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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爱别离——民国游子苏曼殊的红尘往事

書城自編碼: 1864496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傳記文学家
作者: 崔久成
國際書號(ISBN): 9787807617242
出版社: 岳麓书社
出版日期: 2011-12-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264/170000
書度/開本: 大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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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苏曼殊不僧不俗,亦衫亦履。他的一生有如鸾飘凤泊,屐痕处处。
身着袈裟,奔走革命,却没有恒久的热情。
若痴若狂,哭笑无常,却如孩童般纯净。
忧世伤生,却又遗世独立。
也许,从出生开始,他就注定是一颗没有土壤的种子,被风吹到某个冥冥之处,终究没能落回到泥里。
他选择一生永不停歇地在广阔的世界游走,那些有关爱、有关别离、隐忍不言的伤遍布了世间的每个角落。而他对待沿途的风景总是无端欢笑无端哭,半生投入半生客。
內容簡介: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苏曼殊——奇人一枚,从自由浪漫的民国时代到情感细腻、追逐个性的现代,他的爱情、亲情、才情和他出世与入世的点点滴滴一直都是世人追逐的焦点。本真如他,留下“一切有情,都无挂碍”便仙去;素雅如《爱别离》,用文艺、精妙的文字为我们书写了民国游子苏曼殊如画卷般的一生。
在民国的大时代背景下,《爱别离》记录的不仅仅是民国游子苏曼殊才情充沛而短暂传奇的一生,更将其平生所著诗词文集浓缩其中,详细描述了他的爱与恨、俗与佛、出世与入世等尘世纠葛。书中文字优美隽永、有穿透力,为读者还原了一个真实可读、情真意切的苏曼殊,并精选了苏曼殊的部分诗作及苏曼殊年表附于书后,为读者进一步了解苏曼殊的平生提供了详实的资料。
翔实的记述、清新优美的文笔、新锐作家的全新演绎、为读者展开的民国游子唯美红尘之旅,尽在《爱别离——民国游子苏曼殊的红尘往事》。
敬告:无需穿越!
關於作者:
崔久成,男,狮子座。出生于八十年代末,影视编导专业研究生。1997年开始发表作品,小说、散文等作品散见《萌芽》《光明日报》等报刊。爱极诗词文史,喜欢用笔触摸它们历经斗转星移后呈现出的新面孔。
目錄
引子
一 隐忍不言的伤
秋云:生憎花发柳含烟
断岸:谁怜一阕断肠词
枯柴:生天成佛我何能
尘埃:江城如画一倾杯
菊子:人间花草太匆匆
凄雨:孤灯引梦记朦胧
二 易水萧萧,此生莫问
热血:海天龙战血玄黄
封禁:流萤明灭夜悠悠
受戒:蝉翼轻纱束细腰
不归:狂歌走马遍天涯
秦淮:好花零落雨绵绵
知交:刘三旧是多情种
东渡:九年面壁成空相
秋叶:槭槭秋林细雨时
裂痕:灯飘珠箔玉筝秋
三 契阔死生,与子相悦
樱瓣:禅心一任蛾眉妒
流水:偷尝天女唇中露
芒鞋:送卿归去海潮生
脂痕:碧玉莫愁身世贱
行云:十日樱花作意开
叠手:恨不相逢未剃时
孤旅:契阔死生君莫问
黄灯:秋风海上已黄昏
四 我再来时人已去
燕影:相逢天女赠天书
归心:旧游如梦劫前尘
渡船:斜插莲蓬美且鬈
零雁:江南花草尽愁根
城破:水晶帘卷一灯昏
呓语:水驿山城尽可哀
芳草:芳草天涯人是梦
五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飘零:棠梨无限忆秋千
欢笑:年华风柳共飘萧
恸哭:白水青山未尽思
六 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海潮:春雨楼头尺八箫
梦魇:残阳影里吊诗魂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
住西湖白云禅院作此
答邓绳侯
花朝
题画
忆刘三、天梅
过平户延平诞生处
过蒲田
过若松町有感
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有怀二首
本事诗十首
代柯子简少侯
淀江道中口占
题师梨集
落日(失题)
为调筝人绘像二首
调筝人将行属绘金粉江山图题赠二绝
寄调筝人三首
寄晦闻
失题
西湖韬光庵夜闻鹃声简刘三
题拜伦集
步韵答云上人三首
耶婆提病中末公见示新作伏枕奉答兼呈旷处士
别云上人
简法忍
何处
为玉鸾女弟绘扇
南楼寺怀法忍叶叶
饮席赠歌者
吴门依易生韵十一首
无题八首
东行别仲兄
憩平原别邸赠玄玄
偶成
东居杂诗十九首
芳草
集义山句怀金凤
以胭脂为某君题扇
晨起口占
春日
题静女调筝图寄包天笑
迟友
佳人
碧阑干
莫愁湖寓望
久欲南归罗浮不果因,望不二山有感,聊书所怀,寄二兄广州,兼呈晦闻、哲夫、秋枚三公沪上
游不忍池示仲兄
樱花落
一张破碎的旅行图
內容試閱
引子

一个伟大的黄昏降临了。
浩瀚的书堆中,拖着长辫子的王国维抬起了头,推了推厚厚的眼镜,他预感到这个世界要变了。尽管游学日本,接受过西方的现代化教育,但他骨子里仍旧沉浸在古典清丽的东方典雅中。《人间词话》还在写作中,《人间词》也在一首首地累积着,他的笔下,仍旧流淌着苏东坡的壮丽、杜甫的沉郁和李白的飘逸。
而此时,东方世界却陷入前所未有的巨变中。旧有的华夏中心的朝贡秩序正一点点地崩塌,断壁残垣依旧残留;西方扩张带来了现代民族国家体系,但那些尚未在这个古老的中国建立。自由的船舶频繁地奔波在远东水域,沿海的粤闽浙省份的商人们总能保持着良好的商业嗅觉,他们相互结交,在广阔的海面上游走,不自觉地把“国家”同“国际”相连通。
那是一个飘零破碎但又自由浪漫的时代。今天那些被民族国家体系、护照签证缠绕的当代游客,几乎无法想象那时候东方世界的自由与辽阔。
那是一个并不缺乏英雄与名流的时代。当天朝上国的严谨和秩序开始渐渐失去了吸引力的时候,无数怀有志向的年轻人把自己的胸怀投向了海洋,梁启超、孙中山、陈独秀乃至鲁迅……
后来他们大多都成为群星璀璨、自由浪漫时代被历史铭记的人物。
但在当时,却有一个让无数青年人追捧痴迷而自己却浑然不知的僧人。他如雨夜里散落的瓣瓣樱花,浪迹一生,无依无靠,注定漂泊。
这个人就是苏曼殊。
曼殊是他的法号,他原名戬,字子穀,后更名玄瑛。父亲是早期从事海外贸易的中国商人,而母亲却是一个日本人。苏曼殊出生在日本,尚且年幼就因父亲生意失败不得已离别日本亲人回到广东。此后他短暂的一生,都无处归依。
飘零的时代,似乎注定他从一出生就没有成长的泥土,注定了他散落天涯,没有精神依托。
苏曼殊不僧不俗,亦衫亦履。多年来在国与国、城市与城市、朋友与朋友、女人与女人之间游荡。他的一生犹如鸾飘凤泊,渡日本、赴暹罗、下南洋,四海飘零,屐痕处处,留下了不少清丽可人的诗文,却极少在寺院里盘桓。他身着袈裟,奔走革命,与孙中山、章太炎、陈独秀等革命党人过从甚密,但对革命却没有恒久的热情。他是革命的参与者,也是局外人;他是出家之人,受戒却并不持戒。兰心蕙质,哀乐情深。他不仅忧世伤生,更对男女情爱一往情深。他让人亲近,却又遗世独立。他若痴若狂,哭笑无常,有时却又如孩童般干净、单纯。当苍凉和孤独、纯洁和真诚交融在一个年轻僧人身上时,那又会激荡出怎样的人生?
读懂苏曼殊,是要从他的诗开始的。那些素雅清丽、或浓或淡的诗情,构筑了一个独特的精神世界,仿佛只有他自己能懂。
苏曼殊的诗如同生命的吉光片羽、人生的抽刀断水,诗只是他诗化生活的一点点痕迹,如同仓央嘉措那一首首清澈飘扬的情歌。“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苏曼殊的诗没有多少用典,没有多少佶屈聱牙的展示,只是随手一点,便将露珠般的兰泽化入诗中,凝固着身世飘零的悲伤和对爱情无可奈何的喟叹。
苏曼殊的国学功底并不厚,但是他的天分和才情却是让一代大儒所惊诧的。他自己从来没有以文士自居,正所谓“有意革命,无意为文”。那些赚得痴男怨女无数热泪的小说《断鸿零雁记》《碎簪记》等,只是他心灵的远游而已,跟文学无关,与生命相连。
他通晓日文、英文、梵文、西班牙文等多国语言,但他所通晓的文明都不能为他找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境地。他一生都在飘零,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繁华或者寂寞,熟悉或者陌生,无论到哪里都找不到家。他翻译过拜伦、雪莱的诗歌,几乎每一年都在不同的地方飘零,足迹遍布南洋。读他的诗,似乎总能朦朦胧胧看到曼殊大师的影子。
也许,从出生开始,他就注定是一颗没有土壤的种子,永远找不到根。他被风吹到某个冥冥之处,终究没能落回到泥里。
在爪哇岛的孤灯下,在风雨飘摇的大海上,在欧洲风雪中飘荡着的拜伦与雪莱的澎湃诗句里,在李商隐黯然销魂的意念中,我都能看到苏曼殊茕茕孑立的影子。他从海上来,终回海上去。
在一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我仿佛看到他缓慢地走向了大海,每一次抬脚,破旧的芒鞋总能掀起波光粼粼的水澜,海水刚好淹没他的脚踝,他就这样一步步被我的目光推向远方,走向海面上那轮温暖硕大的月亮。银色的月光中,他一直在微笑着回头。我不知道在月亮之下,他来生能否拥有一个故乡,能否再次遇到那对岸采摘芙蓉的女子。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苏曼殊《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1918年,三十五岁的苏曼殊圆寂,六年后长栖于西湖之阳、孤山之阴,同苏小小成了邻居。一百多年过去了,那些在政治上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们,繁华落尽,人去楼空。正如布达拉宫记住了那世界上最美的情郎仓央嘉措一样,西湖之水、漂泊南洋记住的,是身披袈裟烟雨一生的苏曼殊。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他的诗漂泊在海上,而他已在西湖长眠。
西湖畔,伴着芙蓉,他将永远年轻。

一 隐忍不言的伤
一撒手就是一辈子,上了船就是一生。
年轻的时候还不懂得,懂得后却不再年轻。
当喑哑的爱与泪水,在凄风苦雨的轮回里像尘埃一样落定,那些日夜呢喃的经诵,是否还有人听得懂?


