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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儿女的荣誉

書城自編碼: 1928026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社会
作者: 雪蕻
國際書號(ISBN): 9787539952116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2-05-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15/255000
書度/開本: 大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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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这是一群接近半疯状态的人,他们共同上演了一出最神经质的闹剧和最惨烈的悲剧。作品在狠毒的表面之下,饱含着作者痛苦的深情,她希望人性在退去生而有之的污点之后,最终呈现出的是赤子的状态。那是我们本来应该是的样子,我们丢弃了有多久,我们就向往了有多久。
此书作者耗时三年倾尽心血完成,其叙述手法细腻精微,抽丝剥茧娓娓道来,每每写进人心皱褶处,狠中藏痛,血泪里藏着克制又朴素的爱之微光。
让我们拭目以待,打开潘多拉的魔盒,被这部小说锋利如刀又温情如吻的光焰灼伤。
內容簡介:
出身卑微的母亲李四兰,一直渴望过上“金光闪闪”的生活,并习惯于以爱的名义控制着儿子,“不甘心彻底认下失败的命”。然而,入伍八年依然一事无成的儿子让她灰心绝望,并遭到她的致命诅咒。儿子含泪归队后不久,李四兰忽然得知儿子在抗洪救灾时因患癌症被树作典型。她赶到部队看望将死的儿子,悲伤难抑,却意外发现照射在自己身上的,竟是一生魂萦梦牵的镁光灯,这让她惊喜——为了镁光灯的多少,她甚至不惜与儿子的“未婚妻”大打出手。她根本没想到,此时,被她自幼抛弃、正在这家部队医院当宣传干事的女儿正默默注视着她,并发誓要像魔鬼一样折磨她……这是一位母亲和她双胞胎儿女数十年的悲欢离合,更是一场母亲与儿女之间最虐心的战争。
關於作者:
雪蕻,原名黄雪蕻,1994年入伍,军旅青年作家,现在驻南京某部队服役。出版长篇小说《白云绕家》、《红颜》两部,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篇。作品多次获解放军新作品文艺奖一、二等奖,其中中篇小说《嘉年华》、《老蚂蚁》、《操场》在军内外广为流传,颇受好评。
目錄
第一章 还乡不衣锦
第二章 为母亲而活
第三章 秋秋
第四章 李四兰的人生九场戏
第五章 隐秘的机遇
第六章 圆梦
第七章 重逢
第八章 养儿千日,用儿一时
第九章 争抢“典型”
第十章 复仇的阴谋
第十一章 被掀翻的世界
第十二章 “用痛苦搭一座桥”
第十三章 癌的真相
第十四章 团圆
第十五章 尾声
內容試閱
1.李飞曾无数次梦想自己凯歌高奏的场景。他觉得自己起码应是一杠两星的中尉,担任着副连长副指导员的职务。他应当被县武装部用吉普车送回庄台。吉普车扬尘进村。很多小孩流着鼻涕簇拥着小车傻愣愣地看,很多大姑娘小媳妇则捏着手帕抱着娃娃含情脉脉地看。村干部激动地上前,和人武部干部握手,再和他握手,一连声叫“李飞同志”。人群组成八丈祥云拥着他飘到家门口,母亲站在门口满脸通红喜极而泣。她像所有英雄妈妈那样端庄朴实,如戏中王母娘娘般雍容大方。她有点慢动作地冲向他,他和她抱头痛哭起来。他还对人群敬军礼,用普通话说:“乡亲们,我回来了,我的母亲是位伟大的母亲!”成功的云把他抬起来,连带着把娘亲也八抬大轿地抬起来,他们娘俩坐在云里飞,直飞到平庸人间再够不到的天上。李飞的梦是那么逼真,惹得他在回家路上一个劲神不守舍地笑着。这笑令人诧异,和外界格格不入,他就这样笑着走着、走着笑着,然后从半空跌下来,一脑壳撞在了现实的铁硬上。
这时,他的笑不但僵住,还猛地被撕掉了。
他的家,灰旧的院子和瓦房,铁钉般扎进他眼里,那油漆剥落的大门含着生活所有的嘲笑,睥睨地看着他。
他的母亲李四兰,从院里走了出来。
他的母亲,又黑又瘦又老又丑,像他刚才美好梦境的反义词,直溜溜站在那里,暗淡的眼被多皱眼皮埋着,满脸色斑,肉厚阔大的嘴抿成一个恶意的弧度漠然地看着他。只这么一眼,做儿子的心立即结了冰。
“回来了?”她拎着筐和镰刀,一脸不想说话的勉强。
“回来了。”他回答。
这一问一答两句话六个字立即使他俩都站进了冷水里。真冷啊,还不如骂他几句,劈脸给他两耳光,这样起码还能让他喘过气来,而现在,他这当儿的站在伤心的冷水里,一口气喘不出也咽不下,憋得心里都是恨、都是疼!好狠的娘,一下就把他钉在了被遗弃的孤独上,但他同时又知道,一切都是相互的,他就是她的参照,也正在用同样疲惫的眼神冷漠地看着她……
却原来,母子连心是这个样。
也许他死在外面都不应该回来!李飞牙关咬痛了,连扭头就走的决绝都有了,李四兰却意外地往一边侧侧给他让出了进院的路。
“你先歇着,我去割大豆,吃过午饭你再跟我下地,天这么热闷,估摸着要下雨,大豆再不割就来不及了……”她的口气仍然淡漠,却已经暗含了不忍和松动。
她这一让做儿子的如何感受不到,立即也松动起来,连说“妈辛苦了,我下午保证帮您割两亩地。”
还没等他说出更热情的话,做母亲的已经扭头走了,留下一个硬硬的背影,李飞只得讪讪地拎包进了院子。继父满嗓子沙拉拉的痰音从屋里走出来。老程龙73岁了,完全是土埋脖子的衰弱老人了,他也只是对大飞打个招呼就到菜地摘菜准备做饭去了。李飞放下包,去井沿洗脸。还是那个磕掉许多瓷印着红鲤鱼的搪瓷盆,井水冰凉,李飞洗净脸,用一边搭的毛巾擦着脸。他手里的毛巾像很多农家人用的那样不讲究,全家混用,散发着油污烟草汗腻子的难闻味。李飞在部队闻惯了汗臭味机油味,对这脏毛巾的味并不讨厌,反正都是难闻鼻子一捏就过去了。不过眼前这“难闻”和部队的“难闻”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眼前这“难闻”里搀着草腥味猪屎味羊粪蛋味,还搀着娘亲和继父身上的汗味头油味——这,就是家的味道啊。
李飞捏着那块脏毛巾,眼睛微微湿了。
他明白,无论再怎样难堪冷漠,这个家,还是让他回来了。
儿子回来李四兰是故意不在家的。大晌午七月流火的热能把人烤死,再忙人们也要避开这会吃过饭歇一觉再来干活,她却偏要这时候来。一来她想避开儿子,二来她想找茬累自己,想让毒日头把自己晒半死,仿佛这样就能把一切减轻一般。不远处的大河亮晃晃地流淌着,太阳正午当头,刺眼的光一泄千里,一片片熟黄的玉米田大豆地被晒得吱吱冒油。热烤得人又烫又痒,站一会都汗流浃背,更别提弯腰撅腚干活了。李四兰故意苦自己,不带草帽遮阳,不用手套护手,就那么一把又一把生薅硬扯地割着大豆。豆秧上都是软毛刺,挥一镰掌心就痒一次肿一分,没多会她的手就肿起来,又干了一刻钟,她满身的汗如流水般淌下来,还有胳肢窝那让汗一蛰再一磨已经溃烂起来……在大片大片、无边无际的热中,李四兰内心的怨毒正在变成肉身越来越厉害的累痛,她挥镰苦干着,眼前都是白茫茫的光、绿花花的痛、热辣辣的痒……
终于,她累得再干不动了,直起腰,扬起一张被晒得又红又老的脸,愣在了那里。
这片磨死人的庄稼地,就像她58年激烈无常、挣着闹着、两手空空的命,默默无言地围着她,让她跑也跑不掉、抗又不知道如何抗,最后只能成为一个长着干茄子脸的老嬷子,站在这片亮得近乎虚空的庄稼地里,哀叹着自己的命。
2.
