛丽在晚上讲话最多,但是她妈早上讲话最多。





她妈有时也提起她的婚事,这事还远着,但是总有那么一天的;她说这事还远着倒叫玛丽着急,她知道一个女孩子总得嫁人的,总有那么一天,一个陌生的美丽的男子从一处地方来求婚,等到成了婚他就同了他的新娘,重新回转他来的地方,那就是温柔乡。有时候(她一想就想着)他穿了军装,骑在红棕色的马上,他头盔上的缨须在青林里的树叶间飘着;或者他是站在飞快的一只船头上来的,他的黄金的盔甲上反射着烈火似的阳光;或是在一块青草的平原,风一般的快捷,他来了,跑着,跳着,笑着。
一讲到婚事她妈就仔细地品评那新郎的人品,他的了不得的才能,他的更了不得的财产,他的相貌的壮丽,穷人与富人对他一体的敬爱。她也要一件一件地讨论给她女儿的妆奁,将来新郎给她与给女傧相的种种奢侈的礼物,还有新郎家里给这一双新夫妇更值钱的宝贝。照这样的计算,新郎至少是一个爵士,贵族。玛丽就来寻根掘底地盘问一个爵士的身份种种,她妈的答案也是一样的细腻,一样的丰富。
一个爵士出世的时候,他的摇篮是银子的,他死的时候,他的尸体是放在一个金盒子里,金盒子放在一个橡木的棺材里,橡木棺又放在铅制的外椁里,铅椁又放在一个巨大的石柜里。他的一生只是在逍遥与快乐的旋涡里急转着。他的府第的周围好几里,都是软美的青草地与香熟的果子园与啸响的青林,在林子里他不是带了欢笑的同伴打猎,便是伴着他的夫人温柔地散步。他的侍从有好几千,谁都愿意为他尽忠,他的资财的多少是无法计算的,都是堆积在地屋里,这里面低隘的甬道曲折地引到铁壁似的房窖里。
玛丽很愿意嫁给一个爵士。假如她轻盈地在林子里走着,或是独自在海边站着,或是在和风吹着长梗的草堆里躺着的时候,他要是来了,她愿意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掌里,跟了他去,从此就爱定了他。但是她不信现在的世界上还有这样如意的事情,她妈也不信。现在的世界!她妈侧着眼看现在的日子,满心只是轻蔑与恚怒。下流、丑陋的日子,下流、丑陋的生活,下流、丑陋的人,她妈说,现在的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接着又讲她去收拾屋子、她去擦楼梯的人家,她那老象牙的脸上就从她漆黑鬓发边泛出火来,她的深沉的黑眼也转动起来,一直变成两块黑玉似的硬性与呆顿,她的手一开一放的,一会儿只见指节,一会儿只见指条。
但是玛丽渐渐地明白了,结婚是实事,不是故事,而且也不知怎的,结婚的一种情趣依旧是黏附着的,虽则她现住的屋子里只见纷扰的家室,她常走的道上也只见不出奇的配偶……那些灰色生活的、阴沉性质的人们也还有一点的火星在他们苦窘的经络里冒着烟。六尺深是埋不了人生的情趣的,除非泥土把我们的骨头胶住了,这一点火星总还在那里冒烟,总还可以扇得旺,也许有一天火焰窜了上来,飞度了一乡一镇,还可以温热许多蜷缩的人们的冷手哩。
那些男男女女怎样的合成配偶的?她还懂不得那基本的原则,永远鼓动着男性去会合女性。她还不明白男女性是个生理的差别,她只当是服饰的不同,有胡子与没有胡子的事情,但是她已经开始发现男子的一种特别的兴趣。路上那些急走的或是停逗的陌生人中也许有一个是命运定做她的丈夫的。假如有一个男子忽然留住了脚步,上前来向她求婚,她也不会觉得离奇的。她觉得这是男子们唯一的事情,她再不能寻出第二个理由为什么世界有了女子要有男子,要是果然有人突然地问她求婚,她便应该怎样的答复他,这倒把玛丽难住了:她也许回答说,“是,多谢你,先生”,因为平常一个男子求人替他做一件事,她总是愿意效劳的。年轻人尤其有一种吸力,她总想不出为什么,有一点子特别的有趣在年轻人的身上;她很愿意去和他们握一次手,究竟怎样的与一个女子不同。她设想就是她让男子打了一下,她也不会介意的,但是她看了男子行动的强健,她猜想他们一定可以打得很重——还不是一样让男子打一下的意思,她总觉得脱不了一种可怕的有趣。她有一次无意地问她妈有没有让一个男子打过,她妈一阵子没有开口,忽然大哭起来,玛丽吓了一大跳。她赶快投入了她妈的怀里,让她狠劲地摇着,可怜她哪里懂得她妈突然的伤心,但是她妈却是始终不曾回答玛丽问她的话。


每天下午,总有一队巡士从学院警察派出所里排成了又郑重又威严的单行出来。他们走到一处岗位,就有一个巡士站住了,整饬了他的腰带,捻齐了他的胡子,望上街看看,望下街张张,看有刑犯没有,他就站定在那里看管他日常的职务。
在诺沙街与沙福克街交叉过葛莱夫登大街那里,总有一位魁伟的巡士离开了他的队伍站定了,他在路中心高高地矗着,仿佛是一座安全与法律的牌坊,一直要到晚上换班时,方才再与他的同伴合伙。
也许这一个交叉路口要算是都柏林城里最有趣的地方。站在这里望开去,葛莱夫登大街上两排辉煌的店铺弧形地一直连到圣斯蒂芬公园,尽头处是一座石门,原来叫做浮雪里,本地人重新定名为门。诺沙街在左,宽敞,洁净,穿过梅里昂广场,直接黑石与王镇等处及海边。沙福克街在右,不如诺沙街的开朗与爽恺,曲曲地上通圣安德鲁①的教堂,羞怯似的微触南城市场,低入了乔治街,再过去便是些纷沓的小巷了。交叉口的这一面,葛莱夫登街又延过大学院(在大门口年轻的大学生卖弄着他们烂破的学袍,抽着他们怪相的烟斗),掠着爱尔兰银行,直到利菲②河,河边那条街,好胜的本地人硬要叫做奥康内尔街,倔强的外国人,却偏要叫做萨克维尔街。
这里也是全城车辆与行人的交会处,所以总有一位雄伟的巡士先生站着。铛又铛的市街电车到特瑞纽尔①,到唐尼布鲁克②,或到达尔基,不绝地在转角上飞骋着:集中在梅里昂广场一带的时髦医生也是马车、汽车地满街上乱颠着;大街上店铺里的货车等等也是急急地飞奔着。四点钟左右,出来散步的仕女们,各方面来的车辆与行人,自行车与双轮汽油车,电车与汽车,一齐奔凑到那单身的巡士站着的地方,看着他的又严厉又宽和的目光的指挥。赶街车的都是与他熟识的,他的眼角的微瞅,是在照会那些脸上红红的、口角笑吟吟的马车夫飞过来的眼风,还有那些赶着赚不到钱、看相凄凉的街车夫,一脸的紫气与无聊的气概的,他也少不得要招呼的。就是溜达着的仕女们也避不了他那包罗万象的目光。他的伟大的脑壳不时地点着,他的老练的手指不时地驱挥着有数的靠不住的手脚,他也偶尔闪露着他的宽阔的、洁白的牙齿,应酬着爱嘻哈的少女,或是他相识的妇女,她们就爱他那一下子。
每天下午玛丽吃过了中饭又从家里出来,就到这个最热闹的地方。这位奇伟的巡士先生的样儿她心里爱上了。这是一个理想的男子汉,他那样儿多雄壮,多伟大。想象他那很粗大的拳头使劲地砸下来!