秋云:生憎花发柳含烟
???
富士山下的樱花开了,广东香山的院子里也长满了艾草。落花簌簌,子规声声,而他却从此没有了故乡,只能面朝大海,此生飘零。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
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寄调筝人三首》其一
沈从文先生曾说,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故乡,常常是一个人的灵魂栖息之所,生命依托之地。
苏曼殊是在十三岁那年离开广东的家乡的,而后无数次路过广东,却再也没有回去过,包括父亲苏杰生在家乡病逝。一百年后,我们依稀能看到烟雨凄迷中那所古旧的青砖老房,颤颤巍巍,仿佛在讲述着什么。
那是在潮湿氤氲的珠海,夜晚的月亮悄然升起,一栋青砖搭建的古老房子在凄迷的雨水中静静站立着,雨水若有若无,虫鸣似有似无。疯狂的艾草在月光下静静地存在着,仿佛一百多年前它们也像现在这样存在,时刻保持着生长的状态,千百年来都不曾改变。一百多年前这栋青灰色的院落干干净净,干净得看不出任何清扫过的痕迹,就如同存在午夜场观众散去的胶片电影里。有时候雨大,可以听到芭蕉叶与雨点相奏的滴滴答答声;有时候[JP2]微风穿越竹林,外面就会传来细碎的花瓣飘落声。很多时候我都会疑惑,这座寺庙究竟存在于神州大地,还是在那樱花飘落的国度?
就让时光倒流吧,重新回到1884年,日本横滨郊区那个爽朗的秋天。
一场秋雨过后,午后阳光明媚,横滨郊区村落里一座座低矮的草房如同一株株雨后冒出的蘑菇,草房子高度倾斜的屋顶上生长着茂盛的青苔。金闪闪的枯草暖暖地享受着饱含雨水的光线,溪水淙淙流向不远的海岸。海岸旁,是近年来文明日益兴盛的横滨港。
苏曼殊就出生在这样一个秋天。草房里一声响亮的孩啼过后,痛苦的河合若子总算松了一口气。汗水从额头的发梢上滴落,她明亮的眼睛一定忽而爱怜,忽而神伤。环顾四周,这片村落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这一年,若子只有十九岁,和正在香港读书的中国学生孙中山同龄。抱着孩子,她也许在猜想怀中这可爱男婴的未来吧。她可否想到,这个男婴将远离生母,斩断同日益繁荣的东瀛列岛的情缘,四海漂泊?
一年前,远在乡下的若子接到了姐姐从横滨发来的信,于是欣喜地收拾行装奔向了横滨。横滨,是当时日本发展最快的海港城市。在那个城市里,有白皮肤黄头发的美国人,也有颇有绅士风度的英国商人,当然也有熟络商贸、热情大方的中国商人。繁忙的海港,进进出出的不只有货物,美国人带来了火车和邮局,英国人则带来了他们的莎士比亚和信仰。当然,繁华的街道上也偶尔能看到不同国家的士兵。
横滨的繁华并不在于高楼林立,纸醉金迷。质朴的建筑、大气的街道都昭示着现代文明的到来。这个曾经的小渔村,在历经几十年的外来文化洗礼之后,开始有了崭新的面貌。传教士们从中国带来了汉译的典籍,英国人则创办了报纸,甚至建立起剧场。随之而来的铁路、电信、邮政慢慢改变着这个渔村的生活习惯。于是日本政府开始构筑学校,推广教育,文明开化成一时之风气。
苏曼殊的祖父是在鸦片战争后投入海外商贸的。三十年前,美国人的军舰敲开了日本——这一神秘东方国度的大门。不久,日本被迫开放横滨为港口,开放之初的数年,不断败落的日本武士用他们手中的武士刀一次次地抗拒着这片土地上的外来者,欧美的军舰也陆续开进这片海域之中。在贸易的流通中,在日本浪人的武士刀同西方枪炮的交战中,横滨逐渐由古典走向现代,由野蛮走向文明。
1882年,苏杰生三十八岁,这个灵活掌握多国语言、可以同时处理多国商贸事务的人,成为英国商人眼中不可多得的贸易人才。很快,他成为英国商人开办的万隆茶行的买办,日进斗金,富贵加身。在横滨宽敞的家里,他娶了一个叫河合仙的女子为妾。温柔善良的日本女人河合仙写信给胞妹河合若子,邀请她也来横滨开开眼界。当河合若子踏入苏家大门的一刹,也许就注定了这一辈子的跨国孽缘。
据说,已有一妻二妾的苏杰生本就对河合若子倾心,一次偶然看到若子胸口有颗红痣。按照古代相书所说,女子身上有红痣,必生贵子。于是苏杰生与若子珠胎暗结,若子怀上了苏曼殊。然而,苏杰生在横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更有很多一同从广东出来打拼的华人朋友,与河合仙的妹妹生子显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于是,他安排河合若子秘密地生下了苏曼殊,并谎称是河合仙所生。
生下苏曼殊三个月后,柔弱的河合若子便一个人离开了横滨。那个时候,苏曼殊还酣睡在河合仙的怀里。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是否流过泪,也不知道她是否憎恨那个给过她爱的男人。总之她很孤独也很隐忍地离开了那个让她兴奋过、激动过、留恋过的繁华港口,带着日本女子特有的隐忍和礼节,像秋云一般飘远,像落樱一样离开。横滨就如同一场盛大的梦,在她远去的脚步中空落了一地的繁华。烟花易冷,繁华易逝。
生憎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苏曼殊并不是一个放得下世间繁华的人,他只是因为畏惧而不敢深度地踏入。更多的时候,头顶上那一束菩提的光阴仿佛才是真正不离不弃的庇护所。他同样无法忍受黄卷青灯的寂寞,于是只能飘零。任何长久的停留,都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


断岸:谁怜一阕断肠词

自然底歌者啊,你不禁哭泣,因为你知道,万物去而不复回:童年,少年,友情,初恋的欢喜,都梦一般地逝去了,使你伤悲。
——雪莱
谁怜一阕断肠词,摇落秋怀只自知。
况是异乡兼日暮,疏钟红叶坠相思。