这些年母亲的期望须臾都没有和他分开过。他是她的一块血肉,自离开她开始一个少年被放逐的命运后,他从来都是不安的,总渴望能再次回到童年感受到她怀抱温暖独特的味道。这一切,既然已经注定回不去了,那他起码能做到为母亲而活吧。而最让李飞万念俱灰的是,他那么渴望能让她为他骄傲的力量,他那么渴望能实现她梦想的力量,却仿佛被命运施了诅咒,与生俱来或先天之前就被毁灭了、被剥夺了。
他在部队苦了八年,使出所有心劲,汗水疲累疼痛伤口忍耐焦灼可怜相,他现在回头看看自己这八年军旅岁月,是一片熬化了的柏油般乌黑焦糊的液体。他挣得四肢百骸要裂开来,他心碎神伤地回来了,回来面对他的是一张更心碎神伤的脸,最依恋的娘亲的脸,一眼不愿看他,一句话不愿同他说……他其实多想像娘当年对他说的那样,用他的命做成梯子载娘去那“有云彩闪金光”的地方,可他就是去不了。他就是那种窝囊废,只会空许愿打自己嘴巴,只会原地踏步往后退,非但改变不了母亲的命,还要用再次的失败带给母亲加倍的否定。
黑夜里,李飞脸上的泪闪着微光。他知道,在暗沉沉无声无息的隔壁,母亲一定在盼着他死。

隔壁躺着的李四兰,当然没到盼儿子死的地步,不过那份强烈的绝望和恨也已经像电线烧煳般难闻了。她和程龙分居好些年了,老伴总哮喘,有时半夜她还要起床照顾他,所以俩人仍住一间屋,只是各睡一张床。李四兰倒喜欢这样,她还记得从前去知青宿舍玩的时候里面清爽爽放两张单人床的情景。女知青会把一幔花布挂在靠床的墙上,上面吊面镜子挂个玩具什么的显得好雅致。这些年单住后,李四兰也坚持这样布置她的床,靠墙挂一个女儿淘汰的小熊,再在床头插把野花什么的。其实这又能守住什么呢?就算她的床再温馨,也挡不住对面床上那老人特有的头油味、膏药味、中药味。归根到底,这就是衰败的味道,这就是生活的味道,她注定只能融在其中沆瀣一气。现在,这股衰败味道中又加入了隔壁房间大儿子失败的味道,一个给她多年希望又把她打回原形的大儿子的味道,真快把人憋死了。
胸口堵了那么多东西,李四兰真想用拳头猛劲敲,把那团棉花一样软、浓痰一样粘的“恨和伤心”敲出来,可她不敢动。她知道对面的床虽淹在黑夜里无声无息,但老程龙的耳朵一定像机灵的羊尾巴尖那样支愣着,用心听着她这边的每一声、每一息。真烦啊,有个人在旁边,使她总觉得有人在偷看,使她觉得做什么都虚情假义,所以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憋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假装睡着了。
她怎么可能睡着?她只是假装睡着了。假睡是难受的,不能动不能磨牙不能说梦话,那原本可以四仰八叉随意辗转的身体因为装睡反而动都不能动,绷得又僵又酸,真难为她了。她为什么装睡?她要用睡把自己和他隔开,她要用沉默来表示拒绝。程龙为了回应李四兰的装睡,只好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床上隆起一团人样子的被窝,想着这个和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想着她那古怪执拗的性子,老程龙真想叹息一声,把这憋死人的沉默一锤打破。但,他做不到。这女人个性里有些东西,就是能决绝地阻止掉一切她不愿的事,所以他只能无所作为地躺在那,任由她自己在那里疼、在那里苦。
3.
对娘亲,他有的是无以为报的焦灼,又爱又疼的亲子之情;对她,真不好意思承认,他却是充满了幻想与渴望。他发育时做春梦梦到的是她,当兵后训练之余他经常失眠,那时在黑漆漆鼾声四起的集体宿舍里他偷偷摸摸手淫时想的还是她。而现在,因为想到将来有可能和她结婚过日子,他的身体又烫了起来,他甚至想到了她脱去衣服任他亲任他爱的模样。
他记得娘以前喂他奶时乳房的结实浑圆,娘的奶头黑黑坚硬的,听说姑娘的奶头是粉红的,那她乳房上是顶着两个花骨朵么?她的身体是什么样?是温热光滑的么?听说像融化的蜜,男人进进出出会美得死去活来的;听说只要你会疼女人,女人也会和你一起美得死去活来的,她会抱着你,肉和你的肉长在一起,她会发出哭一样娇滴滴的声音。秋秋会这样吗?她会时而像豹子那样缠紧他,时而又像小猫那样让他轻点饶了自己吗?李飞加大了手淫的力度,黑茫茫的眼前不住想象着秋秋在自己身下辗转扑腾的样子。别看他瘦,八年兵不是白苦的,瘦瘦筋骨肉,他可是耐力十足的偷壮呢。他信自己有那力量,能把她爱得疯话叫不成声,最后亲着他的嘴和他一起爆炸!想到这一幕,李飞再忍不住,一下子泻了出来。他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颤抖,好阵子才平静下来。这是他自恋上秋秋以来最逼真的一次手淫,仿佛真和那心上人发疯地做了一场爱一般。
性的欢乐真短暂啊。激动的余波转瞬即逝,爱人难以企及的绝望马上就又回来刺痛了他的心。李飞不由抱紧怀中的毯子在心里吼了起来:“爱我吧,这辈子再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爱你了,不信咱们走着瞧好了!”
