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的”日本老师
吴汝钧( Ng
Yu-Kwan,1946年生)是香港著名哲学家、佛学家,现任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研究员。他的著作和文章,重要的我大都看过,但一直对他的生平细节不甚了了。读完他的“思想性自传”《苦痛现象学:我在苦痛中成学》(台北市:台湾学生书局,
2002年
3月初版),才知道他曾三次大病濒死(最后一次是癌症),却能勇猛忍受下来,实在令人敬佩。但是,勇猛不同于思想,病苦未必催生学问。面对“本真的死亡
”,吴汝钧这些年好像加快了写书的速度和出书的频率,真叫人替其质量担心。《苦痛现象学》号称“思想性自传”,但它传达的“主题思想”却甚平庸,远不及作为陪衬绿叶的那些学林掌故来得生动有趣。这些掌故涉及几位他在日本京都大学求学时遇到的老师,它们里面多半含藏着未来“思想”的种子。
1974年 4月,吴汝钧申得日本文部省奖学金东渡日本,先在大阪外国语大学留学生系习日语,半年后(即同年
10月)以研修员的身份入京都大学佛教学部学习佛学。日本大学的“学部”,相当于我们说的“系”,京都大学和佛学有关的有三大学部,即佛教学部、印度哲学史学部和梵文学部。三个学部的研究生共用一个研究室,一个图书馆,据说该馆梵文、藏文、欧文藏书甚丰。他在京大有两位指导教授。第一位是佛教学部学问极为精纯、态度却有些“傲慢”的梶山雄一(
1925—
2004):“梶山雄一尤其傲慢,他不大看得起我国的佛学研究的成绩,认为我们这边完全缺乏文献学的基础与训练,不能算作第一线的(
.rst-hand)研究。他的专长在后期大乘佛教(指法称
Dharmakīrti之后)的论理学,在研究龙树的逻辑或思考方法方面,很有功力。”对梶山教授的“傲慢”,吴汝钧也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加紧学习。他始终不太喜欢梶山,在悼念梶山的文章中还说他“自信心强、严刻、说话不大考虑别人的处境与感受,对别人不是
considerate”,“他的所学与他的生活,特别是待人处世方面不协调,有明显的撕离”,“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学者,但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只是
a man in the
street”。这段评语我不知道给别人什么感觉,它至少叫我彻底明白了吴汝钧二十多年前在《日本及欧美之佛学研究点滴》一文里未点名批评的人是谁:“不少日本与西方的佛学专家,在某一方面是学术权威,但在实际生活上却是一个平凡的人,并无佛的味道。则其在学术上的成就,是否能保证对佛学的真正了解,这是可疑的。”在中文文章中不点名地批评讽刺自己的指导教授,不知道这里面含有多少“佛的味道”!吴汝钧后来译出梶山雄一的《佛教中观哲学》(译自梶山雄一、上山春平合著《空の論理:中觀》一书中梶山雄一负责撰写的《冥想と哲學》),这是一本很有用的书。译本最早由佛光出版社刊行,后来经过改译修订,交弥勒出版社、文殊出版社、圆明出版社和文津出版社先后再版发行,书名也前后变为《空之哲学》和《龙树与中后期中观学》。由于圆明出版社的版本误植为吴汝钧本人所著,竟然未提原作者梶山雄一的名字,遂给吴汝钧造成极大困扰,为此他每次访日,都不便去见昔日的指导老师(文津出版社
2000年
12月第一版“重印小语”)。这件事大概使梶山和他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了一阵子。吴汝钧没有认同梶山严刻的“先文献、后思想”的进路,很早就跳向了“思想”。他在自传中还说,他的《龙树〈中论〉的哲学解读》有超出梶山的地方,不过这就像他说“在禅方面,我自觉自己的研究与体会已达到很高的水平”一样,那大概只有他自己相信了。
另一位指导教授是服部正明,身属印度哲学史学部。他是哈佛大学哲学博士,导师是英高思( Daniel H.
Ingalls)。英高思这个人很有意思,他从哈佛大学克拉克( Walter E.
Clark)那里学梵文和印度学,从蒯因那里学数理逻辑,结果呢就非常注意印度中世纪以后的逻辑学和知识论。服部深受英高思影响,博士论文做的就是译注佛教逻辑哲学家陈那《集量论》第一品。他在研究方法上走“文献学与哲学的双轨并进”,和梶山雄一是一样的。吴汝钧对服部的描述是:“他头脑很清醒,记忆力奇佳,当我们谈到龙树《中论》的三谛偈,他能即席把梵文偈颂朗颂出来,一字不错。他还在作研究,还关心佛教知识论特别是法称的问题。”只是专业印度学家能背出个把梵文偈颂来,恐怕还算不得“记忆力奇佳”的展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