她想象一个英雄打架时的身手,晃着他的大拳,高高地举着,霹雳似砸栽下来,什么也挡不住,谁也熬不起——一只遮天的霸王的大手。她也爱瞧着他那两边晃着的大脑袋,他那镇定的骄傲的大乌珠——一双压得住、分得清、断得定的大眼睛。她从不曾面对他的眼光:她看了他的,自己就萎了下去,像一个耗子对着猫儿的神情,萎萎缩缩地躲回了它的鼠洞。她常常躲在一家药房门前的那块石柱旁看着他,或是假装要搭电车,站在马路的那一边;她又掩在那家眼镜铺子过去一点的柱子边,偷偷地觑了他一眼,赶快又把眼光闪了开去,只算是看街上的车了。她自以为他没有瞧着她,但是什么事也逃不了他的眼。他的事情就是看着管着:他第一次见了她就把她写录在他巡士脑筋里的记事簿上;他每天都见她,后来他就成心去瞧着她,他乐意她那偷偷的劲儿;有一天她的怕羞的、怯懦的眼光让他的罩住了。他那眼从上面望下来,盖住了她——整个的世界,像是全变成了一只大眼——竟像是着了魔,她再也逃不了。
等到她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圣斯蒂芬公园的池边,全身只是又骇又喜地狂跳。那天晚上她没有走原路回家,她再不敢冒险去步近那伟大的生机体,她绕了一个圈子回家,但是她并没有觉得走远了。
那天晚上,她在她妈跟前说话比往夜少。她妈见她少开口,怕她有心事,问她要铜子不要——她脑筋里就是钱。玛丽说没有想什么,她就想睡,她就张开下巴打哈欠——哈欠是装的,答话也没有老实。她上床去也有好一会儿没有睡着。她开了眼对着屋子里阴沉的黑暗尽看,也没有理会她妈凶恶的梦话,她在大声地问睡乡要她醒着的世界里要不到的东西。


这是玛丽的模样儿——她有浅色的头发,很柔也很密;她要一放松就落了下来,简直像水一样地冲了下来,齐着她的腰,有时她散披了在房里走着,发丝很美的弧形似的笼着她的头,掩住她的颈凹,宽荡地散掠着她的肩,随着她走路的身段激成各式的浪纹,涌着,萎着,颤着;她的发梢是又柔又缓的,像水沫,又亮又光的,像纯粹的淡金。在屋子里她不束发的时候多,因为她妈就爱那散披着头发的小姑娘的意思,有时她还要她女儿解了外裳,单穿着白衬裙,更看得年轻。她的头形长得很娇柔,很软和;她把头发全攒在头上的时候,她那娇小的头像是载不住发重似的。她的眼睛是澄清的,灰色的,又温柔、又羞怯地隐在厚重的眼睑下,平常她的眼只看是半开似的,她又常常地看着地,不很放平着眼直瞧;她看人也就只一瞬,轻翻着,轻溜着,轻转着,一会子又沉了下去;还有,她要是对着谁看,她就微微地笑着,像是告罪她自己的鲁莽。她有一张小小的白脸,有几点与几处角度很像她母亲的,但她母亲那鸟喙形的鼻子却是不在玛丽的脸上;她的鼻梁收敛得紧紧的,鼻尖也就只些微的一放,刚够看得见。
她妈就爱那小鼻子,像是害臊,不很敢出头露面似的。现在她们站在她们那面镜子前,镜面有一条大裂缝儿,从右手的顶角斜着下来,喝醉了似的,直到左手的底角,还有两块交叉儿的破绽,一上一下的,在镜面的当中。
所以谁要照镜的时候,一个脸子就变成四个古怪的相儿,顶可怕的;耳朵也许蒙着嘴唇,眼睛吊在下巴上诡怪地张着瞧。但是也还有法子照,她们用惯了知道破玻璃的脾气,就是偶然准头错了变了相,也不觉得可怕了。
每回她们娘儿俩并肩儿站着照镜子,莫须有太太总是仔细地品评镜子里的一双脸子,她点着她自己真正靠得住的鼻子,又说她当初丈夫的鼻子也是顶有分量的,她的女儿的鼻子为什么只有那么一点儿!除非她们上代或是旁支曾经有过小鼻子的种;她就历数着她的姊姊妹妹,一大群的姑母与祖姑母,从往古的坟里翻起历代的祖宗,叫所有死透了的鼻子重新活过来比着瞧。玛丽听着她妈那样科学地研究鼻子,她就张着她的害羞的好奇的眼,微微地笑着,像是道歉她那呼吸器官的缺憾,回头她妈就亲她的脸上的精品,赌咒地说这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个小鼻子了。
“大鼻子有人合适,”莫须有太太说,“有人可不合适,你要有了一个大的就不合适,我的乖。黑头发的,高身材的,军官先生们,法官,卖药的,他们的鼻子长得大神气;像你这样又小又白的人,可受不了大鼻子。我喜欢我自己的鼻子。”她又接着说:“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在学堂里,同学的女孩子们全笑我的鼻子,可是,看熟了别人也就不讨厌了。”
玛丽的手脚,是又瘦小又软弱的:她的手掌比什么东西都软;她的掌上有五个小指,粉红色的肉垫子,从小拇指那里起有一个顶小的垫子,过去一个大一点,再过去更大一点,直到那大拇指底下的那个顶大的,匀匀地排着,看得顶整齐的。她妈有时爱亲这五块小垫子,她扳着一根指头,叫着它的名字,亲了一下嘴,再来第二个,这是玛丽的指头的名字:汤姆?汤姆金斯,威利?温各尔斯,朗?丹尼尔,贝茜?鲍勃泰尔,最小弟迪克