8

李飞是能干的,埋头弯腰撅腚,一干半天不直腰,家中十来亩玉米大豆眼见着就快收完了。说实话,今年李四兰真没怎么累着,和她往年一人苦干比起来,她简直就是享了福,每天松松地干,再在儿子拉车回家时随便搭把手就行了。这李飞没出息没本事,却是死不了的拉拉秧,绵绵长长使不完的劲,一累就是半个月,一头驴都得瘫棚里赖半天再爬起来,可他硬是没歇过。他在部队的八年没白干,个没长样没变却偷长出一身力气。而且他太有劳动天赋了,多少年没干活了,一上手却有模有样的,镰刀挥得老把式,拉车像个钻山猴,摊粮又成了个大耙子。他这吃苦能干的天赋与毅力,让李四兰确实享到了福,可她因此感激了吗?没有。非但没有,李四兰反而越来越难以忍受地讨厌起来。
她讨厌他拿镰刀沉着脸干活的样子,那姿势的流畅只有受过正规训练的人才会有。这受过训练的人如果在部队成了令人仰慕的军官,那姿势越潇洒当娘的就会越骄傲,可如今不过是败北前一次回光返照,有什么好炫的啊?他不愿显得气短,总是很有把握地劳作着,一举一动甚至还藏着意气风发的意思。这么逞英雄,是逞给她看的吗?就因为她一不小心跑过去给他吹了吹眼?李四兰看李飞大刀阔斧地干活,看他四仰八叉躺当院铺的凉席上大咧咧地乘凉,气得直咬牙。多狠的孩子,把自己废了,把娘的梦毁了,却一点赎罪的心都没有,立时三刻就享受起有庄稼人天赋、即将成为一家之主的舒坦来,什么人呐。
李四兰对儿子的憎恨,在和儿子一起去花生地喷“壮饱安”药液的时候到了最难以抑制的地步。那天天气不错,毒太阳虽热,但天空蒙了层丝绵般的云,把热滤掉了一些,所以在地里干活时比前几天好受多了。李四兰一直不开心,此刻只是低着头沉着脸一下下喷着喷雾器。在另一垄地里哼着小调干活的李飞,让她越来越难以忍受了。这次他不但显得舒坦,还有了骄狂。看他那故作潇洒般敞开衣襟的样子吧,边干活边愉快地哼着:“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个白胖子……”又哼哼:“喔喔睡觉觉,狗来了猫来了,吓得俺宝宝睡着了……”过一会,他好象累了闭上了嘴。谁知没清静一会他又开始唱起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他还唱军歌?他在部队混那样,马上就光屁股回家做庄稼汉了,还在那美滋滋地唱和炫耀?他凭什么那么快活?他凭什么没心没肺就忘了一切?不知羞耻的货!李四兰低头干着活,草帽檐遮住了她脸上越来越厌恶的表情。
李飞确实是因为愉快才哼哼的。他不是会唱歌的人,回回班里参加集体活动要拉歌,他都把这光荣艰巨的任务交给副班长。为这,要不是他资格老,连部几次都想把他撤掉算了。其实他何尝不想意气风发地指挥班里的人唱起来:“让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战友们,我们给警卫连战友呱唧呱唧好不好?!”他当然希望能像其他班长那样嘹亮起来,红光满面,自信骄傲,但他就是做不到。别说当众唱歌,平常他说话能做到不结巴就已经很不错了。谁知道今天在这四边都是闹哄哄干活的乡邻们的庄稼地里,他怎么就鬼使神差唱起来了?
4.
从本质上说,李四兰的沉默一点都不沉默,而是对无人关注缺少理解的人生状态的反抗。她现在的角色是什么,一个绝望母亲?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妇女?她的痛苦是入戏太深还是来自愚蠢?怎样又才叫不愚蠢?如果世界就是个舞台,那人们入戏与出场的区别在哪,表现与不表现的界限又在哪?而今在她脸朝墙壁的小小世界里,她漫游在自己58年的人生之戏中,回忆也因此不可避免被刷上了剧场的感觉。
她人生之戏的第一个场面是一副悬在墙上的黑白照片,里面那个穿制服的“女工作”是她人生最初的梦。
属于她的戏的第二个场面是她7岁那年大跃进时代的一个舞台。县剧团来庄台演出豫剧《穆桂英挂帅》。描眉画眼、头戴紫荆冠、倒插两根颤巍巍野鸡翎的穆桂英上了场,在土堆的台上那么一亮相一踢腿顿时震倒全场、迷死一片。年幼的她挤在人群中热泪盈盈地鼓掌,在她的羡慕中还含着一种早熟孩子特有的自卑痛苦。作为一个丑陋的乡下女娃她已经注定了一生的卑微,可她又是多希望能过上那种锣鼓喧天的生活啊。
她人生第三个场景闪着金光,但很恍惚,那些画面变形凌乱,有些像她后来在电视艺术节目中看过的先锋派的画。真是仙境般的地方。事实上北京城就是在天上,云蒸雾绕的北京城还是金子雕就的魔幻城。这很离谱,现在电视往家里一放,中央地方几十个台随便搜,可以稳座庄台看全世界全中国发生的大事小事。她知道北京有天安门故宫长城,有鸟巢水立方,她还知道北京城现在成了污染大压力大的大都市。北京污染?挤得让人难受?有沙尘暴?通过这些年的新闻报道,李四兰对北京有了新的了解。这些新了解想纠正她对北京的幻觉,把它还原成一座繁华却真实的都市,但她不想接受也不愿相信,她对自己16岁那年去北京串联的记忆就是不离不弃地信以为真着。北京啊北京,那在语文课本彩色插图中闪闪发光的天安门,那传说中全国最大的百货大楼,那走路鞋不沾灰的街,那穿皮鞋像走莲花步的女人们,她在无数少年的推搡口号狂奔中,眨眼被裹到了长安街,眨眼又被卷到了天安门……他们没受毛主席接见,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后就结束接见了。他们公社初中成立的小分队,只好又历经千辛万苦地回来了。她一到家就挨了一生最惨重的一次打。代价是惨重的,但她不后悔。到现在,只要她闭上眼还是能清晰地想起那座记忆里的北京城,闪着金光飘着云。那是她的北京,和所有新闻里的北京、地理上的北京都不一样。没关系,她不需要她的北京和别人的北京一样。多少年了,她和她的北京城的记忆相依为命,和她的北京城带给她的震撼、苦头和伤害相依为命,她不后悔、不后悔……
