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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大河尽头 下卷:山(生命的源头……不就是一堆石头、性和死亡?当代华语名家 李永平 重磅作品 首度登陆!作品入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王德威、齐邦媛、余光中、龙应台推荐)

書城自編碼: 1875066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社会
作者: 李永平
國際書號(ISBN): 9787208105058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2-04-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94/250000
書度/開本: 大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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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本书是当代华语名家李永平最新作品,带来与其他港台作者不一样的南洋风情。李永平生于英国殖民统治下的南洋,思慕故国却从未亲临,这种双语环境及无根飘萍身份下成长起来的作家,将全部感情倾注于笔底,书写出追摹中原却另有意趣别开生面的中文,用方块字写尽婆罗洲的大日头和苍莽雨林,为丰富华语写作拓展出了新的可能。
內容簡介:
河源,天际,赤道那大日头下,苍莽雨林中,拔地而起,阴森森赤条条耸立着开天辟地时布龙神遗落的一块巨石──原住民达雅克人的冥山禁地“峇都帝坂”;传说,那是生命的源头。
每逢月圆之夜,冥府洞门大开,成群结队、千里迢迢乘舟归来的往生灵魂,悄默声,乘轻舟,溯流而上……
(下册)
在新唐,永知道了克莉丝汀娜曾沦为日寇慰安妇惨遭蹂躏以致无法生育,而那些曾糟蹋她的日本鬼子如今却摇身一变,以怪手电锯卷土重来大肆破坏婆罗洲母亲碧绿的子宫——雨林;两人之间隐隐母子情愫暗生,一路上被白人老神父哄骗失身、挺着大肚子的婆罗洲少女又如影随形,舍舟上岸的旅程变得愈发诡谲,山洪暴发后的婆罗洲,永远不知道会冲刷出什么东西来……
最后——月圆之夜,登临“峇都帝坂”。
關於作者:
李永平
1947年生于英属婆罗洲沙捞越邦古晋市。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后,留系担任助教,并任《中外文学》杂志执行编辑。后赴美深造,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比较文学硕士、圣路易华盛顿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先后任教台湾中山大学、东吴大学、东华大学。
著有《婆罗洲之子》《拉子妇》《吉陵春秋》《海东青:台北的一则寓言》《朱鸰漫游仙境》《雨雪霏霏:婆罗洲童年记事》,并有译作《大河湾》《幽黯国度》《纸牌的秘密》《道德剧》《尽得其妙:如何读西方正典》《布鲁克林的纳善先生》等。
《吉陵春秋》入选“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英译本于2003年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大河尽头》上、下卷分别入选2008、2010
《亚洲周刊》十大华文小说,并荣获第三届“红楼梦奖: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决审团奖。其他作品曾获时报文学推荐奖、联合报小说奖、联合报读书人年度最佳书奖等奖项。
目錄
序论/婆罗洲的“魔山” 王德威