——《东居杂诗十九首》十七
仓央嘉措是被逼无奈成了雪域高原的王,他可以站在世界上最高的殿堂上伏身朝拜,抬头迎接最鲜艳的朝阳。尽管站在众人朝拜的山峰上,却有着无法抑制的悲伤。在那个海域广阔、中华土地封建制度垂死挣扎的年月,苏曼殊没有成为科举取士的祭品。从事海外商贸的家庭,横滨文明开化的现状,日本岛国的独特血脉亲情本应赋予他宏大壮丽、纵横四海的魄力,可是,他却注定与这一切优越相离,被迫接受孤鸿零雁般的寂寥。
生母河合若子归乡后便不知去向,幼年的他一直把河合仙认作自己的亲生母亲。横滨一如既往地在19世纪末端的文明之路上狂奔,街头充斥着各国的面孔,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荷兰人,还有拖着长辫子的中国人。剧场、球场、教堂、邮局,这些场所都在彰显着这个岛国的前进,也日益显示着它在同过去的贫困与落后的决裂。
苏杰生仍旧八面玲珑地忙碌于他的茶叶生意,和其他中国商人一样并不太关心自己国家在政治上的血雨腥风。他对苏曼殊也满不在乎,苏曼殊为此颇受冷落。然而,河合仙却对他疼爱有加。苏曼殊喜欢画画,经常伏在地上画各种图案。有一次河合仙看到苏曼殊在地上全神贯注地画画,待河合仙看到他的画后非常惊讶,地上那头狮子栩栩如生,仿佛要跳起来怒吼一样。她默不作声地等待苏曼殊画完,然后高兴地将他抱在怀里。
童年就像一个温暖的摇篮,宁静的星空总是悠悠地散发着母亲的气息。很多年后,他的画成为当时年轻人狂热追捧的对象,他的小说让无数痴男怨女泪湿衣衫,他的那些简约的诗歌像花瓣一样飘满四海,他却已经成为另外一个人:芒鞋破钵、袈裟披肩、远走天涯,没有行囊,看似无牵无挂,却掩饰不住心中那无法弥补的残缺。就仿佛一个人站在激流拍岸的断崖上,从出生起就孤独地在崖头迎风送雨,难以割舍的亲情在自己的记忆功能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消失在激流中。那些离去的亲情,不知是真是假,如梦如幻,却又如影随形。
苏曼殊是六岁那年随父亲归国,回到广东香山县的一个小镇的。关于河合仙为何同苏曼殊分离,就像苏曼殊的记忆一样模模糊糊,朦朦胧胧,有很多传说。有人说,河合仙并不愿意离开横滨故土,同时不太愿意到广东香山,不希望同苏杰生的妻妾相处。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么她和苏曼殊的分离又该是怎样的情境?
清晨的横滨总显得很有力量,氤氲的雾气从海里升起,刚健的阳光却干脆地切割着港口那些雄健的钢铁。客轮冒着长长的烟雾,河合仙抱着苏曼殊,心里还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让他离开。可是就在客船启动的一刹那,她撒手了,孩子被同苏杰生一起回国的黄氏一把抱上船。一开船,也许就是一辈子。横滨和广东的距离,恐怕已经不仅仅能用海里计算了。
船上的中国女人,苏杰生之妻黄氏,一早就换上了中式打扮,高高的景泰蓝发簪,很秀丽的中式旗袍,她用粤语开心地同朋友打招呼。晨光中,海风吹着河合仙的和服,她的发髻有些凌乱。一撒手,对岸,将全是拖着辫子的中国男人。三郎将回到自己的国家,他是否会像其他中国孩子一样读四书五经,考取功名?他会不会被人瞧不起?他会不会在一个陌生的家里受到委屈?在船开动的那一刻,三郎是否在用日语呼唤自己的母亲呢?
还有传说,河合仙随苏曼殊到了苏杰生广东香山的宅院,但是由于受到其他姨太太的排挤,迫不得已悄悄回到了日本。临走时她为苏曼殊留下了大量财物,回日本后也节衣缩食按时按期邮寄财物给苏曼殊,可惜都被二庶母大陈氏截留。
总之,苏曼殊六岁那年来到了中国,或者说第一次来到了自己应该称之为家乡的地方——广东香山。而三年后的1892年,父亲苏杰生生意失败,带着两个妾回到了香山县,河合仙却留在了横滨。此后,苏杰生至死也没有机会见过河合仙。
一个在日本生活了六年的孩子千里迢迢回到中国,其讲日语的流畅程度远远胜于自己父辈口中的粤语,他很快就能发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苏曼殊在父亲的亲属中成长,备受孤独。加之体弱多病,无人关照,更有一次被大陈氏关入柴房奄奄一息,差点丧命。脆弱的健康状况,冷漠的人情,催生了他与众不同的性格。
读苏曼殊的诗,总能感到些许无奈和凄凉。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他的内心似乎有火一般的热情,却常常在瞬间冷却成冰。一个无家可依的流水孤僧,却在数十年后成为一代人争相崇拜的对象,究竟是苏曼殊命里的残缺感染了他人,还是因为某种机缘使一代人有着某种类似的残缺?
苏曼殊是孤独的,就像很多伟大的孤独的人一样。他如同是一个哭泣的歌者,却并不唯一。在漂泊的途中,他曾读到的雪莱,也写过一首关于残缺的诗歌:

自然底歌者呵,你不禁哭泣,
因为你知道,万物去而不复回:
童年,少年,友情,初恋的欢喜,
都梦一般地逝去了,使你伤悲。
我和你有同感。但有一种不幸
你虽感到,却只有我为之慨叹。
你曾像一颗孤独的星,把光明
照到冬夜浪涛中脆弱的小船,
又好似石筑的避难的良港
屹立在盲目挣扎的人群之上;
在可敬的贫困中,你构制了
献与自由、献与真理的歌唱——
但你竟舍弃了它,我不禁哀悼
过去你如彼,而今天竟是这样。



枯柴:生天成佛我何能????

这条冬季断流的长河,凝结了岁月长流中念念不忘的前缘。他如同只有在梦里来过,在无限清澈的梦境里一直在试图了断尘缘,远走天涯,孑然一身。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
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
——《有怀二首》其二
世俗与佛门的距离有时就在一念之间,如同一道纱帘,侧身穿过,从此如一。李叔同曾经淡然地穿身而过,娇妻幼子,弃之不见;琴弦俱断,彩色尽倾;只换得芒鞋破钵、黄卷青灯。心中有万里晴空,却不见翩翩鸿雁。
然而,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如此潇洒,如此绝情。尘缘与佛缘往往相隔万里,却相互纠缠,一生都无法彻底放下。心中情缘彻底了断,哪里都可以是道场,可是那里却有扫不尽的因缘,斩不断的离思。有人会因为一眼泉水的干涸而离开一座山,但未必走得出碧翠青山的回忆;有人会因为一朵花的枯萎而甘愿驻守一生,但重新开出的花朵却未必还是旧时的模样。
只有彻底的绝望,入佛门后才会有纯粹的重生。但对于尘缘,有些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放下。
苏曼殊的幼年是在苏家的宅第里度过的。因为发音不准的粤语,因为对横滨海涛声的依恋,因为失去河合仙温暖怀抱后的孤独,他仿佛成了在睡梦中忽然醒来的孩子,错愕地发现最爱自己的人已经不在身边。身在苏家,穿着母亲缝制的和服,时不时冒出稚嫩的粤语,他仿佛成了一个不受待见的异类。苏曼殊在嫡母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的温暖,他只看到这个宅院象征着富贵的琉璃瓦,感受到身边小伙伴们强烈的敌意。
苏曼殊七岁开始跟自己的三叔明生、四叔朝勋、长兄煦亭、长妹惠玲一起被送往大宗祠村塾读书。与众不同的是,他很少说话,喜欢一个人独居在自己挖掘的精神巢穴之中。寂寞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洞穴,一旦自我挖掘,自我躲避,身处其中往往会不知年月。疾病,像长久潜伏在洞穴旁的一只猛虎,总是在寻找将他逼向死亡的机会。那时的他,不会料到与寂寞作战、与被病魔所困的身体作战居然会贯穿他一生吧。无论日后东渡日本,徒步走向恒河,栖居爪哇岛看潮起潮落,还是短暂的爱恋与相聚之后,他都无法令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停歇。
在村塾读书的时候,村塾启蒙老师苏若泉对苏曼殊异常钟爱。独具慧眼的他发现了苏曼殊身上所蕴藏的潜质,于是悉心调教,一点点纠正了带着些许日语腔的粤语。之后,虽然苏曼殊仍旧言语不多,可一旦与人发生争执则滔滔不绝,一直要驳到对方无可置喙才肯罢休。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在村塾的生活开始有了明丽的亮色。而他的诗人气质仿佛是与生俱来的,花草繁茂、潮水拍案、荒草萋萋、金戈铁马,所有一切都仿佛一幅幅画面从他眼前闪过,无限的想象力如同爆炸一般,有时由一首诗所构成的画面都能变成一场宏大的电影,洋溢着生命的力量和海天辽阔时代的沧桑。?
海天辽阔的时代,中国的南方并不平静。苏曼殊九岁那年冬天,苏杰生因为生意不顺而意外破产,无奈只好撤离横滨,与河合仙诀别,回到高门大院的家乡。横滨的繁华已逝,昔日笑傲东瀛,与美日英法等国商人觥筹交错、乘火车、看戏剧、站在横滨港口看茶砖进出的潇洒人物如今换上了古旧的长袍,忍受着香山县乡人凉薄的目光。苏杰生与儿子苏曼殊相遇村中,对视无言。
此时,滨海岸边嗅觉灵敏的中国人已经闻到了硝烟的味道,晚清重臣李鸿章也感觉到了局势的危机。日本明治天皇一改往日对中国人友好的态度,扩张军备,建造战船。苏杰生也在策划着他自己的东山再起,联络到上海经营生意,准备重振往日的雄风。于是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那年,苏杰生携大陈氏及苏曼殊的长妹到上海去了。
战火并没有影响香山人的生活,他们也早已习惯了割地赔款的政策,可苏曼殊的存在却总能让他们想起仇恨。苏家族人更以苏曼殊非我中华族类为由,群体摈弃排斥他。寒风冷雨,枯柴断岸,年幼无助的苏曼殊只能选择躲避。
一阵冷雨飘过,日渐深入骨髓的思念让苏曼殊痛不欲生,病魔再次侵袭这个十余岁的孩子,他瞬间感觉大脑如同要被燃烧掉一样地疼痛,茶饭不思,走几步便倒地。苏家的宅院里,他的婶婶发现苏曼殊病了,然而她并没有想到请大夫为他医治,而是直接将苏曼殊丢到了柴房。
在布满灰尘的柴房里,耗子叽叽喳喳地从梁上窜下来,对他毫不畏惧;柴火里有窸窸窣窣的虫鸣;每到做饭时候他能听到拉风箱的声音,呼吸也随着沉闷的风箱变得沉重;视网膜已经模糊不清了,眼前的一幕幕如同快进电影一样:轮船开动时岸边挥舞花帕的模糊女人,寺庙里落发为僧、气态沉稳的僧人,庙宇里神态清晰的泥胎佛像……他能感受到自己深沉的心跳,仿佛听到了来自月亮之上的死神的召唤。那一刻,横滨港湾的上空,是不是也有一轮含泪的月亮在传递一个母亲对孩子深深的思念呢?
夜深了,残缺的月亮向苏曼殊亮出了自己冰冷的弯刀。他闭上了眼睛,绝望地接受死亡,内心却在丈量着从广东到横滨的距离。翻滚的海浪冲走了他瘦如枯柴的身躯,自己像一块木头一样漂荡在海上,多希望能从此远离让他心寒伤痛的祖宅,离开那些冷若冰霜的所谓亲人……
然而几天后,苏曼殊的病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而他却仿佛变了一个人。香山沥溪附近有几所寺庙,苏曼殊曾经多次因为好奇而踏入其中。如今,他成了寺庙的常客,看僧人们痴心念佛,静心打坐,看夕阳西下水鸟飞翔,他的内心感到万分暖意。从此家也不常回,常常以僧人自居。偷偷穿上僧人的芒鞋,披上袈裟,稚气、玩笑中隐隐有了僧人的模样。再后来居然真的随赞初法师到广州长寿寺落发出家了。
有着高宅大院的苏家是清朝末年一户典型的大户人家。虽算不上书香门第,但是苏曼殊祖父苏瑞文和父亲苏杰生都在经商成功后,用白银向朝廷捐了官衔。他们即使见惯了西洋珍宝,内心最为珍视的依然是朝廷的官袍,是祖坟上的一缕荣耀的青烟。苏曼殊从内心深处终究无法接受这宅院的森严与冷漠,只能转而投向寂静的庙宇。
一个没有真正经历过爱恨风尘的孩子投入到黄卷青灯的古佛中,任佛经再为高深,庙宇的古佛再怎么慈悲,也无法留住那颗未阅世事的孩童的心。在寺庙一月有余,苏曼殊就因为偷吃鸽子肉犯戒而被赶出。不久,苏曼殊接到了父亲从上海的来信,便离开了故乡。远离了庙宇,苏曼殊原本跌宕的内心再次被世事的嘈杂所搅乱。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苏曼殊虽然一生数次出家又数次还俗,出家却不在家,受戒却不持戒,可在内心安静与困顿中的挣扎,他到死都没有放下。[HT][LM]