她人生的第四幕发生在一个知青小院中,这幕戏与北京城的戏她从前与李飞多次分享过。那时她总是搂着年幼的儿子一遍遍地说,妈妈以前可是很漂亮的,她好看到那年庄里来了知青,一个最英俊的一眼就看上了她。在这幕戏中,她的形象是和妹妹六兰结合在一起的。是当年的六兰长了俏模样,是六兰喜欢知青路胜利,不好意思一个人去玩,这才拉她一起去的。知青院要说也和其他院落差不多,可那里的树上有铁圈,几个男知青没事就在那打球玩,他们还没事就在一起说笑唱歌,一切就显得有意思起来。她和六兰羞答答地挤在他们中间。他们可真会玩啊,那么大的人了还玩老鹰捉小鸡,男的捉到后面躲着的大姑娘居然会抱抱亲亲,羞死人了。六兰俊俏腼腆,和那两个活泼的女知青不一样,路胜利渐渐喜欢上六兰了。路胜利还会画画,没事总举个画架让人坐对面给他当模特,后来他就特别喜欢让六兰当他的模特。六兰坐在那紧张得脸烧两团火。她越这样,那浓眉亮眼的小伙就越喜欢撩她,老过去帮她弄头发摆肩膀什么的。为了让他满意,六兰经常坐那里半天不动,尿憋急了都不敢讲。好几次回家六兰第一件事就是往茅坑跑,一泡尿能痛苦酣畅地尿上十分钟。六兰还在夜里偷偷哭,深深陷入无可自拔的孤独爱恋里。
那段日子里,都是她在陪六兰。因为她前几年串联得了“有名女子”的恶名,所有议论都冲她来了。真冤啊,她其实一点都没被知青们注意,她总是坐角落里看他们玩耍,看自己的漂亮妹妹被路胜利若有若无地喜欢着。她气吗?好象有一点,更多的却是平静和欢乐。真奇怪,她就是不嫉妒,因为她感到自己与六兰一体了。六兰用她保护了自己,她反过来也用六兰替自己完成了初恋。她呆在角落里,魂魄却早已飞进六兰体内,和妹妹一起痴情地爱上了那个帅小伙。她衷心巴望六兰能和路胜利真好一场,后来她冒着无数谣言仍和六兰一起往知青院跑,也是出于这种无私又自私的奇怪想法,好象由此她就能和那帅小伙间接好上一场一般。
发生在知青院的戏在她的记忆里人称角色是乱糟糟互换颠倒的,一会她是寂寞丑陋的四兰,一会她又变成俊美腼腆的六兰。在以后多年的记忆里,她仍分不清到底是六兰和那知青好了一场还是自己和那知青好了一场,亦或者他喜欢的是另一个村姑或另一个女知青,再或者这些通通都是女娃们的自作多情,人家路胜利只是长得好性格活泼罢了,其实人家谁都没放心里。这些,都不是她愿意承认的,她后来甚至情愿背十里八乡骂她是勾引男知青“大破鞋”的恶名,也是因为她情愿这一切就是真的。
5. 一个即将退伍的士官,一个没任何业绩的老兵,虚弱病痛,青春甚至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李飞不敢再想下去了,赶紧更加用力地擦起锚纲绳来。令人沮丧的大败啊,一事无成,生命毫无可圈可点的精彩之处,想想自己都惭愧得无颜面对自己。然而一切又当真就是这样吗?不,他其实口服心不服,觉得一切有可能绝处逢生反弹回来呢。眼下在他体内暴虐奔突着的疼,很可能就是一次奇迹。他恐惧又渴望地等待着,等待那病痛炸开来,把他击碎,把他变成一束耀眼夺目呼啸飞天的焰火,虽明时即灭转瞬即逝,却终于带他挣脱开27年的卑微人生,进入到另一种无法想象的闪闪发光的生命状态里。因为这些阴晴不定的痛苦情绪,李飞蹲在那整理锚纲绳的身子又隐隐地抖了起来。旁边几个战士看到他这似痛非痛、似醉非醉的样想问又不敢问,直等连长过来这才悄悄地使起了眼色。
连长曹铁一见李飞这虚弱奇怪的样,立刻焦急刻意地大喊起来:“看你成啥熊样啦?是回去抢收累垮啦,还是找老婆把自己弄垮啦?赶快回去歇歇,歇好了再来干事业也不迟哈。”
曹铁的话让周围的战士都偷笑起来。曹铁自己可能都没想到,他的平易里裹着的其实更多是怠慢吧?他对自己的善良想必很感动吧?他这么没架子,李飞受到这特殊待遇也应该很感动吧?要说李飞,他当然得表现出感激,内心受着那份所谓友谊居高临下的刺伤,脸上还得挂着笑。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现在的他已经不同了。现在的他体内有一个奇迹,这奇迹给他勇气,使他眼冒金星又缓缓坚定地站了起来。
以前他一直觉得曹铁高大,现在两人面对面这么一站,他才发觉自己并没比他矮多少。要说李飞丑,塌鼻子小眼,他曹铁也没好看到哪去,也是单眼皮小眼,还是蒜头鼻。他不就是当官后爱笑爱发言爱讲大道理爱命令了,这才显出一派骄傲自信吗?等不久的以后,他、李飞,一个混得一百个不如意的士官,突然崛起升到辉煌里,那时的曹铁还会像现在这样快活调笑、处处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吗?多少年了,李飞一直都深深讨厌着人们对他的这种自以为是的热情。这热情在他看来是美好又隐秘的恶毒,总是那么自得其乐地笑着,笑他之所以能得到关爱是因为他不值得被嫉恨,是他的无能才使他显得那样的可亲可近。他恨那热情,他一直想反抗,想让他们不再乐呵呵拿他不当回事,现在终于有可能了。对这些热情而又讨厌的人,他其实已胜卷在握了,却什么也不愿表现出来。他现在掩护着身体里的这个奇迹,不过是为了等它在不久的将来爆炸或绽放的时候更加地轰轰烈烈罢了。
李飞终于笑了起来,他一字一顿地对曹铁说道:“谢谢连长关心,我这就回去休息,等休息好了,我再回来干事业哈。”
6.