- 迪克①。
她的瘦小的女孩子的身材,现在正在长到成人的体态,原来髫年的平直的肌肤渐渐地辨认出一半弧的曲线,渐渐地幻成了轻盈的酥肌,至微的起落引起某角度的颤震,隐隐地显示着将次圆满的妙趣:她有时也感觉着这些新来的扰动,她只得益发地矜持她原来无拘束的行动。
她母亲当然是很关心地注意着这渐放的春苞,有时不禁自喜与自傲,但亦往往私自地嗔着她的小姑娘,也不免长成一个大姑娘。她真的愿意玛丽永远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她怕玛丽有一天完全的长成了妇人,那时便许有种种的不便阻碍她们母女间自然的活泼的情景。一个成年的女子也许不再愿意受人看护,不比小女子永远是依人的小鸟;莫须有太太就怕那不愿意,事实上玛丽的确已经感觉到一个苏醒着的肉体与新奇的温暖的戟刺,她妈只当她小孩似的养育与日常慈爱的拥抱,渐渐地不能使她满足。她有时私自地想她也来把她妈搂在胸前,一样的温存地摇着,轻唤着宠惜的小语,缓吻着怀里的头顶与半掩的腮弧,但她却不敢尝试,怕惹她妈生气。这一点她妈是不容易让步的,她爱她的姑娘去亲吻她,轻抚着她的手与面,但她却不愿她的女儿来僭试母亲的特权,也从不曾纵容她玩偶的习惯,她是阿妈,玛丽是囝囝,她不肯让步她做娘的身份,即使是偶尔的游戏。

玛丽已经十六岁了,但她却不曾有工作;她妈不愿意她的小女儿去尝试劳苦的工役——唯一的职业她能替她想法的,就是帮助她自己佣工的生活。她打算把玛丽送到一家店铺,一家衣服店或是相类的行业,但那个时候也还远着。“况且,”莫须有太太说,“要是我们再等上一年半载,也许有别的运气碰出来。你的舅舅,他到美国去了二十年了,也许会回来,他要是回来,你就用不着去做事了,乖乖,我也用不着了。再不然过路的人也许看上了你,来问你求婚,那都是说不定会来的。”
她有无数的计划,她想象无数的偶然,都可以助成她女儿的安乐与光大她自己的尊荣。所以玛丽在她妈出去佣工的时候(她差不多除了星期日是每天去的)总是闲着,随她自己爱怎么玩。有时她住在家里不出去。她在楼顶上后背的屋子里缝衣服或是结线,修补被单与毛毡上的破绽,或是念她从卡博尔街的公共图书馆里借来的书;但是照例,她收拾了屋子以后,她愿意出门去在街上闲走着,爱上哪儿就哪儿,逛着不曾走过的街道,看着店铺与居民。
有许多人都是面熟的,差不多每天她总在这里或那里看见他们,她对于他们觉得有一种朋友的感情,她常常跟着他们走一小段路;整天的寂寞往往像一种重量似的压在她身上,所以虽然这些面熟陌生的脸子做她远远的伴儿,她也安慰了。她愿意在这人群里打听出几个是什么人——其中有一个是有棕色长胡子的高个儿,他穿着笨重的大氅,好像穿着一把铁铲似的;他戴着一副眼镜,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好像永远要发笑;他一路去也是看着店铺,他好像人人都认识。每走几步路便有人停步与他握手,但是这些人从来不开口的,因为这个棕色长胡子的高个儿一见他们便喋喋不休地来一大阵,使他们没有说话的份儿。要是身边没有人的时候,他便自言自语地咕噜着,到了那种时候,他眼睛里看不见一个人,人家都得让开道来,让他摇头摆脑的、两眼注视远远的一个地方,迈着大步往前走。有一两次玛丽在他身边经过,听见他独自唱着世界上最悲痛的歌。
还有一个人——一个瘦长黑脸的男子——他的样子很年轻,他常自在窃笑;他的两片嘴唇永远没有休息过一分钟,有几次他从玛丽身边走过,她听见他嗡嗡的像只大蜜蜂。他从没有停步同一个人握过手,虽然有许多人向他行礼,他并不理会,自己却窃笑着,轻轻地哼着,放开脚步直往前走。
还有第三个人她常常注意的: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已经穿上了许久,一向没有脱下过似的。他有一张长长的苍白脸,一片漆黑的胡须悬挂在一张很美丽的嘴上。他的眼睛很大很无精神,并且不大像人的眼睛;它们会斜着瞟——一种最亲密的、有意的瞟。有的时候他除了走道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却什么都看见。有一次他看了看玛丽,把她吓了一跳,当时她脑中就发生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这个人她在几百年前曾经认识过,而他也还记得她似的。她心里怕他,可是又喜欢他,因为他的样子很文雅,很——他还有一种样子玛丽想不出一个字来可以形容的,但是这种样子仿佛在许多年以前她曾见过似的。
此外还有一个矮小、清秀、苍白脸儿的男子,这人的模样好像他是世上最疲劳的人。他总像心里有心思似的,但是没有旁人那样的古怪。他又像永远在那里倒嚼他的记忆;他看看旁人,似乎都引起他回忆那些久已故去的人们,而对于这些故去的人他只有思念,并不悲悼。他虽在人群之中仍是一个孤独的人,他有一种冷峭的态度;就是他的笑也是冷峭的、孤高的。他在路上走过时,玛丽看见许多人都拿肘子互相轻轻地一推,转过脸来又看了看他,便咬着耳朵唧唧哝哝走去了。