下卷序/问朱鸰:缘是何物? 李永平
七月初八凌晨 逃出红色城市
伊班八月天 泛舟的日子
七月初八 新桃花源记
七月初八黄昏 记一桩缘
七月初八/初九 月半圆
七月初九 普劳·普劳村
七月七日七夕 新唐遗事
七月初九正午 变天
八月八日断肠时 少年永迷乱的一天
七月初十晨 大雨后,重新启航
七月初十夜 浪·巴望达哈(血湖)
七月十一 动物与垃圾
七月十一/十二子夜 寄泊阴山下
七月十二 航向世界中心
七月十二夜 宁静河
七月十三 激流
月圆前夕 登由·拉鹿秘境
月圆 峇都帝坂
李永平小说写作年表
內容試閱
天河抄
七月七日七夕,牛郎和织女,苦命的夫妻俩,一年一度鹊桥相会的大日子哪。我姑妈克丝婷盛妆打扮,带领我,穿梭在婆罗洲内陆丛林一座红色迷宫城市,四处寻找一个陌生、不知名、惊鸿一瞥、我只在坤甸码头匆匆打过照面的普南族黑辫子姑娘。一弧迷濛水月下,姑侄俩半夜走出旅馆,冒着漫城猩红飞沙,好似一双夜游情侣,手牵手,蹑手蹑脚探头探脑,行走在新唐镇小红町上一窟窟灯火妖媚、人头飘忽的盘丝洞间。就这样一整晚寻寻觅觅只顾逛荡着,不知怎的神差鬼使,姑妈就回到了她三十八年生命中最害怕、最最不想回去的那个地方。命啊。丫头,你也看见了,一来到这个所在(那只是二战皇军营区旁边一排低矮的东洋黑漆木板楼),我那平日飞扬佻达,惯常驾驶一辆天蓝悍马吉普车,狂飙在卡布雅斯河口,纵横于三角洲平野,赤道一轮大日头下只见满肩火红发球子,泼剌泼剌,迎着大河的风不住飞撩的姑妈——坤甸城中人人识得的“房龙农庄的普安?克莉丝汀娜”——就仿佛受了魔咒似的,霎时变了个人:幽魂样一个孤独无助虾腰驼背的老妇人,半夜凌晨,蹭蹬在空荡荡的城心,耸着一头蓬松红发,满脸风尘,但身上却依旧穿着她那件专为陪伴侄儿逛街,喜孜孜,从行李箱底挖出,特地换上的天蓝地小黄花过膝长裙。这流落异乡、举目无亲的洋婆子,跂着一双簇新银白两吋半高跟鞋,从荒废的军营中走出来,独自踯躅街上,抬头看见我慌慌急急跑来寻她,眼一红,如见亲人,当街就蹲了下来放悲声只顾掩面痛哭。
她是出身荷兰法兰德斯地方世家大族的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
受她的老相识、我父亲之托,带我进入婆罗洲丛林从事一趟她所称的成长之旅。
我膝头一软,也在街心蹲下来了,双手揽住姑妈的肩膀,将她的脸庞藏放在我的胸窝里。我,来自古晋的“少年永”,她那七八天前在坤甸码头和她勉强相认的支那侄子,就在这一夕之间,变成她的至亲、她在异国惟一的倚靠——变成,嗳,此后五百公里航程中她生死与共的旅伴。所以我就当机立断,片刻也不稽留,决定赶在天色大亮之前,把姑妈带出她心目中的鬼地方,那人鬼杂处、飞沙走石、成群科马子怪兽日夜咆哮出没,鬼门关似的,耸立在卡布雅斯河中游的红色城市,新唐。
丫头,如今就算我想逃避也逃避不了啦!十五岁,犹未成年的我,神差鬼使地成了房龙小姐身边惟一的男人,她精神上的支柱。
我那晚的处置,准会让我父亲以我为荣。首先,我把姑妈——我还是叫她的昵名“克丝婷”吧,终究比较习惯和顺口——从马路上搀扶起来,半诱哄半威吓之下终于让她停止哭泣,接着我帮她拂拂身上衣裳,用我两只手,将她那一头乱蓬蓬番鬼婆似的四下箕张的赤红发丝,耐心地、一绺一绺地梳拢好,顺手抹掉她腮上两条泪痕,然后捡起她丢弃在街心的银色小皮包,挂回她肘弯上。整理停当,我才挽起她的臂膀,揽住她的腰肢,牵扶着她走出黑胡同,头也不回,迎着黎明前最深、最深的夜里满城呼飗飗,漩涡也似卷起的一涛涛风沙,穿过空洞洞的城心,奔过四条阒无人踪,凌晨只见鬼眼样一蕾蕾红霓兀自闪烁兜转,不住招徕过路客的花街,跫跫跫,逃命似的快步走向老城区旧码头。栈桥下,泊着一排独木舟。我敲开栈桥头一间铁皮棚屋,叫醒一个伊班老舟子,边苦苦恳求,边从克丝婷的皮包里掏出几张崭新的印度尼西亚盾,这才获得他的首肯,亲自驾驶长舟,载我们姑侄俩离开新唐,日出之前,将我们送到上游最近的一座甘榜或长屋。
只听得泼剌剌一声响,伊班老舟子刚发动船尾那具二十匹马力强生引擎,我们都还没坐定呢,那长舟,咻地,便像一尾飞鱼凌空而起,浪花迸溅中,一溜风破浪逆水而上。
丫头哇,我们终于逃出生天,离开克丝婷心中最惧怕的地方了。