尘埃:江城如画一倾杯????

藏满风和尘埃的罅隙,不断挤压你的背影。我翻过城市远渡江海,避开真理,一切的指向都朝着远方的梦里。
江城如画一倾杯,乍合仍离倍可哀。
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谁与望楼台!
——《东行别仲兄》
传说禅宗二世祖慧可立雪断臂,以其诚心感动达摩祖师。达摩祖师欲将其收为弟子的时候,慧可却说,吾心未宁,乞师与安。达摩曰:将心来,与汝安。慧可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心,于是恍然大悟说,觅心了不可得。原来并没有一个实在的心可得,也没有一个实在的“不安”可安,安与不安,全是妄想。
由于悲苦而无奈的出身,面对着海洋与陆地带来的疼痛,加之对身份的茫然和怀疑,苏曼殊始终处在动荡不安之中,无论是出家还是在家,始终无法放下。大病初愈,大难不死,苏曼殊走出香山后奔赴上海,一年多后东渡日本横滨,从此开启了此生的动荡与漂泊。
十三岁的苏曼殊随姑母离开了香山,远离了那所给他带来无法磨灭的痛楚的祖宅,到上海与筹划东山再起的父亲苏杰生同住。这次远离,毫无牵挂。在朦胧的雾气里他并没有挥手,一路风尘,身躯与尘埃紧紧相贴,心早已在别处飘荡,从此他一辈子也没有回过所谓的故乡。
初到上海,眼前一亮,某些似曾相识的画面常勾起苏曼殊阵阵的心痛。在这个城市能看到各种自己模糊记忆中的点滴,但味道却似乎非常不一样。挂着十字架的欧美教堂建筑前,阔太太们坐在黄包车上飞驰而过,车夫阿三们嗒嗒的脚板声诉说着新时期的节奏。商行前能看到英国人的手杖和美国人的黄头发。有时候,也会有鸣锣开道的清朝官吏一路大摇大摆地巡查。福州路娱乐城里,林立的妓院传出阵阵男女的嬉闹声。夜深人静的夜晚,娱乐城里也许还能听到诵读古典诗词的女声:“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一朵朵飘零的花儿在海上的风尘里摇荡,叹息声微弱得可以忽略。当然,这里也有贫民窟,饥寒交迫的中国人衣衫褴褛地讨饭,一些革命青年混迹其中,顺应着办报宣讲的潮流,小心翼翼地宣扬着他们的理想。
这是一个充满了矛盾,融合了天堂与地狱的奇妙城市。诱惑和寂寞如同埋伏在这城市的野兽,总能吸引苏曼殊无限的好奇。
在上海期间,苏杰生希望苏曼殊能贯通英文,以便继承自己的家业跟洋人做生意,于是在上海遍寻良师,最后将他送到了西班牙人庄湘那里去学习英文。
就在庄湘华丽的厅堂里,品尝着有些苦涩的咖啡时,一排排的英文单词,一句句英文诗句像一首首奏鸣曲一样,在苏曼殊的大脑里过目不忘。与生俱来的语言天赋开启了他的眼界,庄湘曾经游历多个国家,他开阔的眼界和不凡的谈吐让苏曼殊仿佛看到了海洋所连结出的绚烂世界。如今在护照与签证体系困扰中的国人很难想象那个时代的自由与辽阔:乘一艘船,便可游览世界。那个时代从美国到法国,从中国到日本的货船频繁来往,乘一艘船,掌握西方的语言,你便可漫步天下,海阔天空!
当苏曼殊沉浸于对异国的向往时,庄湘发现了他独特的天赋与才华,这一发现令他大为吃惊。在庄湘精致的书房里,苏曼殊读到了雪莱。雪莱,这位充满英伦风度的浪漫主义诗人,他的气质与诗句自此之后,一直为苏曼殊的精神世界提供着新的能量。
遇见雪鸿,是必然中的偶然。相遇的那一瞬,雪鸿从阁楼上走下来,浑身散发着西班牙女郎特有的狂放不羁的野性美,她的长发柔顺亮泽,眼神勾魂摄魄,红唇性感丰满,浑身上下异域色彩浓郁。苏曼殊意料不到遇到雪鸿的一刹那,他会正跟着庄湘一起朗诵雪莱《含羞草》里的诗句,就这样苏曼殊的眼神再也无法转移。
那首情意绵绵的诗是这样开始的:
The unseen clouds of the dew, which lie
Like fire in the flowers till the sun rides high,
Then wander like spirits among the spheres,
Each cloud faint with the fragrance it bears;[KH*34]
The quivering vapours of dim noontide,
Which like a sea o?er the warm earth glide,
In which every sound, and odour, and beam,
Move, as reeds in a single stream;[KH*34]
Each and all like ministering angle were
For the sensitive plant sweet joy to bear,
Whilst the lagging hours of the day went by
Like windless clouds o''er a tender sky.

无形的凝露云雾,像火焰,
僵卧在花间,等到太阳升上中天,
便像精灵在星际遨游,每一团雾云,
都因携带着芳香而醉意朦胧;
阴暗中午发颤的水汽,
像海水浸过温暖的大地,
每一种音响、气味、光线在其中移动,
就像芦苇移动在溪流之中。
这一些都像是供差遣的天使,
为含羞草带来甜美的欢喜——
当白昼的时光懒懒地行动,
像云朵漂浮过无风的天空。

依稀记得,那天清晨的阳光飞越窗户爬在他们两人的脸上,彼此都能感觉得到温暖。他们两人就像两个各自自转的行星,就在相遇的一刹,把各自最美的一面呈现给了对方。
此后雪鸿常常大气豪放地朗诵雪莱的诗句。她的朗诵有着独特的异域风味,海洋、狂风、暴雪、革命,这些词汇在雪鸿的嗓音中总能有不同的色彩。雪鸿起伏的情感带动着她那丰满的胸部,融化了苏曼殊心中的尖冰。两人年纪相仿,彼此总能找到合适的话题。庄湘老师看到自从来到中国后沉默寡言的女儿变得开怀起来,心里也暗自高兴。
不久,香山传来苏曼殊祖父患病的消息,苏杰生闻讯收拾行李,托付上海的挚友陈仲谱资助苏曼殊便匆匆赶回香山。苏曼殊住在姑父家倒也清闲,表兄跟自己也有些语言交流。半年后,父亲来信告知祖父苏瑞文在家乡溘然长逝。曾经的香山门庭在富贵至极后已经日渐衰落,可这一切,苏曼殊都没有在意过。
时间如同长上了玫瑰色的翅膀,苏曼殊已经熟悉了上海的大街小巷,英文水准也进步神速,庄湘夫妇对苏曼殊身世也颇为同情,更看透女儿雪鸿对苏曼殊心有所属,于是有意许配。这个温暖热情的西班牙家庭真诚收纳着苏曼殊的心,而他心里则涌动着冰冷起伏的海啸。
在长寿寺出家的时候,每天晚上睡下,便听到禅院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外出寻觅,月光朦胧,竹影交错,隐隐约约听到海潮的声音,依稀听到一个日本女人的呼喊:三郎!三郎!温软的日语格外亲切,梦里走了很多路,然而每天醒来却总是在床上。跟随庄湘老师学习后,他所学的不仅仅是英文,他终于了解,到横滨需要远渡重洋,而那里是自己母亲居住的地方,有樱花飘落,木屐声响。
十五岁那年,他终于取得同表兄林紫垣东渡日本求学的机会。在得知苏曼殊离开之前,庄湘曾表示自己的纳婿之意,苏曼殊满脸泪水,吐露自己已是佛门弟子的缘由。
此去孤舟明月夜,离开上海,远离雪鸿,回到横滨。如今的横滨还跟曾经一样吗?