这些人以及许多旁人她差不多每天看见,她常常带着一种朋友的感情去留心他们。别的时候,她走到一旁,站在利菲河边的码头上,望着吉尼斯①的那些快船吹着气顺着河流而下,与几千只白鸥在黑水面上忽起忽落地玩着。后来她又走到凤凰公园,那里有人比赛板球与足球,也有些年轻的男子与姑娘们抛球的,也有孩子们玩着放鹰捉兔的,也有追人的,也有在日光底下跳舞、叫嚷的。她的妈每逢没有工作的日子,最欢喜带她去逛凤凰公园。离开了那条又大又白的马路,这条马路上有许多脚踏车,汽车接连不断的,射箭似的飞过,走不上几步便有几条清净的小路,路上阴森森的遮满了大树与荆树的丛林的影子。在这路上你走了半天可以遇不见一个人,你可以随便躺在树荫下的草上,或看着日光射在绿草地上与在树林里闪烁。这地方是非常的寂静,住在城内的人初见此地,一定很感到惊奇、美丽,并且这也稀奇:在这白日之下举目看不见一人,除了那绿草的随风翻叠,树枝儿的轻轻摇动与蜜蜂、蝴蝶、小鸟的没有声息的飞翔之外,没有一点别的动静。
这些东西玛丽看了都爱,但是她妈却爱看孩子们的跳舞,汽车的奔忙,那些身上穿着鲜艳的衣服、手里举着美丽的洋伞的来往的人们与休息日的各色各样的情景。

一天早晨,玛丽跳下床来点着了火。她很惊奇这一次会这样容易点着:洋火刚凑近,火焰便直向黑烟囱里窜上去,这件事使她觉得对于这世界是没有困难的。她妈还在床上偎着,比往日格外高兴地讲着话。这时将近六点,初夏的阳光照满了那扇积满尘垢的窗子。头天晚上的邮差送来一张邮片给莫须有太太,要她去见一位叫奥康诺太太的,这位太太的房子是在哈科特①街上。当然这意味着整天的工作了——又是一个新主人。
莫须有太太的雇主永远是新的。她在她的雇主家里看见她们自己有房子,又把她完全当做奴隶使,不上几天,她便怨了。有时她瞪眼看着她们的黑绸围裙,往往看得她们发气,等到她们设法要叫她躲开,叫她待在她应该待的地方,她便批评她们的相貌、她们的行为,批评得她们立刻要撵她出去,还要教唆她们的丈夫去难为她。
莫须有太太尽在那里猜想究竟是谁把她介绍给这位新主人,并且这样的介绍信用什么赞美词句写的。她又在盘算向例是一先令六便士一天,现在该不该要求一先令九便士。假使那一家是个大家庭,这位新主人也许一星期不止找她一次咧。还有这一家里除了这位太太,也许还有别人,说不定他们会找点小事给她做——针线活或是送信或是这类可以赚点小钱的事情;她自信凡是女子擅长的事情她都情愿并且能够担任,做得好好的。以前她做过一家,那家住着一位先生,有一次他叫她出去买两打啤酒,她把啤酒带回到家,这位先生谢了她以外,又赏给她一个先令。许多此类的事情使她对于人类的信仰常常保持新鲜。她做过的人家里一定还有许多手敞的先生,像这样的人奥康诺太太家里不一定还不止一个呢。老天知道,也有许多小气的人,这种人差人送了信,因为他让别人给他做了工,还希望他自己得赏赐的。莫须有太太对于这种啬刻鬼所用的各种咒诅的字眼正抵得上他们的逐一的过失;但是她并不理会这种人,在一个光明的世界里他们算不得重要的。一到晚上,她又会相信他们的可怕的存在,但是在那时候之前,这个世上一定住满了许多善心的人。她举出许多她所认识的,这些人总是先付工钱,先给东西,不是一定希望——实在不希望——什么报酬的。
这时候那把茶壶很勉强的放平在床上,她的一条腿上放着两杯茶,另一条上一罐炼乳,还有一块四分之三大的面包,玛丽很小心地坐下去,吃这一顿早点的时候,她母亲从她自己的好记性里翻出一张做好事的目录,这些好事有的是她身受的,有的是她眼见的。玛丽听完了又把她自己经历的事情补足了她母亲的背诵。她常常看见街上一个男子给一位老太太一个便士。她也常见老太太们把东西舍给别的老太太们。她知道有许多人不要卖报的孩子找回那半个便士。莫须有太太称赞这种办法公道;她承认假使她自己在一个不必计较的地位,她也会这样做;但是一个人等到赚面包过日子成了她每天的问题,而且她不一定对付得了这问题的日常变样的情形,那她可就不能太随便了。——“干,干,干,”莫须有太太说,“那是我的生命,假使我一天不干……”她将她的瘦薄的手一摆,摆到那恐怖的乌有乡去了。
她的主张是有余的人应该把他的余剩送给不足的人。她一见那孤苦伶仃的人踯躅道中,隔着面包房与糖食店的玻璃窗子探头张望,与那些抱在没人周济的手里的孩子,她很难过,心里像针刺似的痛苦!想到这些事情,她说,若不为她肚子饿,她吃的每口饭一定哽住了不能下咽。