此去,距离航程的终点——我们这次大河之旅的终极目标,矗立在水源头的冥山峇都帝坂——仍有五百公里水路,但在七夕这晚,天上水红红一弧鬼月照耀下,我们已经通过了卡布雅斯河上的地狱之门,安然无恙,往后若蒙大神辛格朗?布龙/耶和华眷顾,一旦进入上游深山,便是一趟畅行无阻,与世隔绝,宛如穿行在武陵洞天中的伊班长舟之旅了。
这会儿我和克丝婷两人,面对面,膝头抵着膝头,坐在长舟中央两条横板上,久久默不作声,只是仰着脸,怔怔望着顶头那片——哇!豁然开朗、满眼星靥靥的婆罗洲夏夜天空,各想各的心事。
天黑黑,欲晓未晓。
——天快亮了吧?永,这一夜好长。
——五点。太阳就要露脸了。
——看,天上的星星亮晶晶的一个劲还在眨眼呢,不肯歇息。
——赤道的星星特别活泼、顽皮、爱玩。
——永,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下游大河上惊天动地,陡然迸响起一记焦雷。
哄窿——
我慌忙回头,揉揉眼睛,望向船尾那随着泼剌、泼剌长舟引擎声,一簇红色魅影般,磷光点点,逐渐在我们的视界中消逝、隐没的新唐镇。
港口,一座簇新水泥河堤下,正在赶工兴建亚洲最大木材集散场的辽阔工地上,飞沙骤起,漫天红泼泼,大早刮起清晨的沙尘暴。呜飗呜飗的风沙声好似一阵阵起床号,凄厉地唤醒了那成排蹲伏河畔,垂着血渍渍的钢爪,阖上白森森的钢牙,熄灯灭火,正在齁齁沉睡中的黄色铁壳大怪兽。嘎——嗤!科马子们纷纷睁开它们那水晶球似的血丝眼珠,齐齐仰天打个大哈欠。天方五更,晨曦中那一个个圣经巨人般魁梧奇伟,龇牙咧嘴,四下栖息在婆罗洲原野中的小松、三菱、日野、五十铃黄铁甲武士,就全都苏醒了。漫天红雾里一瓢残月下,只见它们纷纷昂起头颅,笑齤齤张开嘴巴猇叫三声,倏地,举起它们那血亮血亮映照着曙光的各式奇门兵器——铲刀、挖斗、奇形怪状的钢爪——朝着卡布雅斯河尽头的磈礧石头山,锵锵,抖两下,随即凝眸注目,迎向山巅正待破空而出的一轮旭日,行最敬礼。接着,我就听到震天价响铛一声,眼睛蓦一花,看见河畔工地上,举行阅兵大典般,科马子们高高举起长长一排几百只巨灵怪手,直挺挺将手臂停留在空中,文风不动寂然无声,好像在宣誓效忠,又仿佛在等候主子的命令。它们的主子乃是“科马子神”:史前纵横地球而今早已绝灭,阴魂不散,突然又在婆罗洲复活的暴龙/科幻世界最新、最炫、最酷,体型最庞大,面目最狰狞的金属怪兽/婆罗洲丛林的最新神魔——小松五七五型超级推土机。科马子神起床喽。乌鳅鳅狺狺然,你看他举起他那支雪白白、足有一层楼高、一次就可以铲掉整座网球场的大铲刀,从蹲踞的红土坑里,霍地立起身,睁着斗大的两粒火眼金睛,铛锒铛,抖了抖身上披着的层层乌黑铠甲,绷着脸闷声不响,就带头钻出巢穴,砰磅砰磅鼓着他那一千匹马力的强大心脏,噗噗,喷吐出蓬蓬黑烟,率领他那群工蚁般声势浩大的徒子徒孙——小科马子们——开始出勤,执行“西渤泥拓植(株)”今天指派的任务:铲平另一座山头。
霎时,整座新唐镇陷入了一漩涡遮天蔽地的红色飞沙中。从舟中遥望,只看得见镇心,小红町东一簇西一蕊霓虹,晨雾里一窝戏水的群蛇般,在这曙光初现时刻,兀自睐啊睐、眨啊眨地,还只顾兜转闪烁着一盏盏姹紫嫣红、水汪汪媚眼似的花灯,不知招徕什么客人。城郊原野上的宿鸟,满林子嘁喳惊飞。万里无云,看来今天又是个八月太阳高照的大晴天,正是赶工干活的好日子。月沉落,天将破晓。卡布雅斯河湾那片早已被铲平的赤红土地上,空窿窿,骤然绽响起一连串焦雷,好似晴天霹雳。旋即眼一花,我便看见成百辆挖土机、铲土机、刨土机、压土机和成队五十铃十轮大卡车,以及各种型号、张牙舞爪四处流窜的怪手,在科马子神统领之下,全员出动,沿着河堤溯流而上。
丫头看哪!这一窝巨大的黄色工蚁簇拥着一位尊贵、魁梧、乌鳅鳅其丑无比的蚁后,嘶吼着奔驰在婆罗洲的处女林中,铿锵轰隆,一路刨起滚滚鲜红土壤,挖起千年老树根,浩浩荡荡冲破重重曙色,以狂飙之势,扫荡开满山遍野飞沙大雾。这幅场景,端的十分瑰丽而血腥,阴森壮阔,简直就像好莱坞科幻神怪电影中,精心打造的一群超级摩登金属怪兽,倾巢而出,在那漫天血雨飞洒之下,仰天嘎嘎怪笑,朝向我们姑侄两人扑杀过来……
——啊,永,他们追上来了!