菊子:人间花草太匆匆
???
广阔无垠的沙漠热烈地追求着一叶绿草的爱,可她却在黯然销魂的夜色里溘然长逝。
人间花草太匆匆,春未残时花已空!
自是神仙沦小谪,不须惆怅忆芳容。
——《偶成》
很多年后,坐在汽车上的苏曼殊仍旧对藏于心间隐忍不言的初恋难以忘怀。那次偶然听到邻座的友人讲起她十三岁的妹妹由于坐在摩托车上迎风而行而感染风寒,豆蔻年华香消玉殒的境况,苏曼殊瞬间泪下。
几年的风雨磨砺可以让他轻易忘掉许多事,面对很多悲伤的事他可以开怀大笑,面对那些欣喜的过往他亦习惯号啕大哭。
这一年,苏曼殊执意要离开繁俗不堪的上海,东渡寻母。几经探寻,得知父亲曾经帮助过的表兄林紫垣生意做得不错,准备远赴日本发展,于是找上门去。表兄弟两人深夜对饮,林紫垣同意带自己十五岁的表弟东渡日本横滨。于是,苏曼殊得以再次投入海洋的怀抱。
苏曼殊本应该属于海洋这个广阔自由的世界。海洋的沿岸遍布着港口和城市,亘古不变的汹涌波涛因为现代造船技术的发展而被切割出一条条优美的新航线,和曾经古老的航线相互交叠。带着一生都无法放下的焦虑和渴望,苏曼殊就这样在城市与城市、繁华与寂静中旅行,每次似乎都在寻找回家的路,可是无论哪里,都不是家。
离开横滨已经九年了,九年来日夜思念的母亲就在那座日益繁荣的港口城市。那个在港口穿着和服,无力地向开动着的轮船奔跑挥手的女人可否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经渐渐长大,如今在佛光点点的慰藉中寻找着心灵的皈依?
踏上横滨的土地,他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个港口城市的变化。繁华港口边星星点点的小渔村已经不见了,更多的华侨面孔出现在这个异国城市,其中不乏甲午战争后或逃难或企图革命的青年人士。刚刚到达横滨,正巧华侨们正齐心协力创办了大同学校,于是苏曼殊顺理成章地进入大同学校乙班学习中文,寄居在表兄家。
学校里大都是华侨子女,分为甲级和乙级。甲级教授中文和英文,乙级只教授中文一科。刚入学校,苏曼殊便隐隐约约感觉学校氛围有些不同寻常。一个比他年龄稍大、有些胖乎乎的青年热情地向他打招呼,这年轻人似乎人脉很广,横滨很多华侨都认识他,苏曼殊稍稍打听后得知他叫冯自由,十四岁就加入了孙中山组织的兴中会,算是年龄最小的会员。
1895年,同样来自广东香山的孙中山由于起义失败被清政府通缉而流亡横滨。就在中华街上,激情澎湃怀揣政治理想的孙中山剪掉了辫子,换上西装,与清廷决裂,并且组织兴中会,提倡华侨开办现代化学校。他如同火山喷发一样的激情演讲感染了无数怀有爱国激情的中国人。在这个异国城市的角落里,日后能成为伟人和英雄的年轻人倔强地挺立着、坚持着、憧憬着,他们都充满着年轻的朝气,脚下仿佛生长出千年不倒的老根,浑身充满了激情的力量和对革命的期待。
一个光线昏暗的老仓库里,孙中山正激情万丈地号召大家为革命筹款,零零散散数十个会员们看到空空的筹款箱纷纷退却,最后只有一两个人捧着微薄的积蓄走向捐款箱,孙中山紧紧地拥抱着他们……其后不久,随着清朝书生们的维新变法失败,政变发生,一个落魄的书生也来到了横滨,悄悄地筹办着报纸,他的名字叫梁启超。
苏曼殊在横滨安顿下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自己的母亲。他一双赤脚几乎走遍了整个横滨港,从中华街到海港岸,从灯火辉煌的剧院到黑灯瞎火的郊外。冰冷刺骨的海风拂过他的身体,他看着脚下踩过的泥土,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母亲曾经的音容笑貌。而他那并不为他所知的生母河合若子又在哪里呢?是否还在人世?
几日下来,苏曼殊打听到了长兄苏煦亭的消息,通过煦亭长兄,他得知母亲河合仙住在离横滨不远的樱山村。当晚苏曼殊兴奋难眠,第二天一清早便精心打扮,乘汽车赶往养母河合仙的住处。车中的苏曼殊心情忐忑,情绪起伏,骨肉重逢,既期待又踌躇。车到樱山村后,下车行走。樱山村背山面海,风景优美。找到养母住处,一位头发略有斑白、穿着合体优雅的女性出门相见。母子对视,苏曼殊痛哭失声。
九年来的愁苦与焦虑,使他内心所缺失的已经不仅仅是母爱。海天辽阔的时代,孤苦飘零的身世,游荡于广东和横滨,路过或繁华或寂寥的城市,穿过一座座庙宇,拜过一尊尊佛像,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灵魂驻扎的地方。身份的焦虑、自身的认同、故乡的缥缈终将缠绕他的一生。然而,在面对养母的一刹那,他总算可以短暂地放下。
苏曼殊愉快地住下了,他的到来使得河合仙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数年。樱山村河合氏家前面就是一条小溪,溪水萦回,景色宜人。早上一觉醒来,鸟语花香,母亲轻声呼喊着准备吃早餐,一切仿佛在梦中一样。也就是在这里,发生了一件对苏曼殊有着长久影响的大事——他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初恋。
关于这段恋情的起缘有很多传说。虽然不能确定当初究竟如何,但这段爱情的的确确发生过。后来苏曼殊把它改编后写入自传小说《断鸿零雁记》,引得无数痴男怨女泪湿衣衫。?
有人说,菊子姑娘喜欢养信鸽,一次从窗户朝外望去,看到小溪对面一个俊美的男子,心生爱意,于是把写上小诗的纸条塞入信鸽腿部的细管,任信鸽飞翔。一天清晨,信鸽刚好落在苏曼殊的窗前。窗外是淙淙流淌的小溪,苏曼殊发现小诗后对和一首,清新雅致,就这样和菊子建立了联系。某一天,他循着鸽子飞翔的轨迹从窗户望去,却发现鸽儿飞了一圈后落到了小溪对面的一户人家的窗上,一个美丽的倩影打开窗户,任鸽子飞入屋里。原来,菊子正是那户人家的女儿。菊子面容姣好,如春风中的桃花,让苏曼殊不禁惊叹,原来自己同鸽子的主人近在咫尺,日日相望却形同陌路。
爱情悄无声息地降临在樱山村,十六岁少女菊子等来梦中心爱的人。苏曼殊也变得焦躁起来,每天清晨隔窗相望与白鸽传书仿佛成为一天中最为期待、最美的时刻。又是一日,一只小白鸽腿上牵着红线飞入苏曼殊的窗前,焦躁不安的苏曼殊随即打开书笺,精致的小书笺上写着秀丽的字体:
青阳启佳时,白日丽旸谷。
新碧映郊坰,芳蕤缀林木。
轻露养篁荣,和风送芬馥。
密叶结重阴,繁华绕四屋。
万汇皆专与,嗟我守茕独!
故居久不归,庭草为谁绿?
览物叹离群,何以慰心曲!
一首充满柔情蜜意的小诗,正中苏曼殊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佛法、戒律,似乎因为他找到了母亲而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物。很多年后,苏曼殊用充满回忆的笔调在《燕子龛随笔》里模糊地记录了这件事。也许是不愿意面对回忆,记录隐藏了很多。
苏曼殊收到诗后,热切的情绪使他浸染在奇妙的初恋之中。两颗年轻的心仿佛因为鸽子腿上的红线而紧紧牵在了一起,他已经不满足于隔溪相望,热切地渴望着一次面对面的相聚。通过鸽子的传递,他们暗暗约定着日子。终于一日,他们各自背着亲人,在山泉深处共赴约会。
一身杏黄色的和服,粉红色的发带,精巧的小木屐,菊子焦急地等待着苏曼殊。苏曼殊一出现,她如同一棵娇羞的樱花树转过头去,发亮的眸子用余光欣赏着心目中的恋人。鸟语花香,他们在樱花树下安静地攀谈着,白鸽用翅膀裁剪着夕阳。海水拍岸,山外的横滨港每天都有无数的货船起航,以海洋为中心,每块陆地上都有无数的恋人相爱,虽然这并不是一个稳定的时代。
苏曼殊拉起菊子娇嫩的手,扯开粉红色的发带,瀑布般的头发倾泻而下,菊子的眉上多了一道吻痕,菊子特有的少女体香幽幽地散发出来,将两人包绕在浪漫的氛围中。潮起潮落,无数个春江月明中,产生过无数少男少女的痴恋故事。被记住的往往是甜蜜的瞬间,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并没有太多人关心,岁月的风尘将往事覆上老成的外表,欺骗着自己流泪的心。?不知道苏曼殊跟菊子在情话里说过什么,他们一定经历过所有的甜蜜和欣喜,也应该对未来有过脆弱的猜想:
假如,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也许每一对初坠爱河的恋人都问过相同的问题。最美丽的东西往往是最脆弱的,因为相爱,所以无所畏惧;因为知道自己的脆弱,所以止步不前。一对颤抖的手牵在一起,也许未必能一生一世,但是一定能留恋一生。

凄雨:孤灯引梦记朦胧????