但是也许,她举目沉思向那扇金黄色的窗子一望,也许这些穷人内里没有像他们的外表那样穷苦:的确,他们总有方法养活的,这种方法旁人不知道罢了。不一定他们会从善心人的手里得到许多钱,从行好事人家门口得到些食物,或是这里与那里得到几件布施下来的衣服、零碎东西,假使这种衣服、东西,他们不穿、不用,他们也知道怎样处置。这类人一定很知道许多极端的方法!没有一条阴沟因为太低而不去抓挠的,没有一个老鼠洞因为太低而不去搜括的,一扇大门代表一件可以爬过去的东西:一扇敞着的门意思就是欢迎,一扇紧闭的就是拒绝。他们躲在法律的篱笆下,越过道德的带刺的铁丝网,可以同样的不受伤害,并且这些受苦受到极端而不能再苦的人们,对于无论多严酷的刑罚都不怕的。这种人失望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受打击而无告的情形与他们的憔悴的脸儿、朦胧的眼睛可以认作他们的货物,一把感动人心的、解人钱袋的、开人家门户的钥匙。那是一定的,因为这时熊熊的日光正照耀着,小鸟儿隔着草地不极远地正唱着歌,四面围墙的花园里一群孩子在果木林里、花丛里正乱叫乱跳着。她会相信这种道理,因为这是早晨,是人们应该相信的时候,但是到了晚上,她又会讥笑这样轻易的信念,她脱下了衣服,便会看出人类的瘦弱的肋骨。


她妈走后,玛丽便收拾屋子,做那些整理一间小屋必须做的各样事情。有几片裱糊的纸在墙上松松地飘着,这些须用邮票边黏上的。那床得要铺好的,地板也得要擦的,还有许多杂碎的东西,该刷的刷,该拍的拍,都得整理。她那有数的几件衣服也得搬出来缝缝脱线的扣子,修补破绽是她的一种职务。她的衣服向来是她妈给做的,她妈曾出过名,是一位做好活的老手,所以她穿的衣服比别的小姑娘的衣服格外有样。穿珠子、改珠子是她最常做的、最高兴的一件工作。她有四串不同的项链,代表从一便士公司(这个公司里的货物每件都卖一便士)里买来的四种不同的一便士一串的珠子。一串是绿的,一串是红的,一串是珍珠色的,还有一串是杂色杂样的。这些珠子好好地选择一下,只费上半点多钟的容易工作,便可以穿成一串很美丽的新项链。
这天因为有太阳,所以她取出一套白色的衣服,她在这上头很费点工夫。这件衣服曾缝着五个折裥,一个又一个地已经放开过四个。这是剩下的最末一个,现在也须放开的。这件衣服虽已这样地额外放长,但还是高高地吊在她脚踝上飘荡着。她妈以前允许过等她有了工夫要给她添上一条假边,今天玛丽决意一等她妈做完工回来,便要提醒她。她擦亮了她的皮鞋,穿上那套白的衣服,走到那面有裂缝的镜子面前梳起她的头发。向来她的头很简单。她先从上面一直梳下去,再从中间对劈开,卷成一个大球紧贴在她的后颈骨上。她几次想要烫头发,真的,她的头发一烫便曲的。但是这件事情她曾请问过她妈,她妈说,烫头发不是上等的,只有极小的小孩与女戏子好习这种小花巧,这正是显露她们心理的柔弱,至于有规矩人是很少烫的。况且烫起来也太费工夫,烫好了一遇见空中的湿气,立刻就会松下来,变成很丑的烂泥似的一摊,因此,除了去跳舞,去野游,烫头发是用不着的。
玛丽梳完头,迟疑不决地拣选一会儿项链子。那串珍珠色的确是好看,但是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假货,像这样大的珍珠价钱一定不轻。而且戴假珠子太有点孩子气,近来她不愿戴了。现在她已是成人了。放下那最末的折裥分明表示她又到一个时期,正如她梳起头发的时期一样的分明。她愿意她的衣服一直拖到脚后跟,这样她便有很正当的理由可以用手提着她的裙子。她妈老不给她装那条假边,她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假使她妈已经把它剪了出来,她自己也会缀上的,但是今天也只好穿这一件了。她希望有一串红珊瑚,不要珠子似的圆形的,是要有齿的十字形的——一串够绕脖子两圈还可以挂到胸前的。假使她有那么长的一串,她便把它剪下一段来做一只手镯。她爱看这样一只手镯斜挂在她的手腕上。
今天的天气好像戴红的最合适,她便从盒子里拿出那串红的戴上。鲜红的颜色映在白衣服上真美丽,但是——她还不十分满意:嫌它太硬,她又重新把它收在盒子里,另外取出一根乌绒带子挂在脖子上,她觉得这一根好些。她戴上帽子,这是一顶草帽,已经洗过许多次了。帽子沿着一条阔的乌绒带。她最希望有一条三寸阔乌绒腰带围在她妈腰上。她妈礼拜日穿的裙子就有这么一条,但是,这当然是不能碰的;假使她问她妈要,说不定她会给她。其实那条裙子没有它也不难看,要是她妈知道这条带子配在她腰上怎样好看,她一定会给她。
她对镜子最后照了一照,便出门转向码头那边,望着凤凰公园走去。这时强烈的日光照得满街格外的分明。压在重大的草堆底下的马,一点不觉重量似的拉着它们的货物。那些身材高大、脸儿赤紫的赶马夫很自在地向后倚着,他们的硬顶帽子高高地掀在额角上,他们的眼睛对着日光眯着细缝。市街的电车亮得像大宝石似的不绝地飞过,一辆辆游客的汽车也急急地在大街上奔驰,那些脸上笑嘻嘻的、坐在车前的马夫一颠一颠地过去的时候,都向玛丽挤眉弄眼睛。这些人在街上来来往往好像都很满足,都很高兴似的。