这秋秋,永远那么不可思议。她曾何其高不可攀,给了他一辈子也别想得到她的绝望。然而,她要么一点都不给,要么就彻底地给、没一点保留,突然,她的生命和身体就那么纵情地打了开来。她吻他,时而温柔如叹息,时而又使着蛮劲吸吮。她的唇,剥开的橘子瓣般甘洌微辣,她像纯洁的孩子、单纯的傻子、放肆的疯子、无所顾忌的荡妇,久久地吻着他。要人命的女人啊。天渐渐地晚了,暮色降下来,落到他们身上。他和她,像所有爱情故事里的男女主角那样,拥抱在高高的堤坝上,成了这片风景中最动人的一抹剪影。
她吻他,滚烫滑溜的舌头舔遍他的嘴唇,然后找到他的舌尖一个劲地缠绕着。她和他一样激动地半昏着,很久才抽出身来看他的眼,然后低低地喊一声:“哥。”一个被爱的女人怎会有如此神奇的变化,现在的秋秋一点也不骄傲揶揄了,温柔得就像一湾流水。她说你坏,可她的眼却闪亮着,告诉他她也爱他,她也想和他更亲地融在一起,命与命缠绕,血与血交融。李飞实在是顾不得了,一咬牙一努劲把她拦腰抱起走进了防护林里。
黑黑的树林深处,树叶刷啦啦响着,风声,鸟叫声,高一脚低一脚的地面,藤蔓划过腿的刺痒,李飞终于红头涨脸坐下来,把秋秋架到了自己的腿上。她一直流水般随着他,现在缠住他的腰又继续吻了起来。“哥,哥哥。”她说不出更多的什么了,只是断断续续地喊着。面对这圈在自己怀里的身体,李飞仿佛熟悉了一百年又仿佛隔绝了一百年,他浑身颤抖着,发着几乎是哭腔的呢喃,把脸埋进了秋秋的胸脯里。她那被解开的衣襟衬得高高拱起的乳房,在暮色里闪着雪白的光,银针一样扎进李飞的眼里。疼意惊愕癫狂齐齐迸发,李飞想都没来得及想就把那团致命的雪白的光含进了嘴里。他舔那团光,肉的温润,皮肤的光洁,乳头花骨朵一样的柔软与硬实。现在,他和她的命终于算是长在一起了。随着他身体的节奏和力度,被圈在他怀里的秋秋也发出了低低灼热的叫声。他们成为混淆了的两股浪,彼此呼应着高高低低地拍打了起来……原来做爱是这样,在你根本没感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在你晕眩着准备醒来的时候,更多的晕眩已经源源不断在等着你了。她的温暖湿润一波波地漾着他,又一下下收紧微张地钳着他。融化的蜜一样的感觉。哭一般感动的娇滴滴的呻吟。他用力把她顶起来再恐惧地把她接回来。他和她对应着喃喃的话。他们的震荡合到了一个越来越疯狂的拍点上,每一次都想把自己更深地推进对方体内,每一次又都不得不难过地抽离分开着……夜色中,他们的身体成了一个情欲的古怪连体人,一个劲激烈地缠绕着、纠结着、撕扯着。
“哥。”“亲。”“哥。”“乖。”“亲亲。”“啊……”“哥啊……”“秋,我的秋啊。”他们的细语与呻吟,化作一阵阵情欲撩人的风在河畔微微地吹拂着。没人教过他们,这是李飞无数次在梦中设想过的疯话,他绝没想到,这一刻他们居然真就这么说了出来,而且那么自然而然。李飞吃惊极了,因为他听到自己和秋秋断断续续呻吟出来的疯话,用的全是家乡庄台的土话儿。这一次,他再不怕结巴嘴说普通话走调了;这一次,他像所有在家乡长大成人的男人那样压着嗓子、不停地亲着她、颠着她、说着那些疯话儿,每说一句就让他更激越一些、更迷乱一些——这就是我们和生命源头的关系吗?平日里我们可能早就忘了,平日里我们甚至一直在潜意识中拒绝着我们的源头。可我们的源头同我们的祖先、我们的故乡、我们的家族一样,早就在我们体内注入了命定的种气,迟早有一天会在我们生命某个神秘重要的时刻发作出来。我们逃不了。他和她同样也逃不了。那条生养了他们的大河就在他们的命里流淌着,带给他们特殊的激情、特殊的语气、特殊的呻吟、特殊的爱恨。这是大河给他们的胎记,这胎记使他们在最激烈的时刻突然就完全忘情地用大河给他们的语言叫了起来。
“啊呀,哥,我要死了。”
“妞妞,我的亲,啊……”
高潮,席卷一切的高潮,在这对疯狂爱着的男女之间爆发了。他们抽搐着,濒死地抱着、抓着对方。一波波死去活来的快感,使他们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乱叫着家乡话,互相舔着对方脸上的热汗与泪水。大河在他们身边静静地流着,听着这对发疯的儿女尖叫着母语方言,表达着他们心里无可比拟的激情与狂乱。李飞和秋秋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回归了,并深刻认同了他们与大河之间那别无选择的母子关系。
7.
她从没想过要这样和哥哥相逢。她想过无数相逢的可能,她衣锦还乡找到那女人改嫁后的庄台趾高气扬地赶过去,看都不看她和哥哥一眼;再或者那女人和哥哥知道她成了军官腆着脸来找她,她却不认他们,只是斥责他们;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重逢是哥哥成了瘦弱士官患癌住进了医院,而她作为医院的干事却要去采访他。她一眼便看出哥哥这些年过得很不好,不是说他还是小时候的丑样子,而是说他比小时侯更可怜了。除了病痛之态,他还有着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神,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慌张。哥哥怎会变得如此不值一提,那女人究竟怎么对待哥哥的,怎么他甚至还没王红一个人长大来得坚强?
王红压抑住难受,尽量平静着语气采访李飞,问他学生时代有什么梦想,问他家境怎样?现在的她作为记者当然要多采访了解,可在她的倾听里其实含着多少波澜不惊的痛楚啊。她听他讲述,零零星星勾勒着这些年那女人和哥哥生活的轮廓,实在控制不住内心震颤的话就低头掩饰地做笔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波折,王红心乱如麻完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了。认还是不认?痛苦还是无动于衷?接下来,儿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该出现了吧?一想到那女人的到来,王红更是紧张得气都喘不匀了。她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对那女人,她有多少憎恨就有多少恶意的好奇。王红现在迫切地想见她。自王红在记忆里把她剜掉后,她就成了个影子。那影子现在长什么样了?那影子知道儿子得绝症后会什么反应?王红无比地、无比地想知道。在紧张不安的采访中,王红心里越来越明确地形成了一个想法,她决定一言不发地潜在暗处,等那个恨之入骨又朝思暮想的女人出现。王红不愧是王红,性格中某种简直叫人胆寒的东西促使她咬紧牙关,面对亲生哥哥硬是保持住了一个陌生人的常态。
现在的她和他,一个叫王红,一个叫李飞,一个是记者,一个是被访者,两个不相识的年轻人坐一起,正在为充实素材泛泛地交谈着。