——克丝婷坐好!不可以回头看。
我从舟中坐板上霍地起立,一个箭步蹿到克丝婷跟前,大喝一声,伸出双臂抱住她的头,用手掌蒙住她的双眼,回头努努嘴,朝向那蹲坐在船尾掌舵的伊班老艄公,一扬下巴,示意他加足引擎马力,全速前进。
我们的船——长十二米,中央宽一米二,用一整株婆罗洲圆木刨空凿成,精工打磨抛光,线条十分流畅优美,有如一枚完好象牙的传统伊班长舟——在老舟子吆喝催促下,登时便像一尾凌空的飞鱼,哦不,像一只童心大发、在大河上独自戏水的神鸟婆罗门鸢,剐剐呼啸两声,先在河中央滴溜溜打个圈儿,旋即穿梭河道中蛇行五六十码,猛然发劲:咻!船尾马达搅起的水星一路飞溅推送下,长舟破空而起,腾云驾雾也似,直直逆水而上,倏忽就把水湄那群仰天嘶吼、阴魂般紧跟不舍的黄铁甲怪兽,一古脑儿甩脱了,遥遥抛在后头。我松开环抱住克丝婷肩膀的双手,扶住膝头从舟中立起身,昂首回眺。巍巍新唐——无边翠绿中的一座红色城镇,我们大河之旅的中继站,卡江流域最后一个大聚落,新兴的河港,建设中的亚洲最大木材集散中心——看哪!曙光熹微里,海市蜃楼似的,逐渐在我们视界中消散掉,转眼间,完全隐没入婆罗洲心脏浩瀚树海里,悄没声,只剩下一团红雾。磷火点点如萤,兀自飘忽闪烁,久久笼罩住大河畔那山青水美,在这清早时分,天籁般,仿佛听得见成群伊班儿童戏水声的卡布雅斯河新月湾。
逃出生天,惊魂稍定,姑侄俩终于可以安顿下来,歇口气,好好审视对方。
克丝婷的心情早已平复。在红色城市浪游一晚,这会儿,她满头满脸沾着红尘土,挺直腰杆子坐在长舟中央那条横板上。破晓前,河风又起。马达咆哮声中,只见她两肩赤发鬃,风泼泼汗湫湫,迎风芒草般飞撩狂舞,但她神情安素,似笑非笑扬起嘴角,把一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凝起两只冰蓝眼眸静静瞅住我——这才是我在房龙农庄初识的克丝婷!我被她这样一瞬不瞬地望着,脸就飞红了,低头看看自己:一个十五岁中国少年,瘦楞楞地穿着他父亲那宽大老气的漂白夏季西装,足登一双圆头大皮鞋,蓬头垢面,两眼惺忪,大清早漂流在婆罗洲内陆一条荒凉大河上,搭乘一艘伊班长舟,伴随他的红发碧眼荷兰姑妈,急慌慌逃避一群招扬着旭日旗、高举着大铲刀的科马子怪兽的追杀……请你告诉我,聪明的丫头,这样的际遇究竟是怎样的一桩缘法?
我那姑妈只是端坐着,双手依旧交叠膝上,好久不声不响,眼勾勾瞅着那忸忸怩怩坐在她对面的我,少年永。
——克丝婷,我们没衣服换了。
——永,我知道。
——行李都留在旅馆,来不及带走。
——不打紧。
——旅伴们都以为我们失踪了。
——不理他们。
——这下,我们变成两个流落在婆罗洲丛林、无家可归的流浪姑侄了。
——这也很好啊,永。
这也很好啊。浑沌中一道闪电倏地划过,我心中蓦一亮:此去,直到旅途终点峇都帝坂山,仍有五百公里水程,我们这对结缘鬼月坤甸、结伴从事一趟奇异旅程的异国姑侄,如今落得一身孑然,只得相依为命——这种机遇和这份感觉岂不是挺难得、挺好的么?