这时正是一点钟,从各种公事房里、店铺子里出来的许多年少的男男女女,都急急忙忙地走去吃中饭;但是没有一个少年走得很急的,在他们低头钻进一片价钱便宜的饭馆或一个更便宜的酒店去吃饭之前,总是很景仰地望玛丽几眼。河内的白鸥缓缓地迂远地在空中盘旋,忽而下降,轻轻地在水面掠过,旋又用它们轻巧、倾斜的翅膀翻向上来。每隔几分钟必有一艘满载大木桶的货船吹着气像箭一般地向桥下射过。所有这些货船都有很雅致的名字。船上的人优游自在地坐在那些大木桶上,一面吸着烟,一面你一句我一句地缓缓地谈着天。头顶上蔚蓝的绮丽的天空无限的遥远,水平线内充满了光明与温暖。
玛丽缓缓地走进公园。她很觉高兴。有时一点黑影在她脑中一闪,但这黑影并不蒙蔽她心中的光明,反将它烘托得额外的清晰。她愿意她的裙子很长,可以轻轻地提起,如同在她前面走的那个女子:一手提着裙子,手腕上一只金链的软镯低垂在那戴着洁白手套的手上,链子的每个衔接的地方都嵌着一块蓝色宝石,日光在这宝石上闪烁跳跃。玛丽希望有一只细长的红珊瑚的手镯,也要一直挂到她的手掌,也要在日光里看了很可爱的,她想这一定比那个女子戴的手镯更好看。

她在公园里走了一会儿。穿过路旁的栏杆可以看见许多花坛。这些花坛做成各种式样——星形的,方形的,十字形的,圆形的,各色样的花卉铺陈出无数精巧的花样。一个极大的星形,靠下两个角尖里两堆嫣红灿烂的鲜花,中心嵌着一堆很稠密、很触目的黄花。还有那些圆形的花坛,内部一圈套一圈的,每圈一个颜色。又有一种三圈一个颜色的相间着——三圈白的,三圈紫的,三圈橙黄的,一圈往里小一圈直到最小的一点。玛丽很想知道所有这些花名,但是她一见便知道的只有天竺葵,和几种玫瑰花、紫罗兰、莫忘草、如意花。许多新奇的她都不认识,而她对于它们的感情与普通习见的种类程度不同。
她离开了那条大路,踱到草地上去徘徊。一霎之间那条大路便隐灭了,电车、汽车、自行车也不见了,好像这世界里没有这种东西似的。一大群孩子一队一队界限分得很清楚地玩着;每队都有一个,有时两个大人——姑娘或妇人——陪伴着。这些姑娘或妇人们有的展开四肢朝天卧在温暖的草地上,有的背倚着树干读小说,她们的周围一群孩子在那里绕着弯儿,嚷着,笑着。这是一个充满飘荡的清脆悦耳的声音的世界。在这大空间这些小孩的声音仿佛是非常的辽远;这种可爱的、尖锐的声音与在街上的、屋内的不同。屋内与街上的声音震荡了空气,散撞在墙上、房上,或街道上击成回声。但是在这外边,这些娇滴滴的声音向那高深、稀薄的空气中欢呼,一直冲向高处、远处,渐渐地消散在树顶上、云端里,直到辽阔风高的地方。这些小孩也受了这种缩小的影响,在这广大的绿森森的草坡上,他们的身材看去比他们原来的更觉渺小;那些树尖在他们头顶上晃动得很大,那些青草在他们脚底下飘摇得很阔,那个天空从远远的天边将他们包围了。他们的形骸不能妨害那自然的天体,他们的嘻笑不过是对于寂静的一种细语,一点不能扰乱那广大的恬静,正如同一只蚊子的翅膀轻轻地在峭壁上飞扑。
玛丽向前走去。几头母牛很庄重地抬起它们的好奇的脸面,待她走过后,它们在她身后晃动它们重大的脑袋。有一两次,五六只野鹿突然从树林后飞奔出来,一见玛丽惊得忽然站住了——注视了一会,又像疾风似的,很高兴,很自由的,一纵一跳地向前奔去了。这时一只蝴蝶一左一右绕着圈儿地飞来——翅膀靠左扑十下,靠右扑二十下,于是又转向左边,有时它忽然绕了一圈,重新又折回到原路上,漫不经心地在日光里疾飞。远远的一群小鸟不偏不倚地在天空里驶过——它们知道它们的目的地;这时忽有一只小鸟脱离了群众,一阵高兴,独自绕了一个大弯,重又加入它的伙伴队里,于是它们一同前进,前进,一直向那天边前进——你们这些敏捷的东西!喔,自由呀,快乐呀!从天上飞来的音乐!从浓厚的日光里传来的欢歌!幸福的遨游者!你们飞得多么快,多么勇敢——上前,上前,直到那地面渐渐地消失不见,而那无边无际的苍穹,日光里的深沉的幽静与那天空的缄默接待了你们!
玛丽走到一棵树旁,沿着树的周围有一圈木制的座位。她便在这里坐下,望望宽旷的草场。远远地向前望去,那土地渐渐向下倾斜成了许多土凹,又渐渐向上高起成了一个个土山。那些土凹里的树林只露着碧绿的树顶,而那远的土山上的树林看上去是渺小的、极清楚的片面的黑影,有的是大片的、全体的树林。近处的是些独干的树木,每棵有它孤立的树影,树枝之间涌出一缕缕的太阳光线;遍处都是青草绿叶,成千累万的金黄色的小花,与无数的白雏菊。
她坐了一会儿,一个黑影从她身后一步一步地移向前来。她注视这影的长度与那种古怪的一摇一摆的移动。这影延到最长的时候便止住不动。她才知道有人站住了。看这影子的形像,她知道是一个男子,但是这人紧挨着她,她又不愿意抬头。这时发出一个说话的声音。这声音的宏大有如海水的汹涌。
“噌,”这个声音说:“小姐,这多半天你在这里做什么哪?”