那些喑哑的爱与泪水,在凄风苦雨的轮回里像尘埃一样落定,成为我日夜呢喃的经诵。
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
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
——《过若松町有感》
《古诗十九首》里藏着不少历经时光打磨但依然如清晨初露的爱情:“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一眨眼,就是一辈子;一恍惚,便错过一生。多少爱情在思念中天荒地老,在探寻与遗忘中百转千回。
一直不太喜欢历史上那些被尊为典范的爱情。孟姜女哭倒长城,虽然悲壮却不亲切,很难让人相信其中的真实性;梁祝的爱情虽凄美,但浓烈的生生死死之中夹杂太多礼教的糟粕,破坏了这段爱情最天然的美感。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白素贞水淹雷峰塔,都是传说中被广为流传的古典爱情故事,然而杜十娘终身托付的李甲却狠狠地给了她一刀,白素贞选择的木讷书生许仙却最终选择了躲避。与其说是被爱情感动,不如说真正感动后人的是弱女子以爱情为借口,对命运和身份的抗争。
爱情,在宏大的历史大河中,就如同隐秘的河湾,那里水草萋萋,清水芙蓉,爱情似梦似幻,无法在历史中记载,只能在一代代普通百姓的心里持续地流传于虚构,并且在虚构中绽放光彩。
一直很喜欢一个以南北朝为背景、历经爱恨、在等待中老去的爱情故事。它同《古诗十九首》中的爱情一样,历久弥新,洋溢着清晨最新鲜的生命气息。
传说,宋文帝时,一名奉命驻守洛阳城的皇家将领邂逅一名女子,两人一见钟情,很快私订终身。不久,战争发生了,北魏大军来犯,将军奉命出征,临别时拉着女子的手告诉她,等我打完胜仗,回来娶你。两人依依昔别,女子守在城门口,看着潇洒的将军跨上马鞍,一路扬尘而去。
谁知将军一去便是数月,洛阳城由繁盛走向寂寞空聊。其间城内屡屡传来前方战争败退的消息,不久北魏全线出击,强渡黄河,宋文帝不听朝臣进言,发动强攻,不敌之下,洛阳失守,人民蜂拥般的逃离故土,女子没有加入逃难的人群,而是一直在他们惜别的城门外,坐在一块石板上等待着心中的将军胜利归来。每每遇到前线归来的士兵,她都要仓皇地询问将军的下落。
在那场宏大的战争中,将军由于受重伤而不得不隐姓埋名流落他乡。但女子从未放弃过,仍然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又过了数十年,女子依旧如此。
这个故事,一传十,十传百,终于传到了将军耳里,但将军不能回去。彼时北魏已迁都洛阳,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南北朝战争还在继续,他必须活下去,等到战争结束那一天。
连年的战争已经使洛阳城残破不堪,韶华渐逝,将军在一所名为伽蓝的残破寺庙落发为僧,从此不问世事。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战争终于平息了,而他仿佛成了另外一个人。走出颓败的伽蓝寺,看看倾斜的围墙,他头也不回地奔向洛阳。洛阳城外,破旧的城门已长满了萋萋荒草。
将军第一次回到日思夜想的地方,遍寻女子在孤城中的踪迹,却始终找不到。城中的老者告诉他,她始终是一个人,到死的那天都是……原来,世事早已物是人非。就这样,将军重新回到伽蓝寺,坐回蒲团之上,静静地敲打着木鱼。
青灯纱窗中看破了红尘,昔日珍藏的爱情不过是一条被风吹远的白绫,就如同易冷的烟花,易逝的繁华。思念的痛苦转成了绝望中的了断尘缘,并非是不爱,而是在相爱与相思中超脱。弘一法师李叔同爱上日本姑娘诚子是在他二十五岁于日本学习西洋画的时候。而后李叔同携诚子之手乘坐英国邮轮回到上海,却在相爱极深之时恍然间于杭州虎跑寺出家,一代俊彦投入佛门。在出家前,他给诚子写过一封信,大意是:诚子!永别了,我不再回家,免得你目前痛苦加深。我们那个家,还有足够维持你生命的东西,我们的钢琴、衣物、珍宝,悉数由你支配,作为我们的纪念。但望你看破这一点,人生几十年,有一天我们总会离别——我们把它提前几刹那而已!
在离横滨不远的樱山村,苏曼殊没想到会失去菊子,失去得撕心裂肺。因为信鸽的传递,苏曼殊还和菊子沉浸在初恋的欢快中。他们相约一起乘一艘小木船在潺潺流水中漂荡,远处是安静的湖泊,水光潋滟,有荷花开放。他们忘情地亲吻着,拥抱着,徜徉着。一番温存,菊子的眼神盯在了芙蓉之上,眼明心快的苏曼殊迅速划动小船,为菊子采摘了一朵芙蓉花。
不久,大同学校开学,苏曼殊回到学校学习一阵后,也有了一些好朋友。但每到学校休假时还是迫不及待地赶到樱山村探母,因为他忍不住对菊子的思念。
一次在横滨谋生的叔父偶然到河合仙家探望苏曼殊,却不经意间发现了苏曼殊那些由信鸽传递的浓浓情书。他坚决反对苏曼殊与菊子的交往,认为这是败坏了苏家的门风,盛怒之下闹得樱山村人尽皆知,并当面质问菊子的父母。纸条为证,信鸽传情,羞恼的菊子父母将菊子当众痛打了一顿。竹板打散了她的长发,晶莹的泪水不断滑落,菊子伤心欲绝。苏曼殊也被狠狠地责罚了一番。当天晚上,伤心欲绝的菊子站在礁石上,面对着浩瀚大海,月光如慈母一般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额,凝望着她绝望的眸子,也许只有此刻她才能感受到一丝慰藉。一阵风过,菊子带着满是遗憾的心纵身跃入朦胧的月光中。也许就在那时,静坐在冰凉的榻榻米上、恣意地任泪水滴落的苏曼殊,能感应到来自大海的哭声。
当樱山村的村民们举着油气灯将菊子冰冷的尸体带回樱山村时,苏曼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来熟睡中的信鸽也发出阵阵哀号。苏曼殊张大了嘴巴,却哭不出声响。白天还温柔可人的心上人,顷刻间香消玉殒,只剩下一缕记忆的香魂。他本是脆弱之人,看到这个情景仿佛想起了曾经在长寿寺出家时做的一个梦。梦里,在汹涌恣意的大海对面的山上,苏曼殊沿着险峻的羊肠小道艰难攀爬,入山求戒。一位飘然的老僧告诉他,他注定此生飘零,累及师友,世事一切于他总成空。
广州白云山上有一座蒲涧寺,秋霜渐起,云山雾绕。不久,苏曼殊突然出现在寺庙里,一身僧袍,毛发尽落。原来,在菊子去世后心灰意冷的他突然中断了在大同学校的学习,回到广东在蒲涧寺出家。他是否在期盼,异日灵山会上与菊子拈花相笑?
寂静的古刹,苏曼殊断绝尘缘,潜心三月闭门修行。那些喑哑的爱与泪水,却无法在禅定中沉寂离去。狂风骤雨的午夜他会突然醒来,梦中涉江采芙蓉的女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寺院,如同家一样总在苏曼殊最为伤心落寞的时候成为一把隐秘的保护伞,焦虑忧心的他却没有彻底斩断尘缘的决心和力量。年轻俊朗的他披上僧袍,虽然出家,终究难以忍受寺庙的清净和寂寞。“山斋饭罢浑无事,满钵擎来尽落花”,隐没在古刹的名册里,三个月很快过去,闲来无事只好读经作画。在他的生命基因里,仿佛一旦长久停歇就会无比烦躁。广阔的世界类似家乡,但所有似曾相识的地方,无论驻足多少次,都不会成为家乡。
佛祖驻留在心中,心却永远在路上。那些有关爱、有关别离、隐忍不言的伤遍布了世间的每个角落,一旦过久的停留,便失落无助,充满彷徨。他选择了一生不停歇地在广阔的世界游走,根仿佛漂在了海上,从此他的脚步将遍布远东水域。而他对待一切沿途的风景,总是无端欢笑无端哭,半生投入半生客。



二.易水萧萧,此生莫问


关于苏曼殊,有很多传说。
朝拜的沿途中,义勇军射击的训练场,富士山下的樱花岸,横滨的中华街,爪哇的孤灯下……
也许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苏曼殊,但是每个人一定都看到过这样一个无处不在却又无处皈依的影子。