我吩咐那伊班艄公将速度放缓,让长舟轻悄悄滑行在河中央航道上。
马达声平息,天地一下子沉寂了。
百米宽的河面静荡荡,只听得水声磷磷,忽然,泼剌一阵响,两条水蛇袅袅娜娜扭摆它们那丈把长、通体雪白的身子,缠斗着,双双钻出河畔老树根窟窿,只顾互相追逐、嘶咬,癫癫狂狂劈啵劈啵一路迸溅起蕊蕊水星。克丝婷笑吟吟,一径睁眼看着。伊班老舟子索性关掉引擎,把船停在河心。好久,这双白蛇才从搏命似的交欢中挣脱,两下分开,悠悠泅水穿越过河道。克丝婷叹息两声,伸手拍拍心口,转头望着两条水妖一路追戏着,双双遁入河对岸水草窝里。一抬眼,她看见大河下游,天际,出海口,破晓时分一枚残月低低悬吊在苍茫烟波中,待沉不沉。白姣姣一弧俏丽的倒影,只管静静荡漾河心上。
克丝婷回过头来睨住我,瞅着瞅着,月光下只见她眼瞳中两蓬子光芒,火焰样闪烁着奇异的神彩。
——永,你看那月亮!记得吗?你刚抵达坤甸那晚,我带你站在卡布雅斯河大桥上看月亮。那时她还只是一弯月牙儿,像个小女娃。
——克丝婷,那时你对着月亮起誓:“今年暑假,我将引领你进入婆罗洲内陆,穿过层层丛林一路溯流而上,把你带到卡布雅斯河源头,亲眼看着你,永,一个十五岁、生平第一次独自离家出远门的少年,正式展开你的人生之旅。在伊班大神辛格朗?布龙眷顾下,若能平安、顺利地完成这趟艰险的蛮荒航程,我,克莉丝汀娜?马利亚?房龙,就算尽到了我对永的父亲的责任,偿还他当初对我的一份恩情。”这段誓词,我一字一字铭记在心中。
——我不会违背我以我的家族“房龙”之名立下的誓。
——再过七天,阴历七月十五月圆之夜,我们会抵达峇都帝坂吗?
——永,我会很努力。相信你的姑妈。
——我相信克丝婷。
——你看,这个月亮跟我们在坤甸看到她时,可不是一样吗?她没改变呀。
——只是月弧悄悄扩大了,像女孩长大了偷偷怀了胎儿。
——嘿,这是哪门子的比喻?不好笑。
——我以为这个譬喻满有创意的。
——你也知道,永,经历过太平洋战争,我这辈子不能再怀胎儿了……
我闭嘴不再吭声,任由克丝婷絮叨,自管歪着头竖起耳朵,倾听引擎声,看着船尾的螺旋桨白花花卷起的一涡涡浪涛,劈啪劈啪,搅碎月亮的倒影,载送我们姑侄俩,一路乘风溯流而上,航向一个我们不知道的所在。
天欲晓,日将出。
眼前豁地开朗,长舟驶进了莽莽树林中一片宽阔的河滩。顿时,大河沉静了,变成一条涓涓流水,悄悄穿行过那隐匿在婆罗洲内陆深处,这凌晨时分,蓦然显现在我们眼前,武陵洞天般无比深邃、寥廓、宁谧的一个天地。霎时间,我们感觉仿佛置身于全世界的中心,宇宙的心脏。我们知道,我们漫长的卡布雅斯河溯流之旅经历了五天航程,搭乘铁壳船,渡过中游层层关卡,熬过人世间各种悲欢离合,在月亮半圆的时节,终于来到大河上游。天尽头处,水源头。谜底便是在前方那座黑秃秃耸立高原上的石头山下。我十五岁的暑假旅程,终点在望——尽管,距离月圆只剩七夜,此去仍有五百公里水路要赶,而且只能搭乘伊班人的长舟,天天与山魈水妖为伍,顶着毒日头,航行在婆罗洲最险恶的水域中。
这会儿坐在舟上,环视这片大河滩,我不禁想起了学校华文老师教过的两句唐诗来: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一字一顿,我读出杜甫这首《旅夜书怀》。克丝婷只是微笑,不作声,一径眨巴着她那两蓬子火红睫毛,抬头怔怔眺望天顶,好像沉陷在自己的心事里。船漂行河上,荡着那一条钻过一畦畦鹅卵石、不住叮咚价响的流水,悄悄驶进空旷的河滩中央。天空下猛一灿,闪电划过似的,克丝婷的脸庞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你看她鼻翼两旁,那花蕊样两团子被赤道长年大日头曝晒成铜棕色的小雀斑,在晓星泼照下,映着天光和水光,显得好不俏丽好看。我真的就看呆啦。克丝婷低头瞪我两眼,笑开了,手臂一伸便直直指住了我背后的那片天空:
——银河!永,看。
我扭头,仰起脸。
哗喇喇满天星斗噪闹,一大桶雪水似的,没头没脑直往我脑门上倾泻下来。
丫头,你看过夏夜黑漆漆的天空中,那呈大弧形,从东北方朝向南方,横跨过半个天空,由一千多亿颗恒星和三十个星座组成,蓦一看,好似一条水花灿烂的急流,澎澎湃湃一泻万里的银河吗?你当然看过银河,但那是在台北阳明山上。山下满坑满谷霓虹灯火,一滩污血般,把东海上的星河泼染得红糊糊的,变成一团混沌的星云,叫人看了心酸。我在台湾倒也见过真正的银河。那是刚来台湾读大学时,有年暑假,独自搭乘客运环游全岛。我记得那晚九点多,人在东海道,搭上从台东市经南回公路开往高雄的省公路局班车。巴士空荡荡,只散坐着两三家聐聐聒聒的原住民老小。车过大武乡,掉头转西,进入中央山脉南端陡然拔起的雄伟大武山。我睁开惺忪睡眼,朝车窗外望去。一碧如洗的夜空中只见一条星河,漰漰溅溅地,打崇山峻岭中涌出来,宛如一尾巨大的、线条无比流畅优美、浑身鳞片闪闪发光的飞鱼,从太空深处蹿出,飕地划过天际,拖着长长一条尾鳍,牵引无数子鱼,浩浩荡荡热热闹闹巡行天界一周,来到台湾东南海岸,砰然,猛一头坠入太平洋中,隐没不见,只留下亿万朵月光下粼粼闪烁的涟漪,兀自荡漾在海面上。就这么惊鸿一瞥,三分钟不到的光景,丫头,我看到了台湾夏夜天空中的银河。旋即,巴士就驶进幽暗的峡谷中,抬头只望得见小小一瓮天,待得巴士钻出峡谷,满眼就是西海岸炫烂的红尘烟火了。此后混迹台湾多年,我无缘再与这条天河相遇。
台湾的天河!原也是这般奔腾璀璨,活蹦乱跳的。
但那壮阔、那深邃清澄、那一种密集度——我必须坦白跟你讲——远远比不上我十五岁那年暑假,急急慌慌带领我姑妈逃出红色城市后,在婆罗洲内陆大河中,一艘独木舟上,猛一抬头,乍然看见滔滔流淌在我头顶上的那条银河。
你看,天都快亮了喽,天空的颜色已经从漆黑转为靛青,但那些星星,大大小小密密匝匝,从北往南架起一座巨大拱桥,横跨卡布雅斯河上游整个东方天空,好像一双双、亿万只眼眸子,在这破晓时分,天际即将出现鱼肚白时刻,还只顾嬉闹着,眨巴着,比起在那幽黯的丛林子夜里,显得更加明亮活泼。
我伸长脖子昂头呆呆眺望。眼睛蓦一花,只听得哗喇喇一声响,天河骤然倾泻下来,满天星辰刹那幻变成漫空飞迸的雨点子,淅沥沥,一蓬蓬,不住溅泼到我头脸上,亮晶晶洒满克丝婷一身子。
克丝婷只管静静坐在船中央的横板上,聚拢起裙摆,把两只手交叠放在膝头,凝住一双冰蓝眼瞳,定定瞅着我。丫头,我从没见过我这个飞扬佻达,坤甸城红日头下驾驶吉普车,一蓬野火样,满肩赤发鬃迎风燎烧的洋姑妈——普安?克莉丝汀娜小姐——如此娴静,如此清丽,端坐丛林中一艘彩绘独木舟上,衬着身后满天星星,自在雍容如同印度教的神女。
不知什么时候,老艄公悄悄关掉了船尾那具二十匹马力强生引擎,熄灭马达,让这艘古伊班长舟,无声无息,穿渡过冥河似的,漂行在婆罗洲这条浑黄的千里大河上,荡入了那洞天般豁地一亮,乍然出现的一段无比澄静、空寂、洒满蕊蕊星光的辽阔水域中。
婆罗洲盛夏时节的天河,好低、好近——低得让你听得见群星泼剌泼剌的戏水声,近得,喔!让你看到克丝婷的脸庞,她那一涡子笑靥,水亮水亮,倒映在她头顶上一泓皎洁似雪的星辰中,那光景,仿佛一个女人坐在梳妆台前左顾右盼,正在揽镜自照呢。
忽然,镜中的克丝婷眼圈一红。
——永,今天是阴历七月第七日,对吗?