玛丽的心里忽然突突地一阵狂跳。她的胸膛有些容不了这膨胀的心的情形。她举目一看,一个伟大的男子站在她的身旁:一手举着,捻弄他的胡须,一手很随便地耍着一根长手杖。他穿着便服,但是玛丽立刻觉出,这就是站在葛莱夫登十字路口指挥来往的车辆的那位高大的巡警。

那位巡警讲了许多奇怪的事情给她听。他告诉她凤凰公园所以称为凤凰公园的缘故。动物园里虽然有世上各种各样的飞鸟,但是他不信那里会找出一只凤凰来。现在他才想起,以前他从没有想过要专程调查这一类鸟,但是下次他再到动物园去倒要留心考察考察。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好日子,譬如说就是明天罢……这位小姐会允许他(这是一种最可宝贵的特权)陪她到动物园去。他似乎很相信如今凤凰已经绝种了——绝种言其是死尽;并且他一想到据一般人所说的这类鸟的性格很怪僻,便以为这鸟向来没有真的存在,不过是一种神秘的生灵——神秘的生灵言其是一种莫须有的鸟,是一种神话。
他又告诉玛丽,这个公园是世上最大之中第三个,却是最美丽的。他这句话不但有本地新闻作证,本地新闻的意见也许因为爱国而有什么偏见——偏见就是背乎实在的真理的意见——还有著名的英国报纸上许多可靠的证据,如同在《答问报》、《珍报》、《皮尔森①周报》上他找着一个有力的使人满足的同样的实证——同样的实证言其它们的意见都是一致的。他又细说那些使玛丽听了怀疑的话,他用多少里、多少码、多少亩来说明这个公园的正确的大小,还有这里面可以容纳多少头牛羊,假使这个公园作为牧场——作为牧场言其把它变作草地;或者把它变做庄稼,可以有多少经济租田的主人——经济租田这个名词是一个深邃的——是一个奥妙的、困难的科学与社会学的名词。
玛丽差不多不敢举目看他。这时一种不能自主的羞赧占领了她。她的两眼不是竭力支撑,断乎抬举不起:它们白在那里向上翻腾,还不等举到多高,便向旁边闪缩,重又转到下边,落在她的膝上。她竟会坐在一个男子身旁的那种惊讶的思想温热了,惊动了她全身的血液,一霎时便热烘烘的像火烧似的都涌上她的双颊,旋又冷飕飕的一阵,寒颤着退了下去。她的垂下的双目差不多被那靠近她身旁的、仿佛两根石柱子似的、穿着粗花呢裤的双膝给催眠着了。这一对膝盖比她的一对高出许多,比她的谦让不敢出头的膝盖长出有尺半多。她坐在那里,两膝向下倾斜,他的却一直凸出在前,好似她在博物馆里见过的神像的那双坚硬不动的膝盖一样。他的一个巨大的膝上搁着一只同样大的大手。同时她的一只手自然而然地也安放在她的膝上,她心里抖抖缩缩地要想比较这两手的不同。她自己的手很瘦小,皮色白得像雪,分量似乎很轻,一阵微风可以把它吹起。她的手腕又纤小又柔弱,从这腕上的乳白色的表皮里隐隐露着一根根淡蓝色的回血管。她正在注意她的手腕,心里起了一个忽然的感情的欲望。她希望有一只红珊瑚的手镯在这腕上,或者一根打成扁圆片的白银链子,或者就是一只小绿珠子的两绞丝镯也可以。放在隔壁膝上的那只大手比她自己的大三倍,这手的皮色被日光晒成了桃花心木①的颜色。天气的炎热使那些粗大紫色的回血管根根暴起成了一个个节点,一条条脊梁,横过手背,蜿蜒下至手腕。这手的特别重量看上去十分可怕,可以想象它一把拉下了一头公牛的坚强的脖子。他一边对她说话,这手尽在那里摆动,这手握紧了由红褐色②变成惨白色,重新张开了又成了顽木不灵、盾牌似的一块。
她心里害羞,因为她找不出一句话来谈。她的字眼不幸忽然减少成了“是”与“不”两个字,至多也不过变成一句胆小不敢出口的“真的”与“那个我不知道”的话。她想不出一句可以辩驳他那种滔滔不绝的大话,在平常她的舌头又流利又宛转,像风吹鹅毛那样的轻便易举。然而他并不理会这种不作声。他以为这样是很对的,这是一个小女孩子对一个巡警的一种当然的敬礼。他喜欢这种敬礼,因为这帮助他觉得他的样子有多大。他相信他有一种能力,无论在什么时候,对哪一位女子,永远可以有一段很文雅的、津津有味的谈话。
过了一会,玛丽站起来,畏缩地想要对他说声再见。她希望走开,走到她自己的那间小屋,在那里她可以看着自己,盘问自己。她要在忆想中体会那坐在一颗树下、一个男子身旁的她。她知道她能够很精细地重新建造一个他,但是恐怕不能重新建造她自己。
那时她站了起来,他也跟着站起,并且紧靠她的身旁,很自然的,步伐很整齐,因为那时已经无法可想,只好向前走去。他依旧滔滔不绝的,兴致勃勃的,跟博学似的担负谈话的责任。他高谈政治、社会的重要事情,多多的解释他满肚子里的奇异、高深的字眼。不久他们走到公园的最热闹的一处。小孩子们都停止了他们的嬉戏,睁圆眼睛看着那个小姑娘同那个大汉,他们的仆妇都瞪眼瞧着,嘻嘻地笑着,又满心的羡慕。在这些视线之下,玛丽的步履颇受偏向旁去的为难,这种偏向使她左避右闪地常常猛不防闯在她的同伴身上。这时她很气她自己,心里又是害羞。她咬紧牙,装作很自然地一直向前走,但不是他的肘子轻轻地碰了她的肩,便是他的手的摆动常常触了她的上衣,真使她狼狈得不敢前进,她只得敛步在后,离他总有一臂之遥。如此触碰了五六次,她恨不得一蹲身倒在草地上尽量地大哭一场。
到了公园门口,她忽然站住,鼓着沮丧中的勇气对他说了再见。而他却很殷勤地恳求还要送她一程,她并没有允许他,他便向她举一举帽(她虽然在苦痛中,但是恍惚间依然能注意这是从来第一次一个男子暴露在她面前)。她一路向前走去,觉得他的两眼还不住地跟随她,因此她的仓皇的步履急得差不多飞跑了。她痴心地希望她的衣服比现在的长些——那条假边!假使她手里能抓着一条裙子,只要抓着一点东西,便能使她镇定。她惟恐他在那里批评她的裙子的短小与没规矩的踝骨。
他略略站一会,他的大脸上带着笑容望着她的后影。他知道她知道他在那里看她,他一边站着,一边从他衣袋内拉出他的手来摸摸、理理他的胡须。他有一嘴红色胡须,很稠密,但是剪得短短的,方方的,一根根坚硬得好像铁丝似的挺立在他的嘴唇上。人都以为一碰它便要折的,可是它从没有折过。

十一