热血:海天龙战血玄黄????
我没有对神的信仰,我的祭坛是山岳、海洋、大地、天空和星光。唯有革命才能把地狱的污垢从大地扫除干净!
——拜伦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其二
每个中国人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武侠的背后是青年的热血与暴力的欲望。在国家倾颓、民族危亡的时候,总会有无数的年轻人奋不顾身,怀着满腔沸腾的热血渴望在战场上风驰电掣,哪怕身躯倒在荒野上,血流向远方,他们也希望用自己黯淡的眸子深情眺望一次血色残阳。浪漫的不仅仅是吟诗诵赋、花前月下,还有手执长剑,面对生存还是毁灭那一刹那的悲壮和策马奔腾,举起胜利旗帜那一刻的骄傲。
茨威格说,一个真正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刻——一个人类的群星闪耀的时刻出现以前,必然会有漫长的岁月无谓地流逝而去。几百年光阴正在逝去,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时代在来临前已经逐渐显露出一些预兆:梁启超在横滨逐渐有了些动静,孙中山的名字也日益响亮。
1900年,一身僧袍的苏曼殊回到了大同学校,升入学校甲级班。三年后,充满热血的苏曼殊搭乘“博爱丸”号回国。在船上,他写下绝命诗《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两首,并给多次劝说自己放弃革命想法的表兄林紫垣写下遗书,声称誓死革命。一周后苏曼殊抵达上海,不久赴任苏州,在吴中公学任教。他的做法表面上看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却正合他的秉性。对于革命,他有热情却无恒心,投身其中,更多的可能是热血里面不安的因素,以及对好朋友人生选择的某种呼应。在日本的三年间,面对华侨学校日益高涨的革命形势,他总是保持着若即若离、忽冷忽热的态度。
升入大同学校甲级班不久,一次美术课上,兼职的美术教师发现了苏曼殊身上的绘画天赋。他下笔挺秀潇洒,潜在的绘画才能让兼职的美术教师自觉逊色,美术老师赞赏一番后把他推荐给学校,于是苏曼殊兼任了该校美术课教师。
沉默学画之余,苏曼殊也热烈参与同学间关于革命的讨论。一次,几个中国同学拿他的日本血统开玩笑,苏曼殊有些羞恼,但很肯定地说:“我的身体里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液,假如需要且必要,我就是今日之荆轲!”丈夫自有冲天气,不向他人行处行,于是一个年轻的生命,以独特的豪迈和侠义的气概,开始踏上了革命的征途。
十九岁那年,苏曼殊进入东京的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中国留学生部,同学冯自由介绍他加入了“以民族主义为宗旨,以破坏主义为目的”的青年会。在青年会里,他认识了秦毓鎏、陈独秀、叶澜等人,他们一起从事反清革命活动。不久在兴中会的一次活动中,又结识了廖仲恺、何香凝,他率真的个性让他结交了很多有血性的革命党人。
东京女革命党人何香凝的住宅是孙中山的秘密联络地点和开会场所,苏曼殊是会上的常客,也偶尔被孙中山充满理想主义的演讲所感染。一次,孙中山用多方筹措的钱买来二十多支枪,组织了一个二十多人的留日学生义勇队。苏曼殊报名参加了,常常每天早上起来秘密到射击场所练习射击,以备参加武装起义。
也许,他喜欢子弹从枪膛射出那一刻的响声和激情吧。枪,是男人的胆。有一把枪在手,便有了生杀予夺、处置生命的力量。每一声枪响,血液都会沸腾一次。可是离开训练场,灵魂却又突然觉得如此空虚,耳畔的一声声子弹出膛所摩擦出的响声,仿佛能勾走一个人的灵魂。多少次,苏曼殊在心底盘问自己:一把枪,难道就能成就一个男人的梦想?苏曼殊毕竟不是一个崇尚武力的人,革命的胜与败,可能关乎一个国家乃至一个民族的命运,但对他自身来说却是浑然不觉的。何处是自己的家呢?樱山村是他的伤心之地,一次过客般的驻足,却留下与菊子一生别离的悲痛;香山县是他不愿记忆的地方,尘埃般漂浮过,那里繁华或者荒芜都与自己无关了;庙宇是无助时的驿站,他并不喜欢虔诚久远地跪在佛祖脚下参禅。家国动荡,风雨飘摇,何来身份、国度、理想、文化。而当一切都无法准确定位的时候,他焦躁的心只好选择寻找,在动荡的海上任情绪起伏,保持本真的率性和自由……
二十岁,由于苏曼殊反清的倾向使失望的表兄林紫垣中断了对他的接济,苏曼殊瞬间陷入了困境中,无可奈何只好选择回国。冯自由介绍他到香港访问陈少白,刚好当时陈少白受孙中山嘱托正在香港着手创办《中国日报》事宜。
乘“博爱丸”号回国的那天大雨瓢泼,情绪化的苏曼殊写下诗句:
蹈海鲁连不帝秦,茫茫烟水着浮身。
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
——《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
诗里他借用战国时期齐国人鲁仲连不愿尊服秦国而宁愿蹈海而亡的典故,抒发着自己小小的情绪,表明反抗清朝的决心,并在激愤之际写信给林紫垣说自己要投海自杀!
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漂泊在开往上海的船上,随着海浪的颠簸任凭自己反复无常的情绪起伏跌宕。他激烈的诗行喷薄出的情感,就像每个要上战场的战士一样:他们不怕生和死,任凭爱与恨。
也许他心中有一个哈姆莱特,在两难之间咆哮着,反省着: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苏曼殊深爱的拜伦也同样有过热血青春的时刻,他在诗中疯狂地吼叫着,就如同苏曼殊在狂风暴雨的海上归国的心情一样:
为自由而战吧,在哪儿都可以。
我没有对神的信仰
我的祭坛是山岳、海洋、大地、天空和星光
唯有革命才能把地狱的污垢从大地扫除干净
当我们自以为在领头的时候,正是被人牵着走得最欢的时候
这世界不是为我而设
尽管没有人爱我,我还是要爱!


封禁:流萤明灭夜悠悠

时光日夜不停地分裂着白昼与黑夜,一个你还在安静沉睡,另一个你却在恣意奔跑,盘旋的海浪永远无法把你们同时唤醒。
流萤明灭夜悠悠,素女婵娟不耐秋。
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
——《东居杂诗十九首》其二
声称要学鲁仲连蹈海而亡的苏曼殊在海上颠簸一周后,终于在1903年的夏天在上海平安登陆。旧有的华夏中心的朝贡秩序,仍旧微弱地残存在这个古老神秘的东方世界。这里的土地逐渐被列强蚕食,西学逐渐漫延开来。海上港口,涌来的不仅仅是渴望淘金的商人、虎视眈眈的战舰,还有带着上帝上路的传教士。一部分怀着崇高信仰的传教士们希望将上帝也带到这片东方土地上,可是屡屡受挫。教堂屡屡被愤怒的中国人砸毁,义和团的拳头也让不少传教士葬身异国。
西方人用鸦片、枪炮打开了这个国家的大门,打怕了这里的皇帝,却始终无法真正弄懂这个谜一样的国度。
苏曼殊回到上海的时候,贴身衣兜里还装着一封同学冯自由的介绍信,那封信是写给香港《中国日报》社长陈少白的。他并没有直奔此行的目的地香港。而是先会了几个比他先到达上海的朋友,比如陈独秀、章士钊。几年没回,大上海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欧洲人的生意更加兴旺,贫穷和富裕也更加突出。
郊区低矮的窝棚里,一个年轻的书生仍在摇着长辫子苦诵四书五经。老鼠饿得吱吱叫,他身上的长衫也打满了补丁,书生清瘦的面容告诉我们他这些年为科举功名所吃的苦头。他也许并不是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腐青年,也知道朝廷的改革派大臣在慈禧太后面前竭力主张废除科举,内心也几度犹豫与挣扎,但终究不相信延续了上千年的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说废弃就废弃。为了金榜题名,紫禁城内鸣锣开道,闻喜宴上如沐春风,皇上面前厚积薄发一展才华,一切的辛苦都有最美好的期待!
租界潮湿的角落,留学归国一身西式服装的热血青年们低声细语着什么,每个人似乎都精神饱满,充满了无限的力量。革命、国家、民主、自由,这些词汇一次次地冲击着他们的头脑,每一次讲演,每一次喊出这些词都能得到人群强烈的回应,掌声和呐喊像风暴一样为疲倦的他们提供能量,在狂热的理想中,生死荣辱都会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夜深了,当青年革命者穿过大半个城市从租界走回低矮的窝棚区,听到那些醉心科举的同龄人还在诵读《论语》《大学》,低吟李白和杜甫、苏东坡与李清照的时候,内心也会有被针扎一样的触动。《诗经》里那个在水一方的女子,赤壁上乘舟而去的东坡居士,仿佛都成了他们久未谋面的朋友、亲人。如果革命真的成功了,没有了皇帝,废除了古文和科举,国家成了他们每天狂热追求的梦中模样,那李白与苏东坡会不会真的被这个民族彻底忘了呢?
昵昵儿女语,灯火夜微明。恩怨尔汝来去,弹指泪和声。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回首暮云远,飞絮搅青冥。
众禽里,真彩凤,独不鸣。跻攀寸步千险,一落百寻轻。烦子指间风雨,置我肠中冰炭,起坐不能平。推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
苏曼殊也茫然,每当听到那些绝美的古诗词,似乎都能触动他内心的疼痛。自己是属于这个民族啊,为何却不懂其中的含义?谜一样的中国人群,自己是否也属于其中?为何总是那么茕茕孑立,能清晰地感到彼此内心轨迹的不同?他只知道,自己悲苦的出身,也许就注定从此孤独无依。于是,他决定向那些革命的朋友学习中文。尽管幼时在私塾学到过一些基础的,但还很难用汉语写文章。
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在东京早稻田大学时的朋友陈独秀。此时,陈独秀正和好友章士钊、何靡施开办宣扬革命的报纸《国民日日报》。他们都有深厚的国学根基,年龄也相差不远。陈独秀比二十岁的苏曼殊年长五岁,比章士钊年长两岁。他们都在数年前开始了革命活动。
章士钊无论国学基础还是文学水准都属上乘。一年前上海的两个革命作家被捕,震惊了上海知识界的事情,他还记忆犹新。那时章士钊和章太炎等人一起为《苏报》编撰作品,邹容影响全国的革命文章《革命军》就由他们在《苏报》编发,文章一经发表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改革之路,民众从善如流。公共租界里的中国青年更是发动了革命宣传的高潮。恐慌中的南京衙门立即开始查办此事,查清《苏报》在英租界,于是要求英租界的英国人查禁《苏报》,逮捕编辑。章士钊等编辑闻讯后纷纷转移,不肯转移的章太炎被捕,同时被捕的还有邹容。
《苏报》被查禁后,也就是在苏曼殊回国前,章士钊等人又创立了《国民日日报》,号称“苏报第二”,继续宣传资产阶级民主思想,鼓吹革命。报纸在英领事署注册登记,清廷无法禁封。陈独秀、柳亚子、刘师培等相约撰稿,政海、实业、文苑、小说等栏目相继开办。这是一艘承载着革命理想的船,载满了文字的弹药,他们将革命的武器散向普通民众,然后就静静等待时机。
租界是小小的避风港,文字在租界中自由地向外投放着火种。尽管有时由于资金缺乏报纸运转艰难,但这些又怎么可能阻挡住置生死于不顾、慕国家大义的热血青年呢。在报馆,苏曼殊同陈独秀、章士钊等好朋友近距离工作着。苏曼殊向陈独秀请教一些古诗词,总是很快就能掌握要领,看自己能写出不错的文字,也就将兴趣转向了别处。他们常常一起去看戏,一起翻读国外小说,甚是得意。苏曼殊的《呜呼广东人》《女杰郭耳缦》两篇文章和翻译自雨果的小说《惨世界》也相继登报发表。
其间,苏曼殊也几次到苏州吴中公学教书。常常往返于苏州与上海之间。但薪水微薄,仅能谋生。苏州烟雨寂寥,上海繁俗不堪,旅途诗意盎然。只是苏曼殊面对办学办报、反清革命的大事业,仍旧忽冷忽热,有始无终。
11月,报馆被查封。他忽然间有南行香港的想法,于是趁章士钊外出,约好友何靡施一起去看戏。何靡施当然高兴,两人刚到戏院,苏曼殊谎称忘记带钱袋,于是自己回到了住处。他知道章士钊箱中有三十块银元,于是取出,给章士钊留下一张字条后随即离开上海。章士钊发现后非常焦急,苏曼殊就拿了三十块银元,不够怎么办啊!
很多年后,苏曼殊的好友陈独秀、章士钊、包笑天等都成了大人物,唯独他仍旧踽踽独行,四海为家。那些大人物经历了很多的事情,也忘掉很多事,但都没有忘记苏曼殊,一个“真”字概括了他的所有。
据说性本真的苏曼殊在前往香港的途中路过湖南,顺道爬衡山,在漆黑的夜晚,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才登上祝融峰顶,然后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俯视远处奔流的江河,任星光明灭,一直到天亮。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苏曼殊诗选?
以诗并画留别汤国顿二首?①