——昨天才是七月初七,今天初八了。
——天还没亮,太阳还没升起,所以这会儿还是七夕。
——就算是七夕吧。
——七夕,你们中国人传说中牛郎和织女,一年一度,踏上喜鹊们为他们搭起的天桥,在银河中央相会的日子。
——还剩下几分钟时间,夫妻俩就必须分手,等明年再相聚。
克丝婷双手扶住船舷,撑起身子,眯起眼睛伸长颈脖,往她头顶上一窝兀自喧闹不休的星星中,四下瞭望搜索。晨风习习,人在大河中央,只见克丝婷满头满脸发丝撩舞,一身裙裾风泼泼。那一瞬间我还真担心,找着找着,悲从中来,克丝婷会一时想不开,拎起裙摆从独木舟中纵身跃起,让冰清玉洁的银河将她那饱受不人道的折磨、残破污秽的身子,吸入它那无底的深邃中,随风而逝。
——我找到这对苦命夫妻了!永,你看天空的东北角,银河的顶端,天琴座中有一颗淡青色的亮星,就是中国人所称的织女星。你再往下看天空东南角,银河末端,有一颗银白色的亮星,便是牛郎星喽。两夫妻隔着银河遥遥相对。永,你知道他们相距有多远吗?十六光年!那也就是说,就算牛郎和织女能以真空中的光速旅行,在银河中线相见,也必须花八年时间。可怜的牛郎!你看他身旁,左右各有一颗较小、较暗的星,看起来好像一个男人用扁担挑着两个竹篓。你知道篓子里装着什么吗?一双娃儿——这对夫妻被拆散前所生的孩子。牛郎挑着两个娃娃,夜夜伫立天河一端,痴痴望着站在另一端只能翘首回望的妻子……
——所以,克丝婷,今晚七夕大日子,这对夫妻依旧隔着一条河相望,并没相聚?
——永世分居天河的两岸。
——直到末日,宇宙大毁灭,夫妻俩只能夜夜隔河相望?
——是。请你告诉我,永,你们中国人怎会想出这么残酷、这么绝望的故事?这究竟是哪门子的惩罚呢?
姑侄俩面对面坐在船上眺望天空,不知东方之既白。
呜——噗!呜呜呜噗!两岸山中母猿们此落彼起竞相啼唤声中,长舟漂荡,迎着大河流水,一径航行在婆罗洲心脏那哗喇哗喇,满天里眨啊眨,大五更,星星兀自闪烁喧闹的一条浩瀚天河下。
航向水源头,星星的故乡。
这时,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
——克丝婷,你知道我心中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吗?
——哦?现在吗?
——现在。或许等到旅程结束后,我们俩平安回到坤甸房龙农庄。
——你想做什么事情,永?
——娶你为妻。
——胡说!我可是你的姑妈喔。
克丝婷乜着眼深深看我两眼,眼圈蓦一红,泪光中放声大笑。
——今生没指望了啦。永,你若惦记我,来世再到这条大河中寻找我吧。
我心里一痛,抬头望着天顶穹窿两端,那痴痴地隔着天河遥遥相守的牛郎和织女,眼一花,只见这日出时分,宇宙发生大爆炸似的,满天亿兆星斗骤然迸亮起来,漫空四下飞洒,蔚成一片遮天蔽地的光海,白茫茫,笼罩住我们这艘迎着一轮旭日,溯流而上,搭载着一对异国姑侄,航向大河尽头一个神秘地点的独木舟。
伸手猛一揉眼皮,只觉满眼泪花,和天上的星海交相辉映。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也涌出了泪水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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