那天晚上莫须有太太回家来,身子似乎很疲倦,她抱怨她在奥康诺太太家的工作比她以前做过的几家都辛苦。她历举那家的许多房间:那些铺着地毯的屋子里,四边露着的地板都得上蜂蜡,其余的,只有一部分铺着小块的毛毡的,全得要上蜡,楼上的几间都没有铺地毯,也没有铺毡子,因此得用水刷洗,地窨子里一共有两间铺红砖的厨房、一间贮藏室都得打扫。那位女主人特别注意扫除板壁和门窗。楼梯的上半截是光着的,得要从上擦下来,底下的半截通那条夹道,铺着一条窄长的地毯,两旁都用铜条按着;两边露着的地板也得上蜡,铜条又得用油擦。还有这里,那里,满屋子里尽是些用不着的、讨厌的铜器。这一家内除了奥康诺太太和她两个姊妹以外还有四个孩子,所以洗濯的东西简直接连不断的,多得可怕。
在吃茶的工夫,莫须有太太又记起那家客厅里的壁炉架上与钢琴顶上的各种摆设。炉架的一端立着一个瓷制的牧羊女,手里挽着一篮花,那一端上也有与它同样的、丝毫不差的一个。架的中间是一只有斑点的大理石的大自鸣钟,钟顶上架着一所穹顶的小屋,面前有两根科林斯①式的石柱子,屋顶上又立着一位弓箭手,一手挽着一张弓——弓箭手的上面便没有别的东西,因为那里没有余地了。这些东西的每个空当里立着一个个小的、镶着镜框的奥康诺太太的家属的相片。所有这些东西的背后有一面刻玻璃镜,镜的两旁是斜坡的,左右都有许多层木架。每层上都摆着一只茶杯或一只碟子或一只瓷碗。壁炉的左首挂着一张金属制成的画片,片上是一个少女,穿一件天蓝色的长衣,跨着很清楚的一级级的石阶,渡过一条窄小的但是急流的小河,片之中央饰着一头牛,地平线上是两只白羊,一只棕色狗,一个喷水泉和一个日规。壁炉的右首是一个少年,穿一件紫红外套和一条黄色、齐膝的半截短裤,臂下夹着一顶三角帽,他也在渡一条小河,情形同对面的是一模一样的,并且他的配景也是同样的紊乱。每堵墙上有三张画片——屋内共有九张:三张画的是羊,三张是战争;两张是神画,是两个形容憔悴的人各自坐在一个特别令人绝望的荒野上(每块荒野上有一棵仙人掌同一只骆驼)。这两人中的一个很注意地凝视着一个骷髅,那一个却在竭力回避一个不大标致的妇人,妇人身上穿着一件太露肉的白色长衣:长衣上部隐约露出一截胸膛——大概这就是那人竭力回避的缘故。最末一张画片是一个小女孩子坐在一把太师椅内,好像很有学问似的在那里读一部本子厚大的《圣经》,她戴着她祖母的帽子,还戴着一副眼镜,样子很可爱却很庄重;她的一旁坐着一个挺胸凸肚的洋娃娃,地板上一只小猫专心致志地在追逐一个绒线球。
以上这些东西都是莫须有太太讲给她女儿听的,她又讲到那地毯也许是在土耳其或旁处织的,那碗柜大约不是桃花心木,那些椅子脚与有的桌子腿因为受过震动都得了软脚病,那些淡黄色的窗帘,内加一层毛织的厚窗帘,外加一层百叶窗。还有一个鹿头立在门的木架上,这个大约是他们家里的人在梦中射得的,还有几只银杯子放在这猎得品的侧面,大概是锡制的。
莫须有太太又用一种刻薄的口气——她虽然刻薄但还不敢十分放肆——批评那家主人的模样、品性。她有一个毛发茸茸的下巴,莫须有太太说:她有一嘴露牙与一种笨笑,往往人都早已知道他们的事情应该怎样做,她还要喋喋不休地叮嘱他们怎么做。除了这种絮烦她什么也不说。这位太太让她给洗五间房间、一长条楼梯,所给的胰子没有普通人家给的多,但是,也许,有人和她熟悉了,可以知道她并不是恶意。
玛丽突如其来的,问她妈有没有女子嫁给巡警的,并且当巡警的是不是好人?
她妈回答说,大家所以都要找巡警做丈夫,却有许多层理由——第一层,他们是体格魁伟的男子,体格魁伟模样总是好看的;第二层,他们在社会上的地位很高,他们的尊严当然是无可疑的;第三层,当巡警的薪水可以满足无论哪一个家庭,只要这家没有不需要的、过分的浪费;并且他的薪水之外常有各种补助的方法,这种方法人们在谈话里隐约提起的;第四层,一个巡警受了许多年的训练,或者可以成一个很好、很顺从的丈夫。在莫须有太太个人的意见,并不羡慕巡警——他们太自私,他们不断地捉拿罪犯,不断地与罪犯接近,他们自己的道德未免也会坠落;并且,因为某种女子十分倾佩他们,他们的道德不断地常受妨害,给这样人当妻子须要竭力从那些狡猾的、纠缠不休的女性队里保全她的丈夫,真要把人累成影子了。
玛丽说她想假使有别的女子爱一个人的丈夫也是佳事,但是她妈却不赞成这句话,她说这种女子一点不是真情,她们无非是要满足一种愚笨、过甚的傲慢与要加苦痛给那些正经的、已婚的妇人罢了。总之,一个巡警并不是结婚的理想人物。他回家总没有准时候的,不免时时要提心吊胆,这种情形对于治理家务不甚相宜;况且,假使一个人在家里老是心神不定,那么一切规则与一切真正的家庭生活全都废了。有一件事不能不说他们是好的——他们都爱小孩子。但是,从全体看来做书记的比较算是一位好丈夫:他的时间是准的,可以知道什么时候他在什么地方,这样也就使人安心了。
玛丽急于要将白天的冒险告诉给人听,但是她对于她妈虽然向来没有秘密,这件事情她可不能告诉她。有些原因——也许因为年龄的不同,还有一种害羞——使她不便开口。她希望她能认识一个与她同岁的、和善的姑娘,或者还比她年轻些,她便可以对着她的乐听的耳朵诉说她的故事。一面背诵,一面可以互相紧紧地拥抱,她又可以过甚其辞地形容那胡须、头发、眼睛等无数的琐碎东西,对于这种东西的趣味,老年人心里是不稀罕的。
她妈说她身上觉得不很舒服。她并不知道什么缘故,不过好像比她可以记忆的许久以前累的更厉害。满身筋骨酸痛,四肢发冷,她头发朝后梳时,头皮都有点隐痛;所以她今天上床比往常格外早。至于玛丽,往常睡觉的时间早已过了,她还蹲在地板上,在几块未冷的煤块之前。她瞅着那红光,细嚼快乐的幻像与不能实现的奇怪东西;这些幻像却温热了她的血,举起了她的心,将她放在一双轻飘、颤抖的翅膀上;她耳内听见一种歌声,这种歌声是她永远听不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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