那么多隐情四周汇集着,作为主人公的李飞却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躺在病床上,安安静静又无能为力地等候着一切。他能感到四面八方无数双眼睛的关注。因为癌,他终于来到了世界的中央,虽然痛苦寂灭仍时刻相逼,但这终究是他和娘亲向往了多少年的“闪金光”的境界啊。和他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好多记者采访他,好多领导看望他,人们总是反复说着同样的话:小李你的精神令人赞叹,目前抗洪形势严峻,你的事迹真鼓舞人心。人们避而不谈他的身体,对他的病情总是含混地一带而过。医生让他好好休养,等过几天他的体症数据和化验结果出来后会给他安排个手术,没大事,就是把腹腔里的息肉切掉。他还被巧妙地隔绝了,被安排住进单间病房,四周根本没报纸可看,原先房间里的电视也被护士借口说让他休息搬走了。他似乎被放进一个玻璃罩中,四周全是嗡嗡做响的真空,没有外界消息,没有文化娱乐,有的只是团里送来的几本舟桥兵训练教材供他打发时日,但病痛使他什么也读不下去,只是成天躺床上迷糊着。
人们做得越若无其事就越证明人们在掩饰着。现在李飞已经确定自己就是得癌了,并且恐怕都到晚期了。还有谁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呢?无可名状的衰竭正像条巨蟒般越来越紧地缠着他,等一切再受不住的时候,一切自然就一劳永逸地飘飞了……但现在,他要撑下去。他,一个叫李飞的男人,从小到大,都那么懦弱,除了空怀对娘亲的一腔感情外,他一无所有,一无所获。现在,老天终于给了他一个发光发热、帮娘亲实现梦想、让所爱之人为他自豪的机会,他一定要将这人生辉煌的谢幕尽量地延宕下去。
在舟桥团那个从前总是举着相机神气地走来走去的宣传干事的采访中,他笨拙地诉说着这些年部队对他的培养;在医院那个割双眼皮的女军官的采访中,他同样笨拙地表达着对医院的感谢。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一个滴水不露的人,能够恰到好处讨好这世界了。原来绝症不但能消灭他的生命力,还能激发他的创新力,他可真是越来越会审时度势了。当电视台来采访的时候,他很自然就谈起了家庭,谈起了一直以来最想说的母亲。他衰弱不堪地说着,说一句歇半晌,脸上流着冷汗,一面是病的,一面也是紧张的。他曾是多羞怯的人,因为当众发言总结巴不知被领导批评了多少回,但现在面对吓人的摄像机他居然能囫囵地说出完整的话了。他充满感情地回忆母亲,母亲一直就疼他,上学的时候为了能让他能吃到营养品,母亲曾偷偷去卫生院卖过血;他入伍后母亲总是定期给他写信,鼓励他在部队好好干,为了不耽误儿子的工作,八年时间里她没让儿子请过一次假回家帮忙抢收,为此她累出了腰肌劳损。他说了好多,从开始的结结巴巴到后来的情真意切。是因为病吗,虽闹得他半死,却意外地使他的谈吐麻木镇定起来;又或者是他想让母亲如愿以偿的愿望太强烈了,这愿望不但帮他撑住病体,还助他有了侃侃而谈的本事;有那么一刻,李飞甚至忘了疼痛,在心里为自己鼓起掌来。
8.
那一夜,李四兰通宵未眠。从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到惊愕痛苦接受事实悲从心来,她的心思如快速车道般在黑夜里胡乱伸展着,一会往地狱逼进着,一会向记忆倒退着,一会又在悬崖里快速跌落着,骤然收紧的窒息绞索般勒住她的脖子,心如刀割的感觉逼得她忍不住呻吟啜泣起来。没错,她是讨厌儿子,从前有多爱后来就有多讨厌。儿子从部队回家的二十多天时间里,她把所有失望打击在他身上,但这只是一个无用妇女的仅有伎俩罢了,因为知道谁都不能得罪,所以只能拿最亲的人来开刀。她拿亲人来伤害虽说自私,但亲人间总归是无毒的,她又哪能真咒他呢?谁能想到,他回部队后却真的传来了得癌的消息。癌,那是什么病啊?在乡下要说某人得了癌,基本上就等于接到某人的噩耗了。而这次传来噩耗的却是她的儿,在她毫无准备时,传来这样一个她的儿虽然还活着其实已经是提前死了的噩耗,她该怎么活啊?
李四兰躺床上,眼前只有夜的黑和泪水的亮。她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想一阵。可就在这顺着黑夜四处漫延的痛苦中,她却又分明感觉到了自己的另一种情绪,一种竭力掩藏却又分明存在如一瓣小芽般悄悄顽强增长着的情绪。那是一丝古怪的兴奋之情。儿子得了癌,他可真会得啊,居然在这节骨眼上病倒了,听说还是倒在大堤上,也难怪要轰轰烈烈地出名了。儿子出名了,代价虽惨烈却真的出名了。他当兵八年她苦盼八年,望眼欲穿,翘首以待。她等他的捷报、立功、在电视上露脸、提干、上军校、穿军官服、衣锦还乡,怎么样都行,可他硬是一点都没有,她白费心血就只是培养出了一个窝囊废。却原来,他的无能都是积攒,只为铺垫出今天的崛起。突然,他就崛起成了一个典型,一个在电视上频频露脸的抗洪勇士!
现在,全庄台人都在议论这事,连二十里路外的六兰都知道这事来看望她,可见他的事已经轰动成了什么样。她的飞飞真不愧是她呕心沥血养大的,再或者她的坚忍真是感动了上天,让他们娘俩成了。是的,成了!在她内心大团大团的痛苦里,确实就含着“成了”这个难言而又兴奋的点。她李四兰成了,她卑微一生的晚年终于酿出一个传奇,她的儿成了英雄,她则成了英雄的母亲。在李四兰啜泣的耳畔,那些生命深处的锣鼓又再度响了起来,哐哐哐,咚咚咚,每一声、每一声,都在为她奏响着。漫长等待的失望后,一切终于来了,和她梦想的一个样,甚至连她现在躺被窝里流泪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心碎,生活的舞台正在等着她上场,她实在是难掩那种痛苦即将被人看到的亢奋之情。
李四兰一夜无眠地乱想着,第二天早上她的眼肿成了烂桃子,却闪出明亮错乱的光来。她浑身发抖,东一下西一下地收拾东西嚷着要去大河市。老程龙见她样子不对,劝她平静一天,然后他陪她去。他还没说完,李四兰就吼起来,她说飞飞的事他一直都瞒她,现在又拦她去,他还算是人吗?要说她护犊,她也不想想李飞前阵子回家时她的样子,现在还有脸鬼叫。老程龙气得难听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管怎样确实是她的儿得了癌,他只得忍气吞声地继续劝,让她平静一天再去,她这么激动虚弱路上会出事的。正劝着,院外却传来嘈杂声,村干部带着两个腿上糊满烂泥的军官,在一帮村民的簇拥下闹哄哄地进来了。原来是县武装部的干部乘舢板赶到庄台专门来接李四兰的。武装部接上级通知,要求把抗洪勇士李飞的母亲送到大河市,让他们母子团聚,再配合媒体做些宣传。闻听此言,李四兰当即大哭起来,然后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趾高气扬的光荣,一路扬着泪光闪闪的脸,随那两个武装部干部离开了庄台。