蹈海鲁连不帝秦?②,茫茫烟水着浮身。
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③。

本诗是苏曼殊现存最早的作品,时年曼殊二十岁,日本求学,由于加入拒俄义勇队而遭到表兄林紫垣反对,断绝接济,苏曼殊无奈之下乘“博爱丸”号回国,两首诗即作于归国的船上。

注释
①汤国顿,即汤睿,广东番禺人,是苏曼殊在日本求学时的好友。
②鲁连:鲁仲连,战国末期齐国人。有计谋,但不肯做官。常周游各国,排难解纷。秦军围赵都邯郸,鲁连以利害进说赵魏大臣,劝阻尊秦为帝,曾说秦如称帝,则蹈东海而死。后以“鲁连蹈海”表示宁死而不受强敌屈辱的气节﹑情操。
③鲛绡:传说中鲛人所织的绡。
故人:指汤国顿。


海天龙战血玄黄?①,披发长歌览大荒?②。
易水萧萧人去也?③,一天明月白如霜。

注释
①玄黄:指血的颜色,《周易》曾有“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之句。
②大荒:空旷渺远的天地。苏轼《潮州修韩文公庙记》曾有“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披发下大荒”之句。
③借用荆轲刺秦的事表达心情。《史记》有载,荆轲受燕太子丹之托行刺秦王,易水旁太子丹及宾客穿白衣相送,荆轲慷慨作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住西湖白云禅院作此
白云深处拥雷峰,几树寒梅带雪红。
斋罢垂垂浑入定?①,庵前潭影落疏钟。

注释
① 入定:佛教用语,指僧人静坐敛心,不起杂念,使心定于一处。

答邓绳侯
相逢天女赠天书,暂住仙山莫问予?①。
曾遣素娥非别意?②,是空是色本无殊?③。

注释
① 予:我,指作者自身。
② 素娥:嫦娥。
③空、色:佛教名词,指事物本身不具有任何质的规定性。无殊:没有不同。

花朝
江头青放柳千条,知有东风送画桡?①。
但喜二分春色到,百花生日是今朝。

注释
①画桡:有画饰的华丽游船。

题画
海天空阔九皋深,飞下松阴听鼓琴。
明日飘然又何处,白云与尔共无心。

忆刘三、天梅
东来与慈亲相会,忽感刘三、天梅去我万里,不知涕泗之横流也。
九年面壁成空相?①,万里归来一病身。
泪眼更谁愁似我?亲前犹自忆词人?②。

注释
①九年:多年。九,虚指,多数。
② 亲前:慈亲之前。词人,指刘三、天梅。两人都是苏曼殊的好友。

过平户延平诞生处?①
行人遥指郑公石,沙白松青夕照边。
极目神州余子尽,袈裟和泪伏碑前。

注释
①在日本平户岛上,相传郑成功诞生于石上,故名。

过蒲田
柳阴深处马蹄骄?①,无际银沙逐退潮。
茅店冰旗知市近?②,满山红叶女郎樵?③。

注释
①骄:矫健轻捷。
②冰旗:茅店里挑出卖冰的标志。苏曼殊生前素来喜欢饮冰,在日本曾经一日饮冰五六斤。
③樵:樵采。指收集落叶来作柴火。

过若松町有感
孤灯引梦记朦胧,风雨邻庵夜半钟。
我再来时人已去,涉江谁为采芙蓉?①!

注释
①《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契阔死生君莫问?①,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注释
①《诗经》有“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句。契阔,离合。



一张破碎的旅行图

——苏曼殊年表
一八八四年(清光绪十年,甲申)
一岁
九月二十八日(阴历八月初十日),苏曼殊在日本横滨出生。父亲给他取名苏戬,字子穀,后改名玄瑛,又名湜,出家后法名曼殊。
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在日本经商,当时任横滨万隆茶行买办。其原籍为广东省香山县(今中山县)恭常都沥溪乡白沥港村。
他的生母河合若(子),日本江户人,一说是来苏家玩,一说是来苏家作帮佣,后来与苏杰生情投意合,并与苏杰生非正式同居。若子生下苏曼殊后,不到三个月便离去了。临走时,她将苏曼殊拜托给姐姐河合仙。于是,河合仙便成了苏曼殊记忆中的母亲。
河合仙,日本江户人,为苏杰生之大妾。一八七七年养一子苏焯,一八七七年携苏焯来中国,在沥溪住约三年,因不堪苏氏家族的歧视,一八七九年返回横滨。
嫡母黄氏,这时居住原籍。
庶母陈氏,苏杰生之次妾,这时随居横滨。

一八八五年(光绪十一年,乙酉)
二岁
若子离开后,河合仙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对待苏曼殊。

一八八六年(光绪十二年,丙戌)
三岁
这一年,本来住在沥溪的黄氏,也坐船来到横滨,和苏杰生同居,苏曼殊第一次见到嫡母黄氏。也正是这年,庶母陈氏生下妹妹祝龄。

一八八七年(光绪十三年,丁亥)
四岁
苏曼殊四岁,才华初露。一次,河合仙带苏曼殊去动物园,苏曼殊在园内看见狮子,记忆深刻。于是回家后伏在地上将印象里的狮子画在地上,正巧被河合仙看见,地上的狮子栩栩如生,河合仙一见便震惊了,立马叫来苏杰生。苏杰生见状后,非常高兴,认为苏曼殊将来会光宗耀祖,决定细心栽培。从此苏曼殊在家族中受到了重视。

一八八八年(光绪十四年,戊子)
五岁
在苏曼殊五岁时,河合仙就开始教他识字,苏曼殊学得很快。同年,庶母陈氏生下二妹祝年。

一八八九年(光绪十五年,己丑)
六岁
苏曼殊随嫡母黄氏从横滨回到沥溪乡白沥港村,河合仙不愿离开故土,不得不与年幼的苏曼殊分别。来到沥溪后,苏曼殊正式被祖父母接纳。

一八九○年(光绪十六年,庚寅)
七岁
在姊妹成群、亲友成乡的苏家,家人对苏曼殊管教严格,七岁入沥溪乡乡塾,开始读书。由于他文思敏锐,乡塾的先生非常喜欢他,教了他很多书本之外的东西,这对他以后的发展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这一年,庶母陈氏生下三妹惠芳。

一八九一年(光绪十七年,辛卯)
八岁
苏曼殊仍在乡塾就读。
苏杰生的第三个妾小陈氏,跟随苏杰生从沥溪东渡去到日本。

一八九二年(光绪十八年,壬辰)
九岁
苏杰生在横滨万隆茶行的经营失败,因为经济原因,十二月间,苏杰生不得不偕妾大小陈氏返回沥溪白沥港村。河合仙独留日本,从此以后再也没来过中国,也没有见过苏杰生,直至一九二三年死于地震。
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乙未)
十二岁
苏曼殊仍就读乡塾;由于非常喜欢美术,没事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安静地作画,渐渐地养成了孤僻的性格。
苏杰生欲复兴家业,前往上海,同时带去了大陈氏及所生三个女儿;同时,长子苏焯已经兼具接受家业的素质,到了该在外面闯荡的时候,苏杰生命他前往横滨,随表叔林北泉(祖母之侄)学习经商。
庶母大陈氏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后再生一女,取名齐生,然而不久后就夭亡了。

一八九六年(光绪二十二年,丙申)
十三岁
苏曼殊终于有机会随姑母苏彩屏去上海。上海打开了这个沥溪孩子强烈的好奇心,也许他们都不曾想到,苏曼殊从此会与故乡永诀。苏曼殊在上海时与父及庶母大陈氏同居,然颇受庶母虐待。这时,苏曼殊受父亲安排,开始学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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