庄台四周都是浩浩洪水,一艘舢板载着那几人远去了。
李四兰渐渐远去的身影是那么虚胖伤痛,又是那么迫切决绝,像是要去赶赴一个天大重要的约会一般。狠心的女人,他还在为她担着心,她却早已十万八千里地离开了他,一次头都没回,一点惦念都没留下……老程龙酸楚又担心,站庄台边愣了好一会,这才惆怅地回了家。
9. 王红从没想到,自己27岁这年的夏天会变成这样。
所有线索都在童年埋着,然而又能有什么?不过是一串耿耿于怀的怨恨,也许以后能遇到那女人和哥哥,也许不能遇到,也许她将带着这份怨恨到死,也许压根就忘了他们。但她从没想到一切会这样爆发。还没等她从认出哥哥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绝症就已经把哥哥送上了高空。哥哥被各色人等采访着、赞叹着、拍摄着(其中包括她这个妹妹)。各色人等依附在他身上,为挖到典型激动着,为捞到政绩更加大张旗鼓地宣扬着,至于哥哥作为一个真实的人所遭受的苦反而早就被淹没了。宣传不就是这样吗,一切往大说,一切往好说,这些她都能理解,她自己不也就在这敲锣打鼓的行列中?典型要是别人,她也不会多想,也会起劲敲唱,问题是现在躺在床上病得半死的主角不是别人是她的亲生哥哥啊,她怎能不痛得快要疯掉?她原本是配合的,社会有社会的规则,人间有人间的道理,这些她看得透,她的配合尽管有点‘之所以不拒绝是压根没接受过’的淡漠,不过终究还算是驯顺的,但这次却真的不行了。她看那朝思暮想的女人来到这里,从最初的惊慌到到下巴往下栽想现出瓜子脸轮廓到在招待所里痴迷地看电视里自己的脸,王红陷在大团大团泥泞的恨里,再也挪不动了。
一切越来越丑陋了。大狗熊也开始效仿那女人了,开记者会,陶醉在自己的坚毅里,那女人则不顾劝阻来砸场子。她要吸引记者,所以和大狗熊较量起了风头。除了年幼时对哥哥的爱,王红再没爱过别人,现在对大狗熊的喜爱中尽管含有功利心,但没办法,那就是她孤女岁月里惟一的可怜的那么一点点情蔻。而今这个寄托了她惟一那么一点情窦的人,却和那女人抢了起来。他用争抢和那女人站在了一起,还装模做样地训王红。整个世道被那女人魔棒一挥就成了她的天下,到处是她,到处是效仿她的人。
王红眼睁睁看一切往下发展着。天,又冒出一个姑娘,号称是哥哥青梅竹马的恋人,什么打工星,泪涟涟美滋滋地站在那诉说着对哥哥的情义。不用问也知道那姑娘是在撒谎,在爱人快死的时候还能那么光艳,这张脸一看就是一个骗局。哥哥呢,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正痛苦无望地爱着那姑娘,所以只是心碎地沉默着。因为爱,他对她和对他的娘一样,只是苦苦成全着、无端容忍着。现在王红连哥哥都想骂一顿了。谁不愿意相信美谈呢,姑娘轻而易举就使别人相信了她,只有那女人在旁边气得发抖又发作不得。王红心里油然升起了幸灾乐祸的快意。她现在碰到了对手,让更狠的人来收拾她吧。
可是,她居然颤巍巍走到了王红身边,努力睁着通红的眼睛说:“小王,不,王干事,这女人太不象话了,她确实是我们村的不假,可你看看她那臊样,你能信她喜欢我们家李飞?她是看我家李飞出名了就想来蹭好处,还有这样的女人……”
突然,王红就看到了李四兰的眼。
这是一双皱纹深深的眼,这双眼惶恐羞涩,几乎可以骗人,让人觉得她善良,正在受着苦难。这是双多陌生又多熟悉的眼,在梦中出现过多少回她就把它溺死在遗忘里多少回,现在这双眼却如此近在咫尺地看着她,那么苍老可怜,避都避不开,一下就击中了王红。这感觉太可怕了,王红像受惊吓的雀猛地就跳到了一边。为掩饰失态,她居然鬼使神差就照那女人的话去做了。
打一个和自己没关系的人太简单了。王红快步走到镜头前对记者们说道:“各位同仁,我是医院的宣传干事,李飞的病我最了解,手术后患者当务之急是休息静养,采访真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请大家再拍摄几个母亲照顾儿子的场面就结束吧。”她说得振振有辞,访谈自然不便再继续下去了,于是李四兰赶紧上场给儿子喂起了药。秋秋见这架势,拿起一个苹果也想凑镜头里喂李飞,被王红劈手拦住了。
王红瞪着一双大眼,坚定而客气地说:“这里不劳您费心了,请便吧。”
秋秋从小到大怕过谁?就是她到这城市失去庄台公主的威风,她也从没真正怕过谁。她敢打出李飞未婚妻的“悲壮牌”搏出位,就敢承担一切。网络上,报纸上,赞誉也好,咒骂也好,她都不惊不气,甚至还有点得意。反正她出名了,已经有几家文化公司准备找她签约了,还有省里什么公司也在打听她,只要她坚持,大成功在后面等着呢。她光明正大来看李飞。从小到大她都降着他,如今承认和他恋爱那是给痴心妄想的他多大的脸,他会生气?高兴还来不及吧。她高看了自己,低估了李飞。李飞气了,气得直淌眼泪骂她不懂事,但她仗着他爱她根本不担心。然后老女人就来了,带着那么多记者进了病房。从小到大她像蔑视李飞那样蔑视着他的娘,这个被庄台的大人耻笑了一辈子的女人,她会怕她?秋秋坚定地站在摄像机前旁若无人地开始了表白。但是,突然,她就被这无菌衣下隐隐显出军装身份的严厉姑娘抓住并推到了镜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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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后记:
这故事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我则慢慢醒来回到了人世间。我还是说说自己吧。我能无视配角,却一点不愿慢待自己,可见我和其他人一样的自私与狂妄。我是这样一个人,女作家,发表过作品,无名小卒那一类。我为人尖刻爱嘲笑,不过经常笑的是自己,这倒有点像反其道而行之的另一种傲慢。在我写作这长篇的两年多时间里,我遭遇了一系列变故,离异、和家人闹翻、因厌世和认识的人一个个疏远,这就是我前面隐隐约约总忍不住想标榜自己吃了苦的缘由。其实并非写作在让我吃苦,而是生活在让我吃苦,我在让我吃苦,对此我可真怨不了别人。至于这故事又是怎样在我心里形成的呢?说来话更长,我把这总结为以下几个关键词——
一、母亲。我来自单亲家庭,自幼失母让我对母亲这个概念很好奇。与父亲离异后,母亲再没来看过我,对这样一个母亲,我无法表述清楚自己的内心,是爱是恨是漠然是伤痛?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所以我写李四兰这个人物时,她确实包含了许多我对母亲的想象和解释。
二、欧式眼。这是让我羞愧的词,是我自己开了失败的欧式眼,却把这瑕疵转嫁到了王红身上。年少时我因虚荣去一家美容院开了非常失败的大宽双眼皮,美其名曰“欧式眼”,结果非但没让我成为洋娃娃,反把我弄得一天到晚瞪着假双眼皮很是难看独特。我为什么非要把这瑕疵转嫁到王红身上?想来其中可能充满了私心。故事里我把王红开双眼皮的动机写得感人,是为了不要在幻觉中看到母亲和哥哥的身影,是为了不再像母亲和母亲划清界限,所以才让手术刀割开眼皮,用疼和血来把一切改变与忘却。我这样写是借王红来美化自己,老实说我开双眼皮时可没那么忧伤诗意,当时就是头脑发热,听信那医生的煽动,心一横就躺手术台上了。这几年我正攒钱想做修复手术呢,不过外表修复之前我虚荣心的修复已经提前开始了,因此忍不住借王红这个人物把自己往悲伤感人上描绘了一番。
这就是“欧式眼”在我人生中的真相,我也不知为什么要揭发出来,想来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自嘲了,这其中可能还包含着我对作者与作品之间关系的思考。一部文学作品往往密布着作者用密码写就的真实,个人经历转为艺术审美的过程往往是奇妙又荒唐的,其间可能蕴含着作者对人物的苦心剖析,也可能藏的就是作者自己那点小心眼。一切都是相对的,深刻中藏着蠢,悲伤中含着挤眉弄眼,在作者试图嘲笑和理解一切的时候,造物主也在另一个高深的地方嘲笑和理解着作者。
三、哥哥。这个词同样也让我困惑,一时半会很难交代清楚这个词居然能构成一部长篇半壁江山的原动力到底在哪。是因为我渴望有兄弟姐妹吗?然而兄弟反目姐妹成仇的事也很多啊,我为什么非要渴望这类也许靠不住的情感?该怎么说,也许正是这反目成仇的也许吸引着我,因为那就包含着另一种可能,相亲相爱的可能,对我这样一个孤女来说,这个“可能”具有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在这故事里,我保留了自己从小到大对哥哥一贯的幻想,这不仅是一种对兄弟的幻想,更是一种对有如另一半生命、就是另一个自己、简直如乱伦般生死相依的情感的幻想。这类幻想出来的情感浅薄幼稚,基本上不存在,但与此同时又正是这不存在刺激着我,使我就是想把这种令人嗤之以鼻的情感表述出来。可见骨子里我和其他许多人一样是多么向往得不到,总觉得那绝望会装饰我们,于是一个个浪漫主义者就这样悲伤自得地形成了。话说到这份上简直让人发笑,但如果我们顺着这思路再往下想,就会发现比这还要更可怕的问题,那就是,如果有一天我们连这些可笑的情感都没了,那我们还剩下什么?
四、癌症。和王红一样,我也有在部队医院当宣传干事的经历。既然在医院就免不了要面对生老病死,我挺感谢那段经历,起码它曾掀开人世的盖子让我对生命的本质有所了解。我至今仍是无法说清当年有一次面对一个癌症病人时的震撼。那也是一位肝癌晚期的战士,医院让我采访他,我去了,他躺在病床上已经听不懂我说的话了,只是古怪地看着我。我看不见癌的样子,却看得见癌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把他捏得黑瘦,在他身上布满血丝斑点。为方便擦拭他裸着上身,腹部绑满纱布,一根管子顺着他的伤口插进体内输着药液。他就那么干尸般躺着,腿向两边撑着,胯部无耻地打开着。那姿势真猥亵,但猥亵的是我们,羞愧的也是我们,他早已游离到人世之外,只是沉浸在垂死中……
还有他的眼,枯槁、黯淡,却又分明还含着些明明灭灭的欲望。那是种什么样的欲望,我们不清楚,他自己估计也不清楚,总之那欲望就是闪着,空洞,痛苦,散发着罪孽般的气息,还现出一种几乎是色迷迷的邪恶来……死和本能怎会是这样?不全是恐惧,也不全是厌恶,这黑洞洞的真相太让人震惊了,从此就成为一颗种子埋进我心里,并渐渐发芽裂变,直到在这故事里长成了一根无可取代的线索。
这就是我构思这部小说时所想到的几个最基本的词,当然,其他那些引发我联想的素材就更多了。那个李四兰被丈夫用旧上海美女画蒙住脸乱搞一气的隐喻,来自我在饭桌上听过的一个笑话。当时别人都在大笑,我却忍不住感到了悲伤,只因我无法避免地想到了那是我的母亲、是我自己、是一代又一代渺小的人,被这个残酷却又压根不显得残酷的人世奸污着,不但奸污着,你的脸、你的个性、你的特点还被永远地蒙蔽着,你永远都不是你——瞧,我就是这样一个伤春悲秋的人。如果我把我的伤心说出来,还会有人骂我装逼,因此我必须要和那些笑的人一起笑才行。
还有李四兰去南昌遭那些女兵辱骂殴打的事,泄的也是我自己的私愤。我十七岁时曾暗恋过一个男同学,后来他去南昌当兵,我姑妈家在南昌,我找了种种借口去看他,结果他对我不屑一顾。那时我是土气笨拙的高中生,坐宿舍里和那几个来找他玩的女兵一比较立即判若云泥,他都羞于向她们介绍我。那男同学让我卑怯了好些年,那几个冷若冰霜的女兵更是让我愤恨。正是出于这阴暗的报复心,我把那男同学写成了路胜利,把那几个女兵写成了殴打李四兰的坏姑娘。瞧,创作的过程就是这么奇妙荒唐,可我为什么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创作时的心态揭露给你们看呢?不是有位大师曾教诲过,作家是母鸡,假如你吃了蛋觉得不错,何必非要认识下蛋的母鸡呢?我为什么一定要明知故犯,是为了虚荣,为了卖弄,为了证明自己和李四兰是一类的人,还是为了证明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我们通通逃不过命运的陷阱?
这些,都是理由,又都不是理由。
我之所以把自己硬塞进作品里,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想把这作品引到作品外面去。这作品是我创造的世界,它与这世界的关系从一面看是平等的,是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关系,从另一面看又是从属的,是一个世界与一本书之间沧海一粟的关系。
我之所以把这个尾声不像尾声、创作谈不像创作谈的章节安在倒数第二章,除了有在形式上想把鞋套到膝盖上的奇想外,更有想凿开一个豁口把这作品与世界连到一起的怪念。我总记得小时候看过的一场电影,在爱情团圆孩子出世的结局里,那硬纸做的墙突然“轰”地倒塌露出片场来。摄像机、摄像机轨道、疲惫的导演、围观的人群、穿工作服的场记员、举机器臂的录音师,那些混乱无趣的现实围裹着戏的繁丽结局,共同构成了这真真假假的人间。导演要告诉我们什么,一切都是假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我至今回想起这一幕仍是觉得复杂难言,所以絮絮叨叨说自己怎么写这个故事时的心态,倒有点像是对那个电影的模仿和对那种万事皆空的态度的致敬。
我就是这么一个渺小的人,写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故事。
就是这